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寒马和费,仪叔和小麻,寒马和晓越 07

他们又来到了那个花店门口。

“我们去买些红玫瑰吧,您家里已经没有了。”

两人进去,买了红玫瑰花又出来了。一出花店寒马又挽住了晓越。

“我们走走吧。”晓越轻声说。

那条街很长,他们一直走,走到尽头了才往回转。往回走的时候晓越开始详细地告诉寒马京城文学界对她的作品的反应。有哪些铁杆支持者,有多少困惑者;支持者是如何理解的,困惑者又是如何抱怨的。目前来看与作品产生互动的时机还不成熟,需要等待。

“我觉得对这些情况的了解也重要。一部作品出来,它就成了大家的了。它的命运同作品的意义相连。不论它在读者中是什么遭遇,我们这些做沟通工作的人都应做到心中有数。古典文学不太注意这方面的活动,因为那个时候人们之间的交流远远比不上现在。”

“我同意您的观点。我每写一个作品都有想象中的读者,而且我还急于将作品拿给朋友读,关心他们的反应。即使我在完全不受别人的影响的情况下写作。从我所阅读的这些有现代风格元素的作品来看,它们最大的特征就是要同读者互动,如果没有这一点就不可能进入作品。”寒马边想边说。

“所以我才觉得沟通的中间环节也重要啊。”晓越说,“我一直在考虑同费一块建立这种机制。我们书吧有这方面的实力。”

由于涉及费,寒马没有回应晓越。但晓越感到危机已经过去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寒马才又说:“我真幸运,晓越。一开始小桑姐就指出了我的才能,鼓励我创作;后来我又遇到费,在他的帮助下开始尝试,坚定了信心;现在我又遇到了您,不断地给我灵感,促使我在文学上更上一层楼……我想到那些孤独的古人,他们中很多人都是默默无闻地写,既没有人欣赏他们,也没有人启发他们。他们在当时的情况下出作品要困难得多,却仍有那么多传世的作品留下来了。当然有些就被埋没了。我现在真的感到很紧迫……”

他们快到小区了,寒马要晓越吻她一下。

晓越一只手抱着玫瑰花,另一只手揽着寒马,吻了她的脸颊。

寒马站在电梯里时对自己说:“真好啊。”

她坐在桌旁,立刻开始投入了创作。她仍然是惊人地顺利。

晓越回家后仍在为刚才的转折激动。激情在他的心中一波一波地上升,还有性冲动。他坐在房里,好久平静不下来。“不,我不能松懈。”他在心里说。他又下楼去跑了一圈回来。趁着冲动还没上升赶紧坐下来继续写论文。这个办法还真有效,他只要一沉入文学中,就立刻忘记了世俗中发生的事。他写啊,写啊,写累了才停下来。他对自己很满意。

他躺在黑暗中想到,也许在寒马的身体和心灵对他的刺激下,他的写作会渐渐地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程度。小桑说他和寒马是天生的一对,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吧,他们能相互刺激,相互从对方那里获得动力。只要他对文学的狂热不消失,寒马就会始终是他的灵感的源泉。费对她的影响相比之下终究会渐渐弱化,寒马总有一天会全身心地转向他。其实,尽管她不太自觉,她搬来的这段时间里不是一直在一点一点地转向他吗?看来他是最理解寒马的人了。要坚持下去。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事,好久好久,才在热烈的氛围里入睡了。他却在梦中同寒马性交,怎么也难以平息自己的兴奋。

第二天中午,晓越在办公室清理书籍时,镜,那位新来的店员又进来了。

“镜,请坐,我给你沏茶吧。”

“晓越老师,我是来告诉您,我开始努力攻读文学了。”

“是吗?太好了!你是如何产生这个念头的?”

“在您的办公室,我见到了寒马老师,她的风度迷住了我……以前我在大学学的是理工科,虽然也喜欢文学,但没有坚持下来。我也找过两个女朋友,后来都分手了。我现在回忆我的女朋友的样子,觉得她们都与寒马老师没法比,当然我自己也是毫无特点,完全让人记不住的那一种。直到现在还是这样。您瞧,我决心攻读文学,就是为了成为像您这样的人,找到像寒马老师这样的女朋友。这是不是太幼稚了?”

