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05

“我的家庭里只有我和母亲。我们俩都是裁缝,除了自己的双手没有任何财产。自我出生以来,父亲从未跟我们有过任何联系。他属于另一个阶层,另一个世界:他有钱,有企业,有人脉,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妻子,还有两个他无法沟通的儿子。这些是他拥有的东西,或者说是曾经拥有的,我不知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战争还没开始,但是他预感到自己会被人暗杀。而我的未婚夫,那个英俊又上进,据说在阿根廷经营生意、处理财务的男朋友,根本就不存在。是有过一个男人,我们曾经疯狂热恋,而且他现在也许就在阿根廷做生意,但是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不过是一个欺骗我、抛弃我、还偷走了我全部财产的负心人。我不想再提起他。这就是我的生活,罗萨琳达,你看,这跟你的生活完全不同。”

我倾诉完了。作为回答,她说了一长串英语,而我只听懂了“摩洛哥”这个单词。

“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我困惑地说。

她重新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

“我说,你是全摩洛哥最好的时装师,见鬼的,谁会在乎你从哪儿来。关于你的母亲,好吧,就像你们西班牙人说的,上帝会让你喘不上气但是不会让你窒息。你看着吧,一些都会解决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警察局找克拉乌迪奥先生,想告诉他昨天我无功而返。办公室里的四个警员只有两个在,年纪大的和那个瘦的。“头儿还没来呢。”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

“他一般几点到?”我问。

“九点半。”一个说。

“或者十点半。”另一个说。

“或者明天。”

“或者永远都不来了。”

他们都笑了,一边笑一边色迷迷地流着口水。我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力气去忍受那两个畜生的目光,一分钟都受不了。

“麻烦你们转告他,我来找过他。我已经从丹吉尔回来了,事情没有办成。”

“没问题,你吩咐就是,摩尔女王!”不是卡尼艾特的那个人说。我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刚要出门就听见卡尼艾特的声音:

“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再给你开通行证,我的心肝儿。”

我停也没停,只是用力地握紧拳头,然后几乎是不自觉地,又产生了跟前一天一样的发泄冲动。于是我微微转过头去,清晰有力地回应他:

“你最好给你那婊子娘开一张。”

不过很凑巧,我在街上碰见了警长先生,而且离警察局很远,让他没法要求我再跟他回去。其实在得土安想要碰到一个人并不难,西班牙社区里方方正正的格子范围有限,所有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时候经过这里。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浅色亚麻套装,闻起来像是刚刚刮过胡子,准备去上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他一见到我就说,“我想大陆酒店的事情并不顺利吧。”他看了看表,“来吧,我们去喝杯咖啡。”

他带我进了西班牙倶乐部,这是街角的一栋美丽建筑,有石砌的白色阳台,大大的窗户朝着主街。一个摩尔侍者正摇着铁棒放下遮阳棚,另外两三个侍者在遮阳棚下的人行道上摆桌椅。新的一天开始了。风格清新的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正对着大门是一个大理石的楼梯,两边是两个大厅。他邀请我进了左边的大厅。

“早上好,克拉乌迪奥先生。”

“早上好,阿卜杜尔。两杯咖啡加奶,谢谢。”他一边点餐一边做了个征求我意见的表情,我表示了同意。于是他说:“跟我说说吧。”

“他们没有同意。经理是新来的,不是去年那个,但是他非常了解这件事情。他没有给我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说现在的约定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还说如果我不在约定期限内付清账单,他们就会提起诉讼。”

“明白。我很遗憾,真的。不过恐怕我也帮不了您。”

“没事的,您已经帮我很多了,尤其是帮我争取到这一年的宽限期。”“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立即付款/

“那您母亲的事呢?”

