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07

他模仿佛朗哥老婆的声音又把我们两人逗笑了。

“听说塞拉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菲利克斯继续说,“非常精明,在政治上比佛朗哥成熟得多,学识也比他丰富,为人处事更圆滑老练。他不但野心勃勃,而且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据说他废寝忘食地想要搞出一个法律基础,好让国民军和他连襟那个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合法化。换句话说,就是他努力想让一个完全军事化的管理结构看上去像是一种合理合法的民事组织机构。你明白吗?”

“那也得等他们打赢了战争吧?”我说。

“没错,等他们臝了。”

“那塞拉诺得人心吗?人们拥护他吗?”

“一般吧。佛朗哥的死党,就是那些高级军官,对他简直是烦透了。他们把他看做一个横插一杠的外来者,跟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互相不理解。军官们觉得一个完全军事化管理的国家挺好的,但是塞拉诺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深谋远虑,他努力想让他们明白,这完全是荒谬不可行的,也永远得不到合法地位和国际社会认可。而佛朗哥虽然对政治一窍不通,在这一点上却对他信任有加。所以,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军官们也敢怒不敢言。但塞拉诺仍没能让那些资深的长枪党人信服。他似乎是何塞•安东尼奥•普利莫•德里维拉的密友,他们一块儿上的大学,但是在战前他从来也没加人过长枪党。现在当然已经是了,不但加入了,而且比教皇还有权威。不过那些老资格的长枪党人都把他看作野心家,一个刚刚皈依的投机分子。”

“那,谁支持他呢?只有佛朗哥吗?”

“还有佛朗哥的神仙老婆啊,她可不是省油的灯。不过走着瞧吧,看她能宠幸他多久。”

此外,菲利克斯还是我为参加活动做准备时的救命稻草。自从我告诉他那个消息,他用夸张的表情咬着指甲表示嫉妒以后,几乎没有哪天晚上不来我家给我提供一些关于庆祝活动的有趣消息。都是他四处打听来的零头碎片。不过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里夜谈,因为我手头的活实在是太多了,不得不把聊天的地点搬到了工作室。看起来他对地点的变动也很满意,他喜欢那些丝线、布料,还有那些细密的针脚,而且总是会根据我手中正在做的衣服出各种各样的点子。有些很好,但大部分都很离奇。

“你刚才说这块漂亮的丝绒面料是要给大法官的老婆做衣服的?你给她臀部开个洞,看看有没有人会注意。真是暴殄天物啊,那个丑八怪老乌鸦。”他边说边用手指摸了摸堆在模特儿身上的布料。

“别碰!”我头也没抬便喝住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针线活上。

“对不起,这些布有种光泽,让人忍不住……”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要小心,别在上面留下指印。来吧,我们继续,菲利克斯,告诉我,今天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塞拉诺•苏聂尔的到访是这些天来得土安街头巷尾的不二话题。在商店里、报亭里、理发店里,甚至诊所里、咖啡馆里、人行道上、市场的摊位上,还有做完弥撒后的教堂出口处,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件事。但是我实在是太忙了,几乎每天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可爱的菲利克斯这次帮上了大忙。

“听说谁也不会错过这次盛会,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聚集在那里欢迎我们的‘裙带领袖’。哈里发和他庞大的随从队伍、朝廷大臣和他们的智囊团,反正是倾巢出动。所有西班牙当局的高官、被授予勋章的军人、高级律师和大法官,摩洛哥各个政治派别的代表、犹太人代表、所有的外交人员、银行行长、高级官员、有钱有势的企业家、著名的医生,总之是所有有地位的西班牙人、摩尔人和犹太人。当然了,还有一些偶然撞进来的,就像你,/h厚脸皮,你要挽着你那个跛脚的英国佬AM队走进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了。”

但是罗萨琳达跟我说,这次的活动不会有太夸张的排场,相对简朴。贝格贝尔虽然想竭尽全力风风光光地欢迎这位来客,但是他也没有忘i己现在还是战时。所以招待会上不会有盛大的表演,也没有歌舞,音乐方面也只请了哈里发的乐队。但就算是这样,也已经是很长时间以來总督府组织的活动中最隆重的一次了,现在西班牙保护区的整个首府都在为此进行着紧张的准备。

菲利克斯还对我进行了一些宴会礼节方面的培训。我也不知道他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以他的社会地位还不够格参加这些活动,而且他也没几个朋友,几乎跟我一样少。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那个物资供应局的无聊差事、他母亲,还有跟母亲在•*起时的悲惨生活,偶尔趁夜里去几趟地下场所,加上在战争开始以前去过几次丹吉尔,这就是全部了。他一辈子都没去过西班牙。但是他非常喜欢电影,对所有的美国电影都了如指掌,而且非常痴迷外国杂志,再加上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和无可比拟的好奇心、狐狸一样的聪明伶俐,他毫不费劲地就准备好了给我上课的所有内容,努力把我变成一个即使不是名门望族之后,也在气质上毫不逊色的优雅贵宾。

