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蜕变

令李小龙在香港的朋友及家人感到吃惊的是,1961年3月27日,李小龙被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录取了。[83]对于一个曾经历过留级、开除,被认为注定要失败的男孩来说,这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转折点。当他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地说了一句:“好过中马票!”[84]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是李小龙第一次让父亲觉得有面子,为他感到骄傲。以往只有最优秀(或最富有)的香港学生才能到英国或美国读大学。[85]

除了数学、科学方面的几门必修核心课程,李小龙还特意选修了一些他感兴趣的课程。他报名参加的课程有体操、舞蹈、柔道、绘画以及公开演讲。尽管他的专业是戏剧,但只要有机会,他仍会沉浸在探索功夫内在精神的过程中。在大一时期以英语写就的一篇文章中,他这样写道:“功夫是一种特殊的技能,是一门精深的艺术,绝不仅仅只是身体的锻炼或自卫的手段……功夫的核心原理是道(Tao)——道法自然。”在一次诗歌作业中,他对自己沿着华盛顿湖散步时的神秘经历进行过一番描述:“在月光里,我慢慢演练起功夫,身体和灵魂仿佛已融为一体。”[86]

直到大三时,李小龙的求知欲迫使他将目光投向新的研究领域。他新选修了两门心理学课程(普通心理学和心理调适)和两门哲学课程(哲学概论和中国哲学)。这两个主题成了他毕生的爱好。大学过后,他将数百本与哲学和心理学有关的书籍填充到自己总数达2500多册的私人藏书室中,并在仔细阅读后,把自己最喜欢的段落摘抄到了笔记本上。[87]他最喜欢的作家包括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大卫·休谟(David Hume)、勒内·笛卡尔(RenéDescartes)、卡尔·荣格(Carl Jung)和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他后来告诉记者,他在大学里学的专业是哲学,可是他从未正式换过专业,一直是戏剧,他只是选修过两门哲学课而已。

然而,他的兴趣并没给他带来好成绩。他读完大一后,平均学分绩点只有1.84。[88]即使是在体操课上,他也只拿到了C(他后来在香港拍摄的功夫电影中,所有侧手翻和后空翻都是由一位自幼受过粤剧训练的特技替身演员完成的)。自从出乎意料地实现了真正进入大学读书的目标之后,李小龙似乎又失去了方向,再次恢复了旧日的习惯,勉强为学,得过且过。在那些勤奋好学的同学眼中,他更像是一个体育生,他们戏称他是“猛男”(Beefcake)。[89]“他谈武术、谈哲学、谈女孩子,就是没听过他谈功课,”当时正在和李小龙的哥哥李忠琛约会的林燕妮日后回忆道,“你想他不作声,最好谈上学,包管他马上收声。”[90]

尽管李小龙在校期间从未加入过兄弟会(fraternity),[91]但他的同学兼弟子斯基普·埃尔斯沃斯是德尔塔·卡珀·爱普西伦兄弟会(Delta Kappa Epsilon)的成员,李小龙常会跟他出席一些兄弟会的派对。对李小龙来说,这又是一次可以在派对上成为焦点的机会。他会展示他的寸拳、二指俯卧撑、黐手以及各种功夫套路,特别是螳螂拳,这会给兄弟会的男孩们带来惊喜。他也会教姐妹会(sorority)的女生们跳恰恰舞。这是李小龙第一次被介绍给美国上流社会的富二代们,他们对李小龙的才华给予了非常高的认可。这让李小龙意识到,在美国,功夫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如果他们知道我住在壁橱里,在一家中国餐厅里做洗碗工,他们会怎么对待我?”李小龙跟斯基普半开玩笑说道。[92]正是认识到他们的舒适生活与自己的贫瘠生活之间的巨大差距,才使得李小龙下定决心,要在美国获得成功。

20世纪60年代初,学生运动开始在校园中风行,李小龙同样不感兴趣。尽管他对这种席卷全国的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有所了解,但他并没有刻意去关注电视上的新闻,也从未订阅过报纸。他的焦点是个人而不是政治,是自我的完善而不是社会的变革,是让自己在武术方面变得更强而不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93]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盲点,从他差点被征召去越南打仗的事就可见一斑。

在华盛顿大学,预备役军官训练营(ROTC)是强制要求每个男生必须要参加的。[94]与校园内所有人一样,李小龙对出早操非常反感。他逃过了很多行军演练,但最终还是被命令凌晨4点起床,行军数小时来弥补逃掉的训练时间。当教官注意到李小龙在嚼口香糖时,大声命令他:“吞下去,士兵!”李小龙听到后,直接把它吐到了地上。

当教官怒视他时,李小龙咧嘴笑了:“这对我的健康不好!”

