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黑石和雀子,雀子和李海 03

一回到宿舍,黑石就扎进了他的混沌而又充满诱惑的文学世界之中。他决心让他慢慢探索出的陌生事物一一凸现,让那条丛林中的小路的轮廓一天比一天变得清晰起来。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得前所未有地精力充沛。

雀子接到黑石给她打来的电话之后,心中激动不已。她想,这位从前的爱人,被她严重地伤害过的亲人,现在完全不计前嫌,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帮助自己,让自己获得生活的目标。她雀子的运气是多么好啊。雀子是故意去那家餐馆的,她已经去了好多次了,因为相信自己迟早会在那个地方同黑石相遇。她事先就想好了,今后要将她同黑石的关系定位为好朋友,而不是其他。这种定位就说明了,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对他的伤害。在今后的岁月里,除了在黑石需要时竭尽全力帮助他以外,她决不越过这条“好朋友”的界限。这样发了誓之后,她才冷静下来,开始了她的计划的实施。

雀子的妈妈其实是希望女儿同黑石复合的。雀子将她的计划告诉她妈之后,她妈就沉默了。女儿已经长大,她总有她的道理吧。她觉得雀子是离婚后才开始思考生活的意义的,她现在对她比过去放心多了。而且她现在的生活,似乎是完全按从前黑石的模式在进行,这是多么可喜的变化!从前她就一直认为黑石的路才是正路。她对雀子的任性无能为力,因为女儿不听她的。现在雀子在自己遭受了挫折之后不用她提醒自己就转过来了。所以不论今后她同黑石的关系如何,她也会健康成长了。她在家里同雀子一块讨论文学,对雀子的不断进步感到由衷的欣喜。雀子妈有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雀子不是二十岁那年遇见黑石,而是今天,她同黑石会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啊。可惜命运总像在同人开玩笑。

“妈,我不嫁人,我要好好地陪伴您,让您的身体变好。我俩一块学习文学,一块锻炼身体,可以将日子过得很充实。”雀子说。

“将来有一天雀子还是得嫁人的。不能违反自然规律啊。”

“那,也得等到黑石找到爱人以后。我欠他的太多。我要看到他获得幸福。他没能从我这里得到幸福,就已经说明了我同他不合适。”

雀子妈经过深思之后,理解了雀子的选择,也为女儿的善良所感动。她在心里默念:顺其自然吧,一切都会解决的。

“鸽子”书吧聚会正在讨论的那本书,雀子的妈妈已经收藏了好久。

“太好了,妈妈,我们先在家里讨论一下吧。给我壮胆。”雀子说。

这本书的书名是《×× ×× ××》。书不太厚,雀子花了一个多星期读完了第一遍。这第一遍给她的印象是很迷惑的,她好像被挡在外面了。她决不甘心。

“以前黑石每天在宿舍里读书,我不知道他是为书中的什么东西打动。他那么入迷,我当时也隐隐地觉得是一股浓烈的情感在他和书籍之间流动。妈,我想,也许这就是关键所在了:一定有一个东西,或者说一种境界蕴藏在字里行间,它只对那些发现过它的知情者们存在。我的功力还不到,我得加紧努力啊。”

雀子有些焦虑。她又奋力冲击,边读边写笔记,读到深夜……

雀子的妈妈非常高兴,她还从未见过雀子如此刻苦地学习,哪怕从前读大学时也没有。她学习功课就像玩儿似的。

当她阅读这本书到了第三个星期时,她就能讲出一些感想了。

“这就是那种巨大的沟通渴望:每个角色都希望钻进他的对手的内心,模仿他,希望替他发声;而这个对手,也钻进角色的内心做同样的事。这种交流的内容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丰富了。因为不是简单的单向传达,一般读者见到这种场景都会发怵。这是因为不习惯深入,也因为我们平时的沟通都是停留在表面的,对吧?黑石对沟通有更高的要求,因为他的父母给他小时候造成了那种环境,他又善感,所以后来长大了就研究起文学来了。黑石对我的理解比我自己对自己的理解和体验要深入得多,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傻瓜,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我成长起来。我读这本书时就回想起那些往事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文学就是关于情感沟通的学问啊。”

