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没有什么圣战。”少年说着,小心翼翼地放下勺子……“只有盲目的信仰。……直到我们发现世界根本不是那样。发现自己是个垃圾。是个废物。”
西蒙和卡丽穿过阳光下的市政广场,此刻,广场显得特别宽阔而空旷,充满夏日特有的宁静。
“根据菲德尔·拉埃的描述,我们找到了那辆租来的汽车。”卡丽说,“车已经还了,幸好还没打扫。法医找到的泥污跟狗场那条路上的泥土相吻合。我之前居然还觉得泥巴能有什么用。”
“每种泥土的矿物成分都是独一无二的。”西蒙说,“车是用什么名字租的?”
“西尔维斯特·特隆森。”
“那是谁?”
“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在领失业救济。我们在他登记的住址没找到他。他犯过两次伤害罪。警员们认为他跟内斯特有关。”
“知道了。”西蒙停在两家时装店之间的一座大门前。这扇门高大宽阔,喻示着稳固与庄严。他按下三楼的按钮,“还有别的信息吗?”
“伊拉中心的一名住户透露,323房间那个新来的住户跟副经理好像关系密切。”
“玛莎·利安?”
“那天有人看到他们一起离开伊拉中心。”
“伊弗森家。”门铃上覆盖着一块铜板,一个声音从板上的孔洞中传来。
“我进去跟伊弗森谈话,你最好待在前台。”他们坐电梯上楼时,西蒙说。
“为什么?”
“因为我很可能不会按规矩办事,不想连累你。”
“可是——”
“我很抱歉,但这是命令,只是知会你一声。”
卡丽翻了个白眼,没再说什么。
“我是伊弗尔。”那个年轻人这样介绍自己,他到前台来接他们。他先紧紧握了握西蒙的手,又跟卡丽握了手,“你们是来见我父亲的吧。”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气质,让西蒙感觉他平时肯定笑眯眯的,个性比较随和,从没体会过这么强烈的痛苦与悲伤,而痛苦与悲伤正是西蒙此刻从他蓬松的刘海下的眼睛里读到的情绪。他想,大概正因为如此,这位年轻人才显得那么怅然若失,茫然无措。
“这边请。”他父亲跟他说来访者是警察,他也像父亲一样,默认他们是来调查他母亲的死。
办公室面向奥斯陆西站和奥斯陆峡湾。门边摆着一个玻璃展示柜,里面陈列着一栋摩天大楼精细的模型,大楼造型很像可口可乐瓶。
那位父亲几乎是儿子的翻版,只是年长一些。两人都留着同样厚重的刘海,皮肤都平滑而健康,眼神都明亮又克制。他身材高大,姿态优雅,下巴紧致,属于那种会直视对方双眼的人,个性友善却又透着某种俏皮的桀骜,少年气十足。他们这类人身上散发着某种毋庸置疑的西奥斯陆气息,西蒙想,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那些抵抗军战士、极地探险家、“康提基”号船员,还有局长。
老伊弗尔请西蒙坐下,自己坐到一张书桌后,桌子上方悬挂着一栋公寓楼的黑白照片,绝对是十九世纪末的奥斯陆老照片,不过西蒙一时想不起那是哪里。
一等小伊弗尔走出办公室,西蒙就直奔主题。
“十二年前,有个女孩被发现死在奥斯陆克瓦达突伦区的一座后院。这是她被发现时的照片。”
西蒙把照片放在伊弗森的办公桌上,看着这位地产商端详照片,同时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他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名叫桑尼·洛夫特斯的少年承认杀了她。”西蒙说。
“这样啊。”依然毫无反应。
“这女孩死时怀有身孕。”
这下有反应了。伊弗森鼻孔张大,瞳孔扩张。西蒙等了几秒,这才发起第二轮攻势。
“从你家牙刷上采集到的DNA证据表明,你家的一位成员是孩子的父亲。”
对方脖子上突然青筋暴突,他的脸色变了,眼睛不自觉地眨动。
“伊弗森,红色牙刷是你的,对吧?”