我耸了耸肩。

“没办法。我会继续工作,继续攒钱,虽然也许等我攒够了钱也已经晚了,再没有可能从马德里往外转移了。但是目前,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会先把债务还清。这点儿钱我有,没问题的。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您的。我需要另一张过境通行证,另外请您允许我把护照在手里放几天。”

“您留着吧,不用再把护照交绐我了。”然后他伸手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和一支自来水笔,“至于通行证,这个就行。”他边说边从里面拿出一张卡片,拔下笔帽,在卡片上写了几个潦草的字,并签下了他的名字。“拿着这个。”

我没有看上面的内容,直接把卡片收进包里。

“您打算从瓦伦西亚那车站坐车去?”

“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的。”

“昨天也是吗?”

在他质询的目光下,我迟疑了几秒钟才回答:

“没有,昨天我不是在那儿坐的车。”

“那您是怎么去的丹吉尔?”

我知道他完全了解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他想要听我自己说出来。我们俩各自喝了一口咖啡。

“一个朋友开车带我去的。”

“什么朋友?”

“罗萨琳达•福克斯,一位英国顾客。”

又一口咖啡。

“您知道她是谁,是吗?”他说。

“是的,我知道。”

“那么你要多加小心。”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小心就是了。”

“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坚持说。

“因为有人不太喜欢她在这里,跟那个人在一起。”

“这我知道。”

“您知道什么?”

知道她这份感情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快。

“哪些人?”

没有人像警长这样,永远都在不停地施压,永远都在不停地追问,一直到榨出最后一滴信息。我们已经越来越了解了。

“某些人。请您不要逼我说出来,您心里跟明镜似的,克拉乌迪奥先生。不要就为了从我嘴里听到那些您已经了然于胸的名字,而让我背叛我的顾客。”

“好吧。您只要向我证实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人的姓氏。是西班牙人吗?”

“不是。”

“很好。”他简单地说。然后他喝干了咖啡,再次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我还得工作。”

“我也是。”

“哦,对,我差点忘了您是一位勤奋的劳动妇女。知道吗,你现在的名声非常好。”

“您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您得相信我。”

他第一次笑了,笑起来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另外,我敢肯定你也知道得不少,女人们都喜欢谈论是非,而且经常光顾你时装店的那些太太,可能有很多人都有不少有趣的事情要讲。”

没错,我的那些顾客是说得不少。谈论她们的丈夫、丈夫的生意和交往的人,谈论她们去过的那些人家,谈论这些人那些人都干些什么、想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但是我没有接他的茬,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直接站起来忽略了他的话。他叫来侍者,在空中画了个签名,阿卜杜尔就明白了:没问题,这两杯咖啡记在克拉乌迪奥先生的账上。

还清丹吉尔的欠款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就像之前脖子上一直绑着一条绳子,随时会被人牵着走,而现在绳子一下子被解开了。虽然在马德里还有些悬而未决的官司,但是我远在非洲,它们显得那么遥远。付清大陆酒店的账单让我终于可以了结那份沉重的记忆,彻底忘却跟拉米罗一起在摩洛哥的日子,也让我得以以另一种方式呼吸:平静,自由,坚定地主宰自己的命运。

夏天已经过去了大半,顾客们似乎还是懒得盘算秋装。哈米拉依然在我身边,帮着料理家务,也帮着做一些零碎的针线活。菲利克斯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找我,我也会时不时地去拉鲁内塔找坎德拉利亚。一切都很平静,很正常,直到那次我得了重感冒,既没力气出门,也没力气做针线。第一天我萎靡不振地缩在沙发上。第二天躺在床上。第三天如果不是罗萨琳达意外出现,我可能还会在床上度过。她又像以前一样出人意料地从天而降。

“罗萨琳达女士说希拉小姐马上从床上起来。”

我穿着长袍出去迎接她、既没穿我那件作为制服的套装,也没挂上那把小银剪刀,甚至都没收拾一下披散的头发。但是就算她对我的邋遢形象感到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来,她来这里有更重要的事。

“我们去丹吉尔。”

“谁?”我一边问,一边用手帕挡着鼻涕。

“你和我。”

“去干什么?”

