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寒马和费,仪叔和小麻,寒马和晓越 06

小麻这才明白为什么仪叔要等半年才结婚,却原来他计划中还有这么多事要考虑。当然他事事都以小麻的意愿为准。他俩商定,结婚后几个月里怀上了小宝宝再考虑换大房子。“生宝宝才是我最大的事。”她说。仪叔只好同意她。她主张轻轻松松结婚,既不旅游也不搞仪式和请客,还和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随心所欲才是真浪漫,对吧?”她说。

“小麻说得没错。”仪叔附和道。

后来小麻的两个妹妹来仪叔家探路来了。小麻记起胭脂对仪叔的评价,不由得有些紧张,担心她俩说话不投机。

然而令她大吃一惊,她俩不但举止得体,还一口一个“姐夫”地叫仪叔,问这问那,一下子就同仪叔熟稔了。她俩都说,今后要常来姐姐家讨教,这样就进步快,也能让读书会的书友们对她俩刮目相看。她俩走的时候,仪叔送给两人一人一本小说。两人欢天喜地。“瞧,这扉页上有姐夫的题字呢!很多人都知道姐夫是文学家。”

三姐妹走到外面,两个妹妹说,没想到她们的姐夫这么英俊,有活力。

“胭脂不是说他老吗?”小麻反问道。

“因为那时我还没见到他啊。”胭脂分辩道。

“我就喜欢仪叔这种,老一点没关系。”小麻说。

“他一点都不老!!”两个妹妹异口同声地说。

回到仪叔房里,小麻问仪叔对她妹妹是什么印象。

“她们是我们的接班人,要好好培养。培养她们也是你和我的工作。”

“她们说您不显年纪大,有活力。”

“那是因为沾了小麻的光啊。我只要同小麻站在一块,看上去就不显得那么老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不马上结婚?啊?您还有什么要安排?”

“那么我们就提前一个月吧。小麻,你比我有勇气,有实干精神。”

“好消息,好消息!我快结婚了!”小麻拍起手来。

小麻的妈妈终于把婚纱买回来了。

小麻将头发做好,开始试穿。

“我的天啊!”妈妈说,“像仙女下凡了!”

她又掉眼泪了。小麻确实灿烂夺目。

“我姐比谁都美!”胭脂说。

“姐,我都不敢看你了,我自惭形秽。”小红遮着眼睛说。

“你们也会有这一天的,”小麻对妹妹们说,“你们越成熟就会越美。仪叔要我好好培养你们俩呢。”

“他说了吗?我们的姐夫真好!”胭脂说,“我们一见他就像见了自家人一样。他身上有一种亲和力,你同他说话时会感到暖意。”

“看来胭脂在读书会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了。”小麻说。

“她俩进步都挺快,现在已经学会了做饭。”妈妈说。

“加油啊,两位!小麻越来越喜欢你们了。”

试完婚纱小麻回到公寓。她又给仪叔电话了。

“仪叔,我妈妈买回了婚纱,我试穿了。”

“怎么样?美极了吧?”

“还行吧。老搞这类演习我很累。为什么我不能马上去您那里,我今天读了一天书,我要马上去您那里。好吗?”

“那——你来吧。”

“太棒了,仪叔!”

她推开那张门,仪叔就过来抱住了她,将她抱到床上。

“仪叔,您的力气真大!”小麻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仪叔不说话,忙着帮小麻解衣服。卧房里有暖气,非常温暖。两个人干脆脱光了。他们还没来得及长时间接吻,两人就都抚摸到了对方的敏感处。小麻昏昏沉沉地想:“仪叔的身体还这么年轻啊。现在终于可以释放了,真刺激啊。”后来仪叔终于进到了她里面,一波一波。她发出了低吼般的呻吟……

小麻从极乐的世界里慢慢地清醒了。她想,仪叔还很强壮啊。

“仪叔,您给我了。”隔了好一会儿小麻才说,“我会怀上您的宝宝。”

仪叔不说话,他感觉到小麻的青春的身体又在兴奋。他开始用嘴和手抚摸她的身体的那些敏感部位。一直不停地抚摸,吸吮。

“仪叔仪叔,我爱您爱到了骨头里!”