他的有些建议显然没有多大必要。我跟拉米罗这个恶棍在一起的时候,认识了些各种身份各种来历的人,我也仔细观察过他们。我们一起参加过许许多多宴会,也经常在马德里和丹吉尔出入高级场所和高档餐厅。拜这一切所赐,我对那些细微的礼节程式很熟悉,尚能在社交场合应付自如。但是菲利克斯却决定从最基本的知识开始对我进行教育。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音,不要用袖子擦嘴巴,也不要把叉子一下子伸到嗓子眼,不要把酒一饮而尽,不要举起酒杯朝服务生喊,让他给你添酒。随时把‘劳驾’和‘非常感谢’挂在嘴边,但是只需要嘴也不张的小声说就行了,不要显得过分热情。还有,你知道,当你被介绍给别人时,简单地说•*声‘幸会’就行了,千万不要说什么‘这真是我的荣幸’或者诸如此类的俗气话。如果有人跟你谈论什么你不知道或者听不懂的事情,就给他们一个最灿烂的微笑并保持沉默,只要时不时地点头表示同意就可以。如果你不得不开口说话,一定记住尽量别说假话,最好一句都没有,因为你很可能会被抓住把柄。一是因为你之前已经散布过些小小的谎言,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高级时装师,二是因为你这次是主动把自己送进了虎口,那些老狐狸都久经沙场、见多识广,你要是存心炫耀,他们能一眼识破。如果有什么东西让你感到惊奇或者高兴,你只需要淡淡地说一声‘值得赞美’令人惊讶’或者类似的形容词,任何时候都不要大惊小怪地表现出情绪来,千万不能拍着大腿说‘这简直是个奇迹’‘哎呀我的妈呀’或者‘这简直让我都傻了’这样的话。即使谁的评论让你觉得好笑,也不能张着嘴哈哈大笑,把牙龈都露出来,更不能笑得弯腰捂肚子。保持微笑,眨眨眼睛,不要作任何评论。别人没征求你意见的时候不要主动发表评论,也不要冒冒失失地插话,说什么‘好家伙,您是谁?’或者‘您别告诉我那个胖女人就是您太太’之类的话。”

“这些我都知道,亲爱的菲利克斯。”我一边笑一边说,“我虽然只是个小裁缝,但也不是从山洞里来的!给我讲些更有趣的吧,求你了。”“好吧,小东西,随你的便,我只是希望这些东西对你有用,怕你万一漏掉什么细节。下面我们来谈谈正经事。”

就这样,在那几天晚上,菲利克斯挨个儿给我介绍了宴会当天最重要的宾客,我则一个一个地把他们的名字、职务、职责记在心里,并通过菲利克斯带来的报纸、杂志、画片和广告记住了他们的容貌。于是我知道了他们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到底有多大权势,还有在当地的地位如何。事实上,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是马库斯•洛根说过,他需要我帮他认识宴会上最重要的来宾,所以我需要提前做些功课。

‘‘我想,因为你那个男伴不是本地人,所以你们大部分时间都会跟外国人在一起。”他说,“据我推测,除了那些当地的精英人士,丹吉尔也会赶来一批人,因为我们‘裙带领袖’的行程中没有去丹吉尔的计划,所以,你知道,如果他不去,他们就得过来。”

这个消息让我振奋了一些。混在那群从来没见过、而且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见的外国人里面,总比被包围在一堆我每天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的当地人中间自在得多。菲利克斯还告诉我庆祝活动的主题安排,各种问候礼节怎么进行,还有整个宴会流程。我一边听一边默默地记在心里,手中还是片刻不停地干活,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工作过。

那个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了。整个上午哈米拉一直在往外送最后-批成衣。到中午的时候所有的订单都完成了,我终于可以平静一下。我猜想,其他那些受邀参加晚会的女宾这时候都该吃完饭了,有的正准备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小睡一会儿,有的正在米盖尔高级理发店等着做头发。我真的很嫉妒她们。我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还得利用午睡时间来缝制自己的衣服。开始动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了。晚会将在晚上八点开始,而马库斯•洛根给我捎来的口信说,他七点半的时候来接我。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却只剩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

烫完衣服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六点二十。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只差把自己收拾整齐。

我把自己泡在浴盆里,脑袋放空。等一会儿再去紧张那个离我越来越近的宴会吧,现在,先让我好好休息。在热水和温柔的泡泡中,我感觉到自己疲倦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放松下来,已经厌倦了缝纫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灵活柔软,脖子也不那么僵硬了。我打起了瞌睡,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融化在陶瓷浴缸里。我已好几个月没有过这么惬意的时刻了,舒服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了,我的享受被打断了。

“喂,你在想什么呢,丫头?”坎德拉利亚冲我大喊,“六点半多了,你还跟鹰嘴豆似的泡在水里。马上就要来不及了,小丫头,你打算几点钟开始收拾打扮啊?”

