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黑石和雀子,雀子和李海 05

雀子看见那亮光跳跃了几下,然后熄灭了。李海说这应该是那个人恢复了内心的平静。

“我奶奶去世前将我托付给了一位远房亲戚。奶奶嘱咐我不要忘记我的口技,要时常操练。她说这是谋生的重要手段。她的这些话后来全都应验了。我们的书吧给我提供了操练场地……”

“啊,李海……”雀子说。

“我现在有了雀子了,你从银山飞进了我心里。多么丰饶的生命啊。”

他俩相互搂得更紧了。

后来他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下。再后来两人忽然醒了。

天已大亮,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前方。火车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长鸣,慢慢地停了下来。雀子看见站牌上写着“银山站”三个字。

两人下了车,然后去赶长途汽车。

雀子立刻发现周围很荒凉,很少有被开发的痕迹。在她的记忆中她还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呢。脚下有一条稀稀烂烂的水泥路,好像极少有车辆从路上驶过的模样。他俩按地图找到了长途汽车站。那车站只是一个草棚,空坪里停了一辆很旧的车。车门半开着,雀子和李海上了车。他们将背包放好,坐在位子上等司机。车里有三十多个座位,还差半小时到点,乘客不知怎么都没有来。雀子将头靠在李海肩膀上,她虽兴奋,还是有点累了。李海握着她的手。

等了半个小时,司机还没来,也没有任何乘客进来。雀子有点怀疑起来,李海就安慰她说,司机肯定会来的,他的保温杯放在驾驶室里呢。他举起保温杯,让雀子看里面的茶水冒出的热气。又等了半个小时,中年司机才慢悠悠地出现了。也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周围连个房子都没有。

“两位乘客好!你们坐稳,这就开车了。”

车子猛地启动,雀子的额头撞在椅子靠背上,撞了一个包。李海心疼极了,连忙找出红花油替她擦上。

“唉唉,我们这地方就是这样的。有点粗鲁。”

“没关系,一点都不疼。”雀子说。

之后她就吸取了教训,一直死死地抓住扶手不放。李海告诉雀子到银山旅馆要坐半个小时。

一路上都是荒凉的景色,人烟极少,雀子仅仅看见几栋匍匐在地上的砖瓦房,看上去不像是住了人的房子,倒像是被人遗弃了的破败房屋。一会儿就看见大山了,山上虽然有不少树,但却显得阴森。雀子发现李海在偷窥自己的表情,可以想见他心里是多么紧张。于是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李海,你的家乡有一种独特的个性啊。”

“你觉得那是什么?”李海吃惊地问道。

“让我想一想。我觉得应该是——不为外界的变化所动。”

“雀子真了不起,不愧为从李海的家乡飞出的鸟儿。”李海说。

“让我们继续探索吧。”

“银山”旅馆到了,是位于山脚的两层木楼,看上去很寒酸。

车子一停下,旅馆里就跑出一位瘦瘦的青年,将他俩的背包夺走,一边挎一个,大踏步地进去了。他让两人跟他走。他俩的房间在二楼。

房间很大,但十分简陋。木板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子,蓝印花被也很厚。那青年放下他们的行李,将钥匙交给他们就离开了。

房里有一张书桌,一个大茶几,几把靠背椅,都没有上漆,是原木的,散发着木头的芳香。雀子闻了闻印花被,告诉李海说有阳光的气息!两人的情绪立刻就振奋起来了。

他俩立刻洗脸,刷牙,还洗了个澡。然后一人喝了一杯水。

“雀子,我困极了,让我先搂着你睡一觉吧。等会儿再出去吃饭。”

“你说这里的白天很短,我们白天睡了觉,不是就只能在夜里活动了吗?”

