第二部分 06

他正要进一步解释,一位年轻的军官来到我们桌前,穿着马裤、乌黑发亮的军靴,胳膊下夹着军帽。他一脸严肃地向我们行了个军礼,然后交给罗萨琳达一个信封。她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的信纸,读了内容,然后笑了。

uVmtrulyverysorry(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但是我想你们会原谅我的。”她一边说一边匆忙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烟盒、手套,还有那张纸条。“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意思,不,意外,对不起!”她补充道,然后凑到我耳边,“胡安•路易斯提前从塞维利亚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地说。

虽然鼓膜还没有恢复,但是很可能那位记者先生也听到了。

“你们继续聊,以后再讲给我听吧。”她大声补充道,“希拉,再见!洛根先生,明天请您提前准备好。一点钟左右我会派车来这儿来接您。您在我家跟总督一起用午餐,然后可以对他进行整个下午的采访。”

陪伴她出门的除了那个年轻的军官,还有一大片交织着各种复杂眼神的目光。等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催促洛根继续刚才的话题。

“如果兰斯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又跟政治无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再次耸耸肩,表示自己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确实有这样的人,他们被称为‘小地榆’。兰斯有些特立独行,是个仍在坚持公益事业的十字军。据他自己说,他的所作所为跟政治毫无关系,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如果有共和党人被困在国民军区,他很可能也会那么做。也许因为他父亲是一位威尔士大教堂的牧师,所以他认为那是他的责任。谁知道呢?实际情况是,当起义爆发时,英国大使亨利•切尔顿和他的大部分手下都在圣塞巴斯蒂安避暑,只剩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公务员在马德里,完全不能掌控当时的形势。由于兰斯在英国侨民中德高望重,所以他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局面,不过这是完全自发的。就像你们西班牙人说的,既没有上帝的授意,也没有魔鬼的指使,他打开了大使馆的大门,供英国公民避难。据我所知,那时候马德里的英国侨民一共也不到三百人,而且没有任何人与政治直接相关,但大部分都是同情右派的保守分子,所以他们一发现大事不妙,就纷纷寻求外交保护。后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前来大使馆避难的比预计的多了好几百人。他们纷纷证明自己出生在直布罗陀,或者出生在某艘英国轮船上,不是在大不列颠有亲戚,就是与英国大使馆的商务处做过生意,反正千

方百计找理由,只为能躲在英国国旗的庇护之下。”

“为什么一定要在英国大使馆?”

“不只是英国大使馆,其他很多大使馆也这样。事实上,英国大使馆还是最不愿意提供难民保护的大使馆之一。几乎所有大使馆在最初的时候都做着同样的事情:接纳自己的公民和一些需要保护的西班牙人。”“然后呢?”

“有一些大使馆继续积极地提供收容,直接或间接地进行疏散难民的工作。尤其是智利、法国、阿根廷和挪威大使馆。而有些大使馆从战争走势渐渐趋于明朗开始就拒绝继续提供保护。然而兰斯并不是以英国政府代表的名义进行这些运作的,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英国,就像我刚才说的,是那些拒绝再提供收容,也不愿意为疏散难民提供便利的国家之一。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兰斯并不是在帮助国民军,而是以个人名义向那些急需离开马德里的人提供帮助。可能是意识形态的原因,也可能是家庭的原因,不管是什么,这些人不得不离开马德里。在战争初期,他的确是在大使馆里安置难民,而且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还让英国大使馆给了他一个名誉参赞的职务。但是到了后期,他开始冒着巨大的风险独立运作。为了镇住公路哨卡上的民兵和哨兵,他总是施展出浑身解数,充分利用手里掌握的各种外交工具,比如在胳膊上贴红蓝白三色臂章标明自己的外交身份,在汽车上插小国旗,在一张巨大的通行证上面盖满各种各样的大使馆印章,还有六七个工会和国防部的大印,反正只要能搞到的全都用上。兰斯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和蔼健谈,永远都穿着特别醒目的衣服,尤其上衣和领带,几乎让人觉得刺眼。有时候我认为他故意让自己显得荒诞夸张,是为了让人觉得他没有什么正经事,以免遭人怀疑。”

“他怎么把人转移到港口去呢?”

“我知道得不是很确切,他不肯透露细节。我想开始的时候他是用大使馆的车和公司的货车进行运输的,后来这些车都被征用了o最近他用的似乎是一辆苏格兰教会拨给共和国使用的救护车。另外他一般都会跟马格瑞•希尔在一起,她是安格鲁•阿美莉卡医院的护士。您知道这个医院吗?”