晓越听了镜的话笑起来了。接着马上又收起笑容,严肃地对他说:“一点也不是,镜。这说明你正在成熟。不过你应该学寒马老师,不要学我。我太平凡一般了。我对你的进步感到高兴,我们蒙城的文学界又有接班人了。我一贯认为,理工科和文科,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合起来才成为世界事物。我也是学理工科的,后来才转到了文学上来。镜,你特别有灵气,我对你抱有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会找到像寒马老师这种类型的女友的。”

“谢谢晓越老师。”

镜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他一离开,晓越又发起呆来,拿书的手也颤抖起来。“寒马寒马。”他在心里叨念着。他记起了昨夜的梦,脸上浮出微笑。“谁能不爱寒马?”他小声说,“就连镜这样的年轻人也……”他觉得这世界真是不同了,一位作家的私生活终于渐渐地同他的作品要融为一体了。而古典的观点总喜欢将二者分得很开。也许他的工作就是这种融合的工作。人的精神活动总会在其肉体上反映出来,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遮蔽的。所以镜才会一眼就体验到了寒马的风度。他自己当初不也正是这样吗?那时,好久以来他在寻找的东西出现了,说它是风度也好气质也好,那就是寒马的身体啊。从那以后寒马便让他晓越魂牵梦萦,从未有一天离开过。他爱她的身体,同他爱她的精神境界一样多。他体会到,寒马的境界也是艰苦的生活锻炼出来的。早年的艰苦和困难没有压垮她,反而使她越战越勇。她一直在不停歇地铸造自己的人格模式。现在他还不急于向她表白自己,因为他还可以做得更好,更深入地理解她。如果说到新人的话,寒马身上的新人元素比他要多,所以他才会对她如此痴迷。寒马的身体是最为“自然而然”的,从来不能容忍作假,这一点也最能触动晓越的同情心。这种深度的同情又渗透在他对她的爱当中。他就这样思来想去的,对他与寒马今后相处的模式越来越清晰了。

自从寒马搬来之后,晓越脑海中的模式就是“陪伴”。那个时候,他对陪伴的理解还是很朦胧的。经历了这些日子的波折之后,他的体验才慢慢地清晰了。陪伴就是在她那种原始冲力的带动下与她一道律动,将自己身体里的力与她的力结合构成合力,为同一个目标去冲刺。以前她同费一块行动,现在他接替了费的位子。费是他以前崇拜的文学天才,所以晓越必须拼命努力,常常需要独辟蹊径才会跟得上寒马。总体来说晓越还是有信心的,他自认资质不是最出色的,但他年轻,精力和体力都不错,再加上严格自律的生活,应该能接近寒马的境界。

当他想到这里时,有人来书店找他谈业务了,他急匆匆地赶去总部。

晓越谈完业务回到公寓时已经很晚了。他看了看腕表,都十一点了。电话机上有来电显示,是寒马十点钟打来的。他拿起电话。

“我刚到家,寒马。一切都好吗?”

“好。我写完后就想和您一块去花园里锻炼,所以打电话给您。后来我一个人去锻炼了。我很愉快,今晚的月色很好。我刚刚还在读您给我的那本书呢。多么美丽的故事啊。晓越,我开始对您的身体有感觉了,我看见过您在花园里练双杠,那么优美。晓越?……您生气了?”

“不不,正好相反。我一直盼望那一天到来……”

“我刚才提到身体,并不是从纯粹生理的意义上说的。您能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我一直在体验的就是这类问题,这说明我俩是合拍的。我们书店里的同事,还有别的人也爱寒马,比如一位大姐,比如一位新店员,很年轻的男孩。他们都为您的身体所吸引呢。”

“是那位见我来了就溜掉的男孩吗?”

“正是。他叫镜。他被您的身体的风度迷住了,说要来攻读文学了。”

“天哪,我多么高兴!我有那种魅力吗?”

“他同我的看法一样,认为您是美的化身。”

“真不可思议啊。我并不漂亮。”

“我却认为他的反应是再自然不过的。”

“那么晓越,想过同寒马共度良宵那种事吗?”