“对,是这样。我奶奶也常在夜里活动的。”李海说。

他俩钻进了有太阳味儿的棉被,李海搂住雀子,立刻就睡着了。雀子起先还努力地想辨认他们所处的方位,但几分钟后也抵挡不住瞌睡了。

他俩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两人下楼去吃饭时,那位瘦瘦的青年又过来了,将他们领到一个摆了餐桌的小房间里。他自我介绍说:“我的名字叫费。我一个人经营这个旅馆。你们等一等,饭菜很快就好。”

“您的名字真好听!”雀子高兴地说,“经营旅馆很辛苦吧?”

“嗯。我已经习惯了。”

“你们如果从这里上山的话,”他又说,“就一直走,不要拐弯。因为天黑了,一拐弯就会迷路。到了目的地,你们可以就地坐下来休息,然后再下山。要带足饮用水。银山欢迎归来的每一位游子。”

费说完就告辞了。

一位老妇人将他们的饭菜端上了桌。菜是土豆炖牛肉,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鱼。两人都觉得胃口大开,吃得很多。

“这位费话中有话,”雀子说,“他指的目的地是什么?还知道我们是游子。他是知情人。”

“每一位银山人大概都是知情人。”李海说,“自己家里的人还能不知情?”

他俩一人带了一只手电筒,李海背了一些食物和瓶装水就出发了。

他们绕到屋后,辨认出一条窄窄的山路,两人就开始攀登了。李海走在前面,雀子紧跟他。他走一走又停一停,说不要将力气一下子用完了,要慢慢攀登。雀子很感激他,她还是第一次登这么高的大山呢。

虽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照着这座山,但小路的两旁都黑黝黝的,雀子爬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林子里有动物潜行的声音,好像还是大型动物。她暗暗地安慰自己说:“不要怕,有李海在呢,他是这里的原住民,它们一定闻出来了。”

他们走走停停,攀登了一个多小时了。雀子不知道他们已爬得多么高了,因为什么都看不清。即使打手电,也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块地方。她又发现李海根本不为这事烦恼,他似乎比在火车上时心平气和多了。“毕竟这是他的家乡。”雀子想道。

忽然,前面一个大东西挡在路上,雀子紧张地屏住气,想,也许是一头熊?李海的脚步没停,他们慢慢地靠近了那黑影。

“你们来了啊。”那黑影说起话来。

“是啊。今年的雨水怎么样?”李海问他。

“还行。住在山上的人多了几位,粮食有点紧张了。你们不会来住吧?”

“我们只是来看看。”

“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黑影一下子又消失在树林里了,雀子听到他踩着枯叶行走的声音。

“李海,你和奶奶住在山里面是自愿的吗?”

“是啊。也有被迫的因素,她带着我,只有这里容易活下去啊。”

雀子听李海这样说,就感到脚下的山亲切起来了。

仍是走走停停的。雀子觉得,她愿意跟着李海像这样一直往上爬,直到地老天荒。林子里的动物多起来了,那些声音很模糊,难以清楚地区分。雀子看了看表,他俩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了。雀子又问李海是不是快到山顶了,李海说不知道。接着李海又问雀子喜不喜欢银山,雀子一连说了三个“喜欢”。

“为什么呢?”李海又问。

“因为它很美,它里面有很多声音。”

“雀子同我的感受一样。你肯定还记得从这里飞出去之前的事。”

“你说得没错。我有拥抱它的冲动。”雀子兴奋地说,“我真想分辨出那些鸟儿们的歌唱啊。”

他俩坐下来倾听。李海告诉雀子说,附近有一只虎,它一动不动地停在虎穴的洞口。有一位山民从虎的身旁路过,同它打了招呼。

“鸟儿出来了吗?”雀子问。

“肯定出来了,但现在还分辨不出它们的声音。我们也许还在半山腰,目的地会比这里高很多。雀子累了吗?”