这种抚摸到最后集中于一点了。

“啊……啊……我要死了!!”小麻大叫一声。

这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小麻听见仪叔在她耳边说:

“小麻,我老了,不能让你尽兴。但只要你喜欢,我会一直抚摸你。”

“我同样喜欢您的嘴和手。”小麻说,“不过现在很晚了,我俩都累坏了,我们睡吧。”

后来小麻就在仪叔怀里睡着了。接着仪叔也睡着了。

早上仪叔先醒来了。他凝视着小麻的憨态,既满怀喜悦又愧疚。他不该让她等这么久,这种无意义的等待差点耗尽了她的体力。这都是因为自己对小麻还不够理解啊。小麻对他的专一让他无比感动。

“仪叔,我在您这里不走了。”小麻一睁眼就说。

“小麻,可能你还得等一等。如果我们婚前同居,你妈会不高兴的。她会怀疑我没有诚意。这是我们的喜事,为什么要让妈妈担心呢?这太不公平了,你想过没有?你下个休息日再来我这里,好吗?”

“好。我们先做地下情人。我吃了早饭再等一会儿,然后偷偷溜走。”

他俩一块吃早餐,两人都在凝视对方,都若有所思。

“我曾经认为,我这种性格注定了会一个人生活。”仪叔说,“小麻冲破了我性格中的障碍,我现在就像重生了一样。”

“我想,”小麻说,“这世界上有一些孤独的男女,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然后有的人摸到了爱的契机,被吸引过去,就开始了一段新的历程,结束了以前的孤独状态。我和仪叔以前都是这种孤独者,但我不甘心,我要找属于我的另一半,我像猎狗一样到处嗅。”

“小麻,你在文学上也正在冲到仪叔的前面去。我真高兴啊。”

“我感恩呢,感谢小桑,感谢仪叔接纳我,还感谢我妈支持我。”

“我也要追赶小麻。小麻不管哪方面都能给我带来刺激,让我有种返老还童的感觉。我们这种同文学紧密相连的生活,让我的老年充满了激情,我也在每天感恩呢。文学真伟大啊。”

小麻回到公寓后在日志上写道:“昨夜我才成了完整的女人,同我最爱的人结合为一体了。只有他能让我陶醉,让我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她开始读书,写笔记。她感到自己现在对于文学的感受又深了一层,于是嘀咕道:“看来性生活可以促进想象力呢。”

她一直学习到下午,到面馆吃了一碗面,又回来继续看书。

傍晚她妈妈又来电话了。

“小麻,新娘头上要戴花环,要结婚前一天去买。你喜欢什么花?要那种小一点的白花最好。”

“白玫瑰花环挺好的。”

“我过一阵去订。我刚才又买了白金项链,没项链不行。”

“谢谢妈妈。我爱您。我们的婚期提前了一个多月了。”

“太好了!我早就觉得仪叔没必要等那么久。小麻要求不高,又不要他装修房子,等那么久干吗?时间只有一个月了,妈激动啊。”

打完电话小麻的身体里又被激起了冲动。她渴望仪叔的身体。于是她去外面跑了一会儿步,回来继续学习。

深夜里,睡之前小麻又忍不住给仪叔打电话。

“仪叔,我一直在写,刚放下笔。我想您。”

“我也想你,小麻。让我们做个好梦吧。”仪叔说。

“现在我上床了,您抚摸我一阵吧。”

“好……怎么样?快活吗?”

“快活极了!我也抚摸您吧,用嘴……好。晚安。”

“晚安,小麻。”

小麻起先做了很多关于性活动的梦,然后她终于进入了深层睡眠。

第二天小麻在店里吃饭时告诉小桑,说她和仪叔的婚期提前了,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小桑听了也很高兴。她告诉小麻说,到那一天她一定同黑石一块去领略新娘的风采。她还要带两位客人来,一位她认识,就是店里的寒马,另一位她不太熟悉。

“你同我和黑石的偶像结婚了,这一来我们走得更近了。”她说。

小麻又询问了小桑一些关于孕期的问题,问得很仔细。

“小麻是不是也——”

“还没有呢。应该快了吧。”小麻说。

“小麻后来居上,是我们这一拨人里头最聪明的。”小桑感叹道。

她们又谈起了几个月前的往事,两人都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会心地笑着。

小麻没来的那一天,仪叔请装修公司的工人将房间仔细地刷了一遍。他打电话让小麻这两三天别来,因为再好的涂料也总有小小的污染,要开窗让风吹干。

“让我想想——今天星期一,小麻星期六再来吧。”

