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黑石和雀子,雀子和李海 04

李海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家中。其实好久以来,在他的心的最深处就升起了一股模糊的慌乱的情绪。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意志力将这股情绪压制下去。随着他同雀子的交往越来越深,他觉得这位女孩不知不觉地在占据他的生活的中心,而这种情况并不是在他的计划中的。然而雀子不管什么计划,她大胆独立,她又能让两人的关系令相互感到非常自然。尽管李海最近隐隐地感到他俩这种挚友的关系有所变化,但他不愿多想。

可是今天,当他告诉雀子关于黑石的可能的情感动向时,雀子忽然就向他含蓄地表白了。面对雀子的真诚,他当然不能装傻。是她首先将他里面的情感挑明了: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位姑娘。他不是梦见过她好多次了吗?他不是在梦里焦虑地寻找过她吗?他的初衷是要通过帮她来帮黑石,可是黑石的事已经迎来了解决的可能性……世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究竟是可叹还是可喜?

当天晚上,李海正在写读书笔记时,电话铃响了。是黑石。

“我打算近期带一位书友来书吧。她也是仪叔多年的学生,水平比我高。她又是我以前的大学同学。她叫小桑。”

“太棒了!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

“什么事包在你身上?八字还没一撇呢,只不过是十几年没见面的老同学,我正打算去找她罢了。”

“去找吧,去找吧,将她带到书吧来,一切都会顺利的。我有预感,这位小桑女士非同凡响。当然我们的黑石也是毫不逊色的,哈哈……只要是在书吧里发生的事,都会有好的结果。”

“谢谢你,李海。现在一切都还未明了呢。”

“所有的情感方面的事不都是这样吗?要有信心。”

放下电话,李海激动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后来他又打电话将这事告诉了雀子。

“啊,李海,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了!我盼着那位桑姐快点来!”

“没想到我们的努力迎来了这样的结果!”李海说。

“这个结果太好了!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是。我是受益最多的人啊。”

李海洗了个冷水澡,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他觉得自己今天一天有些疯狂了。

他躺在黑暗中想黑石的美好前景。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啊。既然是来参加书吧,成功的可能性就极大。黑石多么有魅力——尤其是在书吧里。那不是一般的魅力啊。雀子隔了这么多年仍对过去的事忘不了。不管怎样,那位小桑一定会被黑石打动的。他听出来,黑石这回是动了真情了。

想完黑石的事,他又来想雀子:她的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笑貌,她的手,她身上的好闻的气息,她的含蓄的表白,这一切都令他神魂颠倒。他恨不得马上带着雀子去家乡。可是还不行,先得让黑石的事落实他才会心安。

书吧聚会的前两天雀子又忍不住给李海电话,约他在她家附近的茶室见面。他们两人之间有很多话要相互倾诉。

雀子提早来到茶室,没想到李海也在同时赶来了。

“雀子,我急于要见到你,我太激动了。”

“我也是。”雀子小声说。

他们紧紧地挨在一块坐在包间里。李海一直握着雀子的手,令雀子感到无比舒适又激动。

“我们都没有故意要走到这一步,但是情感就是有它的规律,它超出思想的控制。”李海说,“我可以吻雀子吗?”

雀子点了点头。

他俩做了一次沉醉的深吻。他接着又来吻她的脖子。

雀子喘着气说:“李海,李海,你是一团火。我们等得太久了……我可以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我今晚去你家。”

雀子打了电话给她妈。他们付了账,茶也不喝了,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李海的家。一路上雀子都像被李海带进了梦中一样。李海紧紧地搂着她。

在李海的家里,雀子度过了一个无比享受的夜晚。她事先没有料到被她激起的情感是如此猛烈、持久,同时又不失温柔。她想,今后她会对她同李海的这种性活动上瘾的……整个夜里她都敞开着,她的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被这位爱人多次探索过了。而她,也探索了他。她暗暗地对自己说:“黑石的那一页终于翻过去了。”她听见爱人在说:“黑石是我的亲兄弟,雀子要同黑石的兄弟结婚了。”

“我多么爱你,李海,我们就像前世有缘分一样。妈妈会多么高兴。”

“我从小没见过妈妈。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我爱她。我们三人以后要住在一起。”

雀子想哭,张了张嘴哭不出来;她又想笑,就笑起来了。

“我要像你对待我一样对待你。”她说。

雀子下班后回到家。她发现她妈妈的情绪特别好。

“妈,这两年您的身体差了些,我打算今后三个人住一块。”

“李海没意见吗?”