雀子的妈非常兴奋,女儿的话也唤醒了她的记忆。她想,那个时候,如果她将雀子引上了文学这条路该有多好啊!她后悔得要哭了。

“妈,您别沮丧,我是智力后开发,将来一定还会有好运气的。现在我就是着急要读更多的书,要让自己跟得上‘鸽子’书吧的进程。”

“妈不着急。你现在认真生活了,我就放心了。”

一直到去“鸽子”书吧之前,雀子都在刻苦钻研这本书,写出了很长的一篇读书笔记。她妈看了她的笔记,心里既舒坦又吃惊:雀子的潜力真不小!而且女儿现在对她比以前要温柔得多了,再也没看到她像从前那样任性。

“雀子,要不要我来接你啊?”黑石在电话里问。

“不用。那个地方我很熟。”

“你准备得如何了?”

“不能说很好,只能说是有个初步欣赏了吧。这是本伟大的小说。”

“太好了,雀子!你在神速进步。”

“谢谢黑石。”

李海一直在为书吧的聚会做准备,因为雀子要来书吧了。他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位还没见过面的、黑石的前女友。这之前他就推论出了,雀子是因为受了挫折之后才认识到黑石的可贵的品质,继而又极度自责,认为自己不再能给黑石带来幸福,所以才从一开始就给她和黑石的关系定下调子的。至于黑石,好像并没有对这事多想。对他来说,两年多以前的爱情已经死去了,现在出现的这个新面貌的雀子他还不熟悉,他的确是在将她当好朋友。要让已死的爱重新复活,除非某个特殊的契机出现。李海很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找到一个这样的契机。

他一想到那些日日夜夜里黑石在医院里的操劳,他对他的超过手足之情的关爱,女友因误会离他而去的沉重打击,就忍不住连声哀叹。根据他的判断,他认为雀子至今还深爱着黑石,但她决不能原谅自己,所以也决不会承认她对他的爱。她现在来书吧学习,是为了提升自己,也是为了向黑石表达她的后悔,想要黑石看到她的进步后心里高兴。不管怎样,他李海一定要见机行事,尽一切努力让黑石对雀子的爱死灰复燃。这当然是他单方面的愿望,他希望上天给他机会,让他的梦想成真。

李海在生活中对人对事的感觉非常细腻,而且长于推论。所以他很早就成了文学痴迷者,并结识了费,而后又同黑石与费组建了“鸽子”书吧。他比黑石小两岁,他在洞悉人性方面也像黑石一样深刻。这一次,他对雀子要来书吧的事想了很久,还向黑石要了雀子的电话,自告奋勇地要去接她。黑石对老朋友的心情十分理解,感动不已。他想,雀子在这个时候来到书吧这个大家庭里,不论对她自己还是对书吧都是一件极好的事。并且这也是他们在蒙城的文学力量的增强,他知道雀子体内的能量一旦发动也不可小觑。

李海还准备了两本他认为雀子应该读的必读书,打算在她来的那天送给她。他计划作为老大哥同雀子建立一种密切的关系。他时不时地对自己说:“黑石一天不结婚,我就一天不得安宁。我要将他的婚事铭记心中。”

在电话里同雀子约好之后,李海就去了公交站。

他手里拿着两本书在车站等待。车来了,雀子满面笑容地走向他。

李海看着女孩心里想,雀子的性格真开朗!

“李海,你可得多关照我啊。我的水平还不够。”雀子说。

“我就是来关照雀子的。不是因为水平,而是因为你是书吧里年纪最小的。”

“你这话让我放心。刚才在车上我还忐忑不安呢。你手里拿的什么书?”