训练结束后,愤怒的教官冲着李小龙的脸大声警告道:“下次我说 ‘吞下去,士兵’,你最好给我吞下去!”

李小龙怒了:“狗娘养的,如果你再这么对我说话,我会暴揍你一顿!”

他们互相怒视了一会儿,似乎马上就要打起来,但警官看到李小龙眼中的怒火,明智地做出了让步。他摇摇头,嘴里咕哝着走开了:“误入歧途的可怜孩子。”[95]

遵照美国人对18岁至25岁年轻男子的要求,李小龙签署了征兵协议,准备应征入伍,但最后遭到了征兵委员会的拒绝。原因是体检显示他有一个睾丸未下降至阴囊,因此被归类为4-F,从医学角度来说,不适合服兵役。[96]李小龙生来就有这种缺陷,叫作隐睾症(cryptorchidism)。多年来,李小龙一直认为他不可能成为父亲。[97]七年后,1969年,他在圣莫妮卡(Santa Monica)的圣约翰医院(St. John’s Hospital)接受了切除隐睾的手术。[98]

李小龙抵达美国的头一年里,和高中时期的恋人曹敏儿逐渐疏远了。他们的往来信件越来越少。为了挽救他们这段异地恋,曹敏儿专程飞往西雅图去看望李小龙,但他忘了去机场接她,导致她苦等几小时后,非常生气地坐上了飞往旧金山的航班。当李小龙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打了无数个电话祈求她的原谅,但她拒绝接受他的道歉。[99]

与曹敏儿的感情结束之后,李小龙开始频繁和年轻女孩子约会,但都没能持续太长时间。[100]他是个有魅力的人,这有点儿像演员。“如果附近有漂亮女孩儿,小龙就会振作起来,开始一个即兴的功夫演示,”詹姆斯·迪麦尔说,“他会指着我,先是介绍我有多快、多强,然后迅速把我放倒。”[101]李小龙喜欢带他的约会对象去看电影。“R,我们怎能让宝贵且短暂的秋日时光白白溜走,而不好好珍惜呢?”他写给他的一位女朋友,“请来信告诉我,你还有哪部电影没看?这个周日我请你去看。这应该很适合你,对不对?我亲爱的小姐。送上我最美好的祝愿,祝你好运!我是小龙。”[102]

直到大学一年级,李小龙才坠入爱河。他和他的朋友们在学生活动中心闲逛时,突然注意到一位名叫艾美三宝(Amy Sanbo)的美籍日裔大二学生坐在一个较远的角落里。[103]他被迷住了,离开他的朋友们,径直走到她附近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近距离观看。当她从李小龙身边经过准备去上课时,李小龙突然说了声“你好”,并伸手以拇指和食指抓住了她的小臂。他突如其来的抓握力度让艾美膝盖发软,差点儿把书掉到地上。

“在我真的生气之前,放开我!”艾美喊道。当李小龙把手松开后,艾美追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只是想向我的朋友们演示两根手指能够发挥出多大的力量。”

“真是个混蛋!”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开了。

虽然这不是一个特别能让人接受的开场,但他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艾美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持续了好些天。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无论艾美去哪儿,李小龙都会突然冒出来。李小龙试图接近她,他会问她:“你感觉怎么样?你还好吗?我叫李小龙。”他会随机提出任何可以聊的话题,只是为了和她搭讪。

李小龙一心一意地追求艾美,就好像是打磨自己的功夫。与格斗一样,他在爱情中所使用的策略也是要完全战胜目标。有一天,艾美在练习芭蕾舞时踩到一颗钉子,受了伤,需要拄着拐杖才能去上课。当李小龙看到她在足球场北面一段长长的水泥楼梯上艰难地行走时,他快速跑过去,主动要帮她。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艾美说,“把拐杖还我,我自己来。”

