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里,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时光的流逝没留下任何痕迹。保罗师力拒大平原那头的请求已经有半年,可问题直到几周前才刚刚解决。或者根本就不算解决,得克萨卡纳显然对结果不满。

夕阳西下,院长沿着修道院围墙漫步,下巴倔强地向前突着,像古老的峭壁随时预备劈碎那事务巨海中跳出的浪头。他稀疏的头发在沙漠的风中飘荡,像一面三角旗。风卷起他的修士袍,袍子像绷带一样缠紧他佝偻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像憔悴的以西结,只是多了个奇怪的小圆肚子。他把枯树枝一般的手伸进袖子里,不时地扫视远处沙漠另一头的圣博维茨村,红色的夕阳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伸向院子里。路过这影子的修士都疑惑地望向老人。最近,这位管理人看起来郁郁寡欢,像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不祥之兆。据传言讲,很快就会有另一位院长被派来管理莱博维茨修道院的修士们。听说院长的身体非常糟糕,还说若是院长听到这些,那传播流言的人就得火速爬到墙外。院长确实听说过,但并没有在意,因为他很清楚传言没错。

“再给我读一遍。”他突然对身旁一动不动的修士说。

修士的兜帽微微向院长那边抬了抬。“哪一篇,大人?”

“你知道是哪一篇。”

“是,大人。”修士伸手在一只袖子里摸索,仿佛里面装了足有半蒲式耳的文件和书信,不过只一会儿,他就找到了。卷轴上贴有标签:

该文件享有教皇豁免权。

任何人胆敢伤害信使,

将被逐出教会。

致意: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佩科斯的保罗师

(莱博维茨兄弟修道院,圣博维茨村庄郊区西南沙漠,丹佛王国)

来自:马库斯·阿波罗

驻得克萨卡纳教皇大使

“很好,就是这个,念吧。”院长不耐烦地说。

“带给他……”修士在身上画着十字,喃喃念叨着例行的祈祷文,赐福文献。这些在阅读或写作前的祷告和餐前祷告一样一丝不苟。因为保护文明和知识穿越那黑暗的千年,这一直是莱博维茨修士的使命,这种小小的仪式能帮助他们将这使命铭刻于心。

祷告结束,他高高举起卷轴伸向太阳,卷轴沐浴在夕阳下。“因此,朋友,你必须举起十字架……”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单调,他的眼睛在砌满赘言的字林之中择取词句。院长靠着矮墙听着,看秃鹰在被称为“终址”的台地上盘旋。

“‘又要扔一个十字架给你扛了,近视眼书虫的老朋友和牧羊人’,”阅读者的声音闷闷的,“‘不过也许这个十字架有胜利的味道。看来希巴最后还是要去拜访所罗门啦,尽管可能是要跑去指责他是个虚伪的骗子’。”

“‘这封信是为了通知您:塔德奥·普法登卓特先生,自然科学博士、哲人中的哲人、学者中的学者、一位国君的金发私生子、上帝赐予“醒来的一代”的礼物,对将你们的《大事记》运回自己美丽国度的期待彻底绝望后,最终决定亲自拜访你。如果途中能躲开强盗,他大概将于圣母升天日前后到达。他将满载犹疑和一小队武装骑兵、汉尼根二世的问候一同到达。国王那肥胖的身躯正在我身旁打转,为这几行字嘟嘟囔囔,闷闷不乐。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命令我写的,还以至高无上的权力希冀我能为他的堂弟——学者,说点儿好话,让您能适当地尊敬他。但既然大王的秘书得了痛风卧病在床,那我就直说了:

“‘首先,关于塔德奥阁下这个人,我得给你提点儿醒。你可以按照礼仪和善待他,但绝不可以诚相待。他是个聪明的学者,但也是位世俗的学者,和这个国家的政治有密切关系。在这里,汉尼根就是国家。另外,这个学者是比较反教会的,起码我是这么看——也可能只是有点儿反对修道院。他一降生就被丢弃到一家本笃会修道院,而且——不说了,你问问信使了解一下……’”

修士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院长,他依然在望着“终址”上空的秃鹰。

“你听说过他童年的事吗,修士?”保罗师问道。

修士点了点头。

“继续读。”

嗡嗡的朗读声继续着,但院长已经不再听了。这封信他早已熟记于心,但仍觉得字里行间有些东西是马库斯·阿波罗想要暗示,而自己没能领会的。马库斯试图警告他——但要防备什么?书信的语气有些轻率,但看起来充满不祥的矛盾,可能是有意为之,叠加成一个可怕的结论,但怎样叠加才正确呢?让这个世俗学者来修道院研究会有什么危险呢?