“我准备了两本书送给你。是我挑选的,我觉得是必读书。”

“你真好,李海。”

“我同黑石比亲兄弟还亲。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

他俩走在小巷里,雀子心里想:“莫非是黑石要他来接我?”她心里的感受五味杂陈。但这位李海给了她特别可信赖的印象。想到有这样一位新朋友,她的内心就明亮起来了,也升起了对自己的信心。她问李海旁边这些书店是什么书店。李海说大部分是古旧书店,有时还可从书店里买到珍藏本呢。他还说他喜欢收藏一些古代毛边纸线装书版本,不是为了研究,纯粹是为了欣赏,为了闻那些纸张的气味。“在那些久远的年代里,有人如此珍爱书籍,这让我遐想联翩。”他说。

雀子有一种幻觉,在去书吧的短短的二十分钟步行过程里,她同李海已成了老朋友。她感到这位朋友的外貌与黑石不同,但两人有灵魂上的相似之处。“我在书吧里可以将他当黑石。”她这样决定。

他俩走进书吧时,其他四位还没有来。李海开始用电炉子烧水,雀子就清洗茶杯和茶壶,将茶叶放在壶里。

“雀子,你真漂亮,我还没交往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李海说。

“我觉得你也很不错,很有男子汉气概。”雀子说。

过了一会儿其他四个人就到齐了。相互寒暄了一番。

李海注意到雀子停留在黑石身上的目光总是很飘忽,一扫而过。“她就如在梦境中一般。”他想。黑石和李海两人坐在了雀子的身边。

大家坐下来边喝茶边讨论《×× ×× ××》这本书。

“黑石你先说说吧。”费望着黑石说。

“我常考虑本书中的沟通问题。有两个人之间的沟通;有读者与文本之间的沟通;还有作者通过文本与读者之间的沟通。此外还有读者与作者自己与自己的沟通,此时与彼时的沟通,等等。在这种活动中,最重要的因素究竟是某种共同的平台,还是高超的技巧?”

“雀子,我们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费又望着雀子。

“我想,应该是情感的平台更重要吧。”雀子红着脸说,“如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同一对恋人相比,素不相识的人沟通起来肯定困难得多,哪怕他们受过训练,有高超的技巧。”她说完后觉得大家都在用目光鼓励她,于是又补充说:“技巧是当场起作用的因素,平台是在长期的生活经验中建立起来的。所以俗语中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表达。我觉得这本书就是着重描述后面这种情况的,它能吸引我这类读者。我即使不全懂,也愿意努力读下去。”

“雀子虽然年纪小,看来前程无量啊。”费说。

“不过文学的表达还是必须重技巧的。”岩接着说,“小说中常常运用语言中的模糊性来描述两种相互冲突又共生于一体的事物。高超的技巧常常能冲破时间和空间的藩篱,将完全异质的情感表达结合起来,让人的认识突入更深的层面和更广阔的领域。我们在阅读之际也应训练自己,让自己具有审慎、包容,以及突破这一类的技巧,而不仅仅是表面的逻辑技巧。”

雀子看着岩,对这种让她耳目一新的言论十分佩服。她一下子就感到了书吧里这种不凡的氛围。她凑到李海耳边小声说:“你谈谈吧。”

“岩说得对,”李海说,“我们在沟通时要深入,再深入,除了将自己变成对面的人或物以外,还要钻进对方之后又钻回来将对方变成自己。想想看,这难度有多么大。我最近开始练习听力,希望在对各式各样的音色和音阶的分辨中找到一些线索。关键恐怕是要去掉那些固定的模式,用耐心去慢慢捕捉,将情感高度集中,并独辟蹊径。如果人长久沉浸于某种情感中,他是可以用意念形成图案的。我们阅读的这类小说中都有这种图案。”

雀子学过速记,她将李海和岩的话都记录在小本子上了,令两位受宠若惊,大声夸她是书吧的灵魂。

接着费又要阳发言。

“我特别赞赏李海的方法。”她说,“我也在尝试用同类的方法操作。我常常在各地出差,每到一地我都要同周围环境做深层次交流。我训练的是自己的嗅觉。我希望自己能够闻到百里之外的炊烟和山间的花果香。不论我在何处,农家的炊烟,还有阳光中的稻草,这两种气味总能让我身处五色图案当中。今年年初,我为了召集这两种气味爬到了荒坡上。当时烈日当空,荒坡下的灌木丛中有一些锦鸡在活动。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凝聚我的情感,那两种熟悉的气味立刻就飘来了。它们在我周围环绕了一个下午。当然,它们里面也是有图案的。我喜欢去色彩绚丽、各种气味浓郁的地区出差。”