“一点都不累,我们走吧。”

雀子慢慢地听到了,她跨出的每一步,脚下都发出一种回响,好像一个人在说:“嗯,嗯,嗯……”是赞赏也是鼓励。

她再一看表,居然爬了五个小时了。他们应该是爬到很高的处所了。

“我觉得这里有点像目的地了。”李海说道。

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让雀子朝那边倾听。

雀子倾听良久,终于听到了。先是很模糊的,然后一点一点地临近了,一拨又一拨。是很多种鸟,有的离得近,有的离得远。

两人在大石块上坐下。雀子在喝水瓶里的水时,忽然听见李海发出了一声鸟鸣。似乎是,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灵动而优美,但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后来他又改变音调和节奏,一共发出了三种鸟儿的鸣叫。但雀子都没有听到回应。她更仔细地倾听。

“它们在听。”李海说,“所有的鸟儿都不发声了。”

“我也在听呢,李海。这里真好啊。却原来我俩的缘分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从前我老觉得你似曾相识。”

李海又鸣叫了好一会儿,直到完全满足了才站起来同雀子下山。

他们回到旅馆已是夜里十二点了。费还在楼下等他们。

费让两人赶紧去那房间里吃饭。

他俩刚坐下不久,老妇人就端出了饭菜。

“收获很大吧?”费问。

“今天是向鸟儿们报到呢,”李海说,“一切顺利。我太激动了。”

“我在山下,听见鸟儿们里面有个仪式……”费说。

“是欢迎我和雀子的仪式。我们本人听不到,旁人却可以听到。”

雀子听了李海的话就想,却原来交流已经发生过了啊,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可见她的功力还不行啊。不过即使在现场没听到,李海也会传达给她,这就足以令她兴奋了。

他俩洗了澡就上床睡觉,两人都累得睁不开眼了。

第二天他俩起来时天还没全黑。

“今天你还愿意上山吗?”李海问雀子。

“当然愿意。我着急要将听觉练出来呢。”

“爬山太累,我担心你会累病。”

“根本不会,银山就像我爷爷一样在保护我。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他们吃完饭,做好了准备就出发了。

爬了一会儿山,前面不远的树林里就出来了一位中年人。

“老乡,您好!”李海高声同那人打招呼。

这人脸上毛发蓬乱,一双眼睛很明亮。

“你好。你们是来这儿玩耍的吗?我是银山的养蜂人。”

“我们是本族人,是来同老朋友会面的。”李海说,“昨天已经来过一次。”

“那么,你们的团聚顺利吗?”

“顺利。”

“可是你们今天应该选择一条与昨天不同的小路上山。你们走同样的路,老朋友们就不会出现了。”

“可是这里只有一条路上山啊。”李海说。

“这里到处都有岔路。你们不是带了手电吗?”

养蜂人说完就往旁边树林中一拐,消失在树林里。他俩听到了他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响声。

李海回忆起旅店店主的话,心里想,也许费的话是种激励?也许是看他有没有勇气“迷路”?

“雀子,亲爱的,你在原地等我好吗?万一我迷路回不来了,你就下山去叫人来找我吧。”李海说。

可是雀子坚决不肯。她死死地抓住李海,说:“死也要死在一块。”

“我们不会死的,银山老爷爷会保护我们,刚才他一直在脚下回应我。”她说。

李海只好打消了他的想法,同雀子一道进入了树林。

天完全黑了,手电也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路,到处都是树,树下是灌木和乱草。他们只能用身体挤开那些藤萝和矮树,慢慢地前行。灌木中到处都有刺,雀子摸了摸脸和额头,黏糊糊的,都被划出了血。李海在前面开路,大概身上被划了更多的口子。走一段,李海又问雀子一句:“你害怕吗,雀子?”