“我当然想,不过目前时机还不成熟。我得等待一段时间。”

“晓越真乖,值得我爱。”

挂上电话后晓越的心又怦怦地跳了一阵。寒马谈话中超出常人的直率总是让他吃惊,但也是他最喜欢的。她已经认可了他对她的爱,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晓越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了,他倒下便睡,打算明天休息时再读书写文章。睡到凌晨,又梦见寒马的身体,于是又与她性交,但又难以浇灭欲火。他听见自己在梦里说:“寒马寒马,您从哪里来……”

他醒来时已是八点钟,他记起寒马上班去了。吃了一块三明治和牛奶,他就去花园里跑了几圈。然后他就回到家里用功了。

读寒马的作品时,晓越脑海中产生了某种原始的风景。他想,寒马并没有读过很多文学书,更没有读过很多文学理论,可是一开始写作就不同凡响,无人能模仿。这是否属于某种古老的、差不多快失传了的技艺?这个问题留在他的心底,他打算继续观察,努力向这方面钻研。与此同时,他也觉得这个问题同他所赞成的“文如其人”有联系。这应是一种新的理论的萌芽阶段。这种文如其人当然不是指那种古典的含义,而是看一位作家是否具有发挥功能的机制,这种发挥能达到什么程度。机制越完善,运用越自由的人,越能突进到原始的景区,作品的普遍性也越大。可机制又是如何在人的一生中形成的呢?这个问题太复杂。凌晨的性梦里,他不是问过寒马是从哪里来吗?

到了晚上,晓越读书读累了,这时寒马也回来了。晓越知道寒马一回家先要写作,就和她约定夜里出去散步。因为第二天是休息日。他打定主意不同寒马去酒吧,免得刺激她。

寒马打完给晓越的电话就坐下来写作品。写完后一看表,才八点半呢。于是她又来读晓越的关于《远征》的文章,读一会儿又深思一会儿,不住地点头。她还想象他写这些文字时的样子。到了十点钟,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了。

“我这就下来。”晓越说。

他俩又手挽手向外走去。晓越说要带寒马去市立公园,因为她搬来后还没去过呢。晓越一路上同寒马谈文学的古老的本能,就好像在清理自己的思想一样。寒马则不时插一两句话,好像在刺激他往下讲。

不知不觉就到了市立公园大门,那张门只开了一边,因为已经夜深了。他俩顺着法国梧桐大道往前走,晓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止也止不住。寒马暗想:这大概是性冲动?但她喜欢听晓越讲,因为对她有很大的启发。

大树下有木靠椅,他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寒马问晓越想不想接吻。晓越就反问她:“您不怕会不可收拾吗?”寒马说晓越的忧虑是对的,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晓越说:“那就再等等吧。”于是寒马吻了晓越的脸,又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大衣里,好一阵才抬起头来。

“晓越,您真英俊,我瞧着您都有点自卑了。”她说。

他们往回走时刮起了小小的北风。虽然是冬天,两人的身体都像火一样燃烧着。快到家时寒马对晓越说道:“我维持创作冲动的诀窍就是同晓越保持关系。”

寒马回家后本想立刻睡觉,可怎么也难以入睡。于是又拿起晓越送给她的那本书来读。她追随书中的那位读者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走到另一本书里面去了。在另一本书中,所有的背景都变换了,情节是陌生的、崭新的,但寒马睡意蒙眬,猜不透这本新书里面的意思。她看见有一位男读者背对人们站在那里,她就上前问旁边的人:“他是谁?他是谁?……”有人回答了她,但声音太小,听不清。在蒙眬中,她的阅读受挫了。她对自己说:“我的力量还不够,待明天再来冲刺。”这样想着她终于睡着了。

只要有时间,寒马的创作每天都提前完成任务。这是因为她心底总有隐忧:怕万一当天写不出。如果当天写不出,就会一天都过不好,这是她的预感。所幸的是,寒马自创作以来,还没出现过哪一天不顺利的情况。早上一醒来她就打扫房间,给玫瑰花换水,做简单早餐吃过,然后坐下来写。一会儿她就写完了。写完后她又拿起那本书,从昨天受挫的地方开始读。仔细地将这一章读了两遍,终于发现了文字中的通道!她是多么快乐啊,她立刻将脑子里面的那个图案在笔记中画出来了。所有的文字都排成了队伍,向着这个图案凝聚。她想起了“鸽子”书吧的李海,想起了他那种猎狗的嗅觉般的读书方法。“要用嗅觉,少用逻辑思维。但在最后,要发动一种更强大的思维。”她想道。

快乐从心底涌出,她放下书,下楼去跑步。

“晓越,我们还是一块去外面吃中饭吧。”

“好的,我这就下楼。我带您去‘云楼’,那里有蒙城最好的武昌鱼。”

他们都下楼来到了外面。寒马叹道:“今天是多么清新的、有希望的一天啊!”

