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寒马和费,仪叔和小麻,寒马和晓越 03

费坐在那里慢慢地吃,味同嚼蜡。后来他干脆放下筷子,将一只手搭在悦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悦,你将你心里在想的事告诉我吧。”

“我们学校有一个支援边疆的名额,我想去申请。我留在这里,不能生孩子,也不打算再嫁人,生命对于我好像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抬眼看着费,她的眼发干,大概眼泪已流光了。

“我想帮助那些藏民的小孩。”

“不要去。”费说,“你自己的情况很不好。我感觉你这一去凶多吉少。你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去西藏。”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在这里已经不能待下去了。”

她低下了头,她在等宣判。

“你等我一个星期,我来想办法,好吗?”费说。

悦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你答应我。”费又说。

“好,我答应你先不申请。”她机械地说。

费知道悦已经不相信自己了。他的心在抽搐,他想大哭。可他是男人,这里一位女人面临危险了,他怎能不救她?

“你耐心等我的决定。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不要有任何行动,好吗?”

“好的。”

“你别害怕,相信我,我随时会来到你身边。”

“好。”

晚上费回到了家里。寒马从楼上下来了。他俩接吻。寒马说:“费今天有心事。”

实际上,当悦说出自己要离开的打算时,看出了她的前途的凶险的费在心的深处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那天夜里,费睡不着,寒马也睡不着。

到了早上,费还是没将悦的事告诉寒马。

寒马看着满眼血丝的费,对他说:“费,我感觉到悦有问题了。你快搬去同她住一段时间吧。我在这里等你做出决定。现在救人要紧,你要相信寒马。这几个月以来,在你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已经变得非常坚强了,我这边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费呆呆地看着寒马,看了好久,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开口说:“寒马,我爱你。是你在帮助我成为真正的男人。要是没有你,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混蛋。是我害了你。”

“并不是这样的,费。我不后悔,我还感到幸运呢。我们有过那么美的时光,你指引我进入了小说的境界,给我以巨大的支持,还有全身心的爱,怎么说是害了我呢?我决不能同意你这样想!我们都疏忽了悦,这是我俩无意中对她的伤害,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你去吧。该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我这边你放心,真的没关系。我感到她现在一定非常绝望,随时可能出事。”

寒马帮费收拾好他的换洗衣服,还有他的书籍,费就匆匆地走了。

这是发生在清晨的事。寒马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猛地站起来,拿起随身的小包,锁好门,去赶公交车了。她要上班。

费赶到教师宿舍时时间还早,悦正在做早餐,她请费和她一块吃。

“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决定来同你住一段时间。”费说。

“是她让你来的吧?她真好。”

费看见悦的两只眼睛同样布满血丝。

“费,你现在看出来了吧,像我这样没有定准的人,就只配孤独下去。不论我同谁一块生活,都会毁掉别人。这一点,其实你早有预感的。你和寒马都是好心人,我此刻惭愧不已。我今天已经请了假,要去给我父母上坟。我要告诉他们,我从此要好好地生活,做好我自己分内的工作。一个人的生活也是生活啊。”

“悦,你去给姆妈上坟,能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吗?你告诉她,从今往后,费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好悦吧。现在我要去上班了,我晚上再来。”

费走了之后,悦看见他放在沙发上的换洗衣服和书籍,心里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眼前浮现出童年时的情景,那时两人的东西总是放在一块的。

费一边骑车往公司去一边细想悦的那些话。他判断,悦说自己从此要振作只不过是一时的想法,她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堕落和绝望,如果他不拉她一把,不好的事情几乎是注定要发生的。寒马的直觉没错,他必须陪着她过一段时间——也许是一辈子。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不是爱过她吗?她不是曾经给他带来过那么多欢乐吗?虽然他对悦的性格不太满意,但他对自己的性格也不满意啊。人无完人,他不能抹掉自己的过去,只能去尽量完善它。而且现在,这里面已经包含了很多责任……他不能只考虑自己。

下班后,他回到了悦的家里。

现在两人都比较冷静了。悦一边做饭一边问费关于“鸽子”书吧的事。她似乎很羡慕费的书友们。她还说自己也要通过读书来扩大眼界,免得费老是为她操心。“我已经打消了去西藏的念头。我不能毁了你的生活。”她说。