“怎么会……你们是怎么……?”
西蒙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我呢,也有个后辈。她就在前台等我。只是她脑子比我快那么一点。是她第一个得出简单而有逻辑的结论,如果在一家三口的牙刷中,只有两把带有与胎儿有亲缘关系的DNA样本,那么孩子的父亲肯定不会是这家的儿子。因为那样的话,他们一家三口都会跟胎儿有血缘关系。所以孩子的父亲只可能是这家的另一名男性。也就是你。”
伊弗尔·伊弗森健康的脸色先是开始消退,然后彻底变得苍白。
“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大概也会经历同样的事。”西蒙安慰他说,“现在这些年轻人啊,脑子真比咱们快多啦。”
“可是……”
“DNA这东西有个特点。它没给人留下什么‘可是’的余地……”
伊弗森咧开嘴,习惯性地假装他是在笑。很明显,在对话陷入尴尬时,这通常就是他讲个笑话缓和气氛、说点什么来消除对方戒心的时刻。没错,就是这样,说点什么,让一切不至于那么危险。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言以对。
“而我这个反应慢半拍的老朽呢……”西蒙坐在他对面,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前额,“……多花了点时间琢磨,也多想了一步。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这样一个已婚男人,有全世界最显而易见的理由去摆脱一个有孕在身、很可能招来麻烦的女人。不是吗?”
伊弗森没有说话,却感觉喉结已经替自己做出了回答。
“警方在报纸上发布了那女人的照片,征集关于她的身份线索。如果她的情人、她孩子的父亲都像死人一样沉默,连匿名线索都不提供,事情岂不就更可疑了。你说呢?”
“我不知道……”他开口,又打住了。开始懊悔。又为自己懊悔得如此明显而懊悔。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警官问。
“不知道!”伊弗森抱起胳膊说,“我是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就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你显然不是完全不知情。不过我还挺愿意相信你说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我想真正了解事情全貌的人,应该是你妻子阿格妮特。你觉得呢?”
凯法斯总督察。他刚才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吧?伊弗尔·伊弗森把手伸向电话。
“凯法斯先生,我觉得你没有证据,而且这次谈话结束了。”
“前半句对了,后半句错了。这次谈话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我必须让你知道打这个电话会断了你哪条后路,伊弗森。警方并没掌握你妻子犯罪的证据,不过杀她的人显然掌握了。”
“这怎么可能?”
“因为他在这座城市当了十二年替罪羊,同时也是罪犯们的告解神父。他什么都知道。”凯法斯从椅子上向前探身,每说一个字都用手指戳一下桌子,“他知道是卡勒·法里森杀了那女孩,也知道阿格妮特·伊弗森买凶杀人。因为他正是因为这起谋杀案而坐牢。我相信你或许并不知情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到现在还没来找你。好了,你打电话吧,咱们按规矩来。也就是说我以谋杀案从犯的罪名逮捕你,向媒体披露我们所掌握的关于那女孩的一切信息,告诉你的生意伙伴你可能会离开一阵子,再告诉你儿子……对了,你打算怎么跟你儿子解释?”
怎么跟他儿子解释。西蒙停顿片刻。等他消化这句话。这对下一步至关重要。让这句话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给伊弗森时间去理解它的重要性和后果。让他去掂量仅仅在两分钟前还显得不可思议的选项。正如西蒙自己也必须做出抉择一样。这抉择推着他来到这里,做这件事。
西蒙看着伊弗森的手无力地垂下,听见他用颤抖而嘶哑的声音说:“你想怎么样?”