晓越告诉她,在京城时,由于三天没有见到她,他心里的失落感特别大。可是只要一回到蒙城,哪怕他俩之间还没有亲近,他也觉得比在京城的时候要心安得多。“可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蒙城是我们动荡的内心的定海神针。”晓越得出了这个结论。

“晓越,您认为我这种创作能不能持续很久?”

“我最近正好想到了这个问题。每位作家的创作能不能持续,要看他们的根基,也要看他们发挥的力量。不是吹捧您,从您的处女作来看,我觉得您刚好具备这两者。您的根基深入到了原始景区;您本力充足,所以发挥自如。有些作家根基很深,也能写出一流作品。但如本力不足,作品的数量就会相对少。本力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我个人认为,对日常生活的好奇心会是一个关键因素。我很荣幸地得知,您在这点上同我立场一致。您说对吗?”

“对极了,晓越!比如在我同您的关系上,我始终保持着对您的好奇心,所以我无法反对自己。我的身体不同意我的某些看法。”

休息日饭馆里人很多,由于晓越是常客,老板就将他俩请到楼上的包间里坐下了。寒马看着晓越的眼睛说:“多么好啊,我们又在一块吃饭了。这就像《红楼梦》里面描写的日常生活一样。不过我们是现代人,比古人有趣多了。”

寒马总是吃得比较多。晓越不断地帮她夹菜,心里特别高兴。

“瞧我多么贪吃!”她不好意思地说。

“吃吧吃吧,能吃能做。”晓越说,“下个星期我来做这种鱼,您来我家里吃,怎么样?”

“您这句话让我吓一跳,您从未邀请过我去您家呢。”寒马的脸都红了。

“没邀请您是因为我怕会不可收拾啊。现在我们都冷静下来了,应该不会有那种危险了。”

寒马笑起来。

“好,好,我现在是淑女了,您用不着防备我了。”

晓越被她一说也很难为情,但仍然很高兴。尽管他对寒马越来越熟悉,但对于她内部的黑暗深处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是没有把握的。当然,不论发生什么对于他来说也不会是致命的威胁。蒙城的天空和大地庇护着他们呢。其实晓越一直在想,也许仪叔和小麻的婚礼之后,他和寒马的关系就会来到一个转折点上……

“晓越,我又在剥削您了。寒马太邪恶了。”她有点苦恼。

“我倒希望您多剥削我。我们正在冲破某种障碍。不过这需要时间。”

“我真羡慕小麻。”寒马显出神往的表情。

“我听说仪叔同她一开始也不顺利。”晓越说。

“应该那时是生活之网的诡计在操纵吧。”寒马说。

“现在就看出来了,既是天作之合也是人努力的结果。”

“晓越,我领教了您的意志力。在这一点上您同我太相像了。”

他们吃完饭又各自回家去用功了。寒马感到自从搬到“红玫瑰”小区来后,自己的阅读正在渐渐变得老练。她想,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晓越。当然也要归功于自己的创作——当自己已经将一个作品做出来了之后,别人对它的谈论就会起到那种“一点就通”的作用。理解自己的作品比理解别人的作品更难,尤其对于她这种写作来说。不过晓越一直在启发她,提升她的境界……

寒马记起,这一个星期以来,对费的思念正在减少,而晓越对她的影响则越来越大了。而且这种影响中身体的渴望也在增长。已经有两次,她梦里到来的已不再是书中的陌生男子,而是一位长相和身材很像晓越的男子。“您终于来了,晓越,我刚才还在等您呢。”那人不说话,直接抱住她同她接吻,抚摸她的乳头。她在亢奋中醒来了。那人到底是不是他?她似乎很熟悉他的动作,可是晓越同她还并没有性方面的接触啊。

再同晓越见面时寒马心里惴惴的,她仔细观察他的嘴和手,心神恍惚地回忆梦中的情境。那也许是他,也许不是,可当时是多么刺激啊。当时四周那么黑,却有一线光照亮两人的性高潮的前奏。

“寒马,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刚搬来时,您提到三十年后我们在这里的情景。那时您就有预感了吗?”

