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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冲刷着车窗,西蒙从点火开关上拔下钥匙,打算从停车场跑进医院大楼。他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汽车右前方,那人穿大衣,顶着一头金发。雨下得很大,雨点在引擎盖上跳跃,模糊了那人的轮廓。有人拉开驾驶座的门,另一个人,一个深色头发的男人让西蒙跟他们走一趟。西蒙看看仪表盘上的时钟。下午四点。离时限还有两个小时。
那两个人载着他来到阿克尔码头,这是一处沿海开发区,建有商铺和办公楼,汇聚了全城最昂贵的公寓,分布着五十多家咖啡馆和酒吧。他们沿滨海大道前行,路旁有数不清的小巷,他们拐进其中一条,恰好看见从内索唐根开来的渡轮正在靠岸;他们继续往前,来到一段狭窄的铁楼梯前,楼梯尽头是一扇门,上面开着个舷窗,让人不由得想到海鲜。门边挂着个牌子,上面用异常低调的小字写着“鹦鹉螺餐厅”。那两人中的一个推开门,一行人走进空荡的衣帽间。里面不见一个人影,西蒙的第一反应是这里真适合洗钱。地方不大,但租金低廉,位置不错,既容易显得利润丰厚又不会受到质疑,毕竟,很少有人会怀疑申报纳税的利润。
西蒙浑身都湿透了。他每次扭动脚趾,都能听见它在鞋子里嘎吱作响。但这并不是他浑身发冷的真正原因。
一只巨大的长条形鱼缸把就餐区隔成两半,投下室内唯一的光。在它前面的餐桌上,一个魁梧的身影背对鱼缸坐着。
这个人才是西蒙浑身发冷的原因。
西蒙从没见过他的真容,却毫不怀疑对方就是他要见的人。
双子。
他的身躯似乎占满了整个房间。西蒙不知道这仅仅是因为他身形魁梧、气场强大,还是因为他权倾一方、富可敌国,手中掌握着那么多人的命运。不知道那些跟他有关的传说是不是也让他显得愈发高大:那些死亡、暴行与毁灭的重负。
此人做了个难以察觉的手势,指指面前那张椅子。西蒙坐下来。“西蒙·凯法斯。”对方用食指摸着下巴说。
很多身材臃肿的人反而声音尖细。
但双子不是。
他浑厚低沉的嗓音震得西蒙面前那杯水泛起涟漪。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凯法斯。”双子的肌肉膨胀在西装之下,仿佛随时会撑开缝线。
“我想要什么?”
“给艾尔莎做手术的钱。”
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自己爱人的名字,西蒙咽了口唾沫。
“问题在于,你能拿什么来换,是这样吧?”
西蒙掏出手机,点开邮箱,把手机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他收到的音频文件声音很小:“……内斯特给你把钱打到哪个账户?要户名和账号。我要是你,就想清楚再说。”随后是一阵沉默,然后响起另一个声音:“账户名是一家公司,丹尼斯有限公司,注册在开曼群岛。”“账号呢?”又是一阵沉默。“8、3、0。”“慢点。说清楚。”“8、3、0、8……”
西蒙按下停止键。“我想你知道回答问题的人是谁。”
大块头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当作回应:“你就准备拿这个换?”
“这份录音是有人用一个Hotmail邮箱发给我的,我无法追踪,也不想去追踪。因为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段音频的存在。它证明监狱的典狱长——”
“是副典狱长。”
“——斯塔滕监狱的副典狱长承认通过一个秘密账号接收胡戈·内斯特支付的款项。我查过这个账号,信息都对得上。”
“我要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可以向同事隐瞒这段录音,免得你失去一个重要盟友。”西蒙清清嗓子,“应该说,再失去一个。”
大块头耸耸肩。“副典狱长又不是不可替代。况且看样子,弗兰克反正也已经用处不大了。你还有别的料吗,凯法斯?”
