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保险库的挖掘正值游牧部落自北方渗入时期。那时贝林游牧部落已经统治了大部分平原和沙漠,扩张途中所遇的一切村庄,都遭到他们的趁乱洗劫、肆意摧毁。修道院保存下的这一小部分古代知识遗产——《大事记》,被小心地藏在地下保险库。这道保护使这无价的记录免于游牧部落和分裂教会十字军的摧毁。十字军的建立,本来是要对抗游牧部落,结果却假仁义之名不时抢掠,还卷入宗派冲突。不管是游牧部落还是圣潘克莱茨的军事修道院都不会珍惜修道院的书籍。游牧部落以烧毁书籍为乐,而十字军的骑士修士则会遵从他们的伪教皇维萨里昂的教义,将大部分书籍视作“异端邪说”,烧毁以绝后患。

那个黑暗年代如今看来一去不返。在过去的一千两百多年里,一小簇知识的火种在修道院得到守护,直到如今才有望复燃。很久以前,在上一个理性时代,一些思想家曾骄傲地宣称,正确的知识是不可毁灭的——思想不灭,真理不朽。但这只是在最微妙的层面才成立,院长认为,就表面意义而言,毫无道理。世界确有其客观意义,这毋庸置疑:那是与道德无关的逻各斯,或是造物主的设计;但这种意义被上帝掌握,并非人类所能理解,直到人类发现了不完美的化身,或识别了黑暗的表现。在特定人类社会中,在人们的思考、言论和文化中,这种价值才得以描摹成形,其中的意义在这个文化背景里才真正对人类产生效用。因为人是文化的载体,也是灵魂的载体,但其文化并非不朽,会随着一个种族或一个时代而消亡。接着人类对意义的映像和对真理的描绘也会随之淡出、消失——只存在于自然的客观逻各斯,还有上帝那难以言喻的标志里。真理是能够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但也许不久,便将迎来复苏。

《大事记》中载满了古代的文字、公式以及古人对意义的映像。随着那个非同寻常的社会逐渐湮没,所有这一切也早就从人们脑海中剥离、消亡。书中能被人们看懂的部分太少。一些书页上的内容看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游牧部落的巫师看祈祷书一样。其他章节保持着一定的装饰美感,或暗示什么意义的有序性,就像一串念珠可能让游牧族人想起项链一样。最早的莱博维茨修道院修士所做的,如同将某种圣颜巾按在惨遭钉死的文明的脸上,于是得到了这庄严宏伟的面容。然而这形象太过浅淡,不够完整,难以理解。一代又一代修士们保存着这形象,使之幸存到今日,等待有一天世界准备好了,再前来查看、解读。《大事记》本身无法复兴古代科学或高端文明,因为文化是由人类部落生成的,而不是从发霉的坟堆里发育的。但这些书能够起作用,保罗师希望这些书能指引方向,提供线索,促进科学的新一轮进化。“这曾一度发生过。”受人敬仰的博杜拉斯在他的著作《论史前文明遗迹》中有此断言。

这一次,保罗师暗想,我们将提醒他们,是谁在世界沉睡之时保存了这闪闪发光的火种。他停下来向后看,一度想象着又听到了诗人的山羊在叫,它发出的咩咩声有说不出的诡异。

保罗师顺着楼梯爬到地下室混乱的中心,不久就听到了喧闹声。有人在将钢钉钉进石头。汗味和书卷味混杂在一起。热火朝天的忙乱活动充斥了图书馆。这群见习修士拿着工具跑过去,那群见习修士分成小组研究楼层格局,还有的见习修士在搬桌子,抬临时机器,摇摇晃晃地把它们搬到合适的位置。烛光照得人头昏眼花。安布鲁斯特修士远远地站在书架隔间处,他是图书馆馆长和《大事记》的负责人。此刻这名修士紧紧抱着双臂,面色狰狞。保罗师赶紧避开他愤怒的眼神。

科恩霍尔修士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哈,院长大人,我们不久就会拥有一盏电灯了,那可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啊!”