“就是他提出来的啊。他爱您。”

“我也爱这位女婿。从他第一天来我就幻想雀子能嫁给他。”

“妈,您真好。”

带小桑去“鸽子”书吧是黑石多年单身汉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不知为什么,黑石总被一种幻觉萦绕着,就好像他同小桑并没有分开十多年,而是一直就有频繁的联系。一见面他就感到自己与她是息息相通的。这是不是因为仪叔的关系呢?他不知道。但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到了小桑同仪叔的情感联系和他自己同仪叔的情感联系同样深,也许甚至还更深……想想吧,那么多的岁月,朝夕相处,志同道合……很可能她早就爱上了仪叔,所以到现在还是单身。后来,他虽鼓起勇气带小桑去了书吧,精彩的交流也在书吧发生过了,但他心中的犹疑并未消除。他提醒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应该审慎又审慎,千万不能像“大象闯进了瓷器店”——将事情搅得乱糟糟的。经过深思之后,他便将他与小桑的关系定位为老同学加好朋友了。“要克制,要仔细观察。”他对自己说。虽然仪叔一片好心将小桑介绍给了他,盼望他与小桑马上要好起来,但黑石还是觉得这事不能着急。因为他对小桑没有把握,他对仪叔的魅力却有很深的体会。所以在小桑参加了第一次书吧聚会之后,他就有意地从她的视野内消失了。他想,这事让它慢慢发展吧。反正他现在的研究工作也很繁忙。

但是仪叔后来却责备他了。他督促他抓紧这事,说:“这样的女孩非常稀有。”看来仪叔的审美同他一致。但假如万一……天天看见仪叔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她为什么要转向平庸的黑石呢?黑石平时虽不认为自己平庸,但他觉得自己同仪叔一对照,就会显得平庸。他目前在努力向仪叔的境界攀登……

那么,既然自己对小桑有很大的兴趣,他应不应该进入她的情感世界,或者去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好感呢?黑石觉得他遇到了禁区。出于对仪叔的深爱,也出于他对遇到的这种关系的盲目,他觉得自己决不能心急,一定要顾及种种的情况。他将那天他与小桑去参加书吧聚会的一些细节想了又想,却得不出任何线索。似乎是,小桑对他也有兴趣,但她的兴趣应该还是局限于她对朋友的固有的温情和她对文学的向往上面。也可以说,黑石内心的情感发动了,但因自己过于压制,没能传达到小桑那里。或者说,小桑也有审慎的一面,她不愿将自己的隐秘的情感外露,而更愿意深藏。他就这样思来想去的。即使仪叔不时催促他,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而且,他觉得同小桑作为挚友交往非常舒适,他总能从她那里得到启发和生活的力量。她的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抵抗平庸,这让黑石感到非常佩服。黑石在数年的单身生活中将全部体力和精力都投入了文学,但他的个人生活是比较沉闷的,他自己也感到这是个缺陷。而现在,却有一位处境同他类似的女性,能如此温柔平和地对待日常生活,热爱这个生活,这件事本身对他就是个很大的震动。钻研文学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追求一种更为合理的日常生活吗?小桑身上有他自己所缺少的某些品质,所以他对她有好奇心,非常盼望在她面前展示真实的自己,与她进行沟通。书吧里的朋友们,例如雀子和李海,立刻就看到了小桑在这方面的卓越之处,并热切地希望他同小桑结成伴侣。

黑石感到,现在种种的外部条件都在推动着他同小桑走到一块,但两个人自己的内心却还没有敞开。毕竟,两人都是有情感阅历的成年人了,所以要考虑的方面比较多。并且在黑石来说,主要的抵制来自他的内心——他生怕因自己的举动而破坏了一种世界上最最美好的情感。这种暗地里的担忧贯穿了他和小桑的关系的始终。

后来他又同小桑一块参加了书吧的聚会,他同她有了某些沟通,他自己也更强烈地为她所吸引,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在往深层次发展。然而黑石仍然提醒自己,在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没有澄清之前,他不能任凭自己跨越界限。他的感觉体验是,在他与小桑的交流中,小桑对他所说的所有有关仪叔的那些话都可以做模棱两可的解释,可他又不能做到让她澄清,因为那会是粗鲁无礼的。他只能等,等某个契机发生。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让这位他心仪的女性向他敞开。那么就等吧,这种等待不完全是消极的,并且常常是丰富而有意思的,虽然有时也夹杂着沮丧,但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

