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回出生地

1848年,在加州的萨特磨坊发现黄金后,矿业公司开始在世界各地招募合适的工人来进行挖掘。随着非洲奴隶贸易被逐渐废除,中国南方的劳工商人提供了另一种劳工来源。他们以快速致富为借口,通过花言巧语骗得中国农民与之签订了强制性契约,将他们运往太平洋彼岸的“金山”(100多年前,中国人习惯称加州为“金山”)。从1850年到1852年,加州华人的数量从500人猛增到25000人。[1]

当金矿枯竭时,这些廉价的华工被雇去建造1863年开建的太平洋铁路。美国西部的华人如同南部的黑人以及东部的凯尔特人。[2]从加州商人的角度来看,华人是最理想的雇员:作为签订带有剥削性质的外来务工人员以及未能获得公民身份的外国人,他们会比欧洲移民更加努力地工作,尽管只能获得少量的经济报酬,而且他们组织或参与罢工的可能性也更小。“他们性情温和,寡言少语,服从命令,从不酗酒。”马克·吐温曾写道,“目无法纪的华人是很罕见的,懒人也基本上是不存在的。”[3]

相比之下,白人工薪阶层移民,尤其是爱尔兰人,他们把寡言少语、性情温和的华工视为不受欢迎的竞争对手,开始想方设法排挤华工。他们恶意地称华工为“中国佬”“小眼睛的麻风病人”。[4]为了谋求共同利益,美国劳工与欧洲移民工人联合起来,共同抵制华工,并于1870年宣称:“我们坚决反对资本家通过从中国引入廉价劳动力来打压或贬低美国劳工。”[5]

华工曾经受过赞扬,现在却遭到诋毁。《阿尔塔加利福尼亚日报》(Daily Alta California)的社论称:“华人在道德方面要比黑人差得多。他们在宗教方面有偶像崇拜心理,而且性情狡诈,私生活方面更是好色、无礼。他们永远不可能像我们一样。”[6]唐人街开始被描绘成不公正的集中地,到处充斥着鸦片与卖淫行为。随着美国经济在19世纪70年代陷入“大萧条”,西海岸华人人口的爆炸性增长被视为一种威胁。到了19世纪80年代,华人已增至37万,占据全部劳工的四分之一。[7]一时间,关于“黄祸”的阴谋论甚嚣尘上,人们担心亚洲部落会降临新大陆,压倒占人口多数的白人。

1881年,白人劳工阶层愤怒的反华情绪促使国会议员提出《排华法案》。这是美国第一次认真考虑基于种族、民族或原籍国等原因来禁止整个华人移民群体。当时的加州参议员约翰·米勒(John F. Miller)说道:“为什么不能区分高下呢?美国是一个到处回荡着金黄发色孩童们甜美声音的国度,我们必须保护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明,使其免受坏疽似的东方文明所污染或混杂。”[8]切斯特·艾伦·阿瑟(Chester A. Arthur)总统否决了这一法案,担心它可能会影响对华贸易。公众的愤怒情绪因此爆发。在美国西部,总统的人偶被吊起来,也常有疯狂的暴民焚烧总统肖像。第二年,政府出台了一项折中法案,禁止所有华工输入美国,具有商人、教师、学生这三种身份的华人可以入境。最终该法案由阿瑟总统签署并通过。

1882年的《排华法案》非但没有平息白人劳工阶层的怒火,反而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做出各种暴力的排华行为——仅仅是禁止华工入境是不够的,必须让他们离开美国。“义务守护美国”的白人所做出的暴力行径,让美国西部好几个华人社群经历了一段被称为“驱逐运动”(the Driving Out)的恐怖时期,其激烈程度直追种族屠杀。1885年,在西雅图,一群暴徒强迫大多数华工离开美国。600名拒绝放弃货物的华商被强行围捕,并被拖驱赶至由华工血汗建造的北太平洋铁路火车站,然后运往波特兰(Portland)。美国战争部部长不得不向西雅图派遣军队,以阻止更多反华大屠杀的发生。[9]

接下来的60年,在美国的华人被边缘化,隔离在属于自己的唐人街内——这是一个被人鄙视、歧视以及不被信任的少数人群聚集地。这一情况的转折点是珍珠港事件的发生。紧接着,12万日裔美国人被围捕并被送往集中营,美国人对中国的态度因为双方共同的敌人而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几乎在一夜之间,中国这个落后的半殖民地国家成为宝贵的同盟国,他们称赞中国人民是英勇的自由斗士。为了防止中国向日本投降,能够继续与美国联合作战,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于1943年10月11日致信国会,敦促国会“要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过去的错误,加以改正”,通过废除《排华法案》来“压制日本人的丑化宣传”[10]。

战争结束后,美国对更多科学家、工程师以及医生的需求导致移民法进一步放宽,熟练的技术工人也可破例申请移民。结果引发了第二波中国移民潮——大多数是来自台湾或香港受过高等教育的“上流社会人士”。虽然第一波移民潮导致了美国白人对中国移民的“黄祸”恐惧,但第二波移民则在他们心目中树立了“少数模范”的形象,正如1966年《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U.S.News&World Report)宣称的那样:“他们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财富和尊重。”

1959年,在太平洋中部的一艘客轮上,李小龙成为第二波移民潮的一员。他接受过学校教育,生活富裕,已是美国公民,他的成功将从根本上改变美国人对中国人的看法。

无论李小龙的父母对他们的儿子多么失望,他们都还是竭尽全力为他这趟出行提供各种方便。1959年5月4日,当李小龙的轮船在日本大阪第一次停靠时,他在码头上第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哥哥李忠琛。那时,李忠琛正在东京读书。“他直接带我坐火车从大阪到东京去观光旅游。”李小龙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他为东京比香港先进得多感到震惊,“东京非常漂亮,完全可以和一些西方国家相媲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汽车。这座城市充满了刺激。与之相比,香港太落后了。”[11]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他终生赞赏日本人的开端。