“去看看能不能解决你母亲的事情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将信将疑,顶着纷乱的思绪,傻傻地问:

“是通过你的……”

话没说完我就打了个喷嚏。不过这喷嚏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正在犹豫到底该怎么称呼那位总督,她一直都叫他的昵称。

“不,我不想把胡安•路易斯牵扯进来,他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这是我的事情,所以他的那些交情关系我都没动,我有其他的渠道。”

“什么渠道?”

“通过得土安的英国领事,我想问问我们英国大使馆是不是可以帮助转移,结果并不令人满意。领事告诉我,我们在马德里的大使馆-向都拒绝向难民提供庇护,而自从共和国政府迁到瓦伦西亚以后,英国的外交部门也迁过去了,在马德里只剩下一座空房子,留了一些低级官员在那里料理事情。”

um•…””

“我又去了丹吉尔的圣安德鲁天主教堂询问,他们也爱莫能助。后来我突然想到也许哪个私营企业家至少知道一点儿内幕,所以我到处打听,最后终于得到一丁点儿线索。虽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消息,但是可以碰碰运气,看看他们是否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伦敦和南美银行丹吉尔支行的行长莱昂•马尔丁告诉我,他上次回伦敦的时候,在他们银行总部听说马德里支行有个人有门路,可以找人帮着转移难民。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得到的消息很模糊,很不确切,只是有人说起这事,而他正好听到了。但是他答应帮我们进一步打听。”

“什么时候?”

“Rightnow(现在,马上)。所以你赶紧去穿衣服,我们一会儿去丹吉尔见他。前几天我去过一趟,他告诉我今天再去,我想这几天他那边应该有所进展。”

我试图在一连串的咳嗽和喷嚏中,为她付出的努力表示感谢。但是她毫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我赶快去梳洗穿戴。路上她开得飞快。公路、旱田、松、林、羊群。穿着条纹下摆衬衣和拖鞋的女人头戴大草帽,背着沉重的包袱。羊群、仙人掌、更多的旱田,光脚的孩子们在我们经过的时候朝我们笑,还举着手喊,再见,朋友,再见。灰尘,还是灰尘,一边是黄色的荒野,另一边还是黄色的荒野。哨卡,公路,更多的仙人掌,棕榈树和甘蔗田,不到一小时我们就到了丹吉尔。她仍然把车停在法国广场,迎接我们的还是宽阔的街道和现代化的市区里那些气派的大楼。伦敦和南美银行就在其中,它代表着一种奇异的金融利益的组合,就像我和罗萨琳达•福克斯一样。

“希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莱昂•马尔丁。莱昂,这位是我的朋友西罗嘉小姐。”

莱昂•马尔丁,如果出生地再往西挪几公里,他的名字就有可能是莱昂西欧•马尔丁内斯。很矮,肤色黝黑,若没刮胡子也没戴领带,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西班牙农民。但是他的面容干净得连一丝胡茬都没有,胸前挂着素净的条纹领带。他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农民,一个真正的大不列颠公民,直布罗陀人,安达卢西亚西班牙语说得就如英语般流畅自如。他伸出一只汗毛丛生的手向我们问好,并请我们坐下,然后吩咐像老喜鹊一样啰嗦的秘书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似乎要使劲浑身解数给我们展示他打听到的成果,仿佛我们俩是他们银行最慷慨的客户。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任何银行账户,罗萨琳达呢,就算她丈夫想起来给她汇生活费,账户里肯定也是常年分文不剩。但是我这位朋友的浪漫情事一定早就传到了这个语言能力超强的小个子男人的耳朵里。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一个跨国银行的高层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为邻近地区的最高长官的情人送上一份人情。