“好像没听说过。”

“在胡安蒙塔尔沃街上,就在大学城旁边,确切地说是在它对面。我刚受伤的时候他们就把我送到了那里,后来为了做手术,又把我转移到了皇宫酒店里的那个医院里。”

“皇宫酒店里有一个医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一个战地医院。您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我离开马德里的时候,皇宫酒店跟丽兹酒店一样,是马德里最豪华的地方。”

“您看,现在它已经被挪作他用了。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在那儿住了几天,后来他们决定把我疏散到伦敦去。其实在进安格鲁•阿美莉卡医院之前我就认识兰斯,因为那时候马德里已经没剩几个英国人了。后来他来皇宫酒店看过我几次。因为他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当中,有一项就是尽可能地为所有处于危难中的英国同胞提供帮助。我这才对疏散的过程有了一点儿了解,但也只限于那些他愿意公开的细节。难民们一般会通过他进入医院,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假装成病人在医院里待一段时间,直到准备好下一次疏散。他们常常两人一起,兰斯和希尔护士,全程协作。看上去她似乎很擅长在不利的情况下避开关卡的官员和哨兵。另外,他们还经常从英国皇家海军的船上把所有能弄到的物资带回马德里,药品、治疗用品、香皂、罐头食品等等。”

“他们是怎么通过那些关卡的?”

我希望能在脑海里大致描绘母亲转移的情形,提前想象一下她这趟冒险的旅程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他们会在凌晨时分出发,有时候整个行程超过十二个小时。兰斯认识所有的哨卡,大概有三十多个。他还是一个对哨兵心理了如指掌的专家,他从车上下来,跟他们聊天,叫他们‘同志’,并出示他那张惊人的通行证,给他们点烟,和他们开玩笑,反正只要能顺利通行,他可以用尽各种手段。他从来不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贿赂。那是他给自己规定的原则和底线,而且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违背过这个原则。同时,他也一丝不苟地遵守共和国的法律,从来不做任何违法的事,当然他0始至终小心翼翼,不惹出任何麻烦,以免对大使馆造成不良影响。虽然他只是名誉参赞,但却始终严格遵守各种外交纪律和礼节。”

他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准备好下一个问题了。看起来我真是深得巴斯盖斯警长的真传,在询问技巧上进步神速。

“他会把难民带到哪个港口?”

“瓦伦西亚、阿利坎特、德尼亚,看情况。他会研究形势,然后设计出行程方案,最后,通过这样那样的办法,把人带到港口登上船。”“但是这些人有证件吗,或者是许可、通行证之类的?”

“只在西班牙境内通行的话,一般都能弄到许可。但是要去往国外,我估计没有。所以,通常说来登船是整个过程中最复杂的一步。兰斯需要避开关卡,进入码头,然后躲过哨兵的视线,跟船上的官员协商,最后把难民送到船上,还要藏起来以防搜查。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加倍小心,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弄不好就会进监狱。但是就目前而言,他还从未失手过。”

我们吃完了晚饭。他用起餐具来还比较费劲,因为左手没有百分之百地恢复。即便如此,他仍吃了大半只鸡、两大盘牛奶鸡蛋糊,还喝了几杯酒。而我因为一直专注于听他的谈话,盘中的鱼几乎没动几口,也没有要饭后甜点。

“您想来杯咖啡吗?”他问。

“好的,谢谢。”

其实除非晚上必须熬夜加班,我晚饭后一般不喝咖啡。但是那天我有两个很好的理由接受这个邀请,一是尽可能地延长谈话的时间,二是让自己加倍清醒,不要漏掉任何微小的细节。

“给我讲讲马德里的情况吧。”我请求他。我的声音里有些怯意,也许是因为已经预料到自己将要听到的不会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您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我垂下目光看着桌布,摇了摇头。知道了母亲将被如何转移的细节,我已经放松很多,不再那么紧张了。马库斯•洛根,虽然他遍体鳞伤,但是那坚定又充满信心的态度让我平静了下来。然而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愉快,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因为刚刚听到的一切,因为我的母亲,因为马德里,因为我的祖国。我突然感到鼻子发酸,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马德里每况愈下,基本的生活物资都很匮乏。情况十分糟糕,但是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活下去。”他的回答很笼统,但那是事实。“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他补充道。

“您尽管问吧。”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桌上。母亲的未来就掌握在这个人手中,我怎么能拒绝?