5月17日,李小龙的轮船在檀香山停靠,迎接他的是两位粤剧演员,他们是他父亲的朋友。他们为李小龙引荐了一位富有的剧团赞助人唐先生。李小龙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和他一见如故,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他是学洪拳的,钟爱国术。他很羡慕我会咏春拳,包括我对拳术的认识,他希望我能在夏威夷多待一段时间,教他打拳,他可以帮我找一所学校任教。”为了给这位年轻人接风,唐先生邀请他们一起去檀香山最好的中餐馆用餐。李小龙惊讶道:“一碗鱼翅汤25美元!我想这次吃过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品尝下一道25美元的美食了。”[12]

喜欢交际的李小龙在轮船上结交了不少朋友。“有两位美国人和我住在一个船舱,两人都是学法律的,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李小龙在信中写道,“我还遇到了我校友的哥哥张先生,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是学蔡李佛拳的,对咏春拳很钦佩,也很感兴趣。”他甚至给船上的乐队成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乐队成员邀请他去头等舱教恰恰舞。“我教了15分钟后,船上要进行一场紧急逃生演习。每个人都必须到下面的甲板上穿好救生衣。这太麻烦了——相当麻烦!”

尽管他性格外向,家人也尽了最大的努力给他各种关照,但这仍然是一次孤独的旅程,充满了强烈的焦虑和失落感。“挚爱敏儿,分别后,我很想你,”这位伤心的年轻人在给高中时期的心上人的信中写道,“我晚上睡不着,拿出你给我的所有照片,一遍遍地看。我爱你。”

1959年5月17日,在离开美国18年后,“威震三藩市”的李小龙回到了他的出生地。李小龙身穿深色西装,系着一条浅色领带,戴着墨镜出现在码头上,迎接他的是父亲的好友关景雄(Quan Ging Ho)。1940年,李海泉在旧金山演出时,关景雄曾就职于大舞台戏院(后改名为新声戏院)。按照原定计划,李小龙整个夏天都要和关先生待在一起,直到他秋天搬至西雅图去完成高中学业。

他们从码头走出来,直奔旧金山的唐人街。关先生当起了李小龙的当地导游,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向李小龙介绍着唐人街的情况。这个霓虹闪耀、多姿多彩的华人社区南边紧邻金融区,东边是沿海湾的码头工人聚集地,北边是意大利社区,西边是金融精英阶层的诺布山(Nob Hill)。你可以想象李小龙在盯着眼前这个类似于香港缩影的社区时,一定会有些迷茫。这里有华人杂货铺、炒杂碎餐馆、花哨礼品店以及华丽的戏院——几乎与香港一模一样,但这一切又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李小龙随关先生来到了他位于昃臣街 654号的小公寓内,发现他的住处只有一张单人床,放置在主屋的角落里,用其他家具隔了起来。浴室和厨房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下方,与其他房间的居民共享。虽然他和其他13名家庭成员在香港的居住条件也很拥挤,但这个地方的封闭性让人感到压抑,很容易产生幽闭恐惧症。至少家里还有仆人。李小龙正经历着从第三世界的富人瞬间沦落到第一世界的穷人的冲击。

关先生为李小龙在公寓对面的锦豪酒家(音译,Kum Hom Restaurant)找了一份做服务员的工作。除演戏外,李小龙此前从未做过其他任何工作。事实很快证明,他不适合从事服务业,只坚持了一周,就不去了。以他的个性来说,更适合教学——可以尽情展示自己的魅力和才华。但旧金山湾区的华人社群想从这位刚刚下船的18岁帅哥身上学到的不是古老的功夫,而是最新潮的恰恰舞。

他的舞蹈课常在当时的国民党驻美总支部(KMT Building)、克莱蒙特酒店(Claremont Hotel)和利明顿酒店(Leamington Hotel),以及旧金山和奥克兰的许多协会大厅内进行。[13]“我们有30个人,小龙每人收费1美元,”他的舞蹈学生哈里特·李(Harriet Lee)回忆道:“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些不同于我们以往所熟悉的恰恰舞步。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经常讲一些有趣的笑话。他是一个很纯粹的表演者。”[14]

恰恰舞课间隙,李小龙会给他的学生们表演咏春拳。来自阿拉米达市(Alameda)的40岁男性机械师李鸿新(George Lee)被李小龙所展露的技艺震撼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能有他这么快,见鬼,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人能这么快。”[15]

下课后,李鸿新把李小龙拉到旁边,激动地问道:“这是什么功夫?”

“咏春。”李小龙笑着回答。

“在过去的15年里,我一直在练功夫,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李鸿新说道,“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要搬去西雅图上学。”

“嗯,等你回来时,我会组织一个小组,请你来做我们的老师,教我们打拳。”

随着秋季开学日期的临近,李忠琛来旧金山帮李小龙搬家,并向家人确保他弟弟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之后,李忠琛按计划往东,前往威斯康星大学(University of Wisconsin),他被录取了。这是一个相当高的荣誉——只有最优秀的香港学生才会被美国的大学录取。李忠琛后来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就职于香港天文台,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科学家。

李忠琛发现李小龙和以前一样乐观自信。不管怎么说,李小龙在旧金山湾区的夏天过得还算不错。他考取了驾照,并做了征兵登记,再次确认了自己作为美国公民的合法身份。他的恰恰舞教学让他口袋里有了一些零用钱,而且因功夫所得到的褒奖也让他隐约看到了另一条可供选择的职业道路。

表面看上去一切安好的背后,是李小龙的潜意识表现让人担忧。李忠琛说:“我们俩睡在一张旧的双人床上,每隔一段时间,小龙就会从梦中惊醒,拳打脚踢、大喊大叫的。有一次,他在梦中拳打脚踢时,把睡衣扯坏了。然后,开始踢我,把我们身上的被子踢掉之后,终于安静下来,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即使是在睡梦中,小龙也会紧张不安。”[16]