“好了,女士们,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们。我联系上了艾瑞克•高登,一个曾在马德里支行工作的同事,战争爆发后没多久他就离开了西班牙,现在已经定居伦敦了。他认识一个住在马德里的英国人,参与过这些活动,当时在一家西班牙公司工作。坏消息是,现在没有办法联系上这个人,最近几个月他几乎销声匿迹了。好消息是,他向我提供了另一个人的资料,这个人对这类人员转移非常熟悉,因为他一直居住在马德里。他是一名记者,最近因为遇到些麻烦才回了英国,我想大概是受伤了,他没有细说。从这个人身上我们也许能找到办法,他可以给我们提供门路,直接找到负责疏散难民的人。但是,他想要一些东西。”

“什么?”我和罗萨琳达异口同声地问。

“他想跟您单独谈谈,福克斯太太。”他对罗萨琳达说,“越快越好。我希望您别怪罪我的冒失,但是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我认为,提前跟他说清楚是谁想要从他那儿获得信息比较恰当。”

罗萨琳达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头紧盯着他,等着他说下去。莱昂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一定以为他的这番张罗会得到非常热情的回

“你们也知道那些记者,不是吗?他们就像食腐的鸟儿一样,时刻都在等着得到点儿什么。”

罗萨琳达思索了几秒钟才接过话茬。

“不只是他们,莱昂,不是只有他们是这样。”她的话里隐隐带着一丝尖刻,“不管怎么样,帮我联系上他,让我们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在椅子上变换着姿势,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然后又擤了擤鼻子。其间这个大腹便便、说话像机关枪一样的英国人拨通电话,让接线员接伦敦。我们等了很久,秘书送上咖啡,罗萨琳达的心情好了起来,马尔丁也松了口气。电话终于通了。谈话进行了不到三分钟,她说的是英语,我一句话也没听懂。但是我听出来她的语气严肃而尖锐。

“好了。”结束的时候她简单地说。于是我们向行长告辞,感谢他的帮助,接着又经过了那个忙忙碌碌长得像鹤一样的秘书。

“他想要什么?”我一出办公室就焦急地问。

“Abitofblackmail.我不知道西班牙语怎么说。就是一个人说他会为你做一件事,但你也得做些什么作为交换。”

“敲诈!”我说。

“敲——诈——”她用极其糟糕的发音重复着,有点太生硬了。

“什么样的敲诈?”

“对胡安•路易斯的独家专访,还有几个星期内在得土安参与社交生活的特权。作为交换,他承诺会帮我们联系上要找的那个在马德里的人。”

在提出问题之前我咽了下口水。我真的很担心她会说,想要对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的最高长官强加什么条件,没门!更何况对方是一个陌生的投机记者,而接受帮助的只是一个卑微的裁缝。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我终于壮着胆子问道。

她耸了耸肩,做出一个还能怎么办的表情。

“我让他给我发一封海底电报,告诉我他预计到达丹吉尔的时间。”

马库斯•洛根到达的时候拖着一条伤腿,一边的耳朵几乎聋了,一个胳膊吊着绷带。所有的伤都在左侧身体上,那是当时离炮弹较近的一边。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马德里报道国民军的一次进攻,差点儿把命丢掉。罗萨琳达替他安排好了一切,派了一辆公车在丹吉尔码头迎接,直接送到得土安的国家酒店。

我坐在酒店内院的一张竹椅上,周围都是花盆和阿拉伯风格的瓷砖。安着百叶窗的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萝,天花板上挂着巨大的阿拉伯式吊灯。四下里的交谈声和一个小喷泉的汩汩水声陪伴着我一起等待。

当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时,罗萨琳达到了。十分钟以后那个记者也到了。这些天来我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一个唐突、粗暴的男人形象,他尖酸刻薄,脾气暴躁,为了换取自己的利益,不管谁站在面前,都会凶神恶煞地把人吓倒。但是我错了。就像每次通过一个简单的行为或者几句话就给一个人定性,但每次都会弄错一样,我又错了,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知道。这位敲诈我们的记者穿过内院的拱门走进来,领带结已经松了,浅色的亚麻西装也皱皱巴巴的。