西蒙在椅子上挺直身子:“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只要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那你很可能并不需要做什么。毕竟,阿格妮特已经受到了惩罚。”
“惩罚?”那位鳏夫眼中射出愤怒的火光,但那火焰一遇上西蒙冷峻的凝视就熄灭了。
“好吧。阿格妮特跟我,我们……我们的婚姻一直不怎么和谐。那方面不和谐。有个生意伙伴那儿有一些女孩。亚裔女孩。我就是这么认识梅的。她……她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不是青春、单纯之类的,而是一种……孤寂,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她是被拐卖的,伊弗森。她是被人从家中、从亲人身边夺走的。”
地产商耸耸肩:“我知道,但我付钱给她赎了身。我给她买了一套公寓,我们就在那儿见面。我们沉浸在二人世界。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有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可能是怀孕了。我说她必须把孩子打掉,但她不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问了阿格妮特……”
“你居然问你妻子?”
伊弗森不耐烦地抬起一只手。“这没什么奇怪的。阿格妮特很成熟。她很高兴有人能帮她分担她不愿履行的义务。老实说,我觉得她喜欢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可她给你生了个儿子啊?”
“她的家族非常看重责任。她是个好母亲。”
“她的家族也是奥斯陆最大的地产商,声誉卓著,形象正面,所以闹出亚裔私生子这种丑闻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是的,阿格妮特很传统。我去问她,是因为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
“因为这家公司是用她的资金创立的。”西蒙说,“阿格妮特决定解决问题。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这我完全不知情。”伊弗森说。
“对,因为你没有过问。你任由她去物色可以帮你们办事的人。但有目击证人看见某人在后院给那女孩注射毒品,在证人上报警方之后,他们又不得不给自己买了个替罪羊。必须掩盖一切痕迹,费用全由你们承担。”
伊弗森又耸了耸肩。“我没杀过人,我只是按约定把我知道的统统告诉你而已。现在的问题是,你会遵守约定吗?”
“现在的问题是,”西蒙说,“你妻子这样的女人,是怎么找上卡勒·法里森这种社会渣滓的。”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卡勒·法里森。”
“对。”西蒙说着,双手交握放在面前,“但双子你总知道吧。”
有那么一瞬间,房间里鸦雀无声。连窗外的车流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你说什么?”伊弗森终于开口了。
“我在严重欺诈办公室待过好几年。”西蒙说,“伊弗森地产跟双子的公司有业务往来。你们替他洗钱,把贩毒和贩卖人口的收入合法化,而作为回报,他会帮你做假账,用虚假的账面亏损来避税,数额高达数亿克朗。”
伊弗尔·伊弗森摇摇头。“我恐怕并不认识什么双子。”
“这句话只有‘我恐怕’三个字是真的。”西蒙说,“我有证据表明你们合作过。”
“你有吗?”伊弗森说着,把指尖抵在一起,“那严重欺诈办公室怎么还没起诉我呢?”
“因为我在严重欺诈办公室的时候,有人从内部向我施压。”西蒙说,“但我知道双子用他那些血腥钱从你那儿买入商业地产,再加价卖给你。至少在账面上是这样。他制造了盈利的假象,这样他就可以把贩毒的收入存进银行而不被税务机关调查收入来源。而这也为你制造了亏损的假象,让你可以抵消预期收益,避免为社会做贡献。双赢。”
“很有趣的推断。”伊弗森耸耸肩说,“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有。我想见双子。”
伊弗森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什么双子。”
西蒙似乎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吗?这句话我们在严重欺诈办公室听得太多了,多到大家都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双子这个人了,觉得他或许只是个传说。”
“我觉得事实很可能就是这样,凯法斯。”
西蒙站起来。“我对这种说法也没有意见。只不过传说中的人绝不会常年掌控全城的毒品和性交易,伊弗森。传说中的人不会应生意伙伴的要求对孕妇下毒手。”他俯下身,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呼出一口气,把自己老迈的气息吐到伊弗森的脸上。“人们不会被一个传说中的人吓得魂飞魄散,甚至愿意跳下悬崖。我知道这个人真实存在。”
西蒙直起身子,挥舞着手机向门口走去。“我一进电梯就要给媒体打电话,开新闻发布会,所以你最好趁现在跟儿子好好聊聊吧。”
“慢着!”