这时费脸上漾开了笑容,说每个人的发言都美极了,都切入了作品。谈到他自己,他对这本书的感想是,他认为这是一本既让他享受又让他焦虑的小说。他享受这些丰富的层次之美,目不转睛地观察它们一层一层地展开;与此同时,又有点为自身的能力担忧:会不会遗漏了什么?会不会遇到极限,再也深入不下去?当一个人的话语中显示出两种意思时,是不是还有第三种,甚至第四种意思潜伏着?会不会那潜伏的才是最美的、最本质的?

费一说完,大家都哄笑起来,说,读文学书就是自找苦头吃嘛。为什么读?因为苦头也是甜头嘛。

雀子笑得特别畅快,她太喜欢书吧的氛围了。她对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浓厚的兴趣,包括黑石——他已经很久没同她交流过了。

看到雀子这么畅快,黑石也很高兴。原先他还担心雀子会感到拘谨呢。如今他对她真得刮目相看了啊。

李海对雀子与黑石的关系感到了某种乐观。他想,如果雀子同黑石在书吧里继续交流下去,他们慢慢地总会将从前的记忆复活的。这两个人,如今是完全走在同一条道上了,任何障碍都不存在了。他觉得主动权在雀子这边。雀子的性情活泼明亮,她的思想转过来了,黑石就会被她所打动了。李海观察得很细致,他将种种可能性都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希望自己能促使雀子慢慢地转变态度。他觉得只有自己能起到这个作用,他也看出黑石目前没有动心。黑石是那种凡事朝前看的性格,一点都不优柔寡断,并且能承担痛苦。经历了那次失恋之后,他同雀子一样,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个更为坚强理性的人。如果雀子不向他发起情感攻势,他就只会将雀子当好朋友,亲人。但要让雀子发起攻势,这个难度也是相当大的。李海决定一步一步地行动。首先要让雀子完全信赖自己。

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回家时李海又陪伴雀子了。因为那个时候黑石突然就不见了,大概是提前一点走了。

“雀子,你对今晚的聚会印象如何?”

“多么美妙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来赞美了。你们这几位大哥真了不起。我也很幸运,见证和参与了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望着下次聚会了。”

“嗯,我们正一同跨入一个新时代。”

雀子回到家中时妈妈还没睡。她兴奋地向她妈描述了书吧那种神奇而又热烈的氛围,还有同仁们对她的启发,自己从他们的肯定中获得的信心……“一言难尽。生平第一次体验到文学的这种魅力。”她总结说。她也提到黑石的发言,她说黑石极为深刻又视野广阔。

“回家时是李海送我上车的。”

“哦,是不是黑石要他关照雀子?”妈妈问道。

“不知道。我觉得更可能是李海自己要撮合我和黑石。李海是很细腻的人,我喜欢他,但撮合是不会有效果的。”

“反正书吧里都是些最好的人,你多向他们学习吧,妈放心了。”

雀子躺在床上浮想联翩,久久不能入睡。“鸽子”书吧的一幕一幕反复在脑海中出现。虽然她还不能完全理解每一位同仁的话,但她已经领略了那种整体氛围的含义。现在她有一种紧迫感,这就是要花大力气进行文学的深造,争取今后成为像黑石、李海这样的真正的文学人。现在她才深感文学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幸福,能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善良……她看见了前方的光,她的整个身心都在做趋光运动。那个美的境界是黑石和他的同仁们的境界。现在正在变成她雀子的追求的目标。