李小龙不顾她的抗议,直接把她抱起来,连同她的课本、拐杖和厚厚的外套一并送了上去。他每天这么做,直到她的脚伤痊愈。除了那些楼梯,李小龙还会在放学后把她抱回公寓三楼,只要她行动不便时,李小龙总会出现在她身边。他的绅士态度赢得了她的好感。“这不仅仅是一种力量的体现,更是一种重要的姿态。”艾美回忆说,“这足以弥补他过往的鲁莽。”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吸引力是相互的,也是基于形体美而产生的。他们都很漂亮,也都是舞者。[104]“当我表演时,几乎能达到兴奋的顶点。这是非常性感的,李小龙也是如此。”艾美说,“我被天赋所吸引,而李小龙绝对是个运动方面的天才。一个动作,他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吸收它,掌握它,成为它。他的舞动方式是其他亚洲人不曾有过的。”

当她要求李小龙做个单脚尖旋转动作时,他试一次就成功了。她曾取笑过李小龙的恰恰舞有些僵硬,为此,她建议李小龙:“你为什么不加点放克(Funk)进去呢?”当把一些R&B唱片放到唱机转盘上以后,李小龙很快就能随着音乐节奏舞动起来。“这对其他人来说,很难,但李小龙做到了。”艾美说,“他可能因此变得很时髦。”[105]

“李小龙身上最让我欣赏的是,他从不为自己身为东方人而自卑,”艾美说,“在那么多的亚洲人试图让自己相信自己是白人的时候,李小龙为自己是中国人感到自豪,并为此付诸了行动。”

有一天在学校,李小龙以不受打扰为名,把她拉进了帕灵顿大厅的一间开放式办公室一起学习。这间办公室属于迪奥多·罗赛克(Theodore Roethke),他是这所大学里享誉国际的诗人,曾获得过普利策诗歌奖。当罗赛克走进办公室抓住他们时,大声质问道:“我是罗赛克,诗人!你们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呢?”

艾美愣住了,李小龙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他,伸出手来:“我是李小龙师傅,功夫大师。很高兴见到你。”

“什么是功夫?”罗赛克问道。

李小龙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他走到黑板前,开始了一场15分钟的功夫讲座,在黑板上画下图标示意图,辅助讲解阴阳原理。艾美很想从门后溜走,但罗赛克被迷住了。李小龙结束讲解后,罗赛克说:“我想我听明白了。谢谢你。如果你想多谈谈功夫,请随时回来。”第二天,罗赛克在他的课堂上讲述了这个故事:“我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应该是位武术大师。他看上去相当危险。”

李小龙和艾美的感情关系中矛盾的爆发点源于他们不同的成长背景。李小龙对女性角色仍保持着20世纪50年代的传统观点,而艾美则是60年代的女权主义者。她最早的记忆之一是二战期间,曾与其他日裔美国人一起被关押在图利湖(Tule Lake)迁移中心,有武装士兵肆意翻找她母亲的内衣。让她感到受了侮辱。自此之后,艾美下定决心,再也不让任何人把自己关进笼子里。除了学习芭蕾舞,艾美还在大学期间担任了一个爵士乐队的主唱,这在刻板的日裔美国人社区中是一种不雅的行为。艾美梦想从事的艺术事业是唱歌、跳舞以及表演。

李小龙有自己的艺术梦想,这些梦想大到难以实现,他觉得艾美应该优先考虑他的。“你全部的事情都是李小龙,”艾美抱怨道,“你所有的想法、所有的目标都是李小龙。我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艾美的消息了。”

“但我的目标是如此令人兴奋,我想要和你分享这些。”李小龙回应道,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会让她生气。

艾美很爱李小龙,但李小龙把她逼急了。她觉得李小龙让她透不过气来——他总是想知道她要去哪里,和谁在一起。当她想独自去唐人街走走时,李小龙坚持让他的一个徒弟做她的保镖,与她同行。“见鬼去吧,你的那些暴力分子到底是要保护我不受谁的伤害?”她对李小龙大声抗议道,“我是在唐人街长大的!”

李小龙一再向艾美求婚。他把祖母那枚白十字架上镶着蓝宝石的戒指送给了艾美。艾美感动得流泪了。和李小龙在一起非常有趣,他们有很多共同点。她希望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但她也担心他们可能会互相伤害。她担心李小龙只是想把她据为己有,把她一直锁在自己身边。她还没有做好接受这种承诺的准备,她也认为李小龙内心深处同样也没准备好承担起责任。“我在照顾生病的母亲,”艾美说,“你有能力养活我们吗?”