西蒙在门口停下脚步,依然背对着他。
“我……我想想办法。”
西蒙掏出名片,放在那只装着可乐瓶摩天大楼模型的展示柜上。
“我等到六点。”
“在斯塔滕监狱里面?”乘电梯下楼时,西蒙问,“洛夫特斯在弗兰克自己的办公室攻击了他?”
卡丽点点头。“目前我们只掌握了这些情况。伊弗森怎么说?”
西蒙耸耸肩。“没说什么。不出所料,他坚持要先跟律师磋商。我们得明天再跟他谈。”
阿里尔德·弗兰克坐在床边,等待被推进手术室。他身穿医院发的浅蓝色病号服,手腕上戴着手环,用来标明他的身份。他头一个小时一点都不觉得疼,但现在伤口开始剧痛难忍,麻醉师打的那一丁点麻药根本不起作用。他们答应手术前会给他打够剂量,麻醉他的整条手臂。一位擅长手部手术的外科医生来到他的病房给他详细讲解,告诉他目前显微外科手术技术已经非常成熟,断指已经被送到医院,切口状况良好,也很干净,重新接到主人身上后,神经一定能再次连接,所以不出几个月他就能用这根手指‘做这做那’了。这或许是个善意的玩笑,但弗兰克没心情说笑。他打断外科医生,问他连接断指得花多长时间,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工作。听见医生说这台手术得花几个小时,弗兰克先看看表,然后小声骂了句脏话,让医生惊愕不已。
门开了,弗兰克抬起头。他希望来的是麻醉师,因为现在他不但手指在抽动,脑袋和整个身体也都在怦怦搏动。
但来的并不是穿白大褂或绿色手术服的人,而是一个身材颀长、穿灰色西装的男子。
“篷提乌斯?”弗兰克脱口而出。
“你好,阿里尔德。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弗兰克眯起一只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清局长此行的真正目的。帕尔挨着他坐到床上,冲他缠着绷带的手点点头。
“疼吗?”
“会没事的。告诉我,你们已经开始缉捕他了吧?”
局长耸耸肩。“洛夫特斯似乎人间蒸发了。不过我们会抓到他的。你知道他来找你是想干什么吗?”
“想变成通缉犯?”弗兰克用鼻子哼了一声,“谁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现在明显是在搞一场疯狂的清算。”
“正是。”帕尔说,“所以我们真正该问的,是他接下来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手。他没提示你?”
“提示?”弗兰克呻吟一声,轻轻曲起肘部,“哪种提示?”
“你们肯定谈到了什么吧。”
“只有他在说话。我的嘴被堵住了。他想知道内奸是谁。”
“对,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
“从你办公室里那几张纸上看到的。至少看到了没被血迹覆盖的部分。”
“你还去了我的办公室?”
“这件案子是重中之重,阿里尔德。那人可是个连环杀手。被媒体追着不放已经够难看的了,现在连政客们也都跑来插手。从现在起,这个案子由我亲自来办。”
弗兰克耸耸肩。“好吧。”
“我有个问题——”
“我要进手术室了,而且我疼得要命,篷提乌斯。你就不能等等吗?”
“我等不了。桑尼·洛夫特斯因涉嫌杀害杰斯缇·莫尔桑德而接受了讯问,但否认自己是凶手。有没有人告诉过他,在现场出现洛夫特斯的毛发之前,我们的首要怀疑对象是死者的丈夫?或者曾有证据指向英韦·莫尔桑德?”