黑石提前一点从书吧溜掉了。他回想着聚会中同仁们的发言,心里想,这真是一场美的狂欢。能够将一本晦涩深奥的小说解读到这个程度,又能将解读的情感相互传达,这真是一种奇迹般的景象。书吧中的热烈情绪深深地感染了他。尤其是雀子的加入,更加让他感到欢欣鼓舞。他能深深地领会雀子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知道那些话都是来自她对生活的体验和反思。她还这么年轻,却成熟得这么快,这应该是变革时代的特点吧。

黑石也知道李海对他的一番心意,并为之感动不已。然而他的直觉也告诉他,爱情是一种奇妙的感情,也常常是无规律可循的。从前,他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遇见了雀子,他们相爱了,后来又分手了,两人都觉得刻骨铭心,因为两人都做出了最大的付出。但这并不等于死去的爱可以复活。事隔两年多之后,种种条件都有了变化,物是人非。他和雀子两人在这期间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也不知道雀子是不是从这一点出发,一开始就将两人的关系定死为朋友关系。至于他自己会不会在过了两年多之后又来选择这位已经变化了的雀子,他也不知道。总之,他对于她现在感到的是一种令他愉快的亲情。这种感情类似于仪叔现在对他母亲的感情。他想,还是文学好啊,文学将他和雀子又一次连在一起而不用担心会有任何伤害,只有无限的感恩。

黑石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遇到别的女孩子,如果遇到了,他的择偶标准又会是什么样的。他只知道,现在是雀子主动划出界限了,他俩的关系也就在经历了曲折变迁之后确定为一种新关系了。他愿意遵循雀子的意志,也觉得这种关系让两人都感到舒服。

他回到宿舍里。这个宿舍房间还是他和雀子热恋时待过的同一套房间,这里面发生过那么多的激情事件。然而黑石现在一点也不伤感了。现在他急于要将他的文学论文写出来,他觉得这是生死攸关的。他同时代的脉搏一齐跳动,深感自己肩上的重任。

写完论文上床后,他又一次想起了爱情的神秘和微妙。他想,这种事物是同文学的灵感一样,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许在李海看来,障碍已消除了,雀子还像从前一样漂亮,复合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但黑石回忆他与雀子的重逢,感到自己确实没有产生那种触电一般的感觉,有的只是欣喜和温情。雀子是对的,他将在今后的日子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黑石现在不打算去主动追求女孩。“听其自然吧。”他想。他很忙,生怕浪费了时间。他被埋在自己的兴趣里,每天都有进步。

雀子做了一个梦。她来到一间很大的空房子里,外面似乎是深夜,房里只有一小块地方亮着灯。亮灯的地方有桌子和椅子。来之前有人告诉她要她在这里等人。她坐了下来,有点焦虑地看着门口。

一会儿走廊里就有了谈话声,是两个熟悉的男人。

李海先进来,黑石紧随着也进来了。雀子的心在欢跳。

他俩坐在雀子旁边,两个人正在起劲地讨论什么事。忽然,李海停下来转向雀子,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黑石今天夜里在旁边的招待所留宿。”

雀子觉得他这话的用意很明显,就回应他道:“黑石是我最喜欢的人,可我并不想把自己强加于他。我的最大心愿就是在旁边看着他获得真正的幸福。”

由于雀子的话近乎耳语,黑石就没听见。他正在看着窗外的一个东西。

“既然你爱他,他也不是毫无可能爱你,为什么你要放弃?”李海问她。

“因为……因为我决不能再让他受伤。那等于是要我的命。”

“原来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啊。”李海叹了一口气。

雀子想辩解,可是她说出的词语乱糟糟的,越急越乱。

她一抬头,发现黑石已经不见了。雀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无比沮丧。她再一看,李海也不见了。走廊里又响起了两种熟悉的男声,那声音对她来说充满了诱惑。她心里变得空空的。

她在半夜里醒来了,她对自己说:“幸亏是个梦。可千万不能走那一步啊。从黑石那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他早就冷静下来了。李海虽然热心,但他并不像她这样懂得黑石的微妙的情感变化。”她决心从今往后同黑石只在梦里相见。