小麻心想,仪叔开始备孕了呢,真是个操心的丈夫啊。她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她又问仪叔这两天在哪里睡,仪叔说订了旅馆。他还说小麻不让装修是对的,装修的话房子就被占用得更久了。这样安排的话,干脆等怀了孩子再搬。这楼里有好几套四居室的,都空着,装修也不错。小麻脑袋转得快,一下就把事情算清楚了。他以后要多同她交换意见。

小麻听了仪叔的话很得意。她反复说要仪叔别累着,慢慢地搞。还说她自己并不讲究这些,也不关注。但她早就知道,尽管她这样强调,仪叔还是会坚持要把房里收拾得漂漂亮亮,焕然一新。唉,仪叔就是仪叔啊。她现在额外心疼他,怕他累着,怕他生病。一想到仪叔在床上对她的好,她就感动得要掉泪。她买了两本孕妇手册来看,决心要为仪叔生一个健康宝宝,让他老年有安慰。这两天小麻在读仪叔给她的一本新书,她读起来很起劲。她隐隐约约地感到那里面的先知老人(一共有三位)是以仪叔为原型的,越想越觉得接近。当然仪叔是不会接受这种思想的,他说他就是个普通老人,喜欢文学而已。要说他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文学的好。他爱小麻,同小麻酷爱文学关系也很大。以前他找过两个女朋友,她们都不如小麻这样爱文学,所以和他也没能走到头。小麻是他最爱的,也是文学给他送来的礼物。他现在对今后的生活越来越有信心了。“我是仪叔最爱的,因为我爱文学。”小麻一边读书一边嘀咕。

她一直读到深夜,将那两章反复地读,写笔记记下感想。

晓越要去京城采购图书。寒马会有两天见不到他了。

寒马一回公寓就坐在书房里发奋写作和阅读。晓越打电话告诉她关于京城的读书界对她的处女作的反应。现在的反响还不够多,但是私下里已有了一些议论。寒马的作品超前很远,评论界和读者圈的大多数人还不能欣赏这种风格的作品。晓越还说,好消息是文学界有几个高水平的思想开放的专家对寒马的作品特别赏识,只要有了他们不遗余力的推介,寒马的作品迟早会赢得读者。寒马虽然对于京城的信息感到很激动,但同时又感到,晓越一离开“红玫瑰”小区,他对于她的那种吸引力和压迫感就消失了一大半。因为知道他在遥远的京城,所以寒马也没有了打电话给他的冲动,而是仿佛暂时将他忘记了。

因为第二天休息,寒马一直工作到半夜。这时她忽然很想到外面去透透气,走一走。她下楼,出了小区,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信步走去。她知道在城里面是很难迷路的。不知过了多久,她居然发现自己来到了海员俱乐部。

俱乐部的大门没有完全关上,寒马挤了进去。草地上有地灯,她沿着那条路往前走,绕过了大礼堂所在的大楼,来到了那块怪石旁。那是寒马与费初次相遇后费向她表白的地方。寒马又一次记起了那天的热烈的阳光,还有蓝天。“这是一个文学变迁的时代,我感到了投入的冲动……寒马,您具有罕见的天赋。”他的话此刻在寒马耳边清晰地响起。后来他们热烈地接吻了。那种激情,那种依恋,寒马感到自己对费怎么也爱不够。他是一位骨子里头的诗人,用身体写诗,一直都是,并且从来不改初衷。寒马抚摸着冰冷的石头,似乎摸到了石头上有残存的阳光。忽然,她的身体强烈地渴望着费的身体,她流下了眼泪。有人在叫她。

是一位大嫂。

“姑娘,你有伤心事吗?同我去值班室坐一坐好吗?”

寒马跟着她走。

“夜里真寂寞啊。”她又说,“不过这种寂寞也有好处,可以独自返回美景。当时我申请值夜班就是为了这个好处。”

“为了生活在回忆中吗,大嫂?”

“是啊,三年了,我还是走不出。”

寒马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喝着大嫂为她沏的茶。她闻到一股异香。

“好香啊。”寒马说。

“是当归,我和他都喜欢带在身边。”

“如果曾经深爱一个人,爱情就很难转移了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正在努力,成效不是很大……也许是我还没碰见那个可以转移的人?”