“这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哦,我只是好奇。”帕尔把手搭在弗兰克肩上,弗兰克感觉疼痛直往手心里钻,“别想太多了,安心做你的手术吧。”
“谢谢,但我真没什么可多想的。”
“嗯。”帕尔说着,摘下方框眼镜,“我也觉得没有。”他开始擦眼镜,显得心不在焉,“你只要躺在那里,把一切交给别人就好。”
“是啊。”弗兰克说。
“让别人把缺失的部分装回你身上。重新把你变得完整。”
弗兰克咽了口唾沫。
“所以,”帕尔说着,又戴上眼镜,“你告诉他谁是内奸了吗?”
“你是说我有没有告诉他内奸就是他的亲爹?阿布·洛夫特斯,他认罪了。我要是把这句话写在纸上,那小子非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那你跟他说了什么,阿里尔德?”
“什么也没说!我还能跟他说什么?”
“我想问的就是这个。我一直在琢磨,那少年怎么会这么确信你知道内情,不惜专门闯进监狱来打探消息。”
“那小子疯了,篷提乌斯。吸毒者迟早会精神失常,这你是知道的。至于那个内奸?老天,那些陈年旧事早就随阿布·洛夫特斯一起烟消云散了。”
“所以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
“他只切掉你一根手指,却要了其他人的命。他放过你,肯定是因为你给了他什么。别忘了,我了解你,阿里尔德。”
门开了,两个穿绿色手术服的医院护工微笑着走进来。“准备好了吗?”其中一人笑眯眯地说。
帕尔扶正眼镜。“你没那么大的胆子。阿里尔德。”
西蒙走在街上,低头抵挡从峡湾吹来的海风,他经过阿克尔码头和蒙克达姆路,在楼宇密集、街道收窄的地方转弯,沿着鲁塞勒克路匆匆前行。他在教堂外停下脚步,它被两栋公寓楼挤在中间。这座圣保罗教堂比任何国家首都的圣保罗教堂都要简朴。毕竟是新教国家的天主教堂。它朝西,朝向不好,而且正面那座教堂塔楼造型也不怎么地道。教堂门前只有三级台阶。不过它随时都开着。他知道这个,是因为他曾在一个崩溃的夜晚来过,在短暂的踟蹰之后登上了那三级台阶。当时他刚刚失去一切,也尚未得到艾尔莎的救赎。
西蒙登上台阶,按下铜质把手,推开沉重的大门,走进教堂。他想迅速把门关上,但闭门器上强硬的缓冲弹簧造成了阻力。它上次也是这样吗?他记不清了,当时他醉得厉害。他放开门把手,感觉门在他身后一寸一寸地缓缓关闭。不过他依然记得那气味。那异域的气息。充满异国情调。带有一种神圣。它属于魔法与神秘主义,属于算命先生与巡回马戏团。艾尔莎喜欢天主教,倾心于它的美学而非教义,还告诉他教堂建筑上的每个细节,即使是最不起眼的砖瓦、灰泥和彩色玻璃,都是如何被物尽其用地赋予了牵强到近乎可笑的宗教寓意。不过与此同时,这种简单的象征主义又传达出某种肃穆,某种言外之意,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那么多睿智之人信仰的力量,因而不容小觑。教堂内狭小的空间刷着白墙,有着简朴的装饰,摆放着一排排长椅,长椅尽头有一座祭坛,上面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以败为胜的代表。左侧,在通往祭坛的半途中,告解室立在墙边。告解室有两个隔间,其中一个隔间挂着一道黑帘,像个照相棚。那晚他来到这里,都不知道哪间才是给罪人坐的,于是他开动被酒精麻痹的脑筋,意识到既然牧师不该看到罪人的面目,那牧师肯定该坐在照相棚那边。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没挂帘子的隔间,开始对着中间那块带孔的木板说话。忏悔他的罪行。声音大得毫无必要。与此同时,他既希望又害怕隔壁有人,暗暗期待某个人,任何人,会听见他说话并对他做点什么。宽恕,或是谴责。他什么都愿意接受,唯独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虚空,它让他必须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错误。但他讲完之后却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醒来时,他奇怪地不再像往常那样头疼欲裂,明白生活仍将继续,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而且归根到底,这一切根本没有人关心。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进过教堂。
玛莎·利安站在圣坛旁,身边还有个身穿优雅套装的女人,留的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误以为能显年轻的短发,正在气势汹汹地比画。那女人指指点点,讲个不停,西蒙听到“鲜花”“婚礼”“安德斯”“宾客”这类字眼。玛莎·利安转向他时,他几乎都走到她们面前了。他一下就注意到她看上去跟上次完全不同。显得那么失魂落魄。那么孤独。那么可怜。
“嘿。”她木然地说。
另一个女人安静下来。
“抱歉打扰你们。”西蒙说,“我去了伊拉中心,他们说你在这儿。希望我没打扰你们办要紧事。”
“啊,哪儿的话,我们只是——”
“没错,我们其实是在筹备我儿子和玛莎的婚礼。所以您要是不那么着急的话,对了,您贵姓……?”