当艾美终于在1963年春季学期和他分手后,李小龙崩溃了。接连几个星期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小龙很伤心,”杰西·格洛弗回忆道,“在那段时间里,除了画艾美的图像以及和几位亲近的朋友谈起他情感上的波动,什么都没做。”[106]

李小龙在大学期间最主要的关注点是自己的功夫俱乐部。1961年,在他入读华盛顿大学之前,他计划把自己的俱乐部向公众开放,并将其变成一所正规的商业性质的武馆,这样他就可以辞去周露比餐厅那份讨厌的工作。[107]然而,事与愿违。随着他第二个徒弟艾德·哈特搬去布鲁克林(Brooklyn)谋职,其他学员也开始退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起初的团队成员已经少之又少,导致李小龙无力承担房租。[108] 1961年5月,李小龙写信给艾德·哈特:“我已经没有俱乐部了;事实上,我们还欠人家80美元的房租,因为每个人都失业了,无法再维持下去。此外,我已经停止教学了,我必须要找到一份兼职来帮我渡过经济困难期……我非常想念你,我希望你能回西雅图。”[109]

他们的俱乐部场地被收回之后,李小龙和成员们又回到了起点,继续在公园和学生公寓里练习。每逢周末,李小龙会和剩下的核心成员杰西·格洛弗、木村武之、詹姆斯·迪麦尔、霍华德·霍尔一起去勒罗伊·加西亚家里上课。每周的其他时间,他和斯基普·埃尔斯沃斯会在户外音乐会专用的草坪上指导一群华盛顿大学的学生们训练。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一年,直到李小龙凑齐了足够的钱,租下了位于西雅图唐人街金街(King Street,又译为国王街)的一间地下室,正式开办了他的第一间公开武馆。

这间武馆被李小龙取名为“振藩国术馆”(Jun Fan Gung Fu Institute),是以他自己的名字来命名的,这是一种非常美国化的做事方式,也是他为实现美国梦所跨出的第一步。他想要在美国各地创办一系列的武馆。1962年9月,他写信给自己的前女友曹敏儿,信中写明了他毕生的志向:

在每一个行业、每一个职业中,创意都是美国所极力追求的。创意造就了今日的美国,一个好的创意可以让一个人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中国功夫是所有武术中最优秀的;然而,由其衍生出来的柔道和空手道,这些功夫中最基础的形式,却在美国大行其道。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没人听说过这种高超的艺术,也没有称职的教师……

我相信,我多年的训练能够证明我有资格成为推动这件事情的第一人。我还有几年的时间来磨炼我的技术和性格。因此,我现阶段的目标是先创办第一间国术馆,然后在全美各地开设分馆。(整个项目完成,我预计用时10到15年。)我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把赚钱当成是唯一目的。个中缘由还有很多,比如:我想让全世界了解到这门中国艺术的伟大;我享受教学和帮助他人的乐趣;我想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我喜欢去引领潮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功夫是我的一部分。

我感觉我的体内正充斥着一股非常强大的创造力和精神动力,它比信仰、志向、自信、决心以及愿景所产生的能量还要强大。它是所有这些的总和……

目前,我可能除了地下室这一小块地方,一无所有,可一旦我的想象力得到充分的发挥,就可以看到我脑海中所浮现出的那幅精美的画面成为现实:一座五六层楼高的国术馆拔地而起,其分支机构遍布美国各地[110]。

时年21岁的李小龙最后提到,他的事业目标仅是其精神追求的一部分。他不仅想要获得世俗的成功,更渴求内心的平静。

总而言之,我的计划以及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都是在探寻生活的真正意义——实现内心的平静。我知道我刚刚提到的所能拥有的一切并不一定会让内心平静下来,不过,如果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到真正的自我实现上,而不是仅在精神层面空想,我就一定可以做到。为了实现内心的平静,道家思想和禅宗所教导的超然心境是很有价值的。

李小龙的宏伟计划遇到的第一个障碍,来自他最资深的弟子杰西·格洛弗。他和其他几位俱乐部的初始成员习惯了免费和李小龙一起训练。当看到李小龙正极力把他的艺术正规化、商业化时,他们退却了。起初,杰西和其他人避免去李小龙新开的国术馆。“我发现要称呼一个和我交往了两年的朋友为‘师父’时,有些困难。”杰西说。[111]“师父”是中国人对老师的尊称。[112]李小龙很生气,他明确表示不会把他的诀窍或他最好的技术分享给任何一个不是“坚定地站在他这边”的人。这激怒了和李小龙一样自傲的杰西,他带着勒罗伊·加西亚和詹姆斯·迪麦尔离开了。对李小龙来说,这次与杰西等人的分道扬镳比昔日与艾美三宝的分手更加痛苦。