李小龙有担心的理由。在西雅图,他将要面临两件以前让他发怵的事:入学读书,以及面对一位严厉的权威人士。

当年,李小龙的父亲李海泉到美国巡演时,他的一位粤剧同行,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周少平(Ping Chow)在纽约得了重病。一位名叫马双金的年轻美籍华裔女子在旁边照顾他,他最终恢复了健康。马双金出生于西雅图的一个渔场,她是家中长女,兄弟姊妹共十人。由于家庭贫困,她的兄弟们经常会去敲开唐人街餐馆的后门,讨要剩饭吃。马双金自小意志坚强,不屈不挠。在与第一任丈夫离婚后,她搬到了曼哈顿,在那里,她与周少平相识、相爱。

他们结婚后,搬回了西雅图,在唐人街外面开了当地第一家中餐厅。他们选择了位于百老汇大街(Broadway)和杰斐逊街(Jefferson)交会处的一幢三层楼的大房子。许多华人嘲笑周马双金(Ruby Chow),说她在那里永远成功不了。但恰恰相反,她的餐厅很快就成了白人CEO、政客和记者的聚集地。不会说英语的周少平是厨师,健谈的周马双金经营有方,是公认的管理和公关能手,经常挺身而出向主流社会为华人社区争取权益。[17]当华人对这座城市、警察或移民官员有意见时,他们就会去找周马双金帮忙。当地警察也会找她来调解唐人街的邻里冲突。多年来,她收容了数百名中国移民在餐厅三楼的房间里临时居住,为他们开始新生活提供了方便。

作为周少平老友的儿子,李小龙觉得自己会被当作贵宾对待,除了偶尔照看周马双金最小的儿子英熊(Mark),几乎不会被安排什么更重要的事了。然而,周马双金把他安置在一间不足4平方米的小房间内——这原是楼梯下的一个步入式壁橱,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一个木制水果盒子当作桌子,周边是剥落掉皮的灰泥墙面,除此之外,周马双金还时常分配最卑微的工作给他——比如餐厅的服务员、洗碗工、门卫以及后厨帮工。

这正是李小龙的父亲想要看到的。[18]李海泉把儿子送去美国是让他去“吃苦”的。李海泉出身贫寒,相信苦难能够塑造性格。他的妻子在香港最富有的家庭里长大,把儿子给宠坏了。他认为自己的儿子需要被敲一下警钟,放到现实社会中好好磨炼一下。李小龙在写给张学健的信中说道:“现在我真的要全靠自己了。从我踏上这个国家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花过爸爸一分钱。课余时间,我跑去做兼职,当服务员。我告诉你,小子,这真的很难!”[19]

当李小龙的父亲切断了李小龙的经济来源时,他的母亲何爱榆却偷偷寄钱给周马双金,帮助李小龙维持生计,并垫付他的薪酬,防止周马双金把李小龙赶走。[20]何爱榆很了解自己的儿子,虽然他被迫住进楼梯下方的壁橱间里,被迫接受洗碗的工作,但他并不喜欢这种安排。李小龙通过在面子上故意与周马双金过不去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年轻人称呼长辈时,不能直呼其名,要使用家族辈分的称谓以示尊重,譬如“叔叔”或“阿姨”之类的叫法。李小龙为了表示抗议,直接称呼她“露比(周马双金的英文名,Ruby)”,这是非常无礼的做法。

“你应该称呼我为 ‘周女士’,或者叫我一声 ‘周阿姨’。”周马双金训斥李小龙。

“你根本不是我阿姨,”李小龙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叫你 ‘阿姨’?”[21]

他面对长辈时傲慢无礼的态度——粤语中叫作“冇大冇细”[22]——激怒了一位厨师,他用菜刀恐吓李小龙。结果,李小龙强势怼了回去:“就凭它?来啊,你敢吗?”后来,其他员工介入,厨师做出了让步。[23]

李小龙常向愿意听他诉苦的人抱怨,包括周马双金,抱怨他是签订了契约的仆役,是被剥削的受害者。他宣称自己的处境相当于现代的苦力。[24]周马双金不喜欢李小龙,更厌恶他的抱怨。“他不是你期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所成为的那种人,”周马双金后来说道,“他太野了,没有纪律观念,也不懂得尊重别人。”[25]

在寄人篱下的三年里,李小龙与周马双金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偶尔会称呼她为“龙女”[26]。尽管李小龙不服管教,常常反抗,但周马双金还是为他的生活提供了保障。[27]当他离开餐厅时,已经从一个被宠坏的街头混混变成了一个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

每天早上,李小龙要沿着百老汇大街走到位于东橄榄树街( East Olive Street)811号的爱迪生技术学校(Edison Technical High School)。这是一所为年龄较大的学生提供职业培训和成人教育的学校,其中多数是25岁左右的退伍军人,他们希望完成高中教育或通过学习能够找到一份工作。[28]李小龙在香港时,缺乏学习动力,没有明确的学习目标。但在这里,他强迫自己去苦修数学及物理课程,可最后他发现自己实际上更喜欢历史和哲学。[29]他从未想过要像他哥哥那样成为一名学术达人,但他保持了2.6的平均成绩,并且最终在18个月的时间里获得了高中文凭,这在几年前,他的家人会认为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30]

初到西雅图的几个月里,李小龙的主要课外活动场所是在中国青年俱乐部。他之所以加入,是因为那里的首席教师杨九福(Fook Young)先生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李小龙对他以“叔叔”相称。[31]杨九福精通多种不同风格的功夫,他把螳螂拳、鹰爪拳和太极的基础内容教给了李小龙。李小龙离开香港时,只接受了三年的咏春拳训练,并自认在叶问的几十名弟子中以格斗能力来衡量只排在第六位。他最大的愿望是在拳术方面取得更大的进步,希望自己回香港时,能成为最能打的那一位。[32]他面临的问题是在美国没人练习咏春拳,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门功夫。当他不在香港的时候,他香港的师兄弟们可以继续学习、训练,会变得越来越好。为了缩短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决定去探索其他功夫门派的奥秘,并将它们整合成一个超级系统。[33]他想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武术家。[34]