据送信的信使讲述,塔德奥本人是在本笃会修道院接受的教育。他在那里只是被当作普通孩子对待,以此避免让他父亲的妻子感到尴尬。学者的父亲是汉尼根的叔叔——一名公爵,但他的母亲是一个女仆。公爵夫人,也就是公爵的合法妻子,从未反对过公爵玩弄女人。直到这个女仆怀了她自己渴望很久的儿子,公爵夫人这才大叫不公平。因为她只为公爵生过女儿,居然不如一个下人。盛怒之下,她送走了男婴,毒打了女仆并将她赶了出去,重新拴牢了公爵。她自己想方设法地希望为公爵诞下男婴,重树荣誉,结果又生了三个女儿。公爵耐心等待了十五年,等公爵夫人终于因小产死去——又是一个女孩,他急不可耐地跑到本笃会修道院认领了儿子,并立他为继承人。

但幼小的塔德奥,汉尼根·普法登卓特家族的一员,已经成了一个满腹怨恨的少年。在那个城市里,他从一个婴儿成长为一个少年,一直没有逃出这个城市的视线,要培养他的大堂兄继承王位的那个宫廷也没有放过他。假如他的家庭完全忽视他,那他可能健康地长大成人,不会憎恨自己作为弃子的身份。然而他的父亲和那位怀他的女仆却不时前来慰问,让他无法忘记,自己也是父母所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这让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本应拥有的爱。也就是在那时,汉尼根王子也来到同一家修道院接受为期一年的教育。他不仅对自己的私生子堂弟作威作福,而且什么都比堂弟强,除了智商。幼小的塔德奥嫉恨这位王子,决心至少在学识上要把他远远甩开,然而这场比赛却无疾而终。王子在第二年就离开了修道院学校,去时和来时一样,还是大字不识一个,而且再也没考虑过继续读书。而此时,被逐出家门却孤独地继续着这场比赛的塔德奥,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但这胜利也是徒劳,因为汉尼根完全不在乎。于是塔德奥先生蔑视整个得克萨卡纳宫廷。然而出于年轻人的游离不定,他最终还是自愿返回宫廷,成为父亲的合法儿子,貌似原谅了所有人,除了将他逐出家门的公爵夫人和在流亡期间照料他的僧侣们。

院长觉得,也许他把修道院当成了监禁邪恶的囚牢,那里可能有痛苦的回忆、模糊的回忆,也许还夹杂着一些想象出来的回忆。

“‘……争论不休的新文化温床里成长起来的种子’,”阅读者继续念道,“‘因此要留心,注意各种风吹草动。但是,另一方面,不仅仅是他的国君,宽容和正义也要求我将他作为一个好心的年轻人推荐给你,起码是一个没有恶意的孩子,就跟大部分读书人和有绅士风度的异教徒一样——不管本质是什么,他们都会把自己扮作异教徒。只要你坚持原则,他也会老老实实的。不过要小心啊,朋友。他的脑袋就像一支上了膛的枪,不知道会朝什么方向射击。但我相信,以你的足智多谋和热情好客,对付他一阵子应该不是个太棘手的问题’。”

“‘保罗,请为我斟满圣杯吧,替我向上帝祈祷,让我更强悍,我怕自己会死去。希望你和修士们能经常为马库斯·阿波罗祈祷,让他免于惊吓。朋友,再见。’

“‘彼得保罗节第八日,于得克萨卡纳……’”

“再看看那个印章。”院长说。

修士将卷轴递给他。保罗师拿到眼前,仔细看羊皮纸末端那模糊的字母,一看就是用涂墨过多的木质图章印上去的:

“不知道国王以后会不会找人把这封信念给他听呢?”院长忧虑地说。

“如果会的话,大人,这封信还会被送来吗?”