无论今后会如何,他是喜欢小桑的。即使是作为终生的挚友,她也会不断地给他带来生活的动力。他还从来没有交往过这样一位异性的朋友呢,这就可见他的个人生活过于单调,缺少激情。而这种缺少激情也会间接影响到他的研究工作。他想,仪叔怂恿他同小桑交往,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他不愿黑石的生命之树在寂寞中枯萎,希望他健康地向上生长。他的考虑总是那么充满情感又全面。

从他与小桑的交往中,他看出小桑常常是愿意与他互动的,这令他无比欣喜。然而欣喜过后,他往往又会分析判断,觉得小桑天性善解人意,热情大方,他不应一厢情愿地将她的这种好意和对他的喜爱做过度的解释。现阶段,拖延是他可采取的唯一态度,这也是由他长期形成的个性所决定的。只要不是消极拖延,他就还是在谨慎地投入生活。他记起自己在书吧的发言中所提出的“生活之网”的问题,他注意到了小桑也和他有同感。这就是说,他们两人很可能是在采取相似的方法处理自己的情感问题。不过有时黑石又质疑自己的这种方法。万一小桑的情感状况并不像他设想的那样呢?他的拖延不是害了她吗?女人比男人更为情感化、肉体化,他自己的拖延令他为她感到沉痛,这种沉痛感使得他有时达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那么美好的小桑,应该尽快地得到幸福啊。并且既然他看到了生活之网,就应不怕麻烦,勇敢地到网中去探索,寻找出一个最合理的解决办法啊。这是仪叔,也是生活本身给他出的难题,他不能躲避只能直面。不知为什么,这个新的生活中的问题的提出竟然同他现在的研究课题是一致的。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实践又一次说明了他和仪叔研究的是时代的大问题,只有文学的创新有办法解决的问题。黑石想到这上面就兴奋起来了。他决心克服惰性,按自己的方式投入情感,直到有一天水落石出。不论那结果是好是坏,只有这样做才是应该的。当然他的这种投入又并不是不顾一切,而是与审慎并行的。他可以在“挚友”这个界限的极限处反复向小桑表白自己的情感,加深她的印象,等待有一天她主动敞开自己的心扉。当然关于自己的这种行动是否会有效他也是信心不足的。毕竟小桑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类型,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在她那方面会有多种可能性……还是那句话,他应该努力,不要让自己的情感僵化,要保持善感的生活态度。

雀子现在到了休假日就到李海那边去相聚一下。这种时候,她会托付邻居关照一下她妈,怕老人万一有什么需要。她现在常常整天想着李海,不光是想着和他上床,也想同他一块读书,一块做家务。她感到自己的前途突然就变得分外开阔了。那第一个晚上,李海用猛烈的激情唤醒了她的性冲动之后,她突然真切地感到了这是她等待已久的人。于是她也调动起所有的欲望和灵感对他做出了回应。他俩的律动激烈又合拍,无论是一个小小的动作,还是说出的一个字,相互都可以达到充分的沟通。雀子在心里将她的第二次爱称为“文学之爱”,李海就是她的文学,她愿沉浸在他对她的爱,和自己对他的爱当中。刚开始的时候,雀子只要一回想起他的深情的抚摸和吸吮就浑身战栗,这种赤诚的奉献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雀子觉得他的情感像火一样。在他俩的性活动中,他总是能猜到她的最舒服最享受的体位,她的高潮的规律,并能不断地用动作激发她的快感。而雀子,也无师自通地反过来激发他,同他一块探索这种神秘的领地。

“我有过不少性梦,都是同雀子一块做的,但从未在梦里获得过满足。看来还是只有现实日常生活能带来满足。”李海感叹道,“雀子的身体是我的宝藏。”

“真想天天同李海在一起啊。每天的共同生活才是最完美的。”雀子说。

“别急,雀子,我正在为此做准备呢。”

他俩也没忘记黑石和小桑的事。

“黑石考虑问题细致,所以拖拖拉拉的,也不知他顾虑些什么。”

当雀子这样抱怨时,李海就说他对这事持乐观态度。

“我在书吧里倾听过了,两人的情感深处的机制都已经启动。但因为认识的时间还比较短,所以容易产生种种因为不熟悉对方而导致的顾虑。不过关键在于情感的启动,既然都启动了,缩回去就不可能了。前方不论有什么困难,最终还是会合为一体。”李海边想边说。

“我真巴不得马上看到两人合为一体,桑姐是我最羡慕的那种女性。”

“雀子也是我最羡慕的女性。所以我们应当尽快搬到一起。这种分离真痛苦啊,有时让我夜不能寐……”