西蒙伸了伸下唇:“我有证据证明你通过伊弗森的地产生意洗钱。我手上还有DNA证据,证明伊弗尔·伊弗森跟一名越南女孩有染,女孩是被你们卖进挪威的,后来你们杀了她,又让桑尼·洛夫特斯顶罪。”
大块头用两根手指捋着喉咙。“说下去。别停。”
“如果我能拿到手术钱,我会确保这些案子都不会受到调查。”
“你要多少钱?”
“两百万克朗。”
“这个数你直接勒索伊弗森就行了。所以你来这儿到底有什么目的?”
“因为我不光想要钱。”
“你还想要什么?”
“我还想让你放过那个少年。”
“洛夫特斯的儿子?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因为阿布·洛夫特斯曾是我的朋友。”
大块头盯着西蒙看了一会儿,然后靠向椅背,用手指敲敲鱼缸的玻璃。
“这鱼缸看着很普通,是这样吧?可你知道里头那条长得像西鲱的鱼值多少钱吗,凯法斯?你不知道。因为我不想让严重欺诈办公室的人知道,有收藏家愿意为它花几百万克朗。它不是特别惊艳,也不是特别诱人,不过它极其稀有。所以呢,它对一个人的价值决定了它的价格,就是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西蒙变换了坐姿。
“我的意思是,”大块头说,“我想抓住洛夫特斯这小子。他是一条稀有的鱼,我肯出的价比别的买家都高。因为他杀了我的人,还偷了我的钱。你想啊,要是我连这都能忍,我还能统治这座城市二十多年吗?他已经成了一条我一定要抓的鱼。不好意思,凯法斯。钱我们会付你,但那少年得归我。”
“他只想揪出那个背叛他父亲的内奸而已,之后他自然会消失。”
“从我的角度讲,我根本不介意把内奸给他,我已经用不着那家伙了,他十二年前就不再行动了。但其实连我都不知道内奸到底是谁。我们匿名交换钱和情报,不过我觉得这就够了,我花了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你也会得到的,凯法斯。让你妻子重见光明,是这样吧?”
“随你,”西蒙说着站起来,“你要是不肯放过那小子,我就上别处找钱去。”
大块头叹了口气。“我想你误会了这场谈判,凯法斯。”
西蒙看见金发男子也站了起来。
“你是个老赌徒了,应该知道出手之前一定要看清手上的底牌。”大块头说,“等打出去就晚了,是这样吧?”
西蒙感到金发男子的手落在自己肩头。他压抑着把那双手推开的冲动,重新坐下。大块头越过桌子凑近西蒙,身上散发着薰衣草味。
“伊弗森跟我说了,你去找他说过DNA检测的事。现在你又收到了这份录音。这就是说啊,你跟那小子有联系,我没说错吧?所以你现在得帮我们引他出来,他本人,还有他从我们手里偷的东西。”
“我要是不答应呢?”
大块头又叹息一声:“上了年纪的人最怕什么,凯法斯?孤独终老啊,是这样吧?你不顾一切要治好妻子的眼疾,不就是希望她能在你临终前看着你吗?让你在临终的病榻上不至于那么孤单,是这样吧?好了,有个失明的妻子给你送终已经够孤独的了,但她起码还活着,想想哪种情况还会比这更孤独吧……”
“你说什么?”