“蒙眬中有吧。我并不那么自觉。”

“从前我同费还在一块时,您就对我有感觉了吗?”

晓越没有回答寒马的这个问题。他想,他也许永远不会回答。

他们顺花店一条街一直走到了郊区,在路边的草垛上坐了下来。下午的斜阳照着两人的脸,两人都显得精神饱满。

“晓越,让我看看您的手吧。”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寒马凑近那只手,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她还是不能确定。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您现在的美。”

“我很平常嘛。”晓越镇定地说。

“很平常,但又不平常。我俩都是这样,对吗?”

“不对,只有寒马是这样,我不是。”

“我是文学吗?”

“也是女人。我最向往的那种。”

晓越话锋一转,谈起了准备婚礼礼物的事。他已经买到了最漂亮的景泰蓝茶叶罐,他还打算将古茶树的茶叶送一大包给仪叔和小麻。

寒马却在想,晓越刚才做了最明确的表白了——她是他的唯一。

“我的手在您的梦中出现过吗?”他突然问道。

“有些像。很像。”

“但愿是真的。”晓越叹了一口气,“这几个月真漫长,可是过得多么丰富!我很幸福,谢谢寒马。虽然不那么满足。但人为什么要时时刻刻满足自己呢?保持渴望才是最要紧的。从前我一个人生活时,我没有强烈的渴望,也没有满足。那个时候我远远不如现在对自己这么满意。”

两人站起来往回走时,晓越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文学鉴赏机制了。寒马仔细地倾听着,力求跟上他的思路。

他们走进小区的大门时,晓越突然提议:“上我家里去看看吗?”

“好,我一直好奇您那里是什么样子呢。”

寒马忐忑不安地跟随晓越走进他家。

房子是比较大的三居室,干净,朴素,明亮。三间房里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还有一间放了几样健身器材。客厅和厨房都很大。书房是他的重点,墙上挂了几个京剧脸谱,书柜里和书架上的书都摆满了,宽大的书桌上放了几本很厚的书和辞典。书桌前的那张椅子看上去不怎么舒适,寒马试坐了一下,是硬椅。寒马问他为什么不用软椅。

“我在读书写文章时不需要那么舒适。”他解释说。

“看来您过得比较清苦。”

“一个人时是这样。没有积极性,只想节省时间,所以生活的美感欠缺。我还是喜欢同女性一块生活。”

“您原来不是有女朋友吗?”

“是有过。沟通不好,所以痛苦。那时我自己也不是现在的我。”

寒马拉开浅色窗帘,看见了宽大的飘窗上的花瓶,同她书房里的花瓶一模一样,里面插着红玫瑰。

“您比我自律多了。”她故作镇定地说,“我是贪图享受的。”

寒马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说她得回去看一会儿书了。晓越说送她下楼。在电梯里,晓越忽然抱住寒马,吻了她的嘴唇。然后他放开了她。寒马想,他吻得不深。

寒马回到家后一直在回忆晓越的嘴。那嘴唇在梦中出现过吗?当时那个像晓越的人还吸吮了她的乳房呢。她坐在那里晕乎乎地发呆。后来她忽然跳起来洗了个冷水澡。“又开始性幻想了啊。”她取笑自己说。

小麻在星期四去仪叔家。一下班她就往那边奔。她担心仪叔过于操劳把自己累坏。门半开着,却不见仪叔。

房间里已经焕然一新了,大部分家具都换了新的、质地高档的。厨房里的设备也换了新的。两间卧室中的一间已经改成了小麻的书房,书桌上摆了两帧小麻二十二三岁时的照片,是仪叔问她要的。书房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舒适又高档。仪叔给她买了不少书,都放在书柜里和书架上。一个很漂亮的白玉花缸摆在茶几上,里面是开放着的水仙花。书房的地板上还铺了羊毛地毯。