“谢谢您,大嫂。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寒马又到了大街上。深夜的蒙城似乎藏着许多秘密,那些深深浅浅的建筑物的黑影是不是在同她里面的东西对话?啊,这条街怎么总也走不完?她记得有一条岔道可以通往她那个小区啊。费的家在那一边,她的家在这一边。费现在该睡着了吧?他曾经那么严重地失眠……刚结婚那段时间,寒马夜间总是偎在他怀里入睡。现在,他成了她心灵最黑暗的深处的一首诗。寒马又走了好久,后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郊区。于是她又往回走。走着走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后来天终于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她发现自己错过了那条岔道。大约是因为四周太黑,她没能看见它。这条岔道就是在晓越带她去过的“鸡肠巷”的另一端。

寒马一走进这条小巷就为它的热闹吃了一惊。所有的饮食店都已经开始工作了,早起的人们来来往往,他们有的是来吃早点的,更多的是来为家人买早点的。一些店门口还排起了长队。各种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生活啊。”寒马在心里感叹道,她仿佛在这些人们当中看见了晓越的身影。“我昨夜流了太多的泪。”寒马有点惭愧地想道,“可是我从未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啊。”

寒马在“鸡肠巷”吃了几个煎饼,然后回到公寓。

她看见电话机上有一个来电显示,是晓越早上打来的电话。她收拾了一下房间,又坐下来写作了。虽然一夜没睡,但她的灵感一点都没受影响。她仅仅用了半个小时就完成了她的定量。她写下的内容多么精彩又多么出人意料啊。

她放下笔,洗了个澡就躺下睡觉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了黄昏。

起来后她看了看电话机,没人给她电话。她想,晓越是通灵的人,大概已觉察到了自己的情绪的变化。她下楼,又走进了“鸡肠巷”,找到那家素面馆,点了上回同晓越一块吃的那种面。

“今天您家先生没来啊。”老板娘说。

“他到京城出差去了。”

寒马突然记起晓越同以前的女友应该是来这里吃过面的,她是什么样子?应该很漂亮吧,因为晓越自己一表人才……她马上打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坐在这安静的茅屋里,吃着美食。这种生活确实不错。

吃完面回到家,她读了晓越的文章。这篇文章写的是罗伯特·穆齐尔的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的读后感。文章令寒马心潮澎湃,久久地沉浸在遐想之中。她一贯认为晓越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她更确信这一点了。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产生那种色情的联想。莫非因为经历了昨夜的事,费的形象又刷新了?比如此刻,她就强烈地渴望着费的身体。他的嘴,他的眼睛,他性交的习惯,他的手,都像电影镜头一样出现了。费又从他所在的黑暗中走出来了。寒马全身燥热不安。她下楼到小区花园里去跑了一会儿步。

跑步回来后她感觉自己好多了。晚饭她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牛奶。然后又是读小说,一直读到深夜才上床。

早上她做上班的准备之际,想起晓越一直没给她电话。

整整一天晓越还是没来电话。

夜里她睡得很安。

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晓越站在她面前。她暗想:“他真是一表人才,不过同我关系不大。”

“寒马,我昨晚回来很晚,怕打扰您,就没打电话。”

他们在车上坐好后,晓越轻声问道:“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啊。我的小说进展顺利。”寒马回答。

“京城那边也进展顺利。《未来》杂志将继续刊登您的小说。还有一个杂志也想要您的小说。”

“谢谢晓越。晓越帮我找了这么多联系……”

寒马没有说下去,她有点走神。晓越注意到了。晓越心里想,要给寒马时间,她同费有过那么多的共同记忆。

接下来的几天他俩只是在早上坐车时见面。去餐饮店也是各去各的。

那天早上晓越在京城给寒马电话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他就知道事情有了波折。他仔细回想他同寒马关系的前前后后,觉得这种波折在目前是免不了的。他必须用加倍的耐心来对待寒马。寒马和费是不得已才分手,她怎能轻易地在短时间里将他忘怀?所以他自己也只能根据她的节奏来调整自己。晓越当时就下定了决心。

那一天,他在“皇冠”商场读书会里遇见小桑,小桑问他:“同寒马进展如何?”