她觉得她并不是自己没有信心,她目前对自己的信心可说是空前高涨。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雀子了。这个新雀子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具有自己的情操,并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具有一个制约自己的机制。

不过细细回忆,她还是很喜欢那个梦的:听见他的声音,看到他的侧影,与他同处一室……这些事在梦中仍让她热血沸腾。再深入分析一下,又觉得这是过去的感情的余烬,所针对的并不是今天的黑石。就让自己做梦吧,没关系,现在这种伤感的梦已经影响不了她了:白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让那些温柔的死火埋在最最底层。她要像黑石那样,做一个性格有层次的人。

“雀子,我觉得你现在真正长大了。”她妈说。

“我可没时间自怨自艾,我现在要抓紧。只要去过一次书吧,就会有这种感觉。朋友们都冲到前面去了,我只能加倍努力,不然就被甩下了。”

“黑石也很冷静吧?”

“他本来就沉得住气,现在更冷静了。我盼望早点有人爱上他。我觉得他就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势,这一来机会就少多了。唉。”

她妈听了就笑起来,说雀子现在越来越能够为别人着想了。

李海在休息日也到雀子家来过,雀子的妈对他印象也极好,说他在品格方面很像黑石,是个让人放心的青年。

李海同雀子讨论他俩共同读过的文学作品。雀子感到李海阅读的角度很奇异,很新鲜。

“天哪,你是在听书吧?”雀子说。

“可以这样说吧。我小时候同奶奶住在大山里,有时奶奶有什么事出去了,我就一个人在房里。我模仿各种各样的鸟叫,后来有几种鸟就能回应我了。我能分得清它们每一只的叫声,我同它们的交流持续了一年多呢。”

“那么在书吧里,你听出了什么吗?”雀子好奇地问。

“我听出了雀子的心声。雀子一开口,我就听到了她的渴望。不过那渴望是被压抑着的。雀子令人感动。”

“你觉得这种压抑有必要吗?”

“在某些情况下是有必要的。在我看来现在还很难说,要等待一段时间。有的鸟儿突然就不同我交流了,但我不气馁,我敞开心扉,反复发出呼唤,后来它又回应我了。我们可以训练自己的耳朵,从某些模糊的呢喃中辨别出早期渴望的踌躇和无定准,然后根据这些迹象继续发出信号,这样来达到沟通。”

“你说的是‘言外之意’,这种情况存在于小说和生活中。”

“摸到深层情感的规律常常要靠听觉,耐心也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对于爱这种极为复杂的情感,简直可以说无规律可循。但人还是可以训练听觉。”

“你说得对,就是无规律。我的判断方法是调动全身的经验,这可能近似于你说的听觉,然后得出结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得出结论后就暂时感到心安了。”雀子边想边说。

“不过结论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对待黑暗深处的那些东西需要耐心,也需要努力制造条件让它们浮现出来。”

“啊,李海,我太喜欢你的这个方法了。我会要在书本和生活中反复尝试。我以前从不训练自己,所以成了个傻瓜。”

李海走了以后,雀子的妈就对雀子说:“这位青年真不错啊,沉稳又细腻,对人心和世事悟得很透。雀子在他的帮助下会要展翅高飞了。”

“他想说合我和黑石。我不会为他所动的。但我对他的这种经验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文学人的世界真是丰富啊,李海小的时候的环境究竟是怎样的?”

雀子陷入了沉思。她开始想象书籍和生活中的那些谜。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停地钻研,这些谜是可以解开的吧。她也感到,李海是激起她这种解谜冲动的一个重要契机。

一段时间之后,雀子感到她的情感世界也在悄悄地发生潜在的变化。现在她不再为伤感所累了,她的专注点也不再放在对过去的回忆上,而是大大地开阔了。一些新思维、新情感不断地注入她内部,她觉得她的世界正在分化,不断有新奇的东西产生出来,令她常有惊喜。

“李海,你告诉我的你小时候的那种境界真神奇。我希望有一天能同你一道去你的家乡的大山里住几天,仔细体会一下。”雀子看着他说。

“哈哈,会有机会的。我很久没回去过了。不过无论走到哪里,我总带着我的小木屋,还有那些大山,那些古树。应该是它们构成了我的图案。”

“李海是干什么工作的呢?”