坎德拉利亚把她认为必不可少的救急团队带来了,她的好姐妹瑞梅是发型师,还有安赫利塔,一个会做美甲的邻居。之前我让哈米拉去拉鲁内塔那边买几个发卡,半路上遇到了坎德拉利亚,于是她得知我一直在给别人做衣服,自己的衣服还没准备好,也没有一分钟空闲做什么准备。

“快点儿,姑娘,快从浴缸里出来,我们有好多事儿要做,没多少时间了。”

我任她摆布,因为她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完全不容我反抗。而且毫无疑问,我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她的。还有不到三刻钟,我那位记者男伴就要来了,而我,用她的话说,还在浴缸里跟个笤帚似的。所以,我刚把浴巾裹上身,大家就开始忙活起来。

安赫利塔全神贯注地帮我修指甲,先用油按摩,然后去掉粗糖的死皮,把指甲锉平。瑞梅则负责给我做头发。因为知道下午没有时间,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就洗了头发,现在只需要做个好看的发型就行了。坎德拉利亚则在一旁打下手,递个镊子、剪子、卷发棒或者棉花团什么的,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讲着这几天在得土安流传的关于塞拉诺•苏聂尔的小道消息。他是两天前到达得土安的,贝格贝尔陪他走遍了所有的地方,从阿尔卡萨奇维到萨温再到达尔丽芬,拜访了所有北非的重要人物,从哈里发到重要的大臣。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就没见过罗萨琳达,但是这些消息已经满城皆知了。

“据说昨天他们在凯塔玛吃摩洛哥饭,在一片松林里,地上铺块毯子就坐下。当那个‘裙带领袖’看到所有人都用手抓着饭吃,就像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他自己没等把手抓饭送到嘴里已经掉了一半……”

“咱们的总督却很享受这种生活,像个天经地义的主人一样,还一根接一根地抽土烟!”门n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当然是菲利克斯。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惊讶地问。每天傍晚跟他母亲的散步几乎是雷打不动的,更何况那天全城的人都跑到街上去了。他用拇指指着嘴,做了一个形象的姿势:埃尔维拉女士在家呢,已经很合时宜地提前醉倒了。

“今天晚上你都要抛弃我跟一个外国记者走了,至少我不想错过准备工作!我能帮什么忙吗,女士们?”

“你就是画画特棒的那个男孩子吗?”坎德拉利亚突然问。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从来没有交谈过。

“没错,正是我。”

“那正好,你看看能不能给她化上眼妆。”她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盒化妆品,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菲利克斯从来没有给谁化过妆,但是他没有因此退缩。相反,接到坎德拉利亚指派的任务,他就像收到了一份大礼一样。在查阅了几本《名利场》上的模特儿照片并找到灵感以后,他就把我的脸当成画布一样用心描画。

七点一刻,我还裹在洛巾里,伸着两只胳膊。坎德拉利亚和安赫利塔忙着把我手上的指甲油吹干。七点二十,菲利克斯完成了他在我眉间的作品。七点二十五的时候瑞梅在我头上别上了最后一个发卡。也就几秒钟以后,哈米拉从阳台上风一样地冲过来尖叫着宣布我的男伴刚刚出现在街头的拐角处。

“好了,现在只差几样小东西了。”我的合伙人宣布道。

“一切都很完美了,坎德拉利亚,我没有时间再弄别的了。”我一边说一边半裸着去找衣服。

“不行。”她在我背后说。

“我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坎德拉利亚,真的。”我紧张地坚持道。

“闭嘴,我都说了不行。”她在走廊里抓住我的胳膊,递过来一个扁扁的包裹,外面的纸皱皱巴巴的。

我急忙打开,因为知道自己不能再坚持拒绝,这样下去什么都做不成了。

“我的上帝,坎德拉利亚,真不敢相信!”我打开一双丝绸长筒袜,“你怎么弄到的?你不是说从好几个月前就一双都找不到了吗?”