“还差得远呢。她同费的根基很深。”他回答说。

“你说得对。不过我认为你是最适合她的,你耐心等机会吧。啊,我们的‘鸽子’书吧!我多么怀念它啊。”

“桑姐,您相信我吧,我决不放弃寒马。她是我这一生的理想。”

“好样的,晓越!晓越是真正的男子汉。”

虽然寒马不来找他了,但晓越并不觉得自己失恋了。他仍将她看作自己的恋人。只要寒马有所表示,他就会立刻向她奔去。但现阶段,他必须冷静下来,决不能为这事耽误自己的研究。生命如此短暂,动不动就伤感才是浪费时间呢。现在她不是每天仍和他一块坐车吗?这至少说明她还没有去找别人。她有小说创作,还有对以前的爱人的回忆,目前当然用不到他晓越。但总有那么一天,她会看见她的生活中的那个巨大的空洞,一定会。

晓越注意到了寒马在小区里跑步时刻意避开他的时间。其实是寒马又恢复了下班时坐车提前一站下车,跑步回家的习惯。她同晓越下班的时间不一样。自从晓越停止给她送红玫瑰之后,他看见过她自己买了花回公寓。

这些日子里,晓越写了一篇关于寒马的《远征》系列短篇的鉴赏文章。他对这篇比较满意。但暂时还没有杂志可投,因为寒马的名气还不够。他也没有给寒马看,他要等待时机。此外他的同费一道建立鉴赏机制的计划也越来越清晰具体了,他甚至在心中物色了几位他认为最有希望的读者。

他在冬季漫长的黑夜里仍然渴望着寒马的身体,可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打扰她,唯一可做的只是等待。“没关系,这段时间不会超过半年的。”他鼓励自己说,“到那时,她看见我还在原地,就会想起我们之间的种种往事的。再说她还在买红玫瑰花,她并没有将我完全撇开。”他回忆起他从前同女朋友住在这里的情况,以及他和她和平分手的原因。“最大的问题是沟通难,没话说。同寒马正好相反。”他还感到费肯定也是忘不了寒马的。谁能忘得了寒马?小桑也是生怕他缺少等待的耐心,黑石应该也是这样看的,他是费的老朋友……他们两人对整个过程是看得最清楚的。而他们又支持他追求寒马,还说他同寒马最合适。尽管前途没确定,晓越并不气馁。

那一天寒马回到她爸的家里,整整待了一下午。寒马的妈妈死得早,是癌症去世的。当时寒马只有十五岁就挑起了家庭的担子,她下面有四个弟弟。寒马的爸爸是函授大学的老师,工作特别忙,所以一切家务事都以寒马为主来承担。因为这,寒马只读到初中就去外面打零工了,在打零工的同时还兼顾家务事。寒马的爸觉得自己太亏欠女儿,所以也一直没有再婚。一直到弟弟们都独立了,寒马也有了稳定的工作之后,寒马的爸才经人介绍和学校的一位同事结了婚。寒马的爸最爱大女儿,私下里认为她最聪明、最有才能。所以尽管寒马很早离开了学校,她爸爸并不担心她将来没文化。他相信寒马有能力通过自学获得知识。

“爸,我回来了。林阿姨呢?”

“她到老年字画班去了。寒寒,我看了你的小说,你现在真了不起了。”

“嗯。我还在继续努力。”

“看来你同费分手是对的。现在你恢复了,爸就放心了。费这个人是不错,有些天才,可是你们结婚时他还不太成熟。现在这样很好,他去履行当爸爸的责任,寒寒另外找对象结婚。”

“爸,我现在搞创作忙坏了,没时间找对象。”

“为什么不找?寒寒最应该找。你吃了那么多苦,还自学成了作家,性格坚强有主见,小伙子们都会喜欢你。再说你可以生活与创作两不误嘛。”

寒马沉默着。

“我认为恋爱结婚并不会影响创作,”她爸又说,“还会促进创作呢。要是老不找,以后年纪大了会后悔的。因为错过了那么多精彩的生活。”

“爸,您说得有道理。您别急,我慢慢地找嘛。”

“这就对了。我昨天还梦到你结婚了呢,我在梦里对新郎说寒寒是我的掌上明珠呢。我们家就数你最有出息。寒寒现在有人追吗?”

“有一个。但我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发展关系。”

“是你们‘鸽子’书吧的朋友吗?”