“等你买好了房子,我们也不用装修。粉刷一下,我就和妈妈直接搬进去吧。免得你夜夜失眠,将身体弄坏了。”雀子边说边吻他。

“到了那时我就可以每天抚爱雀子了。男人其实更怕孤独,所以黑石不应该再拖了。拖下去对他自己和小桑都不利。”

“他一天不表白,我就多提心吊胆一天。”雀子说。

雀子一回到家就告诉她妈说,李海快买好房子了,她们要准备搬家了。

“李海动作真快,他越来越离不开雀子了。”

“是啊,他夜里睡不着,真可怜。所以我要他别装修了,直接搬进去。”

“雀子做得对。我知道那个地方,生活比我们这里还要方便。李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真是个好孩子。”

雀子每晚学习完毕后都要给李海打电话,在电话里吻他,抚摸吸吮他身上那些敏感处。李海每次听完雀子的电话都想流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脆弱了。以前他也谈过两次恋爱,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脆弱。看来只有雀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合适的那个人。也许她就是他幼年时与之交流的那些鸟儿中的一只吧,她的名字不是叫雀子吗?

李海是孤儿,所以对家庭生活的渴望比雀子更强烈。他的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夜里能搂着雀子入眠。现在眼看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明朗了。他的公司里的同事都说他在走“桃花运”,还说雀子非常漂亮。他也知道雀子的妈将来会需要他们的照顾,他很愿意担起这个担子,因为他是家里的男子汉嘛。忽然就要结束三十多年的孤儿生活,成为有家庭的人了,李海怎能不感到幸福?而且雀子感情浓烈,非常爱他,他将来还要同她一块养育孩子……“雀子,雀子,你终于飞到我的生活中来了。”他轻轻地说,一边又一次想起令他心醉神迷的性活动。

他还没有将他同雀子好的事告诉黑石,他要等到黑石向小桑表白之后再告诉他。到那时候,就可以大家同乐了。所以每次聚会,李海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黑石和小桑两人的心声,判断他们的情感进展。雀子也是一散会立刻就问他这件事。他俩比谁都着急。然而那两位浑然不觉,还在不紧不慢地打太极拳。于是有一天散会后,就发生了大家联合起来促进这两位加速的事。那一次只有小桑不是知情人,黑石则对朋友们的心意产生了深深的感激。

雀子自己也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了买到心仪的房子同黑石闹翻的事。而现在,她又要买房了,她却让李海一个人决定,她简直就不怎么过问这件事,因为她相信李海在这方面的能力。她唯一关心的,就是李海要保持健康,她生怕他累着,也担心他失眠会损害身体。所以她提出来买了房就尽快搬,使得李海大为感动。

“文学让我学会了考虑问题。”她自豪地对李海说,“现在不论什么时候,我俩就像一个人一样。”

她仍然喜欢日常生活中那些美丽的东西,保持着对它们的情趣,但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为它们所累了。她的大众审美在不断地提高层次。

在最近的一次书吧聚会中,小桑因为去京城探亲而缺席了。

这一次,大家讨论的是《×××××5》这本书。费引导大家讨论深层次情感的朦胧性和主宰力,以及这种情感在现代的多种显现图案。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体验针对小说里的情节解读出了一种图案,方法各异,但又都有共同点。这种交流令大家非常兴奋,都认为这种交流与一个人关起门来阅读不同,刺激和启发了一些新的可能性。费说,这就可见文学性的沟通在当今是非常迫切、重要的,现代文学之所以只能在交流中存在与发展,是因为文学日益地显露出了其本质。作为读者,独辟蹊径的阅读与将个人的情感传达给他人也变得同样重要了,而且通过这种传达,文学的质的普遍性就能更快地实现,作品的潜在价值也得以彰显。对于这种新文学来说,它要求读者参与创造,因为作品要依仗于他们的奇思异想来显示其价值。正因为新文学对读者的素质要求很高,所以它在当今的读者中的被接受度很局限,而这一点,正是同仁们可以通过努力去加以改善的。因为人性是共通的,传播的通道总是存在。这种文学的难度同哲学的难度类似,它需要人去发挥与钻研同经典哲学运用的功能不同的另一种功能。但大家已通过实践发现了,谜并不是不可解的,反而只有解谜是真正的阅读。费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了小桑的钻研精神;她对于小说中原始风景的长期执着的解读;她将对生活的爱融于对小说的探索的那种自觉性;以及她对自身那种功能性天赋的自由发挥。费的话音刚一落,大家就纷纷表示同感,在书吧里议论起来。一时房间里只听见“小桑”这两个字不断地出现在嗡嗡的谈话声中。黑石没加入讨论,他脸红心跳地坐在那里,胸中波澜起伏。他看见连费和寒马都在私下里耳语着什么……不知为什么,黑石觉得大家似乎有点在责怪他了。这使他也对自己以往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但总的来说,这种氛围还是让他心里感到特别温暖。尤其是李海和雀子向他投来的那种期待的目光(黑石注意到他俩越来越亲密了),令他有些慌乱,慌乱中又充满了感激。