费看着她,不太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但他也看出,因为自己的到来,悦立刻就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她给费讲学校里的一些趣事,讲一些有音乐天赋的学生的例子,还讲了她今天上坟的感想,她对姆妈说的几句话。

“我告诉姆妈说,我同费虽然没能成为夫妻,但我的心永远同他连在一起。姆妈在那边回应了我,说要保佑我和你呢。她还要我坚强起来,我也将你要捎给她的话告诉她了。”

费一边帮着洗菜一边想:“她想做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就像我刚结婚后那一段时间,我有时被她叫来过夜时一样……”但费还是感到悦的心理有种微妙的变化,那到底是什么,一时说不清。

那天夜里,悦一直搂着费不松手,好像生怕他会消失一样。费中途醒来,感受到了她那种小女孩般的依恋,不由得想道:“我同她真是天生的一对,我本应与她一直相扶相持,相互包容,但我却一直躲避责任,让她一个人去挣扎。”

到了第三天早上,悦将他的东西收拾好,坚决要求他回自己的家。她还说,如果费不走,她就走,去西藏。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就别来了。”她说。

“那么,你答应我,哪里都不去,好好的。我还会来看你,因为你是我最亲爱的人,也是亲人。”

“好,我答应你。”她面无表情地说。

费忧心忡忡地回到了他和寒马的家。

“悦说她想通了,叫我别去她家了。但我觉得她在说假话。”

“嗯,有可能。她想成全我们。”寒马说。

“现在只有再等一等了。真对不起,寒马。”

“不要这样想,费。你做了你应该做的。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又过了十来天,费在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悦的电话。

“费,我想去打胎,但又害怕。上一次你来这里住时,其实是我已经知道我有了,我想打胎,打完胎去西藏。你能陪我去医院吗?我保证今后不再纠缠你了。”

“你等着我,我马上来。”

费骑车一路飞奔到悦家里。

悦毫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费走进房里,紧挨着她坐下来,搂着她。

“我要当爸爸了,多么好啊。”他说。

悦疑惑地望着他,不说话。

“我要当爸爸了,这事就决定了。我搬到你这里来,不再回那边了。我和寒马的婚姻,我会处理好。”他又说道。

“那她?”悦问。

“她会同意。因为她也要我来找你。”

悦低下头,泪如雨下。

“别哭别哭,”费一边用纸巾帮她擦眼泪一边说,“哭泣伤身体。悦,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一切都改变了。我不能再是原来的我了。我要努力,要把家庭搞好,让我们的孩子幸福。我觉得这也是姆妈的期望。我小的时候,她给过我那么多的爱,所以我才变成了一个善感的人,才能投身到文学当中去。我也要给我们的孩子同样多的爱。”

“费,我也要认真学习,争取多理解你和我自己。我一贯得过且过,太、太差劲了。我也知道你对我不、不满意。”悦结结巴巴地说。

“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因为你是孩子的妈妈了。只有一件事你千万要小心,你是高龄产妇,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

“可是寒马,她会有多么苦……”悦小声说。

“她是一位勇敢坚强的女性,她迟早会挣扎出来。”费说。

然后费说要包馄饨吃,庆祝一下,将不痛快的事暂时忘掉。悦说好,她正好弄了馄饨馅。于是两人立刻行动起来。费想起来,以前都是姆妈给他俩包馄饨。那时他围着锅子转来转去的,姆妈就笑他是“馋猫”。

“你得想那些轻松愉快的事,这样才对孩子有好处。”费说。

“从现在起,我开始爱这个孩子了。决不能做对不起他(她)的事。”悦回应道。

吃完饭后,费就给寒马打电话,说自己在悦这里,明天晚上回家再告诉她具体情况。

“她怎么样?”悦急煎煎地问道。

“听起来还算平静。她早有预感。”费说。

“都是我害了寒马。”悦又想哭了。

“不要自责了,这事没有绝对的对错。寒马经受得了打击。”

“好,我不自责了,自责于事无补。我要慢慢地改变自己,像你一样。”

晚饭后他俩在小区里散步。悦挽着费的手臂,感觉到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她既松了一口气,又对寒马怀着深深的歉疚。这个孩子的到来出乎她的意料,前一段时间她整个人都差点快崩溃了。她也不愿意解释,因为她觉得自己做得并不好。