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们。只需用目光扫一眼庭院,就能发现我们是唯•-一对落单的年轻女子,一个是金发碧眼,明显的外国人,另一个是

23^

深色皮肤,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我们之前一直没打算站起来迎接他,心里暗暗准备着战斧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来客是那种最令人不快的类型呢?直到发现完全没必要草木皆兵,因为在那个非洲的夏日黄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马库斯•洛根完全没有让人觉得恐惧。他很高,看上去大约三十岁,栗色的头发有些凌乱,拄着一根竹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来,左半边脸上布满了伤痕和淤血。凭他的外貌已经没有办法推断在那场差点儿令他丧命的不幸事件发生之前,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时候他只不过是一具被病痛折磨的躯体,在糟糕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用最礼貌的方式向我们问好,接着就跌坐在椅子上,徒劳地掩饰着身体的疼痛以及这趟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

“我想你们就是福克斯太太和西罗嘉小姐。”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是的。”罗萨琳达也用英语回答,“很高兴见到您,洛根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我们应该用西班牙语交谈,否则我的朋友恐怕没有办法加入谈话。”

“哦,当然可以,对不起!”他用非常流利的西班牙语对我说。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肆无忌惮的恶棍流氓,只是一个努力向上的职业人士,当机遇从天而降的时候能敏锐地察觉到并抓住不放。其实罗萨琳达也是这样,我也是,那个年代的人都是。他并没有直接向罗萨琳达求证她承诺的事情是否能兑现,在切人正题之前,先向我们出示了他的证件和介绍信。他在一家英国通讯社工作,被委派报道西班牙内战,发布关于内战双方的消息。虽然驻地在马德里,但是常年奔波各地,直到意外发生。当时他被紧急送往马德里的一家医院,并立即做了手术,之后一有条件马上被遣送回了伦敦。在伦敦的皇家医院住了好几个星期,一直卧床不起,行动不便,忍受着疼痛和各种治疗,热切地渴望回到以前那种充实的生活中。

当他听说某位跟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总督有密切关系的人需要一些信息,而自己恰好可以提供时,天空好像一下子云开雾散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条件已经不允许他再回到伊比利亚半岛并投入那种四处奔波的工作了,但是去一趟西班牙保护区却有可能让他在之后的康复期内重拾一部分职业信心。在成行前,为了获得允许,他不得不同医院的医生、他的上司,以及所有来医院看他、试图说服他留在医院不要乱跑的人们展开顽强的斗争,因为就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这趟旅程很可能让他命悬一线。讲述完这些,他又为之前在电话交谈中的唐突向罗萨琳达道歉。他的腿蜷起,放下,又蜷起,掩饰不住痛苦的表情,最后终于提出了自己最紧迫的需求。

“我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东西,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请你们一起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我们接受了。事实上,只要能跟他说上话,什么要求我都会同意,哪怕让我去便坑进食或者在猪圈里用嘴拱地,哪怕是大嚼蟑螂,然后就着老鼠药把它吞下。只要能获得这么多天来一直焦急等待的消息,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于是洛根很麻利地叫来一个在庭院中忙忙碌碌的摩尔侍应生,让他在酒店的餐厅里准备一张.餐桌。

“稍等,先生!”侍者出去了,很快一位西班牙餐厅总管就飞一般地来到我们身边,身上满是油污,态度毕恭毕敬。“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麻烦女士们跟我走,麻烦这位先生跟我走/就差说“福克斯太太和她的朋友们,绝对不会再多等一分钟”这样的话了。

洛根侧身请我们进人餐厅,餐厅总管指着大厅中央一个醒目的台子,上面摆了一张豪华的餐桌,似乎生怕当天晚上有人没法近距离地观察这位贝格贝尔先生心爱的女人。洛根很有礼貌地拒绝了他,并指定了最里面的一张相对僻静的桌子。一切都布置得无可挑剔。一尘不染的桌布,水杯和酒杯,洁白的餐巾叠好了放在瓷盘子里。不过因为时间尚早,只有十来个客人零零散散地坐着.