“简直太奢侈了!”小麻大声说。

她又去看卧室,卧室里换了新床和好看的衣柜。墙上挂着放大了的自己的照片,照片中的小麻笑吟吟的,背景是竹林。小麻觉得自己的表情有点傻,但仪叔喜欢。她想,婚房里怎么能不挂仪叔的照片?她打算等那一天请黑石帮她和仪叔多拍几张合照,选最好的放大,挂在床头上面的墙上。再看衣柜里面,仪叔的外衣只有三套,其中的一套是新买的礼服。柜里空空的,都是为小麻今后挂衣服和存放衣服准备的。仪叔真是不讲究又对生活要求低!小麻想,仪叔即使整天穿着旧衣服,他那种特殊的气派也很少人具有。小桑感到了这一点,他的所有的学生都感到了这一点,就连她的两个妹妹也感觉到了。那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啊。当她想到这里时仪叔就回来了。

“我去买小麻喜欢吃的锅贴去了。快来吃。”他说。

“仪叔,您一定累坏了。”

“没有啊。这都是些很容易的小事,我欢喜做的家务事,怎么会累坏?一点都不累。”仪叔说。

他俩坐下来吃锅贴饺子。仪叔告诉小麻说,虽然他今天就可以回来住了,为绝对保险起见,让小麻星期六再来。要做到“零污染”。

小麻说,为了让仪叔休息好,她星期六就不来了,下个星期再来。她不忍心再让仪叔受累,仪叔需要休息。

“瞎说瞎说,小麻,我知道你的需要,你不用这样压抑自己。我一点都不累!这点家务事算什么?我每天都喜气洋洋,别提多高兴了!星期六一定要来,我不需要什么休息,就盼你来。”

“好,好,您别生气,仪叔!我一定来。我每天夜里都想念您。”

“这就对了嘛。”

吃完饭收拾好,小麻想到了一件事。

“仪叔,我听人说黑石的妈妈从前是您的女友。她可是个大美人啊。”

“嗯,有这事。那是过去的事了。”

“她可比我美多了啊。”

“不是这样,小麻。她那个时候只是一般人认为的漂亮。小麻的美是智慧之美,更耐看。”

“那仪叔更喜欢我这种美吗?”

“当然。我早就说了小麻是我的最爱嘛。”

“那您现在抚摸我吧,就在这沙发上……”

于是小麻脱了衣服躺到沙发上,仪叔在旁边用嘴和手抚摸她。

小麻一会儿就达到了高潮。仪叔轻轻地咬着她的耳垂说:“小麻压抑得太久了啊。”

小麻穿好衣,对仪叔说:“我后天再来,仪叔。我感觉我们很快就会有宝宝了。我快满三十岁了,得抓紧啊。哈哈,学习与怀孕两不误!小桑告诉我的。”

仪叔将小麻送到公交站,小麻凑到他耳边说:“今天没来得及,星期六我再来抚摸您。”

“我现在就开始盼望星期六了。”仪叔说。

到了星期六下午,小麻带着笔记本去仪叔家了。

仪叔一边批改她的笔记一边同她讨论。他发现小麻不仅感觉通灵,善于在阅读时融入自己的个性,而且在逐渐形成她自己的深入探索的方法。种种的奇思异想也是她的阅读个性。

“小麻,我估计你慢慢地就不会需要我的指导了。到了某一天你还可以来指导我了。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起。你们这代人有能力重塑经典,创造你们自己的新经典。”

“我在我这辈人里面算是叛逆的了,但同你们比起来还很不够。”他又说,“我得好好向你们学习。小麻同我结合也给了我这种便利。我昨天夜里想了很多,关于我们今后的生活面临的考验,关于我的学术上的倾向问题……”

“仪叔,两人结合起来力量更大,对吗?”小麻说。

“正是这样——老的重新焕发,年轻的变成熟。今后的每一天,我们都会面临拼搏。这种生活也是我们自己所向往的。”