费为了让悦高兴起来,就说些他俩小时候的趣事。他总是用“悦,你还记不记得……”这种句式开头,而悦待他说完后就说:“我当然记得啊……”然后添油加醋地再渲染一番。悦说着这些事,情绪就慢慢地转移了。费看在眼里,心里也感到欣慰。他觉得寒马的事应该由他自己一个人承担,不能让悦背这个包袱。悦是较简单的朴素的女性,承担不了这样沉重复杂的情感包袱。

当费匆匆赶到家里时,寒马却不在。费焦急地检查室内的每一件物品,并没发现什么异样。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寒马在电话里让费不要担心她,说她很好。她今晚住在旅馆,她觉得让费一个人在家里清理他的东西更好。她还说她的小说进展顺利。费问她是怎么知道事情的发展的,她说是她猜出来的。“现在总算每个人都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了。”她说。

“千万不要担心寒马,我一切都好。你一心一意做好你该做的事吧。”

这是她最后的话。

费强忍着眼泪,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千万不能伤感,不要再辜负寒马。”

终于,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就到楼上寒马的书房去坐一会儿。

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他俩最近共读的两本书,还有寒马的两本笔记。费一坐下来,立刻感到了寒马的强大的气场。他拿过一张便签,在上面写道:

寒马,我要去当爸爸了,不再回来了。

我会终生祝福你,我的年轻的鹰。

他下了楼,还是忍不住在家里左看右看,在心里同那些家具用具告别。

后来终于上床睡觉了。他感到整个人已累得近乎虚脱了。

竟一觉睡到太阳升起。“天没有塌下来。”他说。

他给公司去电话,说要晚一点上班。他又给搬运公司去电话,让他们来搬他的那些书籍、稿子,还有衣物。

那一天,他早一点下班,回到了悦和他的家里。

“费,费……”

悦抱住他抽泣起来。

“你心里该有多么痛。”她抬起脸来说。

“快别哭了,悦。我们要开始新生活了,要把旧的生活通通忘记。好吗?”

“好。”悦泪眼婆娑地说,“可是我剥夺了你的幸福。”

“人不能只顾自己。我选择回来当爸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嗯,我也要努力帮你,不让你的选择变成失败的选择。”

寒马在旅馆里熬过了艰难的一夜,到了第二天下班才回家。

她上楼,看见了费写给她的便签。她坐在书桌边,感到那使得她透不过气来的紧张一下子松弛下来了。她和费的选择已经完成了,现在留给她的是深深的悲哀。窗外是黑蒙蒙的天空,她的青春已经从那里溜走了。“我做了成年人该做的事;我失去了爱人;我还有事业。”她对自己说。她想,只要再过一天,她就能慢慢地恢复,慢慢地适应这种没有费的生活。

回想她同费的整个过程,她觉得,值得遗憾的事还是比较少的。所以即使悲哀,那也是爱的余波吧。她不是早就设想过了这种结果吗?没关系,这对费来说也是很好的,他显得一下子就成熟了,有主见了。他同悦的相处只会越来越和谐,因为很快会有小孩……至于她自己,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痛苦就会一点一点地减轻。要有耐心,要用文学来填补费的消失留下的空缺。她暗下决心。

她决定暂时还是住在这个充满了记忆的家里,至于要住多久,看情形而定吧。她想象自己是那条蚕,要慢慢地蜕掉死去的爱情的外皮。过程虽痛苦,结果总是好的。休息了一会儿,她就去竹楼吃饭了。

“小寒,小费怎么没来?”小飞问她。

“他不会来了,回他爱人家里去了。”

“哦?这么复杂?”小飞瞪大了眼睛。

“并不复杂,是这样:费原来有爱人,但是他却同我结了婚。后来原来的那位爱人怀孕了,所以他就回去了。”寒马说。

“原来这样。寒马,你心肠真好。今后一定会找到如意的人的。”

“我也这样想。”

寒马吃完饭回家时,老瑶和小飞双双跑出来送她。

小飞挽着寒马,老瑶在旁边走,三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走过了那片灌木丛,他俩才对寒马说:“再见,寒马。”