“行了,闭嘴吧。再打开这个看看。”她没给我表达谢意的机会,又递过来另一个包裹。

在粗糙的包装纸里,我看到的是一个亮晶晶的美丽贝壳,边缘还镀成了金色。

“这是一个粉盒。”她骄傲地说,“这样你就能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补妆了,我倒要看看你比那些跟你肩并肩站在一起的贵妇人阔太太差在哪儿。”

“这太美了。”我抚摸着粉盒小声说。打开粉盒,里面有一小块粉饼,一个小镜子,还有一个白色的粉扑。“太感谢你了,坎德拉利亚,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马上要哭出来了,可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叮零零的声音让我立刻反应过来,现在不是表达感情的时候。

“哈米拉,赶快去开门。”我吩咐道,“菲利克斯,去把床上的衣服给我拿来;坎德拉利亚,帮我一块儿穿丝袜,太着急了我自己穿不上,瑞梅,麻烦帮我把鞋拿来,安赫利塔,请把走廊的帘子拉上。好了,都去工作室吧,别让人听到我们的动静。”

我用那块•生丝料子给自己做了一件两片式礼服,大大的翻领,紧身收腰,宽大的•裙摆。因为没有什么首饰可戴,我全身上下的装饰就是在肩头别了一朵烟草色的布花,跟脚上那双鞋跟髙得令人头晕的鞋上下呼应,这是摩尔人社区里的一个鞋匠给我做的。瑞梅把我的头发梳成了一个蓬松优雅的发髻,跟菲利克斯为我化的自然妆容搭配在一起显得格外优雅。菲利克斯虽然毫无经验,但是他的作品令人惊讶:我的眼睛神釆飞扬,双唇润泽饱满,完全遮盖了脸上的疲惫。

大家帮着我穿上衣服,穿上鞋,重新整理了一下发型和口红。几乎都没有时间照镜子,一收拾好我就跑出房间,踮着脚尖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走到门口时我停住了,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走进客厅。马库斯•洛根背对着我,正在阳台上往下看街道。听到我踩在地砖上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九天,他初到时身上的累累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天他穿了一身深色西服,左手插兜,现在已经不需要绷带了。脸上除了一些浅浅的疤痕,也几乎看不出来前一段时间曾经伤到血肉模糊。他的皮肤在摩洛哥阳光的炙烤下已经变成了古铜色,跟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现在很容易就能站住了,宽阔的肩膀,笔挺的腰身。看到我他笑了,这一次他不用再费劲就可以完全展开笑颜。

“我们的‘裙带领袖’今天晚上见到你以后,肯定不愿意再回布尔格斯了。”他用一句含蓄的赞美作为开场白。

我也想找些跟他一样有创意的话来回答,但是我身后有人抢着说:

“好一个帅哥啊。”是躲在客厅门口的菲利克斯粗声粗气的声音。

我使劲忍住笑。

“我们走吧。”我对洛根说。

他也没有机会立即回答我。就在他要张口的时候,一个人像龙卷风一样跑过来。

“等一下,马库斯先生!”坎德拉利亚朝他挥了挥手,“没别的事,在你们出发之前,我想给您一个小小的忠告,如果您允许的话。”

洛根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我。

“一个朋友。”我说。

“既然是这样,您尽管说。”

坎德拉利亚走到他身边,一边说话一边假装帮他掸掸外套。

“你给我小心点儿,小伙子,这丫头过去已经吃过不少苦头了。你别以为你是个有钱的外国人就可以打她的主意,让她再死去活来地受一茬罪。要是哪天你敢犯浑欺负她,只要动她一根汗毛,我那表兄可不是吃素的,我们会找人来教训你。你就等着哪天晚上上街的时候被人用大刀砍了吧,把你现在好端端的那半边皮囊也给你揍开花,给你做些记号,让你一辈子走哪儿都带着。听明白了吗?”我的记者朋友张口结舌完全无法回答,虽然他的西班牙语无可挑剔,不幸的是他几乎完全没有听懂我这位好朋友的威胁。

“她说什么?”他一脸无辜地回头问我。

“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走吧,快要迟到了。”

出门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骄傲。不是因为自己光彩照人的外表,也不是因为自己臂弯里挽着的这位英俊逼人的男士,更不是因为即将要参加的那个盛大的活动,而是因为我身后那些朋友深厚真挚的爱。

街上到处都装点着小红旗和木犀草,挂着花环和向尊贵的来宾致意的大幅海报,还有他的连襟,那位伟大领袖的画像。成群结队的摩尔人和西班牙人在街上挤来挤去,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方向。街边的阳台都装饰上了国旗的颜色,站满了人,连屋顶平台上都是。年轻一点儿的甚至爬到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方:柱子上、铁栅栏上,还有路灯上。他们寻找着最佳位置,准备观赏一会儿要经过这里的车队。女孩子都手挽着手,红红的嘴唇抹了又抹。小孩子则成群结队地到处乱跑,在人群里乱窜。西班牙男孩梳着整整齐齐的头型,穿着欧式服装,戴着小小的领带,女孩的辫子上系着各种颜色的发饰。而摩尔小孩穿着长袍,带着毡帽,很多都光着脚。