“我做城市规划设计。”

“啊,美的职业啊。”

“这个职业也是训练听觉的吧。在清晨,或在夜里,我喜欢站在大街上倾听我们设计的那些景观发出的声音。那种时候真是种享受啊。”

“我也要学你的样子去听听。有很多事物,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样子,但里面却是另一种样子,一种不能用眼睛看到的样子。但不论是什么样子,它总会有蛛丝马迹流露出来,我们可以用器官或皮肤去捕捉,对吧?这是我要向你学习的技巧。你给我指出了一方新天地。我现在常琢磨你小时候的那个世界。琢磨得久了,脑子里也会有图案出现——不过是模糊的,远比不上你。”

雀子又问李海学不学文学理论。李海回答说也学,因为理论也是由这些听觉或触觉构成的啊。它们之间有许多沟通,许多来来往往的通道。

雀子又一次感叹世界真奇妙。还说认识来到了这个层次上,人就完全没有理由伤感了。因为即使是创伤,也可以变成馈赠。

“每次同李海谈话之后,我的心境就变得更明亮了。”她想道。

李海看着雀子眼里闪出的光芒,心里想,即算没能让她和黑石复合,也能帮到她。帮她就是帮黑石啊。就他自己来说,同雀子的谈话每次都令他很愉快,也很有启发。因为当他启发她之际,他自己也会从中获得新的灵感。“能共同进步太好了。”他想道。

李海来家里的这些日子,雀子的妈也非常兴奋。她觉得这位青年是人群中最诚恳的那一类,她就像当初喜欢黑石一样喜欢他。雀子的妈一直喜欢文学,但在从前,她一直将文学当作个人的修养,从未想到要用文学来改变生活。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竭力将雀子也带进文学世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也不算太晚,雀子终究还是遵循内心的某种呼唤转向了文学。这都要归功于从前黑石对她的启发和现在李海对她的帮助。她觉得她这个当妈妈的做得太少了。

母女俩谈起这类事就沉浸在憧憬之中。

“雀子的运气还是相当不错的。”

“是啊。”

雀子现在觉得只要耐心等待,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的。她认为在这个转向高级文学的过程中,是李海给了她信心和智慧。从前那种茫然中的焦虑已离开了她,现在的焦虑却是良性的、可以在向前突进中消除的。

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两年过去了。黑石已经在文学领域里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他和仪叔共同研究的课题已经拟出了初步的大纲和轮廓,两人的大胆设想正处在一步步地小心求证的过程中。

当他同仪叔在咖啡馆里讨论文学时,发生了一件事。

那个时候咖啡馆的大门敞开着,大厅里没有客人。黑石和仪叔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大厅里的很大一块地方,别人却看不见他们。黑石发现一个眼熟的女孩的身影从大门那里进来了,她还有一个同伴。黑石立刻想起了女孩的名字。

“是小桑啊。”他说。

仪叔看了看外面进来的女孩,也说:“正是小桑。她和朋友来放松来了。”

“她是我的同学。可仪叔是怎么会认识她的?”

“她就住在我头顶,也是我的年轻的小朋友。她酷爱文学,水平相当不错的,我同她认识有十来年了。”仪叔说到这里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

“原来这样啊。我记得她在大学的校园里总是捧着一本小说。”

“黑石愿不愿意同小桑交朋友啊?她可是女孩里面最优秀的。她的上进心同你不相上下,才能也很高。她给我带来过很多启发。”

黑石呆呆地看着外面那女孩的侧影,又收回目光来看仪叔。

“仪叔认为她同我这样的会有话说吗?在学校里时,她性格好,很温柔,她有不少朋友。那时我羡慕她,但不敢与她深交。那时我有点自卑。”

“小桑同黑石肯定会有很多话说。而且根据我的观察,她目前还没找到男朋友。要不我这就去帮你介绍一下她?”