“博,给他看。”
金发男子把手机举到西蒙面前,给他看一张照片。他认出了那间病房。那张床。床上那个熟睡的女人。
“重点并不在于我们知道她在哪儿。”大块头问,“而在于我们找到了她,是这样吧?伊弗森打来电话后,我们一小时之内就找到她了。也就是说我们还能再找到她,不管你把她藏在哪里。”
西蒙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猛地朝大块头的咽喉挥出一记右拳,却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挡在半空,那只大手轻易就握住了他的拳头,像抓住一只蝴蝶。现在,它开始无声地挤压西蒙的手指。
“你必须想清楚,凯法斯,什么对你才是最重要的。是与你共度一生的女人呢,还是你收养的流浪狗。”
西蒙咽下一口唾沫。他试着不去在意那疼痛,尽量忽略手指的关节相互挤压的咔咔声,但他明白疼痛的泪水出卖了他。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感觉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
“她必须在两天内去美国,”他低声说,“我必须在她动身前拿到钱,要现金。”
双子松开手,西蒙手上的血液骤然回涌,加剧了疼痛,疼得他头晕目眩。
“只要你交出那小子和他偷的东西,她就能坐上飞机。”大块头说。
金发男子送西蒙出去。雨停了,但空气依然潮湿而窒闷。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西蒙问。
“这你就别问了。”金发男子笑了,“不过跟你做生意很愉快。”
西蒙一出去,那扇门就关了,还上了锁。
他离开那条小巷。夜幕正在降临。西蒙拔腿就跑。
玛莎坐在那里,目光越过烤牛排和高脚杯,望着桌子对面那排脑袋,望着窗下桌案上的家庭照片,望着花园里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苹果树,望着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空。
安德斯的致辞很美。这毫无疑问,她都能想象某位姨妈在偷抹眼泪。
“玛莎和我决定在冬天举行婚礼。”他说,“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爱能融化一切的坚冰,而我们朋友炙热的心能温暖任何一间宴会厅,还有你们——我们的亲人——你们的关怀、智慧和指引,是我们在冬日幽暗的道路上唯一的光。当然,这还有另一个原因……”安德斯端起酒杯,转向玛莎,她刚刚从傍晚的天空中收回目光,对他回以微笑,“我们真的等不到明年夏天啦!”
欢乐的笑声和掌声响彻房间。
安德斯用那只空手牵起她的手,用力一握,然后微微一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像大海一样闪耀,她知道,他完全清楚自己给大家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他弯下腰,仿佛被眼前的一切深深打动,一时情难自禁,然后他飞快地吻吻她的嘴唇。桌上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举起酒杯。
“敬我们俩!”
他坐下来,凝视她的双眼,对她莞尔一笑,那表情几乎堪称私密。这笑容告诉在座的十二位来宾,他跟玛莎之间有着只有他俩才懂的特殊感情。不过她不该仅仅因为安德斯当众演戏就否定这份感情的真实性。他们的确拥有某种只属于他们的东西。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他们在一起太久了,容易忘记他们曾共度的美好时光,曾做过的那些美好的事。他们还克服了那么多困难,变得更加坚强。她喜欢安德斯,真心喜欢。这自不必说。不然她怎么会答应嫁给他?
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意思是她应该拿出更多热情,配合他的表演,毕竟他们已经把亲朋好友全请来了,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自己的结婚计划。她未来的婆婆要求他们宣布婚讯,玛莎实在无力反对。现在,那女人站起来,敲敲酒杯。房间顿时安静下来,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这并不是因为宾客都等不及想听她要说什么,而是因为他们谁也不想被新郎母亲严厉的目光炙烤。
“得知玛莎决定在圣保罗教堂举行婚礼,我们真是激动万分。”
玛莎差点没把酒喷出来。这哪是她决定的?
“在座各位都知道,我们是个天主教家庭。或许在许多其他国家,天主教徒的教育程度和平均收入都比不上新教徒,但在挪威并非如此。我们天主教徒是挪威社会的精英阶层。所以,玛莎,欢迎加入第一梯队。”
玛莎假装被这个玩笑逗乐了,心里却明白这根本不是玩笑。她听见未来的婆婆还在侃侃而谈,但她的思绪又飘远了。她必须逃离这里。逃到另一个地方。
“你在想什么呢,玛莎?”
她感到安德斯的嘴唇贴着她的发梢和耳垂。她好不容易把笑容控制在微笑范围,因为她差点大笑失声。她想象自己站起来,向他和所有来宾宣布,她在想自己是如何躺在一个杀人凶手怀里,躺在阳光下的岩石上,看风暴在远处汹涌,掠过峡湾向他们袭来。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爱安德斯。她已经答应他了。她之所以答应他,就是因为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