黑石坐在房里给小桑写信。书吧聚会给了他很大的震动。他想,朋友们的看法肯定是有道理的,很可能比他个人的体验更为全面。他回忆起自己在这几个月里同小桑交往的前前后后,便有一根主线从种种片段中形成起来了。这就是,两人之间一直就有种相互的渴求和依恋,虽然这种情感不断地为一些外在的判断所打断、所干扰,但却从未彻底消失过,而是静静地在时间的延续中丰富起来了。两人都欣赏对方,时刻将对方放在心中,这已从相互之间的每一次交往(不论是否顺利)中体现出来。如果说小桑仅仅是将他当作一位挚友,以她的丰富的情感和个性,就不会那么在乎黑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努力了。但她的表现很显然是有另外的因素在其中。在这种时候,她的气恼、怨恨和无奈是指向另一种解释的,可惜黑石自己太迟钝,没能反应过来。这种反复发生的误解导致了两人的关系一直在拖延中缓慢发展,也许还对她造成了伤害。黑石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临界点上了:再不表白就很可能失去机会了。小桑给他提供写信的机会,不就是在促使他敞开心扉吗?不敞开,她又有什么办法知道他的真实的情感?于是黑石就写下了那封含蓄而热情洋溢的信。在信中,他一方面表白了自己,另一方面也希望小桑接受他的暗示,同样敞开她自己,让他知道她的情感真相。

他走到街上,将这封含蓄示爱的信放进邮筒之后,便开始了忐忑不安而又激情上涨的等待。那一次在咖啡馆,她气恼地吻他的额头的那个场面的记忆浮现出来,还有她的愤愤地离开的身影。这么明显的表示,他竟然没能领悟这事的深层含义!他思考得太多,却忽视了自己的直觉,所以小桑的气恼是很自然的。而他,已经伤害了她还执迷不悟。他那时真蠢啊。他又感到小桑的最大魅力在于善解人意,即使遇到的是他这么笨拙的对象,她也没有因为不耐烦就将他甩开,而是一直不变地对他怀着那种深切的同情和温柔,在黑石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只有仪叔给过他类似的情感。

现在小桑去京城了,黑石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也沉浸在一些懊悔的情绪中。他真想飞到小桑的面前,立刻向她表白,同时也讲出他的迟钝、他的错误。然而他知道,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好多年了,黑石第一次为深深的孤独感所笼罩。因为小桑的离去;因为情感的出路未卜;也因为对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信心不足。

到了第三天,他忍不住又给小桑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仍旧是含蓄示爱,并告诉小桑自己家里的情况,谈到他自己对他母亲的恋情的羡慕……他也想借这种频繁的通信来表明心迹。

后来的几天中,当他埋头于研究工作时,就能暂时将小桑的事忘记。但只要一放下手上的工作,他马上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他甚至产生了抑郁情绪。

他神情恍惚地打了个电话给仪叔,他们见面了。

“是小桑的事吧?”仪叔一见面就对他说,“收到信了吗?”

“还没有呢。也许她太忙。”

“耐心等一等吧。小桑不会不顾及你的。凭我对她的了解,你尽可以放心。等她回来你们的事大概就确定了。”

黑石感激地看着仪叔,但心里并不踏实。

小桑离开已经满一个星期了。明天他会不会收到她的信?按她的性格,应该是收到他的信很快就回信。但有些事是很难预料的,何况她已不在蒙城了,黑石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把握。仪叔虽了解小桑,可世界这么大,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可能啊。唉,这事只能听天由命了。通信的主意是小桑想出来的,可她却不急于给自己回信,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她觉得没必要像恋人那样密集地通信?