寒马回到寂静的家中,喝完茶,洗完澡,就在她和费的卧室里躺下来。床上的枕头被褥都有费的气息,费早上刚刚从这里起床离开了。寒马躺了一会儿,感到难以忍受,就起来穿好衣服,将被单床单和枕套全部换了。然后再睡。

这一下她的感觉好一点了。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电话铃响了,于是拿起话筒。但没有声音。看来是她产生了幻觉。醒来后就很难再入睡了。

她又穿好衣服上楼,在书桌旁坐下,若有所思地翻开小桑送给她的那本书——《×××……》。她翻到自己最迷恋的那一章开始重读。她同费又在书中重逢了,因为这一章是她和费共读的,那个时候,费帮助她扩大了眼界。描述是多么惊心动魄,层次多么微妙!现在她也在写这一类的小说了,她一想到这一点就感到振奋和跃跃欲试。是啊,就为这,她也不能浪费大好时光。费早几天还在说,她的小说能让读者开启心智,这并不是大多数作家都能做到的。她将这一章读了两遍,感到心里的躁动渐渐地平息下去了。“明天晚上我又能写作了,费在保护我的才能呢。”她对自己说。

她回到卧室里,熄了灯,一会儿就入睡了。

她度过了最难受的两天。

就在第三天,在同一个书房里,她感到自己正在临近正式的、全新的写作了。

天气正在变凉,郊外干燥的秋天的景色刺激了寒马里面的灵感。此刻,她不断地感到书友晓越在“鸽子”书吧谈到的那种冲动——朦胧的、一波又一波的。寒马将其称为“消失的费的冲动”。也许,这是她里面的那个东西在对命运做出反击了?“那个东西”很难说清,它暧昧地缠绕着她,不知不觉地引诱她进入更为黑暗的深处,它有点湿漉漉的,又有一丝熟悉的亲切感,它的动作令寒马感到是不可抗拒的引领。寒马想,它就是我的新情人,晓越说的那种。它在我的最阴郁的时光里现身了。一些意义不明而又不动声色的句子开始出现在寒马的笔下,她有点担忧,更多的却是激动。

“出来吧,出来吧,道路是通畅的。”她在心里说。

“取代费的新情人”,这一莫测的,但无限诱人的前景出现了。它似有若无,尾部拖着一线光。寒马抓不住它,但寒马并不焦急。她慢慢地、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朝它聚焦,她无师自通地懂得欲速则不达的古训。写了几行字以后,她觉得应该停一停,于是停下来在屋里走动。甚至下楼去为自己泡了一杯茶端上来。她想以这种方法来刷新里面的那个东西的敏感度。当她再去看那几行字时,那几个句子就变得活泼了,它们在向她示意,似乎给出某种方向感。于是寒马又写出了几个句子。“我的这种心态多么好。”她想道,“我独立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是个有趣的活儿,我通过写作发现了我是个有趣的人。”还有一点最令寒马感到欣慰的是,这位新情人总在那里,她想什么时候同它会面就可以会面。它面目模糊,散发出海藻的气味,它显然充满了情趣,她甚至感到它满腹狡计,然而又无比亲切。

一连三天,寒马都处在同样的氛围中。她在心中窃喜:莫非它就此不离开我了?这是什么样的幸运啊。寒马每天写得很少,她担心写太多就会破坏她里面那一位的新鲜感。然而这为数不多的书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欣喜和满足,她觉得这些句子是费留给她的礼物。她的痛苦大大地减轻了。即使不拿给任何人看,她对自己现在的书写也已经有把握了。到了第五天,寒马就觉得自己同这位新情人之间已有了默契。

她坐下来,轻轻地向它招呼一声,就开始等待。一两分钟之后,她便听到了它光临的脚步,于是她写下了一个句子。紧接着便会有另一个句子来到她的笔下,然后又是第三个、第四个……简直顺利得让她吃惊。就在这时费来电话了。

“还好吧,寒马?”