“我姓凯法斯。”西蒙说,“不好意思,我等不了。我是警察。”
那女人挑起眉毛瞧着玛莎。“我说你的生活太贴近现实指的就是这个,亲爱的。”
“这一切您都不必参与,这位夫人,对了,您贵姓?”
“您说什么?”
“我想请利安小姐借一步说话。因为有保密规定。”那女人蹬着高跟鞋走远了,西蒙和玛莎坐到前排的长椅上。
“有人看见你跟桑尼·洛夫特斯驾车离开。”西蒙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想学开车。”玛莎说,“我把他带到一个停车场,让他在那儿练车。”
“现在全挪威都在通缉他。”
“我从电视上看到了。”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或者他有没有什么举动能让你想到他会在哪儿藏身?我希望你回答之前先仔细想想。”
玛莎似乎真的仔细想了,然后才摇摇头。
“没有?他说过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吗?”
“他就是想学开车而已。”
西蒙叹了口气,抚平头发。“你要是帮他隐瞒或给他通风报信,你会被作为从犯起诉的,这你是知道的吧?”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西蒙望着她,没有说话。她就要结婚了。可她为什么显得闷闷不乐?
“行吧,行吧。”他说着,站起来。
她留在原地,低头盯着膝盖。
“我只有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
“您觉得他会是他们说的那种杀人狂魔吗?”
西蒙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我觉得不是。”他说。
“不是?”
“他不是杀人狂魔。他是在惩罚某些人。涉及家族世仇。”
“给什么复仇?”
“我想应该跟他父亲有关,他父亲是个警察;在他死后,有人说他被收买了。”
“你说他是在惩罚某些人……”她压低声音,“那他公正吗?”
西蒙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他有时会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
“他曾闯入副典狱长办公室,跟他直接对质。简直是胆大包天。其实去弗兰克家里找他要容易得多,风险也小得多。”
“但是?”
“但是这会危及弗兰克的妻儿。”
“他们是无辜的。他不想伤害无辜的人。”
西蒙缓缓地点头。他看见她的眼神骤然变了,亮起一丝火花,或是一线希望。事情居然真的这么简单?她爱上他了?西蒙挺直身子,抬头看看圣坛上那幅圣画,上面是十字架上的基督。他闭上眼又睁开。不管了。让这些破事都见鬼去吧。
“你知道他父亲阿布以前怎么说吗?”他向上提了一下裤子,一边说,“他说,仁慈的时代已经过去,审判的日子即将到来。既然弥赛亚迟到了,那我们就得替他行道。他是唯一有资格惩罚他们的人,玛莎。奥斯陆警方是腐败的,是恶势力的保护伞。我想桑尼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替父亲讨个公道,因为他坚信他父亲是为维护正义而死。那种高于法律的正义。”
他看看那个年长女人,她正在告解室旁跟牧师低声商量着什么。
“那您呢?”玛莎问。
“我吗?我代表法律。我得抓住桑尼。我不得不这么做。”
“那个女人,阿格妮特·伊弗森,她何罪之有?”