“您看,我这边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一定会履行承诺尽快把您的母亲转移出来,您尽管放心。”他的声音更低,更近,“但是,为了促成这件事,我不得不编造了一个虚假的背景,尽管我也不知道它跟实际情形到底有几分相符。我说她目前的情况十分危急,需要进行紧急疏散。他们没有再问我更多的细节。但是我想知道,这个情况是否属实,或者说我编的谎言到底虚假到什么程度。您的回答不会对这件事情的结果产生任何影响,只不过是我个人想知道真相。所以,如果您不介意,麻烦您告诉我,您母亲现在的真实状况如何,您真的认为她在马德里有危险吗?”

一个侍者端着咖啡来了,我们加了糖,小勺子在瓷杯和瓷盘上磕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几秒钟以后,我抬起头,直视着他。

“您想知道真相吗?真相就是,我相信她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而她也是我的唯一。我们一直相依为命,一起挣扎着活着。可是有一天,我走错了路,辜负了她。而现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力去挽回。之前您跟我说,您的朋友兰斯先生并不是因为政治原因而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在做这些事。那么您可以自己判断,让一个无依无靠又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母亲跟她唯一的女儿团聚,算不算一个人道主义的理由。我不知道。”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马上就要决堤。

“我得走了,明天还得早起,我有很多工作要做。谢谢您的晚餐,谢谢您做的一切……”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了,慌忙抓起手包站起来。我试图不抬起头来,怕他看到我脸上滂沱的泪水。

“我送您Z他边说边忍痛站了起来。

“不用了,谢谢。我就住在旁边,路口拐角的地方。”

我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但是没走两步就感觉到他抓住了我的手肘。

“我很庆幸您就住在附近,这样我可以少走几步路。我们走吧。”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餐厅总管把账记在他的房间,然后就跟着我离开了。他没有跟我说话,也没有试图安慰我,甚至没有对刚才我说的话做任何评论,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刚走到街上,他突然停下了,拄着拐杖,抬头仰望星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摩洛哥的味道真好。”

“这附近有山,又有海。”我稍稍平静了一些,“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我们慢慢地走着,他问我在西班牙保护区待了多久了,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生活得怎么样。

“我们下次再见吧,一旦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告诉您。”当我告诉他我到家了的时候,他说,“您也别太担心,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您。”

“非常感谢,真的,请原谅我的失态。有时候我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世道很艰难,您知道吗?”我有些难为情地说。

他想微笑,但是受伤的脸只能扯出半个笑容。

“我完全理解,您不用担心。”

这次我没有流泪,情绪的波动已经渐渐平息。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互相道了晚安,然后我就转身上楼,心里想这个马库斯•洛根原来并非我和罗萨琳达预想的那样是个咄咄逼人的投机分子。

贝格贝尔和罗萨琳达对第二天的采访都十分满意。我后来听说,整个采访过程都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两人坐在帕尔梅拉斯大街那栋古老别墅的平台上,喝着苏打白兰地,面对着肥沃的马尔丁平原和远处巍峨耸立的格尔盖斯山,那里正是里夫的边境。在这之前他们三个人共进午餐。罗萨琳达必须用她那挑剔的眼光先审查一下这位同胞到底可信到什么程度,才能决定是不是放心让他与她心爱的胡安•路易斯单独相处。贝多依,他们的摩尔厨师,准备了罐焖羊肉配布尔戈尼特级红葡萄酒。在用过餐后甜点和咖啡以后,罗萨琳达就离开了。他们两个则一人一把竹椅,抽着哈瓦那雪茄,开始深入长谈。