我们点了菜,在等待期间侍者送来了雪利酒。罗萨琳达似乎担当起了女主人的角色,先开始了谈话。之前在庭院里的简短交谈虽然只是序幕,但让气氛轻松了不少,我们甚至还聊起了关于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的生活等一些轻松话题。然而我们三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是一次纯粹为了认识新朋友、谈论病情或者描绘北非美景的礼节性会面,而完全是为了完成一次谈判和讨价还价。双方早已把各自的要求和条件说清楚了,现在是时候将它们都拿到台面上来,通过谈判决定双方各自能往前推进到什么程度.

“我希望您知道,那天您在电话里提出的要求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侍者拿着菜单一走远,罗萨琳达马上摊牌。

“好极了。”记者回答。

“您可以釆访总督,独家专访,而且会保证充足的访问时间。我们还会给您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的临时居住证,”罗萨琳达继续说,“此外,几星期内这里举行的所有官方•活动都会给您发邀请函,其中有一个,我可以提前向您透露,是非常重要的活动。”

他扬了扬脸上那边完好的眉毛,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拉蒙•塞拉诺•苏聂尔先生很快就要访问这里,他是佛朗哥的连襟,我想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当然。”他表示.肯定。

“他会来摩洛哥参加起义一周年的纪念活动,访问持续三天。现在正为此组织一系列的欢迎活动。就在昨天,宣传部长迪奥尼修•瑞德鲁艾霍已经先行抵达,来和总督府秘书处一起协调各项准备工作。我们会邀请您参加所有向社会人士开放的官方活动。”

“非常感谢,也请您向总督先生转达我的谢意。”

“我们很荣幸接待您。”罗萨琳达摆足了女主人的姿态,用一个优雅的表情亮出了剑锋,“不过希望您明白,我们也有一些条件。”

“当然,愿闻其详。”洛根喝了一口雪莉酒。

“所有您想要对外发布的消息都必须先通过总督府新闻办公室的审

核。”

“没问题。”

侍者端着盘子过来上菜,我一下子觉得松了口气。虽然双方的谈判客气礼貌,不紧不慢,但我一直感到不舒服,非常不自在,就好像没有被邀请就私自溜进某个宴会一样。他们谈论着我完全不熟悉的话题,涉及的内容虽然不太可能包含什么重大的国家秘密,但肯定也不是一个卑微的小裁缝应该听到的。我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并不是局外人,而是谈话中的一方,因为这次晚餐的主题是为了把我的母亲转移出来。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没有办法彻底说服自己。

侍应生来上菜暂时打断了双方的攻守。“女士们的鳎鱼,这位先生的烩鸡肉。”他一边上菜一边宣布。我们顺势评论了一下这些食物,地中海沿岸的鱼真新鲜啊,马尔丁河流域的肥沃平原种出的蔬菜非常鲜美,等等。等侍应生一走,谈话马上又从几分钟前中断时的话题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条件吗?”洛根问,随即用叉子往嘴里送了一口食物。“有,不过我认为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什么条件,只是一种对双方来说都比较有利的处理方式/

“那么应该比较容易接受了?”他咽下第一口食物,说道。

“希望如此。”罗萨琳达说,“您看,洛根先生,您和我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但我们是同胞,而且都很清楚,从整体上来讲,国民军几乎是完全偏向于德国和意大利的,对英国人很排斥。”

“没错,是这样的。”他表示同意。

“那好。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希望您以我朋友的名义出现。当然,您不用掩饰您的记者身份,不过是一个和我交情很好的记者,所以也跟总督有所来往。这样,有些人接受起来会没那么困难。”

“哪些人?”