中国青年俱乐部也是李小龙练习舞蹈的地方,他对舞蹈同样充满了激情。尽管他热衷于功夫,但他常常觉得跳恰恰会更有趣。他在给张学健的信中写道:“课余时,除了温习功课以及练习咏春,我基本上没时间去做别的事情。偶尔有一个南美人来教我一些他自己绝妙的花式舞步,我也分享我的舞步作为回报。他的舞步很奇妙,很有异国情调。”[35]然而,只要看看李小龙的手,就能明显看出他对打斗的痴迷:他的右手指关节由于长期击打木人桩,而长满了老茧,看上去粗壮很多,但他的左手很纤细,几乎没有任何损伤。“我留着它来跳舞。”李小龙跟朋友们开玩笑说。[36]

李小龙在美国的首次公开表演,是在1959年西雅图的夏季海洋节(Seafair)上[37]。当时的播音员通知观众,既定的功夫表演要稍做推迟,先上台表演的是恰恰舞。李小龙和一位年轻的女搭档落落大方地走上舞台,优雅地进行了20来种不同风格的舞步秀,直到人群开始躁动。紧接着是中国青年俱乐部带来的功夫套路表演。第一位表演者是一位重约90公斤的壮汉,他打了一套看上去劲力十足的拳术,播音员在一旁讲解每种技术及其用途。最后一个出场的是李小龙,播音员介绍他是刚从加州过来的。他表演的是南螳螂拳,其手法迅速多变,清晰有力,从他手指关节的快速且极具力度的变化中可以看出这门拳术的特点。

观众中有一位名叫杰西·格洛弗(Jesse Glover)的年轻美国黑人,李小龙的功夫表演让他看得眼花缭乱,极其兴奋。杰西在西雅图长大,小时候曾被一名喝醉酒的警 察用警棍打碎了下巴,这名警察对黑人有严重的种族歧视,自此以后,杰西开始痴迷武术。他想要复仇,但他找不到任何一个亚裔教练愿意教他。直到他加入空军,在德国拉姆斯坦空军基地(Ramstein Air Base)驻扎时,才开始正式学习柔道。他在25岁退役后,加入了西雅图柔道俱乐部,成为一名黑带助教。他最近对功夫很着迷,但还是找不到可以接受他的人。[38]幸运的是,杰西住的地方距离周露比餐厅只有四个街区的距离,而且他也被爱迪生技术学校录取了。

当杰西发现他和李小龙之间的联系时,他开始每天早晨赶在他前面去上学。每次他经过一根电线杆,就会对着踢打一番,假装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李小龙。可是,他这样坚持了好几天,没有引起李小龙的任何反应。最后,他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的名字是叫李小龙吗?”

“是的,你想干什么?”

“你有在练功夫吗?”

“一直在练。”

“你可以教我吗?”杰西问道,心都到嗓子眼了。正当李小龙犹豫不决时,杰西继续说道:“我很想学。我去过加州寻求指导,但没人愿意教我。”[39]

李小龙盯了杰西很长时间,心里在权衡到底要不要答应教他。自从他的师弟张学健对他在美国教咏春拳的计划表示怀疑之后,他一直梦想听到有人跟他说这些话,但他没想到第一个开口向他求教的竟然是一位美国黑人。几个世纪以来,国术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禁止教外国人功夫。为什么要和潜在的敌人分享你的拳术奥秘呢?李小龙在叶问的拳馆差点被排挤走,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他并不是纯正的中国人。虽然人们的态度正在发生改变,旧金山的几家拳馆开始允许象征性地招收白人学生,但没人愿意教黑人。如果李小龙收杰西为开门弟子,他知道自己会受到保守的中国传统人士的声讨,比如周马双金。(果然,当她发现李小龙有一个美国黑人学生后,她斥责李小龙说:“你把这些教给黑人。他们会用它来痛打中国人的!”)[40]

“我们需要一个可以秘密练习的场地。”李小龙最后说。[41]

“我们可以用我的公寓。”杰西建议。

“你一个人住吗?”

“和两个室友合住。”

“我教你的时候,他们不能在场。”

“我会让他们出去。”

放学后,他们走回周露比餐厅。路上,李小龙给他简要介绍了一下功夫的历史背景。当他们到达餐厅时,李小龙并没有邀请杰西进去。“有些人不喜欢黑人,”李小龙实话实说,“如果你待在外面,对大家都好。我得进去工作了。6点钟,在你的公寓见。”

李小龙准时到达杰西位于第七大道和詹姆斯街东南角的公寓。[42]当他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场时,直接对杰西说:“我们开始吧。你之前练过武术吗?”[43]

“我在空军服役时练过一点拳击,现在正练习柔道。”

“我对拳击和柔道了解得不多,”李小龙说,“你能给我展示一下你的柔道吗?”

杰西开始演示柔道中的大外刈。他原以为李小龙会稍微反抗一下,但李小龙并没有这么做,完全不与之较力,结果摔投出去的速度和力度比杰西预期的要迅猛得多,以致李小龙的头部险些撞上杰西的金属床角,不过李小龙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还不错,”李小龙很冷静地说,“但我不喜欢你这种必须要抓住对手才能摔投出去的方式。现在我给你看一下咏春。我要你想尽办法来打我。”

杰西以最快的速度打出刺拳、勾拳等一连串的重击,但根本没有打中李小龙。李小龙完成格挡后,迅速反击,对准杰西的脸打了过去。一旦李小龙展示了他可以阻止杰西所有远距离的出拳时,他立刻借机给杰西上了一课,介绍近距离的黐手训练。只要他与杰西的手保持接触,杰西就无能为力。如果杰西试图向前推进,他的动势就会被转移掉。当他试图往回拉时,李小龙就会把拳头扔到杰西的脸上。“他可以随意地控制我,”杰西回忆道,“他能做到在我看来完全不可能的事。”