“正是。爸是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你同费分手后,还是会找一个热爱文学又能理解你的人。这位小伙子很爱寒寒吗?这可是最关键的。”

“也许吧,时间还太短,不能下结论。”

“寒寒说得对。多观察一下吧。他什么样子?”

“他长得一表人才,比我好看多了。”

“一表人才……会不会对爱情专一?”爸爸有些担忧。

“不知道。我不太在意那些。谁也不能保证天长地久。我的问题是我现在还老想着费。爸,我们是恩爱夫妻……”

“我能理解,寒寒就是这样的。可是一件事完结了,生活还得继续,对吧?你不肯确定关系,他会不会不耐烦呢?”

“他没有不耐烦。这个人太理解我的心理活动了。他总是能正确地对待我……我现在都有点过意不去,我都想对他说别等我了。”

寒马似乎是在同她爸的谈话中才第一次正视起她和晓越最近的转折了。她想,也许又要做一次选择?可是晓越也并没有明白地向她表明态度啊。他以前说过他和她是一种特殊的模式。那么,现在她的冷淡仍是那个模式的延续吗?过去的爱的余波抵挡得了新的爱的浪潮吗?她是不是在逃避?

“寒寒,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是我感到你正处在一个过渡的状态。”

寒马的爸没有再多说。父女俩都陷入了沉思。

她从车上下来跑步回到公寓。她回想她爸说的话。“过渡状态”,能过渡到哪里去?只能是晓越那里吗?他从京城回来又这么多天了,他总是在那里,一点急切的样子都没有,时刻准备着在她允许时来帮助她……这个人,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啊。可是现在让他取代费,寒马还是不愿意。然而,如果去对他说不要等她了,她也说不出口。因为他并没有说他是作为情人在等她嘛。唉,晓越晓越,没有谁比你更能洞悉寒马的这颗心了。

寒马洗了个澡,又开始创作。这是一个比较长一点的作品,因为黑暗中出现了一些通道,它们都需要拓展。她的创作状态比过去稳重了。她知道,只要往桌旁一坐,情节与人物就会自动地启动并发展,所以表面的思想上的控制并无多大的意义,反而是对某种东西的自由展开的限制。她低下头,很快地又写了几段,然后收笔。她想,莫非她的写作同她和晓越之间的关系有种神秘的一致性?

她走到窗前,望向对面晓越家的窗户。那里亮着灯,他也在奋力拼搏。寒马虽感到自己对他不公平,但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像晓越说的那样,让一切都处于“不清楚”之中。毕竟她写下了作品,在为人们做些好事,她就不可能堕落。还是那句话:文学真好。执着于文学总不会错。晓越之所以孤注一掷又显得有把握,也是因为文学啊。“我同费是真爱,但费已经失去了。”她将这句话在心里说了又说,同时想起她爸说的“过渡状态”。

在晓越送给寒马的《×××××5》这本书里,写到了一座烟城。人们在烟雾中摸索着进行日常生活,但并不感到有什么不便。所有的人都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后,反而觉得清朗的天空是不可忍受得了。园丁根据菊花发出的簌簌响声来确定风力、温度和湿度,人的意念可以控制门窗的开合。她记得她和晓越曾讨论过这一章。当时晓越说:“也许这就是‘自然而然’这个古老的习惯吧。”这一章里的对话特别精彩。主人公出去找人,每一个人的回答都有两三个意思,其结果当然是那人难以找到。但他询问的每一个人都是他要找的那人。他们都喜欢说:“只要这烟雾过了傍晚还不散去,这座美丽的小城就不会让您失望。”后来一次次晚点的列车出其不意地来到了,主人公因拿不定主意竟没有登车。

他滞留在这美丽的小城里。寒马想,这个人就像我一样。人只要在文学中就类似于这种滞留吧。这本小说大大地平息了她不时产生的惶恐。

费是她的文学上的启蒙老师,同时又是她爱得最深的人。这两点合在一起就注定了寒马难以将他忘怀。寒马感到她目前身处的这种“烟城”般的氛围虽然让她内心总有焦虑,但也不乏美感。莫非只要她不停止创作,就总会或多或少地处在这种“过渡状态”中?可是她还这么年轻,生理的欲望总是被压抑,会不会产生病态?从她爸那里回来,老人的一些话还是对她有所触动的。并且她的事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这涉及对两个人的损害。烟其实也像黑石哥所说的网,并不是让人随遇而安,反而应该是让人渴望生活的……