“所有的人,西班牙当局和摩洛哥当局、各外国领事、媒体,等等。我可以坦率地说,在所有人中间我都没有什么热情的支持者,但是至少表面上,他们还是会因为我跟总督的关系而有所忌惮。将您介绍为我的朋友,也许可以迫使他们对您也保持一定的尊重。”

“贝格贝尔上校是怎么看的?”

“他完全同意我的想法。”

“那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就像您说的,这

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还有其他的条件吗?”

“我们这方面没有了。”罗萨琳达说着举起酒杯做了个小小的干杯动

“好极了,那么一切都清楚了。我想现在该轮到我向你们通报我这方面的进展了。”

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终于到了最期待的那一刻。食物和酒似乎为马库斯•洛根注入了不少活力,他看起来精神多了。虽然在谈判过程中神情冷峻,但态度很积极,而且明显不愿意给罗萨琳达和贝格贝尔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我想这种性格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系,但是我无法证实,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是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位记者。

“首先我希望两位知道,我的那位联系人已经接到了通知,也已经准备好在下一次疏散行动开始时把您的母亲从马德里转移到沿海城市去/

我不得不死死地抓住桌边,要不然一定会跳起来拥抱他。国家酒店的餐厅里已经坐满了就餐的客人,而我们这一桌,由于罗萨琳达的存在,成为了当天晚上万众瞩目的焦点。要是我再情不自禁地跳起来疯狂拥抱这位陌生的外国人,那周围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估计能立刻把我们淹死。鉴于形势,我用一个微笑和轻轻的一声“谢谢”表达了复杂的心情。

“您得给我提供一些资料,我会通过电报往伦敦总部,总部会跟克里斯托弗•兰斯联系,由他来经手所有具体流程。”

“他是什么人?”罗萨琳达问。

“一个英国工程师,也是个参加过一战的老兵,已经在马德里很多年了。起义之前他在一家英西合资的西班牙企业工作,西内斯•纳瓦罗民用工程公司,总部在普拉多大街,在瓦伦西亚和阿里坎特都有分公司。他曾跟公司一起参与过一些公路和桥梁的建设,还有索利亚大型水库、格拉纳达附近的一座水电站,以及塞维利亚一座齐柏林硬式飞艇的起降场建设。战争爆发后,纳瓦罗一家不知去向,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被劫持了。工人们自发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自主经营起这家公司。当时兰斯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他留了下来。”

“为什么?”我们俩异口同声地问。

他耸了耸肩,乂喝了一大口酒。

“这个有助于止痛。”他略带歉意地举了举酒杯,似乎为了向我们证明它的医疗作用。“事实上,”他继续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兰斯没有回英国,我一直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在战争爆发之前,住在马德里的英国人跟所有的外国人一样,没有把西班牙的政治党派之争看得太严重,他们对局势冷眼旁观,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他们当然了解左派与右派之间的紧张关系,但是更倾向于把它看作一种西班牙特有的现象,西班牙风俗传统的一部分,就像斗牛、午睡、大蒜、橄榄油,还有兄弟纷争一样,很有特色,很‘西班牙’。直到战争真的爆发,他们才发现这次动了真格,纷纷逃离了马德里。但是也有一些例外,兰斯就是其中之一,他选择把妻子送回家,自己独自留在西班牙。”

“有点儿荒唐,不是吗?”我壮着胆子问。

“是,他可能是有点疯了。”他半开玩笑地说,“但他是好人,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不是冒险家,也不是投机者,虽然在战乱年代投机者遍地都是。”

“他在那儿究竟做些什么?”罗萨琳达问a

“为需要的人提供帮助。尽可能地帮助别人离开马德里,把人带到地中海的某一个港口,然后在那儿送上任何一艘英国轮船,不管是战舰、邮轮,还是运柠檬的商船。”

“他收钱吗?”我问。

“不,完全不收。他不收取任何报酬。是有人从这样的事情里牟利,

但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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