黑石夜里做了一个梦。他来到一个足球场,那并不是他的大学的足球场,而是外省的某个球场。足球场里有些人在踢球,场外人来人往。黑石在下意识地用目光搜索场外的这些人。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男生穿着T恤,女生穿着裙衫。他要找的是穿着灰蓝色半截裙,白衬衫扎在裙子里,戴宽边眼镜的女孩。他仔细辨认着,有红棕色的裙子,有墨绿色的裙子,有紫罗兰色的裙子,还有稻草色的裙子,等等,但就是没有灰蓝色的半截裙。他在操场边焦虑地走过来走过去。后来天色将晚,他得去餐厅吃饭了。

餐厅里也尽是年轻人,到处是欢声笑语。黑石又开始辨认那些裙衫。他忽然眼前一亮,看见了一条蓝色半截裙和扎在裙子里的白衬衫。可是走到面前一看,那裙子是黑色的,而且姑娘也没戴宽边眼镜。

“请问?”姑娘疑惑地看着他。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醒来之后他仍感到羞愧,他想,为什么自己那次在河边不向她表白呢?他究竟在等一个什么答案?一切可能性不都是他虚拟出来的吗?如果他当时勇敢地向她表白了,不论行还是不行,事情不就自然而然地发展了吗?是他自己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的,所以只好自食其果了。小桑一定是不耐烦了,她让他俩的关系定格在挚友这个层次上了。

第二天的等待仍然没有结果。邮箱里空空的。

到了下午,他就请假了。因为心里难受,就去酒吧了。

他一连喝了两杯闷酒,感到有点上头了,就不敢再喝。他坐在那里发呆。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经常有这种情况,就是被一种极度的孤独感所摄住,那种孤独感令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变得灰暗了。反倒是这些年,他在仪叔的带领下和朋友们一道钻研文学,生活过得很充实,很辛苦,那种孤独感就远离了他。

他又要了一杯柠檬水,边喝边发呆。

这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看见了仪叔和小麻!两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黑石回到宿舍后心情就平静了很多。他想,仪叔和小麻看样子是好上了。他知道小麻是小桑无话不谈的闺蜜。现在既然她同仪叔相爱了,小桑必定是知道的。这一件事情就说明了以前他自己对小桑的猜测全是捕风捉影。既然最大的疑团已破解,他现在的任务就是等待小桑回信了。小桑暂不回信是可以理解的,她不是要在京城待两个月吗?她迟一点一定会给他来信的,仪叔的判断不会错。如果她给他回了信,他再给她写信就要表白自己了。他的拖延已经害了她,必须马上弥补。他甚至打算自己亲自跑到京城去向她求婚。

心情一旦转好,黑石立刻又开始钻研文学了。他将他这一向的心路历程与他的课题联系起来了。他想,尽管自己的反应不够灵敏,他这一段时间的行动基本上还是符合自己的情操的。只是因为自己性格的缺陷而让事情拖延得太久了一点,因而伤害了他爱的人。幸好这事还没有完全失败的迹象。

又经过了一个兴奋的不眠之夜,黑石辗转反侧,想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想要弥补小桑。最后决定近期去京城。

第二天上午,他中途从公司返回宿舍,看到了邮箱里的那封信。

那秀丽的字迹散发着小桑的气息。黑石的眼中有了泪。他连着在那信纸上吻了好几次。

到了晚上,他打电话告诉仪叔了。

“小桑明天要回来了。她家里有些事,所以和她爸提早回来了。我明天去接她和她爸。”

“太棒了,黑石!仪叔现在放心了。”

黑石整夜都在想着小桑。他决定不论她家有了什么事,他同她一定要马上确定关系,一刻也不能再拖了。再说如果她碰到了困难的话,确定关系后她的事就成了他自己的事了。一块共渡难关总比她一个人扛要好。

早上起来,洗了个冷水澡,黑石一下子就变得精神抖擞了。

梦中的爱人忽然就在现实中走过来了,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

书吧聚会散会后,李海和雀子一块回他们的新家。

“啊,今晚我幸福得要晕过去了……”雀子叹出一口气。

“我也是。黑石和小桑真是令人羡慕的绝配啊。不过雀子,我们也是绝配——你觉得是吗?”李海问。

“当然是嘛。我一想到你在床上对我的好,就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当然不只是床上,我俩一块做任何事都特别合拍,其乐无穷。我喜欢你乐观的性格,我也乐观,我妈也乐观,以后我们这个家里就会是整天欢声笑语。”

“雀子,你是从哪一天开始发现我爱上了你的?”

“有两个月了。你里面有些东西紊乱了,在嘀嘀咕咕的,我全听到了。我听到后也没告诉你,我想等你表白。但是你总不表白,总想压抑,那些东西就喧闹起来了,轰轰作响。我心里想,得了,他不肯表白,让雀子来告诉他他自己心里的事吧。我就握着你的手告诉你了。我一告诉你,你马上就承认了。一切都顺利,对吧?哈哈,李海歪打正着俘获了雀子的心!”