“一切都好,费。我正在写作呢,我大大地进步了。这是你留给我的礼物。”

“太棒了,寒马!我放心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晚安,寒马。”

“晚安,费。”

寒马对着远处的费微笑了一下,继续回到桌旁去书写。她发现刚才的电话并没有打断她的书写,这就可见她里面的这一位是非常有耐心的。又写了一会儿,她就停下来了。她满心都是对费给她来电话的感激。费总是这样,在生活中将她放在第一位……可他现在责任重大,快要当爸爸了,寒马希望他尽快将他对自己的爱埋葬。唉,费啊。寒马用不着特意去想他,他像她心里的另一位一样,总在那里。他们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寒马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一旦她适应了这种幸福,痛苦就会消失。她这样相信。

她还没有将她和费的事告诉小桑。她想再等一段时间,等到自己充分平静下来,并完成这一组短篇小说再说。她想让小桑和黑石做她的小说的最早的读者。一想到这件事,寒马就心潮起伏。那该有多么美!她当然也要在发表前给费阅读,那要等到他更为平静的时候。却原来写作的幸福不光是写,还有让别人阅读。每被阅读一次就带来了更多的幸福……那不就像同所有的读者共写一本书吗?于是她想象小桑读她的作品的情形,模拟她的身份将写下的作品又读了一遍。她爱上了自己的新作品,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这一发现使得她的自信心空前高涨。

“我能写小说了,我能一坐下来马上就写了!我的新情人总在那里,对我不弃不离!我该有多么幸运!”寒马在心里欢呼道。

同费分手后的第十三天,寒马趁着提早下班的多出的时间又去见了晓越。

“晓越,您的研究又有进展了吧?”

“我在考虑以后同费合作,建立一种高级的文学欣赏传达模式。这需要先确立我们自己的鉴赏美学观,总结出一些传达的契机……”

晓越一边给寒马倒茶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他不再放不开,也不再紧张了。他在说话时不断地从寒马的明亮的目光中得到回应,他的心扉便在这目光中一点一点地敞开了。寒马说,晓越的计划让她感到极大的鼓舞!在文学传播,尤其是她这种小众文学的传播中,晓越和费的这个环节是最最关键的。晓越这种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既让她深受感动也让她心里升起希望,因为她也是未来的受益者啊。接下去他俩又讨论了一些专业方面的细节。

“晓越,这种茶叶又与上次的不同,喝起来余味无穷啊!”

“这是西双版纳的古茶树上采摘的,我托人带回来的。我送给您一包吧,我这里还有不少。”晓越高兴地说。

他拿出一包茶叶,亲自放进寒马的挎包里。

“他就像冬日的阳光。”寒马坐在公交车上想道,“我有这么好的贴心又热情的朋友,事业又进展顺利,应该知足了。”

这时在晓越的办公室里,那名刚来书店工作的男孩镜问晓越:“对一个人的迷恋是什么样的?就像我迷恋航空模型一样吗?”

“嗯,有点一样,又有点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迷的对象会更加变幻莫测,沟通的幸福感与不能沟通的绝望感都不能很快预测。镜,你的问题很高深啊。”

镜哈哈笑着出去了。晓越沉浸在关于寒马的回想中。他记起昨夜他梦见了寒马。当时两人坐在湖边,那是费和女友坐过的地方。他俩在讨论,十分热烈。晓越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地突然停下来,对寒马说:“寒马,我太喜欢您。”

“我也喜欢您啊,晓越!”

两个人所说的“喜欢”是两种意思,晓越为此深深地感到苦恼。

“那我能吻您吗?”他声音颤抖地问。

“吻吧吻吧。”寒马大方地将手伸向他。

于是他在她的手上印满了他的吻。然后他就醒来了。

刚才在办公室里,晓越谈起两天后将要举行的“鸽子”书吧的聚会,寒马的态度有点犹疑。她说聚会可能要推迟,因为费有些私人的事情要处理。待她得到确切消息后,明天再告诉他。此刻晓越想起了这事,便在心里嘀咕:“是什么样的重大的私人的事情?”但他马上阻止了自己往下想。他不应该去猜测,他不做卑劣的事。不论这两位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是外人。他爱寒马,但只能偷偷地爱。不过他还是感到有点遗憾,因为他为这次聚会做了些准备。可寒马今天不是来了吗?这就弥补了暂时不能聚会的遗憾了。他不能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而且他还赠送了茶叶珍品给寒马,感觉到寒马已经将他看作最好的朋友了。这样发展下去他俩之间也许会无话不谈。晓越想到这里就振奋起来了,寒马的出现总是给他带来振奋。