我还知道釆访结束以后,洛根大约在晚上八点回到酒店,而且没有吃晚饭,只是让人送了些水果到房间去。我也知道那天早晨他吃完早饭就去了总督府,知道他走过了哪些街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总之那一天他所有的进进出出我都了如指掌,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看了什么报纸,戴了什么颜色的领带,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整天忙于工作,但得益于我那几个合作者谨慎而高效的劳动,我始终能获得最新的第一手消息。哈米拉负责全天跟踪他。在每天一块钱的收买下,酒店里一个年轻的跑堂每天详尽地向我汇报洛根几点回来。再多给一点儿,他甚至能回忆起他晚饭都吃的什么,送去洗衣房的都有什么衣服,晚上几点钟关灯。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地等了三天,时刻关注着他最细微的一举一动,热切盼望着有什么关于转移进展的消息。到了第四天,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我甚至都怀疑他早就打算好了,一旦达到目的,釆访到贝格贝尔,并收集齐他工作需要的关于西班牙保护区的信息后,他就会一走f之,根本不管我这边还有事情没解决。为了避免这些不样的推测有可能变成现实,我决定最好主动出击。所以,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听到清真^召唤穆斯林做第一次礼拜的钟声,我就起床细细地梳妆打扮,出了门来到国家酒店的庭院里,挑了个角落坐下来。我穿着一件新的酒红色套装,胳膊底下还夹着本时尚杂志。脊背挺直,架着双腿,警惕地监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以防万一。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罗萨琳达已经说过了,她给洛根办了一张在西班牙保护区的临时居住许可,也已经向我保证过一定会帮助我,这一切实施起来都需要时间。如果冷静下来分析一下形势,我就会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所有的恐惧都显得毫无根据,今天在这里无谓的等待只不过反映了我内心的不安全感。我知道,这一切我都明白,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打算离开。

九点一刻的时候他下楼了。那时候,透过玻璃顶棚,早晨的太阳已经在庭院里洒满了明媚的阳光。刚刚起床的住客、忙忙碌碌的侍者,还有年轻的跑堂们来来往往地运送着杂物和行李。他走起路来还微微有点跛,胳賻也还用一块蓝色的布吊着,.但是青紫的半边脸已经好了很多,尤其在经过了充足的睡眠之后。•干净的衣服、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让他的模样已经跟刚刚到达得土安那天有了天壤之别。看到他我有些尴尬,但还是拢了下长发,优雅地架起双腿,掩饰了过去。他立刻看到了我,走过来打招呼。

“咦,我真不知道原来非洲的女性都起得这么早。”

“您也知道那句谚语,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那您想吃掉什么虫子呢?如果您不介意告诉我的话。”他一边说,一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为了吃掉我心里的担忧,怕您不告诉我事情的进展就一走了之,虽然您说事情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我没有给您任何消息是因为我也没打听到任何进展。”他说,然后从椅背上抬起身子靠近我,“您还没有完全信任我,对吗?”

他的声音既肯定又亲切,带着几分私密的口气。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迅速在心里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决定实话实说。

“很抱歉,但是最近我^•谁都信不过。”

“我很理解,您不用担心。”他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微笑,“现在时局不好,没有什么忠诚和信任可言。”

我耸了耸肩,做了•-个赞同的表情。

“您吃过早饭了吗?”他问。

“吃过了,谢谢。”我不想说实话。其实我根本就没吃早饭,而且也完全没有心情吃。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确认他不会说话不算数,过河拆

“那好吧,那我们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长袍的人影像一阵风一样跑到面前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哈米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弗拉乌•兰根赫姆在等您。她要去丹吉尔,去买布。她需要希拉小姐告诉她买多少。”

“告诉她稍等两分钟,我马上回去。让她坐一会儿,翻翻前几天坎德拉利亚刚拿来的那些新的服装图样。”

哈米拉转身跑了,我也向洛根告辞。

“这是我的用人。有一位顾客在等我,我得走了。”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打扰您了。您不用担心,一切都在进行中,我们迟早会得到确认的。但是您得做好心理准备,这可能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的时间,也许会超过一个月,这些都没有办法预知。”他边说边站起来,动作也比前几天灵活多了,看上去不再那么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我回答道,“不过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店里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我,我几乎没有一分钟空闲时间。最近这里要举办很多社交活动,我的顾客们都赶着要新礼服。”

“那您呢?”

“我……”我没有明内他的问题。

“您会参加这些活动吗?比如说,您会参加塞拉诺•苏聂尔的招待会吗?”

“我?”我轻笑起来,从脸上拂开一绺头发,“不,我不会参加这些活动。”

“为什么不?”