“修士,你这是一种虚荣。”保罗师回答。

“虚荣?院长大人,将我们所知所学用于有益的实践,这也算虚荣?”

“给我的感觉是,我们急不可耐地赶制,是为了给某位访问学者留下深刻印象。但无所谓,让我们看看这个工程师的杰出才能吧。”

他们走向临时机器。院长不觉得它有任何用处,作为折磨犯人的刑具可能还有点儿用。一根车轴,在这里当轮轴用,通过滑轮和皮带与一个齐腰高的“十”字转门相连。四个车轮隔了几寸分别安在车轴上。厚重的铁轮上刻着沟槽,沟槽里面缠了无数圈铜线,绕成鸟巢一样的形状。这些都是在圣博维茨打铁场里用硬币锻造的。这些轮子看起来还能在半空自由转动,保罗师注意到,这是因为这些轮子没有碰触任何表面。而面向轮子的铁块是固定的,看起来像制动器,没有碰到轮子。制动器也缠了无数圈铁丝——“激磁线圈”,科恩霍尔是这样叫它们的。保罗师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将是自我们一百年前发明印刷机以来,修道院最大的物理学进步。”科恩霍尔充满自豪地大胆推测。

“会好用吗?”保罗师问。

“我敢打赌,不能用的话,我就多做一个月的杂活儿,大人。”

你的赌注可远不止这些,牧师暗想,但没声张。“光从哪里放出来?”他问,又瞪了一眼这奇怪的装置。

修士大笑。“哦,我们有一种特殊的灯。您在这里看到的只是‘发电机’,它能产出令灯发光的电物质。”

保罗师估算这台“发电机”占的空间,后悔不迭。“这种电物质,”他喃喃地问,“能从羊脂里提炼吗,有没有可能?”

“不,不——电力质素是,嗯——您想要我解释吗?”

“最好别,自然科学不是我的长项,留给你们年轻的脑袋瓜吧。”他快速退了几步,避免被两个木匠匆匆抬着走过的大木头砸出脑浆。“告诉我,”他说,“既然通过研究莱博维茨时期的记录,你能学会制造这个东西,那你觉得为什么我们的先人没制造呢?”

修士沉默了一会儿。“这可不好解释。”最后他说,“事实上,保存下来的记录里并没有直接提供建造发电机的信息。您可能会说,信息是暗藏在整个残缺的记录中。确实暗藏了一部分,需要逻辑推理才能提炼出来。但要想做到,还需要一些理论来指导——这些理论信息是我们先人所没有的。”

“但我们有?”

“嗯,是的——如今世上有了一些智者,例如……”他的声音变了,充满深深的敬意,顿了一下才念出那个名字,“塔德奥先生……”

“有话不能说囫囵吗?”院长不快地问。

“直到如今,关心物理学新理论的哲学家依然不多。事实上,正是塔德奥先生的著作,”修士的语调又变得充满敬意,保罗师留意到这一点,“为我们提供了必要的工作原理。比方说他的《电物质流动性》《守恒原理》……”

“那他应该会高兴看到自己的著作得到应用,但我想知道灯在哪儿,我希望它不要比发电机大。”

“这个就是,大人。”修士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东西。它看起来只是一个托架,托着一对黑棒和用来调间距的旋转螺丝。“这些是碳。”科恩霍尔解释道,“古人会称它为‘弧光灯’。还有另一种灯,但我们没有材料,做不出来。”

“神奇啊,那光从哪里来?”

“这里。”修士指了指碳棒中间的空隙。

“那火焰一定非常弱。”院长说。

“哦,很亮!我猜比一百支蜡烛还要亮。”

“不可能!”

“很惊人吧?”