寒马一回家就给小桑打电话。

“小桑姐,我同费分手已经十三天了。我很好,费也很好。现在我正在进行创作,有了实质性进展。过不多久我就要让您和黑石哥读我的作品了。我给您打电话是要告诉您,两天之后‘鸽子’书吧的聚会要推迟了。我已同费商量好了,待我们俩从心理上准备好了,两人都能从容地面对对方了,我们就重回书吧。”

“寒马,我从心底钦佩你!我和黑石都在这里,我们为你鼓劲!我早就对黑石说过,我一点都不会担心寒马,寒马是击不垮的。你的作品要出来了,多么令人鼓舞的消息啊!我想,它是千锤百炼的产品,我渴望尽快读到它!为了我们这些读者,请你一定保护好身体,这样才能持续不断地创造。”

“小桑姐,我已经自己制订了健身计划。”

“太好了!寒马,你是我们‘鸽子’书吧的希望之星。”

寒马打完电话之后又想起了自己的锻炼方案。她打算每天下班提前一站下公交车,然后一直跑步回家。这样做了后晚上的写作一定会精力更充沛。

这时她打开晓越赠送的茶叶的包装,她立刻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异香。啊,这位晓越,在对生活的细致方面同费不相上下!她又一次欣喜,又一次感动。看来日常生活并没有停摆,而是在一刻不停地分化着,发展着,在它的后面隐藏了深不可测的谜语。尽管受到了沉重打击,寒马觉得自己在今后还是会像黑石和小桑那样,义无反顾地投入生活之网。现在她喝着好友晓越给她的香茶,想象着西双版纳南糯山上的古茶树,它们在云雾缭绕中时隐时现,庆幸自己与人类的结缘。

她一坐下来句子就来到了脑海中,好像它们不请自来一样。她接着昨天的境界一直写下去,妙语连珠,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吃惊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一点都用不着刻意营造,词语和句子排着队等在脑海里,只要她手上的笔一牵动它们,它们就源源不断地出来了,那么有定准,那么老练。她的操作同以往相比完全变了样!这是什么样的内容?她不太清楚,她只是觉得有趣就写下来了。这些句子有点奇怪。然而它们多么有灵性啊,毛茸茸的,一串一串的,每一串都显得那么饱满和独立,像肥沃的地里的草本植物群一样,理直气壮,自成一体,形成各式图案。

沉浸在写作中的寒马感到她的生活正在悄悄地改变。她仍然喜欢这份导购小姐的工作,顾客的光临总令她兴奋,她工作起来劲头十足。但是每天一下班,坐上公交车,她的心的深处立刻升起了那种渴望。她想:“我正在去赴约会,这位情人与费不同,我和他之间的激情是抑制性的,绵绵不断的。也可以说表面上波澜不惊,深渊中却掀起看不到的惊涛骇浪。他总在原地,会陪我一直到老。”她渴望回到书桌旁。现在她对晓越上次在书吧的那种描述有了更贴切的体验了。是因为要爱,才去写作和阅读啊。这种激情的生活的根源就在这里。在现实中,她的爱情受到了阻碍,于是爱转移到了心灵,通过写作来发挥了。“这就是我的幸运。”她自豪地想道,“我的激情一点都没有浪费,现在都用来发挥到文学上了。”她要趁自己精力充沛时更多地写和读,既充分地享受创造的自由,也为人类做些好事。

偶尔闲下来时,她也会想到费,那些美好的瞬间常来到记忆中。她渴望他的身体,他的抚摸,他的特殊的凝视……不过慢慢地,失去这一切的剧痛确实在一点一点地减轻。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跑步和练哑铃),寒马的身体也比从前更加强健耐劳了,她为此惊喜,因为她凭直觉知道,身体是灵感持续的保障。她希望自己能一直写下去,到老都能创作。在她的心里,她认为她的正在写的第一部作品是献给费的。不过这将成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永久的秘密。