“雀子,以后我每天夜里都要搂着你入睡。自从我俩好了之后,我就变得怕孤独了。我一个人很难睡着。”

“你当然要搂着我,我是你的主心骨嘛,梦里也不能丢。”

“再有就是,我每隔一天就想进入你身体里面。”

“来吧来吧,我巴不得。”

他俩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因为妈妈已经睡了。

两人洗完澡就上床。

“黑石和小桑现在也在做同我们一样的事呢。”雀子说。

“雀子,你让我先吸吮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吧,左边等急了。”

雀子也在抚摸李海。她让李海快点进入,她感觉高潮临近了。

第一轮结束后,两人就聊起来。

“从我俩帮助黑石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在帮助自己。”李海说。

“对啊。因为文学的方法就是这样的啊。所以我觉得你同黑石一样可爱,我妈也看上了你。”

“那时我还发誓:黑石一天不结婚,我的良心就一天不得安宁。”

“你瞧,他总算快结婚了。好人有好报。你也是嘛。”

“我原来不算是好人,现在正在学好。”雀子又补了一句。

两人又谈起去李海的老家旅行的事。雀子说就把这趟旅行当作蜜月旅行。他们进行了很多细节筹划,还打算让社区志愿者住到家里来照顾妈妈几天。

“雀子,你是我的鸟儿,让我们一块飞到原住民的山里去。我要找一找那个地方。多少年了,它一直让我魂牵梦萦。虽然这个梦已经通过雀子圆了,可我还是想和雀子一道去那里看个究竟。”

李海说着话,又想进入雀子的身体。他又开始探索雀子的身体的敏感部位,将每个部位反复探索,直到雀子达到了高度的兴奋他才进入。

入睡前,他们商定了购买火车票和长途汽车票的事。

雀子和李海两人动身的那天上午天下着雨,外面雷声隆隆。

两人一人背着一个背包,告别了妈妈,坐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他俩进了卧铺车厢后,发现车厢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只有一位老大爷。老大爷的铺位在车厢前面,他俩的在中间。老大爷上了年纪,好像没有任何行李。

“爷爷您好。”雀子热情地招呼他。

他正坐在铺位上想事情,被雀子的声音一惊。

“二位是去银山的吧?”他问。

“是啊,您也去银山?”雀子问他。

老大爷点了点头。然后他摊开被子躺下了。

火车开动时,雀子和李海兴奋地看着大雨滂沱的窗外。幸亏车厢里开了灯,不然就会是漆黑一片了。雀子紧紧地搂着李海,她有种进入了冒险行动的感觉。

“银山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也下雨。”雀子说。

“有可能。”李海低声回应,一边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我俩这么快乐,老天爷为什么要哭呢?”

“可能是游子要回家,他激动得哭了。”

中午送餐的过来了,他俩一人吃了一份盒饭,又吃了些带来的水果。他们看见老大爷一直在睡,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看来去银山的人是很少很少的啊。现在我更好奇了。”

“要坐一天一夜的车,这卧铺太窄,我没法搂着雀子睡了。”李海唉声叹气。

“到了旅馆就好了。”雀子安慰他。

雀子觉得,李海并不像她这么快乐,而是像在忧虑什么事。那是什么事?

“李海,我们读书吧。”雀子说。

当她拿出《×× ×× ××》这本书时,李海的眼睛就亮了。他也掏出了他带的同一本书。

“我们一块来读第八章吧。”雀子说。

第八章里描写的是石头村里发生的事。那村子的所有的地里到处是石头,只有少量泥土,庄稼和蔬菜长得不好。为了谋生,青壮年都去外地打工。他俩读书时发生了一件事,这就是雨已经停了,但外面仍一片漆黑。雀子看了看表,是下午两点。为什么两点钟天就黑了呢?不过这种氛围很适合读石头村这类描写。在车轮的单调的响声中,她觉得火车正开往那种阴沉的乡下。

“李海,你听出了什么吗?”雀子问。

“我听见了老大爷梦里的嘀咕,他也是这本书的背景。”李海回答。

“我原来想象的银山是鸟语花香,现在我觉得我的设想有误。”雀子说。

“也许吧。我没有把握。那么多年过去了啊。”