寒马读到这里就站起来,走到窗前去面对小区的花园。啊,晓越正在做双杠运动呢,他那柔韧匀称的身体真漂亮!寒马看呆了。这是她第一次领略他的身体的动态之美。“他简直就像是运动员!”她惊叹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将艺术化为生活,好像以这为自己的天职。而他又一点也不以这些自傲,就好像这些事稀松平常,谁都能做……后来他做累了,就往家里走去。

时间在繁忙中飞快地过去。有一天,小桑在店里邀请寒马去参加小麻的婚礼。她说婚礼一个月之内要举行,她还希望寒马同晓越一块来,说这是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寒马开始面有难色,小桑就鼓励她说:

“寒马,克服过去的情感障碍,也是一种生长啊!”

寒马在回家的路上掐指算了一下。到小麻结婚的那一天,她同费分手就已经四个多月了。自从上次她和费通电话约定暂停“鸽子”书吧的聚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其间仅有一次费来电话祝贺她的新作发表。但在她的想象中,费仍然是她的性伴侣,形象是那么鲜明……难道像小桑暗示的,这样下去,她在爱情方面会失去再生的能量吗?可是她不想自己有两个性伙伴,一个在头脑里,一个在现实中。那会害了晓越。不过如果她维持现在的过渡状态,一直维持下去,那不就是随遇而安吗?她,一名从事文学工作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身体这么有把握,能够用头脑来分析身体?这不是违反了创造的原理——她每天遵循的原理吗?这是寒马第一次想到的新问题。她突然感到自己并不能用头脑去预测事物。难道不是曾经有好多次,她也被晓越激起过肉体的渴望吗?为什么要遮掩这一点呢?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生活之网啊。现在是小桑——她的引路人在催促她投入。她的意思是,无论结果如何,都应尝试和投入。

“小桑姐,我答应您同晓越一块去。”寒马在电话里说,“您也答应我先别告诉他好吗?免得他抱希望。”

“太好了。晓越抱不抱希望连我都弄不清,他太聪明。我答应你不告诉他,由你去告诉。”

寒马心里想,离那一天还有很久呢,到时再说。她又想到店里的小麻都如心所愿地找到了自己最爱的人,这大概同小桑有关。又一对文学伴侣。她也很好奇,想去看看仪叔到底什么样。费会不会去?他也是仪叔的学生啊。她有点担心,就问小桑,小桑说费不去,寒马才放下心来。

“晓越,我们的一位同事同一位有名的文学前辈要结婚了,两人都是小桑姐的密友。小桑姐希望我和您去婚礼上为他们助兴,您有兴趣吗?”

那一天,寒马在公交车上问晓越。

“是仪叔吧,我早就听说了仪叔和小麻的故事,是书友们告诉我的。一个美极了的故事。我当然有兴趣啊。尤其是同寒马一块去。”

寒马心里想,这就是晓越啊,他一点都不责怪我,不论我多么轻浮。

“时间还有十多天,您去帮我们买礼物吧。您更擅长这个。”

“好。我买景泰蓝茶叶罐吧。”

说了这些之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在寒马,是因为有点羞愧。在晓越,是在琢磨和深入寒马的情绪。

第二天在车上,寒马又问晓越:“最近在写什么?”

“我写了一篇关于《远征》的鉴赏文章。”

“哦?能拿给我看吗?”寒马心里涌起熟悉的暖流。

“下班拿给您吧。”

晚上七点,晓越来电话了。“终于。”寒马对自己说。

晓越进来,将稿子放在书房的书桌上就要走。

“等一等!”寒马说,“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读完吧。”

寒马读得很快,一共读了两遍。她的脸上涌起了红潮,站起来走出书房。

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紧紧地挨晓越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她不说话。

晓越也不说话,小心地让自己的脸贴着寒马的头发。

他们就这样坐在那里。

后来晓越发现寒马满脸都是眼泪。他从桌上找到纸巾,帮她擦泪。

“晓越,我觉得我慢慢地可以爱您了。”

“爱吧,寒马。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我们现在去花店一条街散散步好吗?”

“好。”

寒马挽着晓越下了楼梯走到外面。她仍然有些泪眼婆娑,看不清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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