“别,别,仪叔!这样去介绍会很尴尬的。让我等一个机会吧。”

“黑石在女孩面前太拘谨了。小桑这样的女孩很少见的,可别放过机会啊。”

黑石想,仪叔谈起她来就热情洋溢,这位小桑不是一般女孩啊。

这时大厅里的灯全部黑了,黑石看不见小桑她们了。

“黑石的个人问题也得抓紧了。你妈一定着急。老等是等不来的。再说年轻人不恋爱也是个缺陷啊。”

“嗯,仪叔,我会去找她的。”

“这就对了。我一直以为你还有可能同雀子好,所以没介绍小桑。”

“雀子同我终究没有缘分。不过她现在变得很可爱而且成熟了,一定有不少人想追她。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欣慰。”

“小桑在蒙城有家人吗?”黑石问。

“没有。所以我特别为她着急。她自己倒是不急,像你一样将文学当头等大事,从容得很。可毕竟姑娘已经这么大了……”

黑石注意到仪叔的焦虑溢于言表,就像在说自己的女儿一样。

“仪叔,您放心。我对她印象极好,我会去尝试的。”

仪叔听黑石这样一说就显得特别高兴。

后来两人一块站起来从咖啡馆的侧门离开了。

但是黑石没有马上去找小桑,而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去找的。

黑石与仪叔会面后不久,就去参加了“鸽子”书吧的聚会。

雀子和李海谈论起这次聚会时,李海说:“黑石显得心神不定。我觉得他里面的深层情感在启动,我在会上听到了一些动静。至于那到底是由什么诱发的,我们要等待才会知道。”

雀子听了李海的判断就兴奋起来,说道:“李海的直觉总是可靠的。我巴不得黑石马上启动情感,解决他的人生大事。他最应该得到幸福。”

“嗯,我同雀子同样渴望这个。”

“李海,我俩认识多久了?”雀子问他。

“都两年多了。”

“时间在飞驰。我觉得在这两年多里头,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黑石的变化也应该是很大的吧。如果说我对他还有爱,那都是回忆,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了,对吧?现在两人的背景和基础都完全改变了,所以爱情也产生不出来了。爱情,像书中描述的一样,是特定的时段、特点的条件下的微妙产物。”

谈话发生在雀子家的客厅里。雀子说着话就走到李海坐的这一方,紧挨着他坐下。她发现李海有点紧张,但并没有挪动身体。

“雀子越来越厉害了。”李海开玩笑地说,“现在你也听得出很多声音了。”

“对啊。比如你里面的声音。我比你先听到。”

“这是很正常的。唉,黑石黑石……”李海叹道。

“我们会有机会帮他的。”

“应该有。现在一切都乱套了。”

“这不正是那种东西的规律吗?出其不意?”雀子面带微笑地说。

“雀子现在比我厉害了,我心甘情愿服输。”李海的表情有点慌乱。

“它不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只会给人们带来他们所要的东西。”

雀子说着话就握住了李海的大手,她感到他的手是如此的温暖。

“唉,雀子雀子……”李海又叹道。

“让我们乐观地看待发生的一切吧。你会带我去你的家乡吗?”

李海看着雀子的眼睛,红着脸点了点头。雀子高兴地跳起来帮他续茶。她朝着里屋喊她妈。

“妈,我和李海正在策划去他家乡旅行的事呢。那地方遍地是灵感,人在里面仿佛回到了原初的世界。”

“好,好!快点动身吧。”雀子的妈妈说道。

雀子送李海出来时问他:“我没有绑架李海吧?”

“哪里哪里,雀子的听觉现在比我敏锐多了,所以遇事能做出快速决定。现在我得听你的,你是我的指路明灯。”

“你们设计的这个城市,现在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夜里站在大街上听到了。我兴奋地想,这是李海的城市啊。你感到幸福吗?”

“我同雀子一样感到幸福。”

雀子回到家,她妈对她说:“多么好啊。”

“您看出来了吗?”

“我早就估计到了。雀子现在更有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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