两人继续躺下各读各的。

晚餐送来时,雀子正读到一个奇特的情节,这就是栽下的胡萝卜的根茎洞穿了它下面的石块。那么多的胡萝卜被带着石块拔出来了,看着头皮发麻。李海长长地叹息,大概也读到了这个地方。

雀子发现老大爷还在睡,根本没起来吃饭,不由得为他担忧。

她走到他的铺位前去询问他。

老大爷睁开浑浊的双眼,说:“我要空腹回家,不用吃东西。家里什么都有……”

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老大爷说要空腹回家,家里什么都有。”雀子对李海说。

李海翻了翻眼,仿佛在回忆久远的事。然后他说:“雀子,你确定要去银山吗?如果我们在下一站下车返回去还来得及。”

“李海李海,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这是去你的家乡啊。”

雀子吃惊地看着李海,感到某种不可思议的转折正在到来。但她不愿退缩——去李海的家乡看望那些鸟儿是她长久的夙愿。

“我的家乡有点阴沉。”李海神情恍惚地说。

雀子想,她一定要去看看。她吻着李海的耳垂,想要他振作起来。

“雀子同你在一起呢,李海,我一点都不害怕。”

“雀子不害怕我就放心了。看这书里描写的,全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事情呢。鸟儿是有的,可怕的事也有。我自己当然不怕,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嘛。”

“我想知道你小时候的环境,这样今后就能更好地爱你。”雀子说。

雀子刚说完火车就猛地停住了。老大爷下车了,雀子只看见他的一个背影。雀子问李海这是怎么回事?

“他从另外的通道回家乡……”

现在车厢里只剩他俩了。雀子担心那几盏灯要黑。李海说,即使灯黑了也没关系,他可以紧紧地抱着她。他们到达的时间是早上。在家乡,每天早上总是亮堂堂的。“让我现在就抱住你吧。”他将雀子拉到他的卧铺这边来了。

车子又启动了,窗外黑乎乎的。雀子听见李海在她耳边说:“那里黑夜很长,白天只有城市的白天的三分之一长,一晃就过去了。所有的事都要加紧在短短的白天里做完,因为夜里是属于冥想的……”

“想些什么?”雀子小声问,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似的。

“我那时不太知道,只记得是极度的害怕。一到夜里我就看不到一个人了。奶奶也不见了,她到山里就着一点点月光找枯枝来做柴烧。虽然黑,外面却很喧闹,在喧闹声中可以听到模糊的鸟叫声。我就是在恐惧中开始模仿鸟叫的。我越模仿,鸟儿的声音就越清晰,我也越能区别它们每一只的特征。这种模仿大大减轻了我的恐惧。后来就发生了交流的事。”李海轻声叙述时雀子一直在吻他的脖子,她的心因为心疼那个儿时的他而一阵一阵地紧缩。

“现在有我呢,李海。”她说。

“慢慢地,我把那些鸟儿们调动起来了。我们的小屋周围变得不那么阴森了,因为到处是鸟语,鸟发出的声音占了上风。后来奶奶也听到了。‘海,你在玩游戏吗?’她这样问我,她说我是好样儿的,奖励我一个烤番薯。那个时候,住在银山的山民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所以死亡的阴影总是笼罩在头上。我也背着小小的锄头去挖地,种下番薯和土豆。奶奶总是嘱咐我要小心,说千万不能生病。她告诉我说,一生病就会沉入黑暗中再也醒不来了,鸟儿也唤不醒我了。”

“现在有我呢,李海。”雀子又说,一边吻他。

“那种长长的夜,刮着阴风,意志薄弱一点的人就倒下了。留下来的全是顽强的山民。比如你看见的那位老大爷,应该也是最顽强的。我那时常想,应该不是每个人都听得到鸟儿叫。那些听不到的,他们如何熬过漫漫长夜?那就肯定还有一些别的游戏吧。我们家里,奶奶也会鸟语,我遗传了她的禀赋,我们祖孙二人靠这禀赋熬过苦难。奶奶特别鼓励我玩游戏,所以我的技巧也不断地提高,召集到的鸟儿们的数量也增加了。”

李海说到这里时灯忽然黑了。是列车的熄灯时间到了。但两人一点睡意都没有。雀子想,难怪李海能如此深地理解黑石和她自己。书吧里的每个人都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她今后可得努力向大家学习。

从玻璃窗望出去,黑暗中的远方有一个亮点。

“那是篝火吧。”李海说,“篝火也是我们那时抵御里面和外面的黑暗的一种办法。如果某个人在长夜中熬不下去了,他或她就会扛起一捆柴去空地上烧篝火,那堆小火会给他们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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