“很可笑才是真的,”看到科恩霍尔修士受伤的表情,院长赶紧补充,“想到我们一直以来用的都是蜂蜡和羊脂,多可笑。”

“我一直在想,”修士羞涩地说,“古人有没有可能在祭坛用的是这个而不是蜡烛。”

“胡说。”院长厉声说,“绝对不是。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请把那种念头尽快抛掉,想都不许再想。”

“是,院长大人。”

“那你打算把这东西挂在哪里?”

“嗯……”科恩霍尔修士顿了顿,怀疑地瞪了一眼地下室幽暗的一角,“我还没有主意。我想灯应该放在桌子上方,塔德奥先生……”怎么一说起这个名字他都得顿一顿,保罗师郁闷地想,“将工作的地方。”

“关于这点我们最好问问安布鲁斯特修士。”院长决定了,接着留意到修士突然不安起来,“什么情况?你和安布鲁斯特修士之前……”

科恩霍尔的脸充满歉意地扭曲着。“说真的,院长大人,我一次都没有冲他发脾气。哦,我们确实争论过,但……”他耸耸肩,“他不想看到任何东西被移动,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巫术什么的,和他讲道理实在不容易。因为在昏暗的烛光下阅读,他的眼睛已经半瞎了——可他还声称我们做的是魔鬼的工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穿过房间走向隔间,保罗师一路微皱眉头。安布鲁斯特修士依然站在角落,怒视图书馆里的一切活动。

“好啦,现在你随心所欲了。”两人一走近,图书馆馆长就对科恩霍尔说道,“什么时候你再装一个图书管理机器人啊,修士?”

“我们找到了些线索,修士,过去确实曾有那样的东西,”发明家大声答道,“据《机械分析》描述,你可以找到索引来——”

“够了,够了。”院长打断他,接着对图书馆馆长说,“塔德奥先生需要工作的地方,你建议安排在哪里?”

安布鲁斯特拇指一伸,指了指自然科学的隔间。“让他跟其他人一样在那边的诵经台工作。”

“为他在开放的楼层上搭一个书房怎么样,院长大人?”科恩霍尔赶紧提出反对意见。

“除了书桌,他还需要一个算盘、一块黑板以及一块画板。我们可以用隔板将书房临时隔开。”

“我想他需要的不是我们的莱博维茨索引和早期记录吧?”图书馆馆长怀疑地问。

“他的确需要。”

“那样的话,如果你让他在中间工作,他需要来回走很多趟。稀有文本是锁在链子上的,链子可不能拖那么远。”

“这不是问题。”发明家说,“把链子取下不就行了,拴着链子看起来太愚蠢了。分裂教会的门徒早就灭绝了,或者有小部分聚在别的地方。一百多年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潘克莱茨武装修道院。”

安布鲁斯特气得脸通红。“不行,你敢!”他厉声说道,“这些链子必须留着。”

“为什么?”

“现在的威胁已经不是焚书者了。我们必须防备的是村民。链子必须留着。”

科恩霍尔转向院长,无奈地伸了伸手。“您看,大人,怎么办?”

“他是对的。”保罗师说,“最近村子里有太多骚乱。别忘了,市政厅还征用了我们的学校。如今他们建了村图书馆,希望我们填满那些书架。当然更想要一整本书。不仅如此,我们去年还遭到了窃贼侵扰。安布鲁斯特修士是对的,珍本必须上锁。”

“好吧。”科恩霍尔叹了口气,“那他只能在隔间工作了。”

“那我们要把神奇的灯挂在哪里呢?”