我的第•-反应是哈哈大笑,但是我忍住了,因为发现他是认真的,确实是感到好奇。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近。我能分辨出他外套上亚麻的纹理,还有领带上的条纹。他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说不出来是高档香皂的气味,还是千净清新的男性气息。我手里还抱着那本杂志,而他一只手还拄着拐棍。我看着他,张开嘴想回答他的问题。我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明我为什么不参加那些与我全然无关的庆祝活动,因为没有人邀请我,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世界,因为我跟那些人根本没什么关系……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向他做任何解释,只是耸了耸肩说:

“我必须得走了。”

“等一下。”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跟我一起参加塞拉诺•苏聂尔的招待会,做我那天晚上的女伴。”

这个邀请来得如此突然,我站在那里几乎不知所措,努力想找个借•口拒绝,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您刚刚还说不知道怎么感谢我。那好,现在您有一个很好的方式向我表达谢意,陪我去参加这个活动。您可以帮助我认识些人,这对我的工作非常有帮助。”

“我……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我在这儿的时间也不长。”

“那将是一个有趣的夜晚,我们一定会过得很愉快。”他坚持说。这简直荒谬之极。一个为欢迎佛朗哥的连襟举行的庆典,我去干什么呢?站在一群高级军官、当地的活跃分子、有权有势的贵族和外国代表的中间?这个提议真的很可笑,但是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等待着我的回答。这个人正在全&处理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从马德里撤离的事情,这个陌生的外国人,刚刚还在请我相信他。我的脑海里刹那间掠过无数想法,有的在催促我拒绝:那完全是一个没头没脑、荒诞不经的邀请,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对我说那句我常常从母亲嘴里听到的古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好吧,”我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我跟您去。”

这时候哈米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大堂里,做着夸张的手势示意我赶快出去,别让那个挑剔的弗拉乌•兰根赫姆等得太久。

“好极了。等我收到邀请,我会告诉您确切的日期和时间。”

我跟他握手道别,加快脚步穿过大厅。到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张望。马库斯•洛根仍旧站在庭院里拄着拐杖看着我,待在刚才我们谈话的地方没动。虽然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看上去像是逆光中的剪影,但是他的声音却清晰有力:

“我很高兴您能接受我的邀请。请您放心,我不会着急离开摩洛哥的!”

刚出门我就后悔了,一下子觉得心里没底。也许自己对洛根的邀请接受得太仓促了,应该先征求一下罗萨琳达的意见,也许她对这位毛遂自荐的来宾有另外的安排。不过我心中的疑虑很快就被打消了。那天下午,她风风火火地跑来试衣服。

“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一边说一边用灵活的手指解开丝绸衬衫的扣子,“胡安•路易斯正在等我。为了接待寨拉诺•苏聂尔,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我本来打算说一番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委婉地把这件事告诉她。但最后还是决定趁这个机会速战速决。

“马库斯•洛根想让我和他一起参加那个招待会。”

我没有看她,假装专注地把她的衣服从模特儿身上脱下来。

“Butthat’swonderful,darling!”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但从语气中我知道这个消息让她非常惊喜。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去吗?”我还是有呰犹豫。

“当然了!你能去真是太好了,甜心。到时候胡安•路易斯肯定得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所以我应该能跟你们一起待会儿。那你穿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呢,得好好想想。也许我会用那个料子做一件礼服。”我指了指墙边靠着的一卷布料。

“天啊,你—定会让所有人都惊艳的!”

“如果我到时候没累死的话。”我_里咬着大头针含糊地说。

事实确实如此,这段时间我非常辛苦。前一段时间订单很少,现在那些伤脑筋的事情和雪片般飞来的订单一下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崩溃。我不得不像公鸡一样每天天亮即起,晚上很少能在凌晨三点前睡觉。门铃不停地响,顾客不停地进进出出。不过,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难以忍受,甚至为此感到庆幸: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在那个该死的招待会上我能干点儿什么了,那时候离正日子也就一星期了。

顺利通过罗萨琳达这一关后,第二个得知这一突如其来的邀请的人,毫无疑问,是菲利克斯。•

“是真的吗?你这狡猾的女人,运气太好了!我都嫉妒死了。”

“我很愿意跟你换!”我由衷地说,“我对那个活动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一定会觉得特别不自在的,陪着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周围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军人、政客,就因为他们,我的故乡陷于水深火热,我也没有办法回去了。”

“别说傻话了。你将成为一个历史性时刻的一部分,虽然这里只是非洲地图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再说,你的男伴看起来也相当不赖。”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认识他。”

“我怎么不知道,你以为我今天下午带那个母狼去哪儿吃的点心?”“国家酒店?”我不相信地问。

“正是!那个老狐狸,喝茶吃英国点心,一直到实在吃不下为止,害得我比平时在坎帕那多花了三倍的钱。不过,这趟也算值了。”

“所以你看到他了?”