李小龙的反对者们在新里士满酒店(New Richmond Hotel)的地下室开办了他们自己的拳馆,这并不是振藩国术馆的加盟馆,而是作为它的竞争对手出现的。1962年,西雅图的功夫市场还不够大,不足以支撑两家武馆同时存在。所以,杰西他们的拳馆在五个月后被迫倒闭了。他们决定再试一次,于是1963年在派克街(Pike Street)上又重新开了一家。杰西·格洛弗负责教学,詹姆斯·迪麦尔负责招生。当拳馆只凭借少数几个学生在勉励维持时,迪麦尔去了李小龙在大学路(University Way)上新开的国术馆,那时馆内已可容纳50余名学生。

自从分道扬镳后,杰西·格洛弗、詹姆斯·迪麦尔和李小龙之间还保持着场面上的友好及礼貌,但彼此的感情上却充满着伤害和背叛。那天,李小龙的几个学生把迪麦尔围到角落里,质问道:“你和杰西为什么不再和小龙一起训练了?”

“我们不喜欢他做出的一些改变,”迪麦尔直截了当地回复他们,“我们觉得他在教学方面有所隐瞒,省去了他的体系在应用时最关键的部分。”[113]

后来,学生们把迪麦尔说的话反馈给李小龙,李小龙勃然大怒。他立刻意识到这种评价背后暗藏着不良的企图,迪麦尔是想把学生从他身边撬走,进而威胁他的生计。

下次迪麦尔再来时,李小龙的心情还未平复下来。他直面迪麦尔,用一种愤怒的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他们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告诉了他们真相。”迪麦尔辩解道。

李小龙用手指着迪麦尔的胸膛,很强势地说:“你没有资格对我的课程说三道四!”

“你说得对,”迪麦尔让步了,“对不起!”

李小龙依然怒不可遏,他把手里的一副手套重重地砸在了张开的手掌上。

他似乎随时准备要揍人。

迪麦尔心想:“李小龙平静时跟他对打都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在他发怒时跟他打,一定会把命丢掉的。”于是,他悄悄地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食指扣在了手枪的扳机上。如果李小龙扑向他,他打算先在他身上开个洞。

“我再次向你道歉。对不起,我错了。”迪麦尔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后退,转过身,走出门去。这是两位年轻人最后一次交谈。

1963年夏天,被放逐四年后,李小龙重新回到香港,开始了时长三个月的假期生活。四年前,他乘船尴尬地离开,如今乘飞机成功归来。李小龙穿着他最时髦的西装,打着领带出现在香港启德国际机场,他的父亲、母亲、弟弟李振辉、契母朱绮华、堂姐夫俞明(原名阮耀麟)以及女演员黄曼梨(1957年,曾与李小龙共同出演《雷雨》)专程赶来接机。刚刚走上音乐道路的李振辉专门邀请了《华侨日报》(Overseas Chinese Daily News)的一位摄影记者来记录这一时刻。[114]

这是父子和解的关键时刻。按照中国传统习俗,李小龙要带礼物给家人——这表示他在异国他乡过得还不错。他交给父亲100美元,这是他1959年离开时父母给他的钱,同时还有一件崭新的大衣。[115]

“爸爸,这是给你的,”李小龙说,“这是我自己给你买的礼物。”

李海泉一把抓住他的儿子,很用力地把这个他曾视为“没用的人”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李小龙的眼眶湿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不该那样对你。”李海泉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

“不,爸爸,你是对的。”李小龙回应说,“否则我就不会改变我的人生观。”[116]

从照片上可以看到,李海泉穿着他的新大衣,笑得合不拢嘴。“我从未见爸爸脸上出现过这么愉快的笑容。”李振辉回忆道。[117]

浪子终于回头了。

在弥敦道的家里,还有更多的朋友在等着他们,同时还备下了丰盛的宴席为这位归来的浪子接风。每个人都对李小龙的成熟稳重感到惊讶。他变得更自信、更结实了。他的幽默感把所有人都逗乐了。他为自己在美国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宴会结束后,他换上了一件华盛顿大学的运动衫,展示了自己辛苦练就的功夫,令家人感到眼花缭乱。李振辉说:“当他离开香港时,他在武术方面的能力只是中等以上的水平,但当他回来时,很明显他具备了非常特殊的才能。”此外,李小龙富于哲思的一面也让他们感到意外,这是他们此前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而且,在与身边每个人相处时,他不再过多地以自我为中心了,表现得更有参与感、更加合拍。他的生活似乎有了目标。