我们往西班牙广场方向走,一路上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外面很热,太阳光仍然很强烈。远远地可以听到乐队在为乐器调音。路两旁铺设了可移动的木制台阶。所有地方都被挤得水泄不通。马库斯•洛根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出示他的邀请函,以便我们能通过层层的安全围栏,这些围栏把人群隔离在达官贵人和政要们将要通过的区域之外。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说话,周围的嘈杂声和不时需要左闪右避的人群让我们根本无法交谈。有时候我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人群把我们俩冲散,有时候他不得不扶着我的双肩,怕我被周围混乱的人群淹没。路上花了很长时间,但是终于到达了。穿过铁门进人总督府的那一瞬间,我心里一阵绞痛,但我选择不去想它。

几个摩尔士兵在门口站岗,穿着威风凛凜的仪仗礼服,带着巨大的缠头布,斗篷随风飘扬。穿过插满了国旗和彩旗的花园,一名服务人员把我们带到了专为活动准备的白色帐篷旁,帐篷下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宾客,等待着庆典的开始。这里晃动着各种各样的军帽、手套、珠宝、领带、扇子,蓝色的衬衫,白色的外套,胸前线绣的长枪党标志,当然还有很多由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服装。我谨慎地同几个顾客打了招呼,假装没有注意到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投来的目光和遮遮掩掩的窃窃私语。

“她是谁,他是谁。”我从他们嘴唇的运动中读出了交谈的内容。接着我认出了更多的面孔,有很多人我只在前几天菲利克斯带来的照片上见过,但是有一些我却有过私人接触,比如说巴斯盖斯警长。他看到我出现在这种场合,很老练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惊讶。

“看呀,这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惊喜。”他离开身边的人群朝我们走

“晚上好,克拉乌迪奥先生。”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但是不知道有没有做到这一点,“很高兴见到您。”

“真的吗?”他做了个讽刺的表情。

我还呆在那里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转向了我的男伴。

“晚上好,洛根先生。看上去您已经非常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我一只脚刚踏进丹吉尔,警长先生就让我去他办公室报到了。”洛根一边跟他握手一边向我解释,“对外国人人境真是戒备森严。”

“暂时您还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不过,希拉小姐,如果您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请马上向我报告。”警长开玩笑道,“而您呢,洛根先生,您得好好照顾您身边的这位小姐,她这一年来日夜辛勤劳作,非常辛苦。”我们告别了警长继续往前走。身边的记者男伴始终显得放松而专注。我却努力地压制心头的不快,抑制自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的不自在。他跟我一样谁都不认识,但是他似乎不介意这一点,始终保持着稳重和令人嫉妒的自信,这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我一边回忆着菲利克斯传授的知识,一边悄悄地指给他看那些宾客都是谁:那个穿深色衣服的是何塞•伊格纳西奥•托莱达诺,一个有钱的犹太人,也是哈桑银行的行长;边上带着羽毛头饰、叼着烟嘴儿抽烟的优雅女士是吉萨女公爵,一个法国贵族,住在拉朗切;那边魁梧的男人,就是侍应生正倒酒的那个,是画家马里亚诺•贝尔图奇。一些都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更多的嘉宾入场了,然后是西班牙政府官员,接着是高级军官,最后是穿着本国服饰的摩洛哥人。从清新的花园里传来街上的呼喊声、叫声、欢呼声和掌声。他来了!他已经到了!外面不停地喊。但是那位受到顶礼膜拜的人物还

得过一会儿才能出现,首先他得在人群里停留一会儿,像斗牛士或者菲利克斯最喜欢的美国影星们一样接受欢呼。

最后,万人期待万众瞩目的那个人,伟大领袖的连襟终于出现了。西班牙万岁!他穿着一身黑色三件套,严肃而僵硬,非常痩,但是出奇的英俊。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整整齐齐地向后梳。他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在唱着长枪党的赞歌,眼睛像猫一样狡黯。虽然只有三十七岁,但是看上去要显老一些。