“当初我来找仪叔,对自己的目标还没有现在这么清晰的看法。我就是不满自己的生活,不满自己糊里糊涂活了三十年,一心要改变自己。我运气好,交到了小桑这样的好友。我感到这几个月里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知道我的底子还很差,还要经过几年艰苦奋斗才能真正上路。仪叔,我这种类型的人是不是特别容易爱上文学?我常将文学看作仪叔,我爱这位大叔就是爱文学。从一开始就是一刻也离不开这种氛围了。而文学的阅读又让我回到您。我常想,我妈到老也没找到她所爱的人,小麻在快三十岁时找到了,我多么幸运,怎能不死死地抓住?但我找到的不光是一个活人,也是一种理想。要让这种幸福保持下去,就得执着于文学,就得拼搏。从前我没有文学的时候,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空虚和痛苦,真是不堪回首。如果再回到那种生活,就等于死亡。”

仪叔听了小麻的这番表白就沉默了。他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心里说:“我以前对小麻的理解多么肤浅啊。”

“仪叔,我是不会轻易改变我的目标的。现在有了您的支持,我的力量就倍增了。我感到文学是最最美好的事业,这段时间,我不但正在改变自己,还带动我的家人做出了改变。这就是文学的潜移默化的力量。”

“小麻对于我来说也是文学,”仪叔终于开口了,“对小麻的一步步深入理解同我的事业追求是一致的。一般人认为人老了就僵化了,但在这个事业中,老年人也可以重塑。小麻的出现对我震动太大了,这种震动在我的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谢谢你,小麻,你让我的老年生活变得如此精彩。你说得没错,两个人的合力不是一个人的力可比拟的。”

他们又谈论了很多,关于作品,关于作者同文本的关系,关于人生的意义,关于今后的生活安排。这些全是围绕着文学这个中心。现在两人都将对方看作文学了,这给了他们巨大的信心,不光是思想上,更是身体上的信心。这种婚姻是仪叔从未想过的,他觉得如果没有文学,他同小麻的结合简直就没有可能。现在不可能的事却降临到了他头上了。回想整个过程,他同小麻之所以能沟通,不就是因为她身上那种勃发的生命力从文学上找到了发挥的契机吗?如果这样的女性还不是文学,什么是文学?

“小麻将仪叔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你是喜出地底的岩浆。”仪叔最后说。

“我爱小麻,要将我的一切献给小麻。”他又补充说。

“我爱仪叔爱到了骨头里面,我要同您合成一个人,一个文学人。”小麻说。

他们一块做晚饭。小麻隔一会儿又忍不住亲吻仪叔一下。她每吻一下,他就发出一声叹息。

“仪叔怎么伤感起来了呀?”小麻问他。

“我回想起自己几十年的追求。我最后追求到了我最想要的,身体却又已经失去了青年时代的活力,变得力不从心了。”

“仪叔,您这是保守的观点啊。难道老年人就不能追求幸福,就不能有他们的独特的方式吗?您对幸福的定位有问题啊。”

“我的天,小麻变得如此战无不胜,远远地跑到仪叔前面去了。仪叔要向小麻学习,克服无谓的伤感,盯住前面的目标勇往直前。”

他觉得,他与小麻之间的这种和谐与欢乐是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而且充满了探索的新奇感。这种欢乐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对原始风景的返回。“小麻是稀有之物。”他在心里说。

他们一道做了好几个菜。小麻很能吃,吃得满脸桃红泛起,让仪叔心里掀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浪。小麻开玩笑说:“我吃这么多,晚上又会精力过剩了。我以后少吃点。”

“干吗少吃?你最需要营养嘛。”仪叔说。

“对。我里面说不定是两个人在需要了呢。”

仪叔笑起来,说小麻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件事。还说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仪叔现在不在乎,仪叔就是爱小麻,会一直爱下去。

“我可在乎呢,”小麻说,“一想到生一个像仪叔的宝宝就激动得不行。”

“也可能根本不像仪叔,也不像小麻。这种可能性同样大。”

“那也一样喜欢。最终会像文学,以完全不同的形式。”

“我说不过小麻了。”

吃完饭收拾好,小麻又去欣赏仪叔为她布置的书房。

“仪叔,您宠我宠得太厉害了。瞧这书房,多么奢侈!我是平民小百姓家的女儿,从来没有自己单独的书房呢。”

“正因为从来没有,所以更要重视啊。再说这也谈不上奢侈,无非是舒适一点而已。研究文学可是个体力活。”