修士向隔间扫视。那是图书馆里十四个隔间中的一个,所有隔间都是按照主题划分的,都面向中央大厅。每个隔间都有自己的拱门,每个拱顶的楔石上都有一个铁钩,沉重的耶稣受难像就挂在上面。

“哦,要是他将在这个隔间工作,”科恩霍尔说,“我们可以暂时取下十字架,把灯悬在这里。没有其他……”

“异教徒!”图书馆馆长的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没有信仰的家伙!亵渎上帝!”安布鲁斯特举起颤抖的双手伸向天空,“上帝帮帮我,阻止我用这双手将他撕裂!什么时候他才会停下?把他带走,带走!”他背向院长和修士,双手仍战栗不止,伸向高处。

保罗师对发明者的建议也有所抵触,但图书馆馆长更让他恼火,他对着安布鲁斯特的背影狠狠地皱起眉。他从不敢指望安布鲁斯特能假装和善一些,这与图书馆馆长的本性完全相背,但这位年老修士的暴脾气实在越发过分了。

“安布鲁斯特修士,请转过来。”

图书馆馆长慢慢转身。

“放下胳膊吧,讲话平静些,等你……”

“但是,院长大人,您听到他……”

“安布鲁斯特修士,请你搬来书架梯,将受难像取下。”

图书馆馆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盯着保罗师,说不出话。

“这不是教堂,”院长说,“不一定非要放基督像。鉴于眼前的情况,请你取下来。因为当下看来这是唯一适合挂灯的地方,过一段时间我们可能还会换回来。我明白这整件事打搅了你们图书馆,也许还妨碍了你们的研究,但我希望这一切都对进步有益。不然的话,那……”

“您让我们的主搬家,给进步让地方?”

“安布鲁斯特修士!”

“为什么不把这巫术灯直接挂在耶稣脖子上呢?”

院长面色冷淡。“我不强求你服从,修士。晚祷后到我书房见我。”

图书馆馆长畏缩了。“我去搬梯子,院长大人。”他低声应道,踉踉跄跄拖着步子离开了。

保罗师抬头望了一眼拱门上方的耶稣受难像。您会介意吗?他想。

他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这种不舒服早晚会让他付出代价。趁没人注意到他的不适,保罗师离开了地下室。这些天来,像这样琐碎的不愉快竟能让他疲于应付,让修道院里的僧众知道可不好。

第二天电灯安装完成,但测试期间保罗师依然待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已经被迫两次私下警告安布鲁斯特修士,还在礼堂当众指责了他。其实院长对图书馆馆长的立场更为同情。他疲惫地瘫在书桌前,等待从地下室传来的新消息。他对测试成败其实并不在意。一只手紧紧捂着外袍前面,一只手拍着腹部像试图安抚一个歇斯底里的孩子。

胃部又开始痉挛了。似乎一有烦心事逼近,胃痛即至。而那些不快一旦浮出水面,院长可以全力对付时,胃痛又悄然离去。但现在,它却纠缠不休。

这是警告,他心里明白。不管这警告是来自天使、魔鬼,还是他自己的意识,都是在警示他留意自身,还有尚未临头的事实。

这次会是什么?他正想着,不禁放任自己轻轻打了个嗝儿。接着又默默面向莱博维茨雕像请求原谅。那座雕像位于他书房的一个角落,置于类似神祠的壁龛里。

一只苍蝇在圣莱博维茨的鼻子上爬来爬去。圣人的眼睛似乎在斜视苍蝇,催促院长赶紧把它扫走。院长越来越喜欢这座二十六世纪的木雕。它的脸上有一抹好奇的笑容,让这座神像与众不同。那抹微笑向一侧咧开,眉毛微微拉低,似皱非皱,而眼角还有淡淡的笑纹。由于绞吏的绳子搭在一侧肩上,圣人的表情看起来常常让人捉摸不透。可能是因为木材纹理有些不规则吧。那种不规则要归功于木匠,他们有时为更好地利用木材,表现细节,会特意制造这种不规则。保罗师不确定这雕塑是不是在雕刻之前就被修整过。有时候,那个时代耐心的雕刻大师会先找一棵橡树或杉木,花费数年做冗长而乏味的工作:修剪、去皮、扭曲、捆绑,迫使枝干长至合适的位置——使那树木成长为惊人的树妖般的形状。之后才是砍树、加工、精雕细刻这些工序。这样完成的雕像,常常不易裂开或折断,因为作品的大部分线条都是顺着树木的纹理自然雕琢而成。