我应该是现场完全不在乎近距离看他,也不热衷于跟他握手的少数人之一,即便是这样,我也一直望着他的那个方向。引起我巨大兴趣的不是塞拉诺,而是跟他紧挨着、而且我到现在还不认识的那个人:胡安•路易斯•贝格贝尔。我的顾客和朋友的情人,原来是一个个子很高、略微偏瘦的五十来岁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典礼用的制服,腰间紧紧系着一条很宽的绶带,戴着军帽,拄着一根轻便的拐杖,类似于一种鞭子。他的鼻子又尖又挺,下面有一撮深色的胡子,鼻子上面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透过圆圆的镜片可以看到一双机智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给我的感觉很特别,有些唯美。虽然他穿着华丽的军装,但是完全没有武官的气质,相反,给人一种稍稍有些夸张但乂毫不做作的感觉。他的表情有时候很凝重,有时又很丰富,笑起来显得非常坦诚,语速很快,声音洪亮。他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热情地跟各种各样的人打招呼、拥抱、拍拍肩背或者长时间地握手。他一直保持着微笑,跟不同的人交谈,阿拉伯人、西班牙人、犹太人,来回转换。也许在闲睱时光,他会释放出那个内在的自己,就像罗萨琳达说的那样浪漫而学富五车,但是现在,他唯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他在公共关系中左右逢源的天赋。

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绑在塞拉诺•苏聂尔身边一样。有时候他会让塞拉诺离开一会儿,给他一定的活动自由,让他自己去跟别人问候交谈,也让他去享受别人的奉承。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收起了线轴,再次把他拖到自己的身边,或者是向他解释什么,或者为他介绍别人,

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耳语几句,哈哈大笑一阵,然后再放他离开。

我一遍一遍地寻找罗萨琳达,但是没有找到。她既不在她心爱的胡安•路易斯身边,也不在人群中。

“您看到福克斯太太了吗?”我问洛根。他刚刚用英语和一个从丹吉尔来的人交谈了几句,也给我介绍了一下,但是那些名字和职务我转头就忘了。

“没有,没看到。”他简单地回答,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正朝塞拉诺围拢过来的那群人上。“您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他谨慎地用下巴指了指那边。

“德国人。”我回答。

那里有挑剔的弗拉乌•兰根赫姆,穿着我给她做的那件极其漂亮的紫色山东丝绸礼服;还有弗拉乌•海恩兹,我的第一位顾客,这次穿了一件像小丑-*样的黑白相间的衣服,本哈尔德那位有着阿根廷口音的太太,这次没有穿新衣服;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们都陪在自己丈夫身边,所有人都在极力奉承“裙带领袖”,让他笑得简直要融化在这群德国人中间。出人意料的是,这次贝格贝尔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而是让他一直在那里聊了很久。

夜幕渐渐降临,周围点起了灯,像一场狂欢舞会。活动的气氛热烈而不喧晔,音乐很柔和,罗萨琳达也还是没来。那群德国人团团围在尊贵的嘉宾身边,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太太们都悄悄撤退了,只剩下五个外国男人和一个西班牙男人。他们似乎正谈得兴起,而且好像在传阅什么。几个脑袋靠在一起,指指点点,还不时发表一些评论。我发现我的男伴不停地偷偷向那边张望。

“你似乎对德国人很感兴趣?”

“我为之疯狂。”他讽刺地说,“但是我被捆住了手脚。”

我扬了扬眉毛,对他做了个疑问的表情,表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他没有向我做更多解释,而是把谈话转到了另一个看上去似乎完全无关的话题上去。

“如果我再请您帮我一个忙的话,会不会显得很无耻?”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提出这个问题,就像几分钟之前问我要不要一根烟,或者要不要一杯水果酒一样随意。

“那得看是什么忙了。”我回答,同样也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内心却万分焦急。虽然这个夜晚的气氛相对放松,但是我依然找不到愉快的感觉,没有办法让自己投入地享受这场与我无关的盛宴。此外,罗萨琳达

的缺席让我非常担心。她一直没有出现,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现在,这位无耻的记者居然又不识时务地让我帮他一个忙,同意来参加这个宴会就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说,“我很好奇,想知道那些德国人在给塞拉诺看什么东西,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那么专注。”

“是您个人的好奇还是职业需要?”

“都有。但是我没办法靠近他们,您知道,他们不喜欢英国人。”

“您的意思是说让我到他们身边去看一眼?”我简直难以置信。“而且尽可能地别让他们发现。”

我几乎要哈哈大笑。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这就是我的工作,找到信息,并且想方设法利用一切手段得到它。”

“那现在,因为您自己无法去获取信息,我就是那个手段,对吗?”“我发誓,我并不想强迫您,这不过是个提议而已,您完全没有义务必须接受。只是希望您考虑一下。”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看上去真诚可信,但是也许就像菲利克斯说的,事实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好吧,我去。”

他正要张口说什么,也许是一句感谢的话,但是我没有给他机会。“但是作为交换您也得为我做一件事。”我补充道。

“什么?”他惊讶地问,没有想到让我做这件事还要付出代价。“去调查一下福克斯太太在哪儿?”