“我愿意吃这个苦,我一点都不觉得苦,还不时有惊喜和幸福感。这都是以前没有过的。啊,这种生活……”

“还有三个多星期,小麻就来了。”仪叔说。

他们又去欣赏衣柜。小麻提议说,他俩要选个日子,两人一块上街去买衣服。她和仪叔都需要一些又漂亮又实用的外衣,并不要很多,够穿就可以了。她还说仪叔的身材很帅,不打扮一下太可惜。仪叔欣然同意了。

“我以前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外貌,现在有了小麻,自然会有些不同了。小麻帮我选衣服吧,你喜欢的肯定是我喜欢的。”

“仪叔对家具的审美同我非常一致,朴素又大气,就像仪叔这个人。”

“我还要继续努力。”仪叔一本正经地说。

小麻哈哈大笑。小麻在房里走来走去,将家里的每一件新用具和家具都夸赞了一番。还说留下的几样原来的家具也不要扔了,是传家宝,上面有他俩恋爱的记忆。仪叔也夸赞小麻会过日子,提出的建议总是很适用。

这时小麻看了一下墙上的那面钟,说:“七点钟了,我们得上床了。明早七点就得起来去上班呢。”

仪叔记起上次没有好好吻小麻,就抱着她深吻起来。好久好久,小麻才说出一句:“啊,仪叔……”

脱衣上床后,两人的前戏比上次长了很多。两人轮流抚摸对方,还用舌头抚摸,用嘴吸吮。小麻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仪叔感到这次进入小麻比上次从容,大概因为上次对小麻的身体还不熟悉,所以有点紧张,担心自己做不好。他觉得这一次的快感更大。他听到小麻在呻吟,那就像某种不知名的兽发出的声音。他终于释放了。小麻抱住他,他在她的怀里躺了一小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小麻轻轻地说:“仪叔,我们睡觉吧。”

“小麻真体贴我。可是小麻还肿胀着呢,我一点瞌睡都没有。”

于是仪叔又开始了第二轮。他将这戏称为“游戏”。小麻说这也是她的最爱。仪叔抚摸了小麻一阵之后,小麻的乳头又变硬了,抵着他的胸膛。小麻气喘吁吁,说她快活极了。仪叔一边吸吮一边抚摸,自己也激动不已。然后他突然停下来了。他同小麻谈些家务事,谈些今后的计划。待小麻稍微平静一点了,他又开始抚摸她,并吸吮她。

再后来他不断加快速度抚摸,刺激同一个地方,直到小麻尖叫起来,他才停下来。这时两人都出汗了。

“仪叔仪叔,您对我的好我永远忘不了。”小麻流着泪说,“您不仅是我的爸,您还让我享受了我最向往的那种夫妻之爱。”

仪叔替小麻擦着眼泪哄她:“小麻乖,别哭。你以后只管享受吧,我们还会有很多年好日子呢。我自己也很享受——并且小麻的享受就是我的享受啊。想想吧,我这个年纪了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们是真正的灵肉合一,对吧?”

“当然是。小麻比我聪明多了,一直在教育我呢。”

“一眨眼就两三个小时过去了,良宵苦短啊!”小麻夸张地说,“我从未想到仪叔对我的感受会这么深,就像两个人是一个人一样。”

小麻到底年轻,很快就睡着了。仪叔却不能一下子入睡。他想到了很多事。他对怀中的女孩的爱越深,就越发现她非同一般。但与此同时,她又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是不是这个时代的文学的特征呢?他周围的这些有希望的青年,也大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他们筑成了这种高层次文学的牢固的基础啊。他们都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和追求理想的毅力。这种以草根为主的文学同从前的文学真是大不相同了啊。相形之下,年轻人的视野更广阔,底蕴也会更深。而且由于这个世界日益频繁的交流,从他们当中会产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新模式。

仪叔帮小麻盖上被子,然后一口气数到两百个数字,终于进入了丛林。那里有猿猴在呼叫着,群星和大地正要接吻……

“仪叔,我要上班去了,您还是多睡一下吧。”

“我已经睡足了。我来做三明治给你吃。”

吃完三明治,小麻就同仪叔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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