李小龙成功地让他的第一位徒弟接受了功夫,变成了他的信徒。

自那晚开始,杰西和李小龙形影不离。午餐时间,他们在金属楼梯下练习,放学后,去杰西的公寓练习。杰西成了李小龙的朋友兼陪练,而李小龙则成了杰西的老师。一个月后,杰西说服李小龙接受他的室友艾德·哈特(Ed Hart)成为他的学生。艾德是一位体重达90公斤的前职业拳击手,同时也是位酒吧打斗的老手[44],他可以仅凭一只手放倒一个人,但他在李小龙第一节课上的表现并不比杰西出色。李小龙轻而易举地把他给控制住了,如同椒盐卷饼一样。[45]

杰西成了李小龙最好的宣传人,他不停地向周边朋友介绍他的新老师有多么出色。很快,西雅图柔道俱乐部的几个学生开始询问他们能否跟李小龙学拳,那时杰西在俱乐部里担任助教。其中一位叫斯基普·埃尔斯沃斯(Skip Ellsworth),他是在印第安保留地长大的唯一一位白人,每天都被迫在贫困潦倒的环境中与身为美国原住民的年轻人打架。[46]斯基普回忆当初与李小龙初见的情形:“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非常简短地展示了一下他的功夫,他的双手重重地按打在我的身上,把我打离地面,撞到了后面三米远的墙上。这种事以前在我身上从没发生过。李小龙只用了大约两秒钟就把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信徒。”[47]

就像他在喇沙书院和圣芳济书院所做的那样,李小龙很快就在爱迪生技术学校组建了由自己朋友和追随者所构成的小帮派。李小龙发现,在西雅图的街头斗殴场合里存在着大量潜在学员。[48]一些来自湖城(Lake City)和兰顿(Renton)等地区不同种族的贫困儿童,常常凭着拳头、匕首、剃刀以及偶然得到的枪支为争夺地盘和地位而开打。为了吸引更多人加入自己的组织,李小龙开始进行公开表演。

在爱迪生技术学校的“亚洲文化日”上,李小龙表演了“功夫”,表演礼堂外的海报很好地解释了这是一种怎样的中国武术。大约有40名学生在现场看到李小龙戴着眼镜、身穿西装、系着领带,潇洒地走上了舞台。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典型的勤奋好学的中国学生。李小龙以他略带香港口音的英语(“r”的发音听上去像是“w”)先是介绍了一段关于功夫的民间历史背景:它一直对外国人保密,以防止他们用它来对付中国人,他们拥有火药,所以佛教僧侣们根据动物和昆虫搏斗时的体态动作研究出了致命的技术。接下来,李小龙开步伸手,摆出了鹰爪拳的姿势,然后前臂翻滚猛砸变成了螳螂拳的拳架,紧接着张开手臂、单腿提膝,效仿白鹤亮翅的样子,最后以一招猴子偷桃(这是抓捏对方裆部的一种委婉说法)结束。

“这只是表演起来好看而已,有点像芭蕾和哑剧的结合,”詹姆斯·迪麦尔(James DeMile)回忆道,“不像是能实战的样子,李小龙看起来和唐·诺茨(Don Knotts)一样危险。”[49]在场的观众开始起哄。

李小龙一动不动,脸色越来越沉。观众很快安静下来。李小龙盯着一直在嘲笑自己的迪麦尔说:“你看上去很能打,上来试试吧?”

就像一个刚进监狱的人一样,李小龙挑选了现场最不好打的家伙来打。迪麦尔,20岁,体重100公斤。他很能打,是位拳击冠军,也很有街斗经验,几乎去任何地方口袋里都装着枪,当时正处于缓刑阶段。

当迪麦尔蹿上舞台时,李小龙说接下来要展示他自己习练多年的武术,名为咏春,是由一位尼姑在400多年前创建的,以近距离作战为主。说完后,李小龙转过来对迪麦尔说:“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可以用任意一只手使劲打我。”

迪麦尔担心他一拳会把这个中国小孩儿给打死。其实,他没必要担心,因为李小龙接下来对他做了此前他对杰西·格洛弗和艾德·哈特做过的事。他像陪婴儿玩耍似的,轻而易举地躲过迪麦尔的来拳,然后用自己的拳头发起了反击,他在距离迪麦尔鼻子几毫米远的地方,把拳头停了下来。最后一幕是他用一只手封锁住迪麦尔的手臂,雪上加霜的是,他用另一只手敲了一下迪麦尔的额头,然后扭头笑着问观众:“有人在家吗?”

“我就像被粘在捕蝇纸上的虫子一样无助,这一切如同一场被慢放了的噩梦。”迪麦尔回忆道,“表演结束后,我吞下仅剩的一点自尊心,上前问他愿不愿意把他的技术教给我。”

除了杰西·格洛弗、艾德·哈特以及斯基普·埃尔斯沃斯,李小龙的队伍中又加入了詹姆斯·迪麦尔和勒罗伊·加西亚(Leroy Garcia)。加西亚是一个看上去像灰熊一样的家伙,李小龙表演时,他也在场下观看,他很庆幸自己没有上台。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越来越多的来自爱迪生技术学校和西雅图柔道俱乐部的蓝领阶层年轻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宫部孝光(Tak Miyabe,音译)、查理·吴(Charlie Woo)、霍华德·霍尔、帕特·胡克斯(Pat Hooks)和杰西的弟弟迈克(Mike)。这是中国武术历史上种族最多样化的学生群体——白人、黑人、棕色人种以及黄色人种。[50]

最后一个加入的是木村武之(Taky Kimura),他那时30多岁,在麦迪逊街与第八大道交会处经营着一家亚洲超市。和这个小团队中的许多人一样,木村武之自童年起,也留下了深深的心理创伤。他在二战期间被关入了日本集中营,“在他们把我送到集中营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白人。”木村武之回忆道,“他们剥夺了我的身份,因为如果我不是白人,就没有自由,我也不是美国人,那么我是谁呢?当我从集中营离开时,我成了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除不喝醉酒以外,我整天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甚至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羞愧。后来,我听说有位中国年轻人在我超市附近的停车场教功夫。他在那儿得意扬扬地把那些高大的白人很随意地打来打去。15年来,我头一次对一些事情感到兴奋。所以,我开始训练,一点点地逐渐找回那些我认为永远失去的东西。”[51]