在美国经过四年的教学与训练之后,李小龙想和香港的大师们切磋检验一下自己的武术水平。他拜访了许多不同门派的拳馆,学习他们最好的技术。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常试图更改或完善所学的技术。但这些老派的师傅们非但没有称赞他的革新,反而斥责他破坏了传统。[118]他们的负面反馈让李小龙对传统功夫中的保守主义越来越失望。

他最看重的检验是在叶问的拳馆,他要在那儿与师兄弟和师父进行黐手训练。李小龙1959年离开拳馆时,自认格斗能力在拳馆内排名第六。四年之后,虽然他上升到第四名,但仍然无法超越他的授业师兄黄淳樑,以及师父叶问,还包括一名叶问的助教。[119]虽然其他人都认为他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排在他前面的三位都比他年长,练拳时间更长——但李小龙从来都是一位完美主义者,他非常沮丧,曾一度考虑彻底地放弃武术。[120]但当他冷静下来以后,他下定决心要超过他们。他开始比以往更狂热地去训练,在技术方面进行更多的修改,以避开他们的传统技术。

在他对武术产生怀疑期间,曾有过重新开始演艺事业的念头。他希望在暑期至少出演一部香港电影。毕竟,他离开香港前所主演的那部《人海孤鸿》在票房和口碑上都获得过成功。当年影片上映时,香港最伟大的动作导演之一的张彻(《独臂刀》和《五毒》的导演)特别欣赏李小龙的表演,他专门跟邵氏兄弟电影公司讲,让他们把李小龙签下来,但那时李小龙已经离开香港去了美国。[121]

在听闻大众对他上一个角色的正面评价之后,李小龙开始联系昔日的一些熟人,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演出机会。然而,他很快发现,无论怎样,这四年间,电影业在不断地向前发展。他的父亲已经退休了,帮不上忙,他那些演员朋友也无暇顾及他这位“过气”的演员。一天晚上,他正沿着海滩散步,看到了与他合作过《诈癫纳福》(1956年)的女演员白露明(Pai Lu-Ming)。[122]他过去打招呼,白露明却径直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甚至不愿朝他的方向多看一眼。那一刻,李小龙非常失落。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再次敲开电影业的大门,它们都被锁上了,连密码也换了。

虽然他无法再度参与电影的演出,但他有机会担任了一次别人的表演教练,这是非常愉快的体验。在他离港赴美期间,他昔日的女友白茵开始了她漫长而辉煌的影视表演道路。[123]她听说李小龙回来后,致电给他:“他们这次想让我扮演一个狡猾的女孩儿,你能教我怎么演吗?”[124]在与艾美三宝伤心分手后,他无法拒绝这个提议。他们很多个晚上都会去大埔的华尔登酒店(Carlton Hotel)吃饭跳舞。

为了确保他在所有的约会中呈现最佳状态,李小龙让家里的私人裁缝为他量身定制了非常酷的衣服,他亲自参与设计。他太挑剔了,甚至自己动手熨衣服,因为他担心家中用人做不好。正如李小龙日后向美国朋友解释的那样:“这是在香港——他们在尊重你之前会先尊重你的衣服。”[125]

不过,他对时尚的品位偶尔也会给他带来麻烦。一天晚上,他和林燕妮[126]一起去了希尔顿酒店(Hilton Hotel)的鹰巢(Eagle Nest),那是香港岛最豪华的俱乐部。他穿着一身全新的黑色西装,里面是一件很扎眼的紫色衬衫,再配上他那令人惊艳的恰恰龙步(cha-cha dragon steps),顿时成为舞池里的焦点。在返回九龙的渡轮上,李小龙有感香港夜晚的潮湿,把西装外套脱了。他里面那件扎眼的紫色衬衫引起了两个小流氓的注意,他们开始嘲笑咒骂他看起来像个花花公子。李小龙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最好把嘴闭上,否则一会儿会有麻烦的。”

当他们到达天星码头(Star Ferry Pier)时,小流氓们先他们下船,在码头拐角的旗杆处等候他们。李小龙陪同林燕妮经过旗杆处,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小流氓们紧随其后,继续嘲笑李小龙:“你急着去哪儿?是急着回家找妈妈吗?”