“她的事恕我不能透露。”
“我在报上读到她的珠宝被盗了。”
“是吗?”
“其中是不是有一对珍珠耳坠?”
“不知道。这很重要吗?”
她摇摇头。“不,”她说,“不重要。我在努力回想有没有什么能帮到您。”
“谢谢你。”西蒙扣起外套。高跟鞋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近,“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玛莎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咱们改天再聊,玛莎。”
西蒙一出教堂,手机就响了。他看看屏幕。从区号可以看出,电话是从德拉门打来的。
“我是凯法斯。”
“我是亨里克·韦斯塔。”
是负责船主之妻谋杀案的警官。
“我在比斯克鲁德中心医院的心血管科。”西蒙都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咱们的证人莱夫·克洛格内斯心脏病发作了。医院本以为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可是……”
“他突然死了。”西蒙接过话茬,叹息一声,捏捏鼻梁,“事发时他独自待在病房,尸检没发现任何异常。你给我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你不想成为今晚唯一睡不着的人。”
韦斯塔没说话。
西蒙把手机揣进衣兜。起风了,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屋顶投向天空。他暂时还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头疼告诉他,一个低压气旋正在形成。
罗弗面前这辆摩托车即将起死回生。这车是哈雷-戴维森软尾系列1989年款,有着硕大的前轮,是罗弗最心爱的座驾。罗弗刚买下它时,它只是一堆快散架的废铁,排量只有1340CC,前主人对它既不爱惜又没耐心,更不懂车,而哈雷-戴维森可不像那些皮实的日系摩托,最需要的就是这些。罗弗换掉了曲柄轴轴承、大端轴承和活塞环,重装了气门,把排量提升到1700CC,又把后轮制动马力从43提升到119。罗弗从文着大教堂的那条小臂上擦去油污,感觉光线突然暗了。他起初还以为是乌云遮蔽了天空,像预报的那样。但他抬头一看,才发现一个人的剪影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投下一道阴影。
“哪位?”罗弗喊了一声,继续擦胳膊上的油污。
那人走过来,像掠食动物一样悄无声息。罗弗知道已经来不及去够最近的枪了。而他也不想去够。他已经受够了那种生活。有人说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很容易故态复萌,他觉得那纯属胡说;这只是个意志力问题。就这么简单。只要有心,你就做得到。但如果你的意志力只是一种幻觉,是一厢情愿,是你粉饰自己的伪装,那你迟早会重蹈覆辙。
现在那人离他很近,罗弗已经能看清他的五官。可他难道真是……
“你好啊,罗弗。”
的确是他。
他举起一张发黄的名片,上面写着“罗弗摩托车修理铺”。
“看来这地址没错。你说过,你能给我搞一把乌兹冲锋枪。”
罗弗一边擦手一边打量着他。他看了报纸,也看见了电视上的照片。但此刻,他看见的并不是这个逃出斯塔滕监狱的少年,而是自己的命运。他在设想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干掉了内斯特。”罗弗说着,把抹布夹在指间来回拉扯。
少年没作声。
罗弗摇摇头。“也就是说不光警察在找你,双子也在找你。”
“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麻烦。”少年说,“你要是不愿意,我立马就走。”
宽恕。希望。洗心革面。重新开始。大多数人都没能做到,这辈子都在重复自己愚蠢的错误,总在找借口犯错。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或是假装不知道,其实他们在开始之前就已经输了。因为他们不是真心悔过。但罗弗跟他们不一样。当然,帮助这少年并不一定会拖他下水。他已经今非昔比了,实力更强,也更加睿智。不过话虽如此,他依然相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要不咱们把车库门关了吧?”罗弗说,“看样子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