小团队的成员们在任何他们所能找到的开放空间内练习,譬如公园、停车场等公共场所,下雨时他们会跑到地下停车场继续练习。有时他们也会到周露比餐厅后面练习,把木人桩固定在防火梯上。每次他们击打木人桩时,都会发出可怕的噪声,导致周马双金和餐厅大厨们常常大声抱怨——这让李小龙非常高兴。[52]

这个培训班是如此的不正式,以致几乎不能被认定是培训班。成员们从来没有管李小龙叫过“老师”或“师父”,只是称呼他“布鲁斯(Bruce)”。李小龙不收取他们任何费用,也没有正式教过他们什么,只是通过他们来进一步完善自己的功夫。“我们都是李小龙的陪练,”杰西说,“他只顾着提升自己,没耐心去教那些领悟力差的人。”[53]李小龙就像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教授,拒绝去教授新生入门课程,只留下一批研究生来帮助他进行自己的研究和发现。[54]

李小龙研究的一项技术内容就是现在非常著名的寸拳(one-inch punch)。

李小龙总是想在越来越短的距离内增加他的出拳力量。通过对自身的协调性以及时机的磨炼,李小龙学会了如何扭转他的身体来创造最大的加速度。[55]“针对性训练过后,他的出拳更有力了。”杰西说。[56]

有一天,一个体重达105公斤的男人听说了李小龙的寸拳,走过来,跟他说:“我不觉得你能从这么近的距离打出力量来。”

“我很乐意给你演示一下。”李小龙笑着说。

下一刻,就看到这个人直接飞出去两米多,脸上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在撞到墙上瘫倒在地板上后,这个男人唯一能说的就是:“我信了,我信了。”[57]

李小龙这群非常强悍的年轻朋友们都很喜欢他——他们从一个崭露头角的天才那里免费接受了世界级的指导——他也同样喜欢这帮朋友。“我认为李小龙以后再也没有如此坦率地跟朋友来往了,”斯基普·埃尔斯沃斯说,“也没有朋友那么关心他了。”[58]他们是一个非常亲密的小团队,常在训练前后一起出去玩。他们经常去看电影。李小龙向他们介绍中国功夫和日本武士类的电影,但没能说服他们接受杰瑞·刘易斯的喜剧形式。“我讨厌喜剧,”杰西·格洛弗回忆,“我们最后会分开去看不同的演出。”[59]

训练结束后,他们会一起去位于唐人街南金街(South King Street)655号的大同饭店(Tai Tung Restaurant)。“对我们来说,来这里的好处是我们总能在菜单上找到我们负担得起的食物。”斯基普说。[60]李小龙喜欢美食,他可以吃很多东西但不会胖。他还是一位健谈者,所谈论的话题常常与功夫、哲学、恰恰和香港有关。他会通过描述香港的风景以及带他们去他想去的地方来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他还喜欢和杰西讨论人生目标。

“我想要有钱、有名,”李小龙会这么说,然后再补充一句,“以及成为世界上功夫最好的人!”

“我只想要开心的生活,”杰西会回应他,“金钱买不来好的生活。”

“可以的。”李小龙捍卫自己的观点。

“请说出一个开心的有钱人的名字。”杰西会故意逗李小龙。

“你疯了,”李小龙会愤怒地大声嚷道,“你疯了!”[61]

杰西很喜欢逗李小龙,问他每天嚼多少口香糖,他说差不多一天四包。

“我的嚼牙上有一个洞,”李小龙解释说,“嚼口香糖可以缓解疼痛。”

“你才是疯了的那个,”杰西说,“口香糖只会让情况更糟。你应该去看牙医。”

“我讨厌牙医。”李小龙说。可是经过几周的劝说,杰西终于说服李小龙去补牙了。[62]

李小龙喜欢赶时髦。他会穿古巴厚跟的鞋子,因为这会让他看上去高两三厘米。他来美国时,他父亲送给他一件浣熊皮外套,他去哪儿都穿着它,当他的朋友告诉他不再流行这种款式,他立刻把它收了起来。[63]

有时为了恶作剧,李小龙会穿上他最时髦的西装,大摇大摆地走进市中心的一家餐厅,他的学生充当他的保镖,假装他是中国大使的儿子。杰西说:“小龙假装不会说英语,霍华德、艾德和我要帮忙假装把他的意愿翻译给女服务员听。”[64]

英语是李小龙初到美国遇到的最大障碍。他能说,但不流利。他经常要在脑子里事先把粤语切换成英语。每当他兴奋地急于表达时,常常会因为某些单词和发音而有些磕磕巴巴的。杰西说:“我从来没听过他有哪次顺利地喊出我的名字,他总要在‘J’那儿卡上几遍才能完整地说出来。”[65]他对自己的口吃非常敏感——没人敢拿这个跟他开玩笑。他和他的追随者们昼夜不停地讨论各种问题,这是一种通过全身心投入来解决问题的方法。尽管他从未完全掌握英语,但他的英语确实因此获得了明显的进步。

这些混迹街头、作风彪悍的学生向李小龙介绍了美国文化中另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枪支。勒罗伊·加西亚和斯基普·埃尔斯沃思教李小龙如何使用自动手枪、左轮手枪、步枪和猎枪。他们拿给他的第一把枪是口径为0.25英寸(6.35毫米)的左轮手枪,手柄是黑色的。斯基普说:“小龙非常喜欢。”[66]他热衷于打扮成西部快枪手的样子,头戴一顶牛仔帽,腰间别上勒罗伊那把枪管长22厘米、口径为0.357英寸(9毫米)的左轮手枪,手里再拎一把30-06制式的步枪。[67]与其说他对打猎感兴趣,不如说他更喜欢这种带有艺术家气质的装扮。他和勒罗伊会使用空包弹进行练习。过了一段时间后,勒罗伊拒绝再陪他玩,因为即便是空包弹,被打中时也会疼得要命,李小龙总是赢。[68]