“怎么调查?”

“您会有办法的,毕竟您是个记者,不是吗?”

我没有等待他的回答,随即转身离开,同时暗想,见鬼,我怎么才能靠近那帮德国人,又不显得那么唐突呢。

最后还是出门前坎德拉利亚送的那个粉盒让我有了主意。我把它从包里拿出来,一边走路一边假装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仪容,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只不过因为自我欣赏得太专注了,方向稍稍走偏了一点儿,没能从人群缝里穿过去,而且,真糟糕,不小心撞到了德国领事的背上。

这一小小的事故让这群人的交谈突然停顿了下来,香粉盒也眶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真是非常非常抱歉,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我走路太不小心了……”我假装惊慌失措地说。

面前有四个男子立刻弯下腰去帮我捡粉盒,动作最迅速的那位捡到了。就是所有人中最痩的那位,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的那位,唯一的西班牙人,15个有着猫一样眼睛的男子。

“我想镜子已经打碎了。”他站起来说,“看。”

我看了看镜子。但是在把目光投向那块裂了好多缝的镜子之前,我试图迅速地判断出他那双极瘦的手里拿着的另外一样东西。

“是的,好像是碎了。”我一边小声说,一边用无名指轻轻抚过那个已经碎成小块的镜面,粉盒依然被他拿在手里,我那刚刚修饰过的指甲在镜子里反射出无数个影子。

我们几乎肩并着肩,头靠着头。他脸上白晳的皮肤离我似乎只有几公分的距离,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精致的五官,鬓角的白发,浓黑的眉毛,还有修剪精致的胡子。

“小心,别把手划伤了。”他低声说。

我又在那儿拖延了一会儿,看看里面的那块粉饼完好无损,粉扑也没有掉。同时我又假装不经意地看看他手里的另一样东西,就是几分钟前在他们之间互相传阅的。照片。是一沓照片。我只能看到最上面的一张,一群不认识的人紧紧地围在一起,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一个个陌生的躯体。

“谢谢,我想最好是把它合上。”我终于说。

“那您拿着吧。”

我把粉盒啪的一声合上了。

“真遗憾,这个粉盒非常漂亮,几乎像它的主人一样美。”他补充说。

听到他的恭维,我做了一个卖弄风情的噘嘴表情,然后给了他一个最灿烂的微笑。

“没关系的,您不用担心,真的没事。”

“很高兴认识您,小姐。”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手。他的手几乎没有分量。

“我也很高兴认识您,塞拉诺先生。”我朝他眨了眨眼睛,“再次向你们表达歉意,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祝你们愉快,先生们。”我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其他人,他们的领口都带着一个小小的R字标记。

“祝您愉快!”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努力释放出款款风情。等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看不见我了,便从旁边侍者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酒,•-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扔到了玫瑰园里。

我诅咒着马库斯•洛根,他居然派我去冒这样的险,我也诅咒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个请求。刚才我比任何一位宾客都更靠近塞拉诺•苏聂尔,我们几乎脸贴着脸,手指相触,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像是亲密的窃窃私语。我在他面前像一个张皇不知所措的轻浮女子,因为暂时成为他关注的焦点而喜不自禁,虽然事实上我一点儿也没兴趣认识他。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是为了去证实那群人看得起劲的是一沓照片,而且照片上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没有。

我一路发泄着心里的愤怒,一直走到总督府主楼的门口。我需要去趟洗手间,上个厕所、洗洗手,远离这一切,哪怕是几分钟,在回去找那个记者之前让自己平静一下。我照着某人告诉我的路线往前寻找,从那个墙上挂着花饰和很多穿制服的军官画像的走廊往右转,然后进—个更宽阔的走廊,左边的第三个门。但是我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在惊叫着抱怨卫生间的状况,我很快就看到了里面的情形。卫生间地上已是一片汪洋,似乎里面某个地方正不停地往外冒水,可能是哪根水管爆裂了。两位女士正怒气冲冲地抱怨着她们的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三个士兵在地上忙着用抹布和毛巾擦地,试图挡住不停往外涌的水流,那时候水已经漫到走廊的地砖上了。我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增援部队赶到了,所有人都在地上忙碌,似乎连床单都用上了。那两位女客人嘟嚷着走远了,有人上来主动要求陪我去另一个洗手间。

我跟着那个士兵穿过走廊,跟来时的方向相反,重新穿过大厅,然后进入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比较寂静,灯光也很幽暗。我们拐了好几个弯,先向左,再向右,然后又向左,大概是这样。

