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甘·奥斯本质上是一个公正仁慈的人。他看到手下的一帮战士在逗弄拉雷登的俘虏时,自己也驻足旁观。但当看到他们把三个战俘的脚踝绑在马匹中间,并抽打马匹让其狂奔时,洪甘决定插手了。他命人把这帮战士拿下,当场鞭打。因为洪甘·奥斯——疯熊——作为仁义酋长闻名于世,他甚至从未虐待过一匹马。

“杀死俘虏是婊子才干的事。”他轻蔑地朝被鞭打的犯人咆哮道,“自己回去反省,免得跟婊子一样下贱,滚出军营,新月时再回来,流放十二天。”受刑的战士呻吟着抗议,疯熊吼了回去,“要是马驮着战俘经过我们营地,那怎么办?草食人头领是我们的客人,你不知道他们容易被血吓到吗?尤其是他们自己人的血。留点儿神!”

“但是这些草食人是南方来的。”一个战士一面反对一面指向那几个俘虏,“我们的客人是来自东方的草食人。我们这些真正的人不是和东方达成协议,一起对付南方的吗?”

“你敢再说一遍,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疯熊狠狠地警告,“不管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全部给我忘掉!”

“那些草食人要和我们待好多天吗?神之子啊!”

“谁能知道那些农民是怎么计划的?”疯熊反过来问,“他们的想法跟我们的不一样。他们说,他们中有几个人要从这里出发,穿过旱地,到草食人牧师的地盘,那里的人都穿着黑袍。其他人会留下来讨论——但不是你们这些贼耳朵能听的。现在快滚,这十二天够你们丢人的。”

他背过身不再看,由他们自己溜走。最近纪律松懈,各部落都躁动不安。整个大平原的人都知道,洪甘·奥斯与一个得克萨卡纳的使者在火焰前握手宣誓,建立盟约。萨满祭司削下洪甘与使者的头发和指甲,做了一个人偶为信物以防任意一方违约。各部落的人都知道他们签了契约。人和草食者之间订立契约一直被大平原部落视为耻辱。疯熊能感觉到年轻战士在暗暗轻蔑自己,但时机未到,不能解释。

疯熊也想聆听好的计策,即使是狗说的,只要是好的,他也愿意听。虽然草食人没有什么好点子,但来自东方的草食人国王的信使确实让他印象深刻。他解释了保密的价值,谴责口无遮拦,大肆吹嘘。要是让拉雷登人知道了部落得到了汉尼根的武装,那这计划就彻底失败了。疯熊仔细琢磨了一阵子这个计策,这和他的本性冲突——要是开战之前,能正大光明地宣告,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敌人,这样就会令自己更满足、更威风。可是,琢磨得越久,他越察觉此中的智慧。要是这个草食人国王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那他就几乎跟人一样明智了。保密确实是必要的,即使一段时间要被蔑视为缺少男人气概也要忍耐。要是疯熊手下的人知道手中的武器不是抢劫边境的战利品,而是汉尼根送的礼物,那拉雷登人就可能从抓到的疯熊俘虏口中探知这一计划。因此,有必要让部落发出牢骚,抱怨他们与东部农民和谈是多么大的耻辱。

但其实密谈并非为了和平。谈判收获不错,而且得到了战利品。

几周前,疯熊亲自率领一支“远征队”跑到东方,凯旋时带回一百匹马、四十八条长枪、几桶火药、充足的子弹,还有一名俘虏。随行战士没有一人知道,那些窖藏的武器其实是汉尼根手下人埋藏的,而那名俘虏其实是得克萨卡纳的骑兵军官,未来交战时将为疯熊献计献策,对付拉雷登人。草食人的计策总是那么无耻,但那个骑兵军官能猜到南部草食人的想法。而洪甘·奥斯的想法,他可怎么也猜不到。

疯熊为自己是个谈判好手而扬扬自得,这也确实无可厚非。他同意了避免与得克萨卡纳冲突,不再从东部边境偷牛,但前提是要汉尼根供给他们武器和装备。对拉雷登作战这一项,双方心照不宣,虽然并未写入契约,但这正合疯熊本意,不需要正式列入契约。与一个敌人结盟,让他能够放心对付另一个对手,最终,他可能重新占领上个世纪被农民蚕食霸占的牧地。

部落酋长骑马回到营地,夜幕已降临,一股寒流覆盖了平原。来自东方的客人们裹着毯子,围着炉火挤成一团,旁边还有三位老人。而常常围坐在炉火旁的孩子们此时却好奇地藏在阴影里向外张望,或者躲到帐篷外沿,探着脑袋偷看这些陌生来客。这里总共有十二个陌生人,但看起来彼此不怎么关心。这群人的头领显然是个疯子。疯熊并不反对疯狂(事实上,疯狂被巫医们称颂为洞察超自然事物的最强能力),他还从没听说疯狂也被农民奉为头领的品质。但这个家伙一半时间都在干涸的河床旁边挖土,另一半时间在一个小本子上神秘地写写画画。他显然是一个巫师,还是个可疑人物。