“我想不会。但是凭着城主不识字,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样轻率地写这种信不像马库斯·阿波罗的作风,除非在这字里行间中,有什么信息要透露给我——但又想不出一个安全的方法来说。最后一部分——关于什么圣杯,他害怕死去那段,明显说明他在担忧着什么事情,可到底是什么呢?这不像马库斯的风格,一点儿也不像他。”

这封信送到已经有几周了,在这几周里,保罗师睡得很不踏实,他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中,想知道哪一件事得到改变,就能够扭转未来。但未来是什么样的呢?他逼问着自己。硬要预测未来有问题,好像没有理性的理由:修士和村民之间的纷争早已烟消云散;游牧部落也没有要自北向南扫荡的迹象;丹佛帝国也没有强行对修道院集会征税;附近也没有军队徘徊;绿洲依然提供着水源;人畜似乎都没有遭到瘟疫侵袭;今年玉米在灌溉农田里长得很好;世界有了进步的迹象,圣博维茨村的扫盲率达到了百分之八,成果斐然——村民本应该感谢莱博维茨修道院,但他们并没有。

尽管如此,他还是预感有什么不祥之兆。有些不知名的威胁隐藏在世界一角,等太阳再次升起,它们就会被释放。这种感觉一直在折磨他,恼人至极,就像在沙漠烈日下,一只饥饿的虫子在人的脸上蠕动。总觉得有什么危险迫在眉睫,冷酷、愚蠢像热疯了的响尾蛇一样盘在一角,随时准备攻击翻卷而来的风滚草。

院长认定,这就是他要抓住的魔鬼,但魔鬼总是躲躲闪闪,难以捕获。院长心中的魔鬼其实很小,就跟所有魔鬼一样:只到膝盖那么高,但重达十吨,力气有五百头牛加起来那么大。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心存恶念,只是像疯狗一样为暴怒所迫。他啃食肉、骨头和指甲,只是因为他诅咒自己,而这诅咒造就了可恶的胃口,贪得无厌。成为魔鬼仅仅是因为他否定一切善,而这种否定已经成为他本质的一部分,或者成为其中的一个空洞。保罗师想,他一定是在穿过人海的途中,不知在什么地方,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真是荒谬,你这死老头子!他咒骂自己。当你厌倦了生活,变化本身就像是邪恶,不是吗?因为到那时,任何变化都会打扰生活中那死一般的让人厌倦的平静。哦,那就是魔鬼,好了,让我们不要对他苛责过多,大限到了,他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谴责。你是那个厌倦生活的老头子吗?

可那不祥的预感依然挥之不去。

“你觉得秃鹰有没有吃掉老以利亚撒?”手肘旁传来一个安静的声音。

保罗师瞥向暮色,回首望去,原来是高尔特神父,这是他的副手,也会成为他的后继者。他静静站着,捻转着一枝玫瑰,看起来有些尴尬,因为打扰了老人的独处。

“以利亚撒?你是说本杰明?为什么这么问,最近你有听人说起过他吗?”

“哦,没有,院长大人。”他不自在地笑了,“但您好像一直望着台地那边,我猜您是不是在想着,那个老犹太人怎么样了。”他扫了一眼那座铁砧一样的山,它在西方灰色天空下轮廓尽显,“那边尚有一缕青烟,所以我猜他还活着。”

“我们不用猜,”保罗师打断说,“我会去那里拜访他。”

“听起来好像你今晚就要走。”高尔特轻笑了一声。

“就这一两天。”

“最好小心。有人说他朝爬山的人扔石头。”

“我有五年没看望他了。”院长忏悔道,“太惭愧了,他那么孤独,我一定要去。”

“要是他孤独,为什么还坚持过那样的隐士生活?”