“女士,您需要我在这儿等您吗?”到达的时候那个士兵问。

“不用了,谢谢。我想我能自己找回去。”

其实我心里没底,但是一想到外面有个人在等着我,心里就很不舒服。所以,把士兵打发走后,我先上了个厕所,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准备离开。但是又觉得沮丧无力,完全没有勇气回去面对现实。所以我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会儿,享受几分钟的孤独。我打开窗户,非洲的夜从窗外弥漫进来,带着好闻的茉莉花香味。我坐在窗台上,观察着外面棕榈树的影子,远处传来前院里的一些交谈声。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独自品味着独处的寂静,让心中的焦虑逐渐消散。但是在脑海中某个遥远的角落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快,快,你该回去了。我叹了口气,站起来,关上窗户。必须得回到现实,必须得跟那些与我毫无关系的人们待在一起,必须得陪伴在那个把我拉进这个无聊荒谬的宴会、又向我提出各种稀奇古怪要求的记者身边。最后我照了照镜子,关上灯离开了。

我在黑暗的走廊里朝前走,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觉得自己并没有认错路。但这时候我突然迎面撞见一扇似乎没见过的对开大门,打开门,看到的是一间空荡荡的黑暗大厅。看来我找错了。我换了一个方向。又是走廊,我记得好像该往左转,但是又错了,我似乎走进了一个没那么豪华的区域,两边既没有光亮的木制护板,墙上也没有将军的油画,很可能是走进了一片服务区。镇静,镇静,我没什么底气地对自己说。那个穿着长袍带着一身手枪的晚上,在摩尔人社区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迷失方向的情景突然浮上心头。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它,把全部精力集中到眼前的难题上,再次改变了方向。突然间我又重新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就在第一个卫生间的旁边。虚惊一场,这回不会再迷路了。我回忆着那个士兵带我来的时候经过的线路。好了,一切都解决了,我一边想一边往出口走去。周围的一切果然渐渐变得熟悉起来:放着古代武器的玻璃橱窗,镶着相框的照片,悬挂的国旗。所有这些我都见过,现在又都认出来了。我甚至听到了前面拐弯处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正是在荒唐的粉盒事故中听到的那些嗓音。

“在这儿我们会更舒服一些,塞拉诺朋友,说话也更方便。这是贝格贝尔上校平时接见我们的房间。”一个操着浓重德国口音的人说。

“好极了。”他的交谈对象简单地回答。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塞拉诺和至少一个德国人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正走向与我所在的走廊垂直的拐角处,只要我们其中一方走过拐角,就会迎面碰上。一想到这个,我感觉自已的腿都在发抖。事实上,我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更没有什么理由去惧怕这个会面,但是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把自己假装成一个惊慌失措的傻女人,哀怨地解释因为卫生间水管爆裂了,满地都是水,所以我才会一个人深更半夜在总督府的走廊上闲逛。几乎一秒钟之内我就作出了决定。已经没有时间逃回去了,而且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跟他们面对面,现在既不能后退,也不能前进了。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水平移动,身边是一扇紧闭的门,我想都没想就推开门闪身而入。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从窗户缝里射进来的几丝月光。我背靠着门,等着塞拉诺和他的朋友从外面经过,然后消失,这样我就能出去继续往前走了。那个花园,亮着狂欢舞会一样的灯光、回荡着鸽子一样咕咕叫的交谈声,里面还有沉着冷静的马库斯•洛根,突然间让我觉得它比天堂还要美好。但不幸的是,似乎还不到回去的时候。我喘着粗气,就好像随着一口一口呼出的空气,可以把身体里所有的焦虑都驱走似的。我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藏身之所,在黑暗中分辨出了椅子、沙发,还有墙边一个玻璃门书柜。屋里还有其他家具,但是没有时间去辨别了,因为就在这时候,另一件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就在我的旁边,在门外。

“我们到了。”一个德国口音说,随之而来的是转动门把的声音。

就在门合页慢慢打开的时候,我飞快地跑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开关在哪儿?”他们问,这时候我已经躲到了一张沙发的后面。就在灯打开的一霎那,我趴到了地上。

“好了,就在这里吧,请坐,朋友。”

我肌在地上,左半边脸贴着冰冷的地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不敢呼吸,不敢咽口水,甚至不敢眨眼睛。

那个德国人似乎扮演着主人的角色,他的对话者也只有一个。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只听到两个人的声音,而且从沙发底下,从我那个谁都想不到的藏身之处,穿过家具的腿,只看到两双脚。

“总督先生知道我们在这儿吗?”塞拉诺问道。

“他正忙着招呼宾客,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咱们稍后再告诉他吧。”德国人含糊其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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