保罗师常常对这座莱博维茨雕塑感到惊异,这座雕塑在过去几个世纪跟那么多前任院长气场不合——而保罗师惊异的是圣人脸上那抹诡异至极的微笑。那抹不经意的微笑不知什么时候会毁了你,保罗师警告雕像道……圣人在天堂一定要笑,这是天经地义的。赞美诗作者说上帝本身也纵声欢笑,但麦默迪院长一定会反对——上帝保佑他灵魂安息。那个一本正经的蠢货。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应付他的?对很多院长来说你可不够道貌岸然。那抹微笑——我认识的人里,谁是那样咧嘴笑的?我是喜欢,但是……总有一天,其他冷冰冰的家伙会坐这把椅子。你得小心,他会换掉你,用更持久、更严肃的石膏像代替,它绝对不会看起来像在斜眼瞥苍蝇。到那时候,你就会被扔进储藏室,被白蚁蚕食。要想在教堂对艺术品的缓慢筛选中生存下去,你必须有过得去的外表能取悦一本正经的傻子,还需要内在深度来吸引目光敏锐的先人。筛选过程是缓慢的,但时不时也会由筛选变成处理——比如,某个高级教士来查看属于他的房间,咕哝一句“有些垃圾该扔掉了”。筛子里面总是装满了精致漂亮的物件。旧的物件清空了,新的物件补充进来。但珍宝永远不会被清出去,会一直留存。如果一个教堂在祭司那样古板糟糕的品位下残喘了五个世纪,偶尔还是会有品位高的人来坐镇,到那时,大部分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渣滓会被清除殆尽,让教堂再次成为守护美的庄严殿堂,由后世景仰。

院长用鹰羽扇为自己扇着风,可依然没有丝毫凉意。炙热沙漠的滚滚热浪从窗户涌入,好像烤箱扑出的热气。院长本来就非常难过,不知是魔鬼还是无情的天使让他的胃翻搅个不停。此刻他尤感难熬。

“求您了!”院长对着圣人大声呻吟祈求,心里极力渴望凉爽的天气、聪敏的头脑和探知威胁的洞察力。也许是奶酪作怪,他反思着。这时节的奶酪又黏糊又发绿。我不能再吃那些了——饮食要更容易消化些。

但不是这样的,我们又逃避了。勇敢面对吧,保罗,不是胃里的食物在作怪,而是你脑子里的食物在作怪,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你无法消化。

“但那是什么呢?”

木雕圣人没有给他现成的答案。这破玩意儿,该扔掉的绣花枕头。有时候,他的头脑运转得时断时续,有时清醒,有时迷糊。这样最好,胃部痉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世界有多重?它称量着一切,却从未被称量过。有时候,它用金银来衡量生命和劳动,这样天平永远也不会平衡。尽管草率而又残忍,它依然继续称量。有时要泼出很多很多生命,有时只要撤去一点儿金子。恍惚中,一个国王骑马跨过沙漠,带着扭曲的天平,还有一副灌了铅的色子。旗帜上写的是——“国王军旗”。

“不!”院长痛苦地哼着,压制这一幻象。

但当然!圣人脸上那抹笑容似乎在坚持。

保罗师微微发抖,将目光从木雕上移开。有时他觉得,圣人嘲笑的是他。他们在天堂嘲笑我们吗?他想。约克的圣徒梅斯——记得她吗,老家伙?她就是狂笑致死的。但这不一样,她是嘲笑自己而死的。不,这也没什么不一样。哦噗!又打了一个暗嗝儿。星期二的圣梅斯节日,确实够嘲讽的。唱诗班一片虔诚地笑她:“哈利路亚,哈哈!哈利路亚,嗬嗬!”

“圣梅斯,为我开怀大笑吧!”