“为了逃避孤独——一个老人在年轻世界里的孤独。”

年轻的神父大笑。“这也许是他的意愿,大人,但我看不出来。”

“你会的,等你到我这把年纪,或到他的岁数就懂了。”

“我可不会变得那么老。他曾打赌说自己有几千岁了。”

院长默默回想了一下,也笑了。“你要知道,连我也没办法怀疑他。我还只是个见习修士时就见过他,那是五十多年前了,我敢发誓,那时候他就跟现在一样老。”

“三千二百零九岁,他是这么说的。有时候还说得更老。我想他是真的相信这些。这疯得有趣。”

“我不确定他是真疯,神父。他只是想法有点儿怪异。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有三件事。第一,我们该怎样把诗人赶出皇家客房,提前为塔德奥先生空出来?他再过几天就到了,可诗人已经安顿下来了。”

“我来处理诗人。还有什么事?”

“晚祷。你会在教堂吗?”

“最后几个钟头我才到。还有什么事?”

“地下室论战——关于科恩霍尔修士的实验。”

“是谁,为什么?”

“唉,这愚蠢的论点好像是安布鲁斯特修士认为末日降临,而科恩霍尔修士觉得这是未来之始。科恩霍尔修士挪了一些东西为一件设备让出空间。安布鲁斯特大叫‘毁灭’,而科恩霍尔修士大喊‘进步’,于是他们俩争执起来。他们跑来对我发火让我解决,我训斥他们乱发脾气。他们自觉羞愧,互相奉承了十分钟。结果六小时后,安布鲁斯特修士又在地下图书馆怒吼‘毁灭’,连楼板都震颤了。我倒是能处理他们时不时地发火,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要我说,这根本是行为不端。你叫我怎么处理?把他们逐出修道院?”

“不至于,但需要你警告他们。”

“这好办,我会追查到底的,没别的事了吗?”

“是的,院长大人。”他举步离开,又停住了,“哦,顺便问一句——您觉得科恩霍尔的玩意儿能好使吗?”

“但愿不会。”院长愤怒地轻哼。

高尔特神父面露惊讶。“那您为什么允许他……”

“因为最开始我也好奇。但现在这项工作造成这么多骚乱,我后悔让他干了这个活儿。”

“那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因为我希望,不用我插手,他就能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荒谬。一旦失败了,刚好又让塔德奥先生看到,这对科恩霍尔修士来说是足以铭记的屈辱——这可以提醒他,自己的职责究竟是什么,别让他以为自己受到感召,献身宗教就是为了在地下室制造发电机。”

“但是,院长大人,您不得不承认,一旦成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

“我用不着承认。”保罗师粗率地说。

高尔特一离开,院长就进行了一番自我辩论,最后决定先去处理诗人老兄的问题,然后再解决“毁灭”对“进步”的论战。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就是把诗人赶出皇家客房,最好也能赶出修道院,赶出修道院周边,让他从自己的视觉、听觉和大脑中消失。但要赶走诗人老兄,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最简方案”。

院长离开围墙,穿过庭院,走向客房。他凭感觉摸索着,因为建筑物庞大的身影挡住了星光,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扇窗户透出点点烛光。皇家客房的窗户正黑着,但诗人的作息时间一直很古怪,此刻说不定正在房中。

院长来到客房前,摸索着找房门,找到以后就敲门。虽然没有应答,但隐约听到微弱的咩咩声,可又不确定是不是从客房里传出的。他又敲了敲门,然后试着推门,结果推开了。

炭火发出的微弱红光让这一室黑暗变得柔和,房间里散发着陈腐食物的臭味。

“诗人?”