“岂止是看到。我们说话了,他还给我点了根烟。”

“你脸皮可真厚。”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等他身上那些零件都修好了以后应该还挺帅的。虽然现在还有点儿瘸,半边脸面目全非,但是气质不错,言谈举止也相当绅士。”

“你觉得他可靠吗,菲利克斯?”我忧心忡忡地问道。虽然洛根已经拍着胸脯要求我相信他,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放心。作为回答,我这位可爱的邻居哈哈大笑。

“我觉得未必靠得住,不过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位记者朋友只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跟全心全意爱着总督的那个女人有一个公平交易。所以,就凭吸引他来的这些条件,还有如果他不想比来的时候更狼狈地离开这里,就得好好对你。”

菲利克斯的这番话启发了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跟拉米罗在一起的那段痛苦经历让我变成了一个过度谨慎多疑的人,但是现在我跟马库斯•洛根之间并不存在忠诚与否的问题,完全是一种利益交换的关系。你给我好处,我拿同等的好处跟你交换。如果谁也不肯先付出,那么交易就无从谈起,这是游戏规则。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整天着了魔似的纠结于他究竟有几分可靠。是他主动要跟总督建立良好的关系,所以没有理由对我的事置之不理。

当天晚上菲利克斯还详细给我解释了塞拉诺•苏聂尔究竟是何许人也。我经常在收音机里听到人们谈起他,他的名字也常见诸报端,但是对于名字背后的这个人,我几乎是一无所知。菲利克斯像往常一样,向我提供了最完整的信息。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亲爱的,塞拉诺是佛朗哥的连襟,他老婆姬达是佛朗哥的老婆卡门•保罗的妹妹,顺便说一句,通过一些媒体发布的照片看,这位女士可比她姐姐年轻得多,漂亮得多,也没那么盛气凌人。据说塞拉诺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家伙,知识水平比我们的‘领袖’高得多,‘领袖’为此也相当不爽。在战争开始之前他是一位检査官,也是萨拉戈萨的议员。”

“是右派的?”

“当然了。但是起义爆发的时候他正在马德里,而且因为政治履历被逮捕,关押在模范监狱,不过最后他成功地让人把他送到了一家医院,据说是得了溃疡之类的病。听说那时候,在马拉尼洪医生的帮助下,他化妆成女人才逃出了医院,带着假发、帽子,挽起裤腿,穿着大衣。简直惟妙惟肖。”

我们俩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乐不可支。

“最后他成功逃出了马德里,到达了阿里坎特,然后再次乔装改扮,把自己打扮成阿根廷水手,登上一艘轮船离开了伊比利亚半岛。”

“离开西班牙了?”我问。

“没有。他在法国下了船,然后从陆路回到西班牙的国民军统治区,带着老婆,还有一大群孩子,我记得有四五个呢。再想方设法从伊伦到达了萨拉曼卡,战争初期国民军的总指挥部在那儿。”

“那应该很容易吧,他是佛朗哥的亲戚啊。”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以为呢,据说佛朗哥连根手指头都没为他动一下。塞拉诺被扣押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提出交换人质,这是很常见的,但是他没有那么做。塞拉诺好不容易来到萨拉曼卡后,好像也没有受到多么隆重的欢迎。据说那时候佛朗哥和家人住在主教宫殿里,却把塞拉诺全家老小安置在一个小阁楼里,里面只有几张破破烂烂的简易床,佛朗哥的女儿却独自拥有一间巨大的带独立卫生间的卧室。不过事实上,除了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飞语,关于塞拉诺•苏聂尔的私人生活,我也没能打听到更多,很抱歉,亲爱的。不过我知道他有两个关系非常亲密的兄弟,平素跟政治毫无瓜葛,却在马德里被杀害了,看上去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也促使他积极地投身到所谓的‘新西班牙’的建设中去。现在他已经成了佛朗哥的左膀右臂,人们都叫他‘裙带领袖’,跟佛朗哥的‘将军领袖’相对应。据说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那位强势的卡门女士功不可没,她早就烦透了佛朗哥的另一位连襟尼古拉斯,嫌他蠢笨、毫无头脑,而且对她丈夫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塞拉诺一跟他们会合,她就说得很清楚:‘从现在开始,小佛朗哥,多跟拉蒙•塞拉诺混,少跟尼古拉斯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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