国王带着他那扭曲的天平走进地下室称书。为何怨天平“扭曲”,保罗?你凭什么认为《大事记》里没有一点儿华而不实的糟粕?受人敬仰的天才博杜拉斯还曾不屑地指出,书中有一半内容简直都可以被称为哑谜。它们确实是从死去的文明那里保存下的碎片——可中间有多少已经退化成了胡言乱语?它们被无知的修士们用橄榄叶和天使装饰了四十代,成人将一则不完整的信息交托给许多黑暗世纪的孩子,让他们记住并传达给其他成人。

是我使他穿过处处隐患的国家,从得克萨卡纳远道而来。而到现在,我却才想起担心,我们的宝贝可能对他没有任何价值。

但不会就这么结束。他又看向微笑的圣徒。又一次听到警示:“地狱之王,旗帜来临。”这句来自古代《神曲》中的邪恶台词像扰人的曲调,在他脑海中低回。

拳头握得更紧了。他丢下扇子,咬着牙,喘着气,不敢再看圣徒。残酷的天使正用烧红的烙铁折磨他肉体的核心。他紧紧靠到书桌前,刚刚那一下感觉像滚烫的铁丝穿破了他的腹部。他粗重的呼吸在覆满沙漠尘埃的书桌上吹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尘土飞扬,令他窒息。房间变得粉红,到处是黑色的虫子在上下扑飞。

我不敢打嗝儿,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会松开,掉下来……但圣人啊!保护我!我抑制不住。疼痛愈烈了。主啊!耶稣!上帝啊!接我去吧!他想。

他的嘴里涌出一股咸味,一头栽到书桌上。

主啊,圣餐杯一定要在这一刻准备好吗?还是我能再挨一会儿?但钉上十字架总是在这一刻。始自亚伯拉罕之前,就是在此刻;即便到普法登卓特之前,也是此刻。不管是谁,无论如何,一旦被钉上,都要死死扛住。一旦你掉下来,他们将用铁锨拍死你,所以要挺住,保持尊严啊,老头子。既然你能保持尊严地打嗝儿,要是你能对弄乱上帝的地毯表示足够歉意,你应该能进天堂。

他等了很久很久,小虫子死了一些,房间褪去了粉红,变得模糊又灰暗。

好啦,保罗,我们要开始内出血了吗,还是又被耍了一次?

他抬头查探这模糊一片的房间,又找到了圣人的脸。那抹微笑原来是那样浅——充满悲伤、理解,还有别的什么。是在嘲笑绞吏吗?不,是替绞吏悲哀而笑。嘲笑的是那最高傻瓜,是撒旦本身。他头一次看得如此清楚。最后的圣餐杯里,可能有胜利的笑声。

突然,他感到很困,圣人的脸慢慢暗去,但院长仍微微咧嘴回应着。

快要开始唱《申初经》了,高尔特副院长才找到保罗,发现他倒在书桌前。牙齿间渗出血来。年轻神父赶紧探了探他的脉搏,保罗院长马上醒了,在椅子里坐正,好似仍在梦中,盛气凌人地咆哮道:“我告诉你,这一切都荒谬至极!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什么可笑,大人?”

院长晃晃头,眨了眨眼。“什么?”

“我马上去叫安布鲁斯特修士。”

“哦?这才可笑。回来。你有什么事?”

“没事,院长大人。我找到修士马上就回来——”

“哦,要找医师!你不可能没什么事跑到这里来。我的门原本是关着的。现在把它关上,坐下,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测试成功了。我说的是科恩霍尔修士的灯。”

“好,让我们听听看吧。坐下,开始讲吧,告诉我整个过程。”他理了理修士服,用亚麻布一角擦了擦嘴。他依然晕头晕脑的,但胃里的拳头已经放过他了。他对副院长记录的测试过程毫不在意,但努力装出关注的样子——要把他留住,直到我彻底清醒,能思考为止。不能让他去找医师——现在不行,消息会泄露:老头子要完蛋了。完蛋不要紧,要确定这个离去的时机是否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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