微弱的咩咩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他走到炭火旁,耙过一块炽热的煤炭,点着了一根引火柴。他环顾四周,看到房间里的褥草垫时不禁一颤,那里是空的。他点燃油灯继续搜索。这个房间里里外外都要彻底擦洗、熏香——说不定还得驱魔,然后才能让塔德奥先生住进来。他很想让诗人老兄干擦洗这种活儿,但心知机会渺茫。

走进第二个房间,保罗师突然感到有人在盯着他。他紧张地停了下来,缓缓转身。

架子上的一瓶水里,有一只眼球凝视着他。院长熟悉它,朝它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摸索。

走到第三个房间,他看到一只山羊。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山羊站在一个高高的柜子顶部,津津有味地嚼着青萝卜。这只山羊看起来是一只小型的野山羊,但光秃秃的头顶在油灯下泛着浅蓝色的光泽,无疑是天生畸形。

“诗人?”他轻声问,摸着胸前的十字架直直地盯着山羊。

“这里。”第四个房间里传来充满睡意的声音。

保罗师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山羊继续嚼着青萝卜。刚刚的想法实在是可怕。

诗人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一瓶红酒放在旁边,伸手就能够到。唯一正常的那只眼睛在灯光的刺激下恼怒地眨个不停。“我在睡觉!”他抱怨道,一面调整黑眼罩,一面伸手拿酒。

“那也要起床。你要马上离开,今晚就走。把你的东西扔出去,好让套间换换空气。早晨再回来,把这地方刷干净。”

一时间,诗人看起来像一朵受伤的百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到毯子下,抓了一把什么东西。他打开拳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看。“上次是谁住在这里?”他问。

“龙吉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在想是谁带来的这些跳蚤。”诗人伸开手掌,从掌心捏出什么东西,用指甲掐碎,然后扔掉,“塔德奥先生可以拥有它们啦,我可不想要。自从我搬进来,就快被这些家伙活吃了,我很高兴——”

“我不是说——”

“——接受您的盛情多待一阵子,当然要先等我的书完成。”

“什么书?不管啦,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现在?”

“现在。”

“好极了。我忍不了这些臭虫了,一晚也不行。”诗人滚下床,又喝了口酒。

“把酒给我。”院长命令道。

“当然可以,您也来点儿,真是好酒。”

“谢谢,你是从我们地窖偷的吧?这刚好是圣餐酒,你有想过吗?”

“可还没经过祝圣呢。”

“你居然想到了这种程度,真让我吃惊。”保罗师夺去酒瓶。

“我并没有偷它,我只是——”

“别管酒了。你从哪里偷的山羊?”

“我没有偷。”诗人委屈地抱怨。

“那它是——凭空出现的?”

“是件礼物,神父大人。”

“谁送的?”

“一位亲密的友人,大人。”

“谁的亲密友人?”

“我的,长官。”

“荒谬。现在回答我,你从哪里——”

“本杰明,长官。”

保罗师脸上浮现一丝惊讶的神色:“你从老本杰明那里偷了它?”

诗人听了那个词禁不住龇牙。“求您了,不是偷。”

“那是什么?”

“我为他作了一首十四行诗,本杰明坚持要我留着它作为礼物。”

“说实话!”

诗人老兄怯懦地吞了吞口水。“我是通过飞刀游戏赢来的。”

“我明白了。”

“这是真的!那个老浑蛋差点儿把我的家底都赢走了,还不让我赊账。我不得不用玻璃眼睛赌他的山羊,结果我又翻盘啦!”

“把山羊赶出修道院。”

“但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山羊。羊奶可是琼浆一般的美味,而且营养丰富。事实上,它还是老犹太人长寿的秘方。”

“他有多大岁数?”

“五千四百零八岁。”

“我原以为他才三千二百……”保罗师顿了一下,“你去‘终址’做什么?”

“和老本杰明玩飞刀游戏。”

“我是说……”院长压制自己的火气,“别管了,反正赶紧搬出去,明天把山羊还给本杰明。”

“但我是公平赢来的。”

“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把山羊赶进牛棚,我亲自还给他。”

“为什么?”

“我们要山羊没用,对你也没用。”

“哦,哦。”诗人狡黠地叹道。

“你在干吗,祈祷吗?”

“塔德奥先生要来了,结束之前会用得着羊的。这点你可以确信。”他得意地咯咯笑着。

院长恼怒地拂袖而去。“赶紧离开。”他又吼了一声。接着要去全力对付地下室的争执了,《大事记》的工作都因此暂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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