不过,他的朋友们教他开车就没那么顺利了。勒罗伊·加西亚让李小龙开着他的小菲亚特练手。“李小龙擅长的是功夫,不擅长开车。”杰西说,“每次我坐他开的车,都感觉这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旅行了。”李小龙开车生猛,经常着急,有时会快速跟车,一旦前面的车出了问题,他就会没有足够的距离和时间来减速。他的好运气以及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反应让他避免了一次严重的交通事故。几年来,他一直渴望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跑车,让自己更拉风。杰西说:“他一直想着这件事,几乎每天都会提一次。”[69]最后,他终于凑够钱买了一辆1957年产的福特。他为此感到非常自豪,每天都洗车,几乎把油漆都磨掉了。

也许他的学生给他的最大礼物,就是迫使他迅速成长为一名武术家。当他抵达美国时,他对中国功夫非常痴迷,对它的优越性深信不疑,可美国人高大的身材让他被迫做出了改变。[70]在叶问拳馆所学到的技术在比他高20厘米、重45公斤的对手身上很难奏效。他的学生都是一些经验丰富的街头打架老手,并且也练习过其他格斗术。他们向他介绍了美国的格斗情况。从他们那里,李小龙了解了柔道摔投技术和固技的实用价值,包括西洋拳击的出拳力量以及流畅的步法。李小龙成了拳击运动的狂热爱好者,开始从这些拳王身上学习借鉴:譬如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的步法和时机、舒格·雷·罗宾逊(Sugar Ray Robinson)的摇闪技巧。[71]此时,李小龙仍自认是位功夫习练者,但已经开始融合东西方拳术的精华。这种学习方法贯穿了他的一生,使他形成了自己的艺术特色,并最终在武术方面开创了一个新的范式。[72]

当李小龙和他那帮容易引起骚乱的伙伴继续欢快地在公园和停车场里练习时,这个中国小子以及他所做的事情逐渐被传播开来。人群开始在他们训练场地的周围聚集,有人询问能否加入他们。自李小龙到美国以后,一直在靠教恰恰舞来赚取零用钱。现在他意识到,他也完全可以通过教功夫来实现同样的目的。要做到这一点,他首先要解决场地问题,他需要一个固定的场所。他的追随者们把钱集中起来,租下了他们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地方——位于唐人街破旧地段南韦勒街(South Weller)651号的一个两层楼的店面。吉卜赛人住在街对面的店铺里,附近的空地上常有背包客来露营,据此三门之隔的一家废弃旅馆里也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但他们仍为这个新场地而高兴不已。斯基普说:“我们就像是站在了世界之巅。”[73]

李小龙觉得这个狭小的空间与其说是一间传统的武馆,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私人会所。最初的10名成员每月拿出10美元用来支付100美元的场地租金,作为回报,他们可以继续接受免费指导。[74]任何后来被招收的学生都需要直接向李小龙交学费。常规训练是在一楼11平方米的地方进行,观众可以在走廊上观摩,二楼的大房间被留出来作为创始成员的活动场所。[75]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小龙开办了自己的拳馆,这对于一个刚开始在社会上闯荡的19岁年轻人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为了增加报名人数,李小龙像他父亲一样,开始了功夫巡演。他和他的学生们先后在国际贸易博览会(International Trade Fair)、海洋节(Seafair)、世界博览会(World’s Fair)、西雅图和温哥华的中国新年庆典以及弗里蒙特街博览会(Fremont Street Fair)和大学街博览会(University Street Fair)上进行演出。作为表演内容和推销技巧的一部分,李小龙会让他的学生们穿上整齐的练功服,在舞台上向他行礼,并称呼他“师父(Sifu)”。此外,李小龙还会即兴在现场任意挑选观众上台与他互动。由此,他逐渐塑造了自己在舞台上的形象——谈吐有趣、富有哲理,并且令人生畏——在他余生中,他继续保持着这种形象,只是稍有一些变化。

他的学生们偶尔也会闹作一团。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李小龙很容易因高温而失控。杰西说:“我唯一担心的是舞台灯光会让他浑身是汗。每当他特别热的时候,他的控制能力就会减弱,我真的会被打晕过去。”[76]在温哥华进行示范表演时,李小龙不小心打到杰西四五次,导致他太阳穴疼痛、嘴唇肿胀、鼻子出血。

李小龙在西雅图并没有主动挑事打架,相反,他总是努力地控制自己避免与别人发生打斗。李小龙去那些通常不太欢迎华人的地方,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他的这种态度,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一天晚上,李小龙和他的白人约会对象正在一起闲谈时,四个白人男子走过来,对这个中国佬和他的金发女伴说了一些种族歧视的言论。李小龙勃然大怒,恨不得立刻暴揍他们一顿,但最终在约会对象的劝说阻止下,他转身离开。[77]当李小龙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再次遇到类似情况时,他不太愿意转过脸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在第23街和麦迪逊大道附近的台球厅内,李小龙、斯基普和几名熟客之间发生过一起打斗,那个台球厅里全部是黑人。斯基普和李小龙还在蒙大拿州的一家牛仔酒吧里和别人发生过短暂的冲突。斯基普说:“李小龙可以在三四秒内结束任何身体方面的对抗,他是有史以来最好的街头斗士之一。”[78]

李小龙的公开表演是造成冲突的另一个根源。他习惯以直率的分析以及对竞争对手的武术风格不屑一顾的评价来衬托自己的表演。每招募到两位新生,就至少会得罪一个人。对于他的追随者来说,他鼓舞人心,又极具感染力;但对诋毁他的人来说,他却显得过于傲慢、自以为是。