“不,不害怕。”雀子说。

他们也听到了动物在他们的身旁来来往往的。这些动物都显得很沉着,既不逃跑,也不袭击他俩。雀子说:“它们知道我们是谁。”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之后,树林就变稀了,树下的灌木也少了。

“李海,快瞧,有一户人家!”雀子惊呼。

在他们上面,确实有栋小小的房子,里面点着灯。

“啊,我觉得它很像我同奶奶住过的房子……”

他们看见了路,于是顺路走向那栋木板房。

一位妇女正在给蔬菜地松土,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得见。

“别用手电照我。”她说,“你们要去哪里?这上面没有路了。”

“我们要去山顶。”李海说。

“这里就是山顶。你们进屋休息吧。”

两人一进屋,李海就凑在雀子耳边说,这是他原来的家。他们刚一坐下,李海又说听见鸟儿们同他打招呼了。雀子也听到了,她兴奋不已。

李海指着桌子腿上的一些刻痕告诉雀子,说这些刻痕是他小时候记录的那些同他交流的鸟儿们,其中最深的一条刻痕代表同他对话最频繁的那只,现在他总是将雀子看作那只鸟儿。雀子听了激动地蹲下去吻那条刻痕。“李海,李海……”她边吻边嘀咕。

李海开始唱了起来。那位大嫂走进来,悄悄地对雀子说:“他唱得太好了。你俩一来我就知道了,你们是原住民。听,鸟儿们都过来了,它们在答谢你丈夫对它们的惦记呢。”

但是雀子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各不相同的声音。她知道它们数量众多,可惜她的听力还不能够区分它们。不过这没关系,李海过后会给她解释的。

李海在流泪,雀子用手绢帮他擦泪。

他唱了好久,似乎是,每一种鸟儿都同他交流了。

“您都能听到吗?”雀子向大嫂耳语道。

“我都能听到,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同它们很熟。”

后来,鸟儿们终于渐渐远去了。李海停了下来,像在梦中一样打量这间房子。他站起来,走到另一间更小的房间里,从窗台上拿起一个木制的陀螺叫雀子来看。

“这是我从前一个人在家时玩的陀螺,”他高兴地说,“奶奶将屋外的小块空坪收拾得溜溜光光,我就在空坪里玩陀螺。我走的那天想带走陀螺,可是它突然失踪了。却原来它是要留在这里。”

他将陀螺递给雀子,雀子轻轻地吻它,然后小心地将它放回窗台。

“当没有人的时候,它会旋转起来。我偷看过几次了。”大嫂说。

“你也是原住民,对吧?”大嫂又问雀子。

“我也是原住民的后代,我的祖先在更早的时候搬去了城里。”雀子说。

“我明白了。所以鸟儿们喜欢你们两个。”

雀子感到心里暖洋洋的。这时李海又在房里找到了一件旧物。

那是一个铜钱上面插了四根好看的鸟毛,是奶奶帮李海做的毽子。

“我走的时候,它也失踪了。”他说。

雀子又轻轻地吻毽子上的鸟毛,她闻到了鸟儿的身体的气味,那气味令她神魂颠倒。

“啊,啊……”她发出惊叹。

她将毽子放回柜子里。

时间不早了,他俩向大嫂告辞,说明天还要来拜访。

“如果你们明天再来,就不能再走原来那条路,要另外找出一条路,才能到达这里。”大嫂笑眯眯地说。

“好,好,我们一定能找到。谢谢大嫂。”李海说。

下山的路却是一条直路,他们顺利地回到了旅店。

费又等在楼下,带他们去吃饭。

吃完饭回到房间,雀子在浴室里照了照镜子,叫了起来:“多么奇怪啊!”

却原来她脸上被刺藤割出的伤口全都不见了。她又仔细看李海,李海脸上和手上的伤也不见了。两人的皮肤都光溜溜的。

后来他们又探了两次险,都找到了小木屋。中间有些惊险,但结果都不错。雀子通过李海的讲述了解了那些鸟儿们在多年里头对他的怀念。他说现在的鸟儿们基本是从前的鸟儿们的后代,但它们都很清楚李海同它们的关系。

李海和雀子回家了。

“妈,我们回来了!”

一进屋两人就一齐喊道。

“回来了太好了,昨夜我还梦到你俩。”

他们的妈妈高兴地说。

回家的第一夜,李海进入了雀子的身体里。然后他俩一块做了些美梦。

2022年1月20日于西双版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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