林燕妮有些害怕,不过李小龙很镇定。当小流氓们赶上来时,李小龙转身面对他们。突然,林燕妮听到尖叫声,赶紧回头一看。一个小流氓倒在地上,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腿;另一个惊恐地跑掉了。李小龙笑着跟她说:“给了他们一腿而已。”

比李小龙稍大几岁的堂兄李发枝听到这个故事后,摇了摇头,拿李小龙的日益成熟开玩笑说:“这事如果发生在几年前,他们一下船,小龙就会先把他们痛打一顿。”[127]

李小龙邀请他最聪明的美国学生白马德(Doug Palmer)来香港旅游。白马德在高中四年级时曾跟李小龙学习过一年,之后他考进了耶鲁大学,主修中文和东亚研究。在白马德来港之前,李小龙给他写过一封信,提醒他高温干旱让香港居民陷入了灾难之中:“兄弟,相信我,这儿非常热,正面临着严重的供水危机——每隔四天只供几个小时。气温高达35摄氏度,简直就像是生活在地狱里。”[128]

白马德一下飞机,就如同进了桑拿房一样。接着,他闻到了香港独有的气息:湿热中带有浓厚的海腥味,其中还夹杂着食物烹饪、腐烂垃圾以及人身上的汗水所发出的各种味道。“从机场离开的那段旅程让人兴奋,”白马德回忆道,“各类手推车、卡车以及随处可见的出租车一同在狭窄的街道间穿行,街道两侧是巍峨的住宅楼及办公楼,这些建筑的一层全部开有商铺,各自挂有五颜六色的中文招牌。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有的坐在店铺前,有的站在小吃摊前,穿着汗衫的苦力、穿着黑色睡衣似的长裤套装的老妇人与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擦肩而行。尽管干旱、酷热,乞丐、难民,污秽不堪,但这一切都是我所希望接触到的。”[129]

当身高一米九三、体重约100公斤的白马德走进李小龙的家门时,李小龙全家站在后面,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以前见过高个子的英国佬,但像他这么高的,还是头一回来家做客。我们不得不让他赶紧落座。”李振辉回忆道。大家在公寓客厅里共用晚饭时,李小龙开始教白马德中国餐桌上的礼仪。第一道菜是汤,白马德坐直了身子,把汤匙举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声响。他没意识到安静地用餐被认为是你不喜欢食物的一种表现。李小龙探过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可以发出点儿声音来。”

李小龙带着白马德去拜访师父叶问,他住在一栋高层公寓的顶层。白马德回忆道:“他总是面带微笑,眼睛炯炯有神,身材瘦小,年事已高,但仍然很健康。”[130]在他们到达之前,李小龙专门交代白马德不要在言行上透露他是李小龙的学生。叶问是个很老派的人,不提倡把功夫教给外国人。当白马德坐在角落里假装一无所知时,他有机会看到两位20世纪最著名的武术家身穿背心进行了几个小时的黐手对练。这是白马德第一次看到李小龙无法控制一个人。[131]

在李小龙和白马德动身返回美国的前一周,李小龙弓着腿,试探性地迈着步子,走进家门,然后迅速把他的紧身裤换成了他从父亲那儿借来的宽松的黑色睡裤。

“你怎么了?”李振辉见状问道。

“我割了包皮,”李小龙答复他。

“什么是割包皮?”李振辉继续追问。

李小龙褪下裤子,家里所有的男性聚在一起检查那位外科医生的杰作。李小龙把整个手术过程描述得非常血腥,李振辉惊讶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在美国就是这么做的,”李小龙说,“我也想效仿一下。”

“疼得厉害吗?”李振辉指着缝合线和绷带问道,“你打算休息几天?”

“不,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小龙以男子汉的气概自信地回答,“我明天走路锻炼身体。”[132]

第二天,他离开家,15分钟之后回来了,流着血,疼得厉害。这由不得他,他必须好好休息几天,直至痊愈。每天早晨,他的父亲、弟弟和堂兄都会进行检查,以记录他的恢复情况。

7月底,李小龙和白马德收拾行李准备返回美国时,李小龙和李海泉拥抱在一起,他们和解了。这是李小龙与父亲所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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