被激怒的人群中有一位叫仲地世一(Yoichi Nakachi,音译),他是李小龙的校友,同在爱迪生技术学校就读,29岁,日本人。[79]李小龙在爱迪生技术学校第一次示范表演时,曾宣称中国功夫中柔的特性要优胜于日本空手道的刚硬。仲地世一是位空手道黑带,街斗经验丰富。当李小龙下一次在耶斯勒露台(Yesler Terrace)表演时,仲地世一和他的朋友专门赶到现场。表演结束后,仲地世一让他的朋友去后台代他向李小龙宣战。李小龙一反常态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跟他的学生们确认,如果他不接受挑战,会不会在他们面前很没面子。当他们告诉李小龙不会有任何影响时,李小龙拒绝了这个挑战。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仲地世一在学校里多次试图激怒李小龙,在自助餐厅嘲笑他,在通廊里故意撞到他。其他华人找到李小龙,向他表示如果他不愿意跟仲地世一打,他们可以代为出手。李小龙告诉他们:“我不会让任何人刺激我去打架的。”[80]

最后,仲地世一把李小龙逼急了。在学校的地下休息室,仲地世一让朋友去找李小龙,转交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李小龙想去医院,可以来找我。李小龙离开休息室,等着杰西·格洛弗下课,同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杰西问道。

“我要去揍那个混蛋,”李小龙口沫横飞地说道,“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走着!”杰西一边说着,一边朝地下休息室走去。

“我想在三楼和他打。”

“我不确定,”杰西犹豫了一下,“如果在三楼打,我们有可能会被开除。”

“我没考虑到这点,”李小龙回应道,并回忆起了他被喇沙书院开除的情形,“你建议去哪儿?”

“去市中心的基督教青年会可能会好一些。如果有人中途进来,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场友谊赛。”

“同意,”李小龙说,“你可以安排吗?我现在太生气了。我怕我一会儿见到他,会忍不住直接揍他。”

李小龙、杰西·格洛弗、艾德·哈特以及霍华德·霍尔在学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着仲地世一和他的两个日本朋友。

“你侮辱了我和我的国家。”仲地世一大声嚷嚷。

李小龙勃然大怒,杰西担心两人会立即开打。李小龙扭过头去,竭力控制自己的怒火。仲地世一不断进入李小龙的视线,一再挑衅,试图让他失控。当公共汽车终于到达时,仲地世一坐在李小龙前排座位上,开始粗鲁地讨论打斗的规则。

“忘了规则吧,”李小龙大声喊道,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我会尽全力揍你的。”

“你赶紧闭嘴吧,”杰西对仲地世一说,“我们换个位置。”杰西在接下来的途中,一直试图让李小龙冷静下来,告诉他不要用尽全力。他担心李小龙会打死仲地世一。

当他们到达基督教青年会后,李小龙、艾德·哈特、霍华德·霍尔以及杰西·格洛弗直接去了手球场。仲地世一和他的两个朋友去了卫生间,换上了白色的空手道服。李小龙穿着鞋试了试木地板,最后决定把鞋脱掉。他脱下正装衬衫,穿着背心,做了几个膝关节屈伸动作。

当这两个年轻人开始对峙时,李小龙想要澄清一件事:“你挑战我,对吗?”

“对,对,对。”仲地世一答道。

“你提议要打这一架?”

“对,对,对。”

“好嘞,来吧!”李小龙说道。

杰西担任裁判,站出来解释规则:共打三场,每场两分钟,其中两场胜出者将是最终的获胜方。艾德·哈特拿出秒表,准备计时。

李小龙放松地摆出了咏春拳的桩架:右脚置前,右手伸出,指向仲地世一的鼻子,左手掌靠近右手肘关节处。仲地世一则摆出了经典的空手道姿势,两脚前后开立,半蹲,一只手伸出,掌心朝前,对准李小龙,另一只手握拳置于腰间。

“准备好了吗?预备——开始!” 杰西喊道。

仲地世一立即缩短步幅,切换成如猫一样的姿势,朝着李小龙的裆部快速踢出一脚。李小龙以右手前臂格挡开来腿的同时,左拳打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一连串的连环冲捶追了上去。每一拳都砸到了仲地世一的脸上,就如同湖面上泛起了一层层的涟漪。李小龙在整个手球场上追着他暴揍,对方根本没办法反击。仲地世一发动的每一次攻击都被李小龙用前臂挡住了。李小龙牢牢占据了中线,对方没办法打破他的防守。当仲地世一的后背撞到墙上时,他顺势抓住了李小龙的手臂,试图把他拽到墙上,李小龙迅速坐腰转马,肘部一沉,双拳同时打出——右拳打到了仲地世一的脸上,左拳打在了他的胸口上。双拳配合坐腰转马所产生的冲撞力量把仲地世一打得双脚离地,摔出去两米远。李小龙迅速跟上,一膝盖砸到仲地世一的脸上。仲地世一立刻挂彩,血从鼻子里喷了出来,瘫倒在地,好像死了一样。

“停手!”杰西大声尖叫道。

杰西和艾德·哈特快速跑到仲地世一身边,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过了一会儿,仲地世一恢复了知觉。他醒过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他花了多长时间把我打倒的?”

艾德·哈特看了眼秒表,上面显示的数字是11秒。为了不让那家伙感到难过,提高了一倍说:“22秒。”

仲地世一从地板上爬起来,说了一句:“我想择日再打一场。我没有准备好,事先缺乏足够的训练。我想再打一次。”

“我起初并不想跟你打,”李小龙回答道,“没必要再打了。对我而言,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的。”

当所有人准备离开时,李小龙让他的学生们保证他们不会和外人谈起这件事。不过,仲地世一的朋友把打斗细节泄露给了学校其他同学。为保全面子,仲地世一问李小龙他能否成为李小龙的徒弟,上李小龙的私教课。李小龙告诉他,他必须参加拳馆的正式课程,和其他初学者一起学习。仲地世一忍气吞声地练了一个月,后来不去了。[81]

木村武之后来回忆道:“很多人起初不认同李小龙说的话,不过,当他们见识了他的能力后,他们都想跟他学习。”[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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