疯熊停了停,披上了他的正式狼袍礼服,让一位萨满在他前额画上图腾,才靠近篝火,坐在众人旁边。

“畏惧吧!”部落酋长步入火光,一位老战士便遵从仪式长啸起来,“畏惧吧!为这强者走来,靠近他的孩子。族人们,拜倒吧!因为他的名字是疯熊——这搏命赢得的美名,他年少时赤手空拳制伏一头疯熊,徒手将其掐死,这在北方大地真实上演……”

洪甘·奥斯不理会这颂词,从在篝火旁侍奉的老妇手中接过一杯血。这是从刚刚屠宰的阉牛身上放出来的,尚有余温。他一口饮尽,然后才向身旁的东方人点头致意。那些草食人眼睁睁看他喝干牛血,满脸惊慌不安。

“啊——”部落酋长一声长啸。

“啊——”三位老人应和着,还掺杂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草食人的声音。老人厌恶地瞪了这个草食人好久。

疯子想为他同伴的冒失打掩护。“告诉我,”趁酋长落座,疯子问道,“为什么你们的人不喝水?是你们的神不让吗?”

“谁知道神喝什么?”疯熊沉声说,“常言说水是给牛和农民喝的,牛奶是给孩子的,而血才是人喝的。不然能怎样?”

疯子并没觉得被侮辱。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打量了酋长一会儿,接着冲他的一个手下点头。“‘水是给牛喝的’解释得通,”他说,“这里常年干旱。牧人会把最后一滴水留给动物。我原想他们是不是服从什么宗教禁忌才不喝的。”

他的同伴一脸苦大仇深,用得克萨卡纳话叫嚷着。“水!上帝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喝水呢,塔德奥先生?这是多么高的要求吗!”他口干舌燥地空吐口水,“血!呸!黏在喉咙里根本不解渴。为什么不能嘬一口——”

“离开前不行!”

“但是,先生——”

“不行。”学者厉声喝道,抬头发现部落里的人正对他们怒目相向,他赶紧又用大平原的方言对疯熊说,“我刚刚听我的同伴赞赏你们族人的男子气概和健康体格,这可能跟你们的饮食有关系。”

“哈!”酋长爽朗地喊了一声,接着近乎兴高采烈地对老妇喊,“给那个异乡人来杯红的。”

塔德奥的同伴打了一个激灵,但一声都没敢吭。

“伟大的酋长,我有一个请求,”学者说,“明天我们将继续西行,要是您能派一些战士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将无比荣幸。”

“为什么?”

塔德奥先生顿了顿。“为了,呃——做我们的向导……”他停住了,突然一笑,“不是的,我跟您开诚布公吧。你们有些人并不欢迎我留在这里,而您的盛情又……”

洪甘·奥斯仰天大笑。“他们是害怕其他小部落。”他对老者们说,“他们害怕一离开我的营房,就会遭到伏击。他们吃的是草,所以害怕打仗。”

学者脸颊微红。

“什么都不用怕,异乡人!”部落酋长得意地高声笑道,“真正的人会护送你们。”

塔德奥先生低了低头假装领情。

“告诉我们,”疯熊说,“你们要去西方旱地寻找什么?种植庄稼的新田地吗?告诉你吧,那里可没有。也就靠近几个水坑的地方有一点儿,可那里长出的东西连牛都不吃。”

“我们并不是去找新农田。”客人回答,“您知道,并非我们所有人都是农民。我们要找的是——”他顿了顿。用牧民的语言没法解释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为何去莱博维茨修道院。“——是去寻求古代巫术。”

一位身为萨满的老者支棱起耳朵。“西方有古代巫术?我没听说过那里有巫师。难道你指的是那帮穿黑袍的?”

“就是他们。”

“哈!他们有什么巫术值得关注?他们的信使太容易被抓到了,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不过他们确实很能挨得住折磨。你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巫术?”

“嗯,我本人也同意你的说法,”塔德奥先生说,“但据说在他们的某个房间里,囤积着珍贵的资料,上面记录的咒语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确有其事,那黑袍人显然不知道怎么运用这种力量,但我们希望能够掌握并运用。”

“黑袍人会让你查看他们的秘密吗?”

塔德奥先生微笑着说:“我想是的。他们不敢再藏下去了。不得已的话我们会强行拿走。”

“真是勇敢的说辞。”疯熊嘲讽道,“看来这些农民比他们的同类要勇敢些——不过他们跟真正的人比起来还是孬种。”

学者受够了游牧人的羞辱,憋了一肚子的气,早早回去休息了。

留在篝火旁的战士还在和洪甘·奥斯探讨必将来临的大战,但是战争毕竟跟塔德奥没有一点儿关系。他对自己那无知堂兄的政治抱负毫无兴趣,还是黑暗世界的文化复兴更让他着迷。不过国王的庇护还是有用的,好几次都让他化险为夷。但那是另一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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