小桑接到寒马的电话,说完那些话,放下话筒之后,就坐在桌旁发起呆来。当时黑石也在房里。回忆着那些往事,她感到一阵一阵地痛心。

“寒马的胆略,是我望尘莫及的。我早就有所觉察。所以她将成为我所羡慕的那种作家。她集生活与写作于一体,并且有罕见的语言天赋。”她说。

“我们真幸运,同一位自己喜欢的未来的作家离得这么近。”黑石附和小桑说,“我也为费感到欣慰,他终于决心承担责任了。总的来看,他和悦的家庭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是比较和谐的。对于寒马来说,伤痛会过去,她的创作会更为丰饶。”

“你说得没错。这些破网的人们,又会由于自己的真诚获得新的动力,让自己的生活上升到更高的层次。这就是你说过的那种情况。一切都在书中描写过了,但只有最敏锐的人才会有贴切的体会。”

小桑说了这些话就激动地站起来同黑石拥抱。他俩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天晚上在书吧里,他俩的灵魂是在怎样地激荡!那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文学,的确是同爱情最为相似的,小桑想,仪叔是先于她发现这一点的,所以他才将黑石带到了她的生活中。“有一种强有力的规律,”她抚摸着黑石一边想一边说,“这就是爱的规律,这是无形的,可人人都会遵从它。它也是人类的保护神。寒马和费就是我们眼前的生动的例子……”

“下一次去书吧,我们的宝宝也许就有四个月了。”黑石吻着小桑的耳朵说道,“我总是对小桑爱不够。在公司干活,一干完坐下来休息就想起你。”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文学人吧。所以寒马也会很快找到新的爱人——她太出色了,一定有不少人盯着她。”

“这是肯定的。我们文学圈的人,不论姑娘和小伙子都有种特殊的魅力。所以啊,哈哈,圈内人总是找圈内人。”黑石起劲地笑。

“难怪当初你将我拉进圈,想让我欣赏你的魅力啊。”

“我也是为了欣赏你的魅力嘛。”

“寒马同费分手后,不知圈里的配对会发生什么变化?”小桑遐想联翩。

“肯定是意想不到的巧合,就像博尔赫斯的小说一样。”

费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慢慢地开始睡得着觉了。对寒马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减轻,他的日常生活和文学研究也渐渐走上了正轨。他现在在细心地关注着悦和她腹中的孩子,为一大一小两个人操劳着。他觉得这种操劳是最能减轻痛苦的。一闲下来,他就强迫自己的思路往孩子这个方面转,沉浸在幻想中。想着想着脸上就会浮起微笑。这种时候悦往往会抚摸着腹部对未来的小宝宝说:“乖乖,爸爸在想你呢,你出来后可要听他的话啊。”

费心里想,悦在这种时候最有魅力,天生是当妈妈的材料。

他给寒马去电话,问她“鸽子”书吧聚会怎么办,寒马说暂时停止一段时间吧。费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暂时还没有勇气面对寒马,但总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来的。“鸽子”书吧是他同他的好友们一道建立的文学之家,是他的生命的意义所在,以后他当然只能回到那里去。否则他能到哪里去?生活中的挫折需要时间来修复,但转机一定会发生。

昨天悦告诉他,她现在也在努力读书。不光读音乐方面的,也读费在读的这些。最近学校为照顾她,将她的课减少了,她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阅读。她还说她有一个愿望,就是在未来作为“鸽子”书吧的旁听者加入书吧里,提升自己。当时费听了她的话就在心里嘀咕:“可是寒马现在还没找到新的爱人啊。”他想象寒马守在他们原来的家中的情形,不由得心里一阵剧痛。为了转移情绪,他马上对悦说起了其他的事。当费静下来之际,就希望寒马能尽快找到新爱人,他感到在蒙城这样一个文学大城市,这种机遇应该不会少,何况寒马那么出类拔萃。尽管怀着这种期望,费还是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想象寒马在干什么,止也止不住。

寒马独立性强,很善于安排生活。可是对于生活中的琐事的操作并不十分熟练。以前他们共同生活时,这些具体事务都是由费来做的。现在她失去了帮手肯定会有一阵忙乱。但愿寒马的新爱人会是一位细心体贴,又能懂她的男士。这些担忧也是费失眠的原因之一。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她的忙啊,但这些都只能是空想了。还有就是费希望寒马尽快搬离他俩的小家,一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里面,费就沉痛不已。他也知道她不搬离的原因是因为留念,可是这种情感对她今后的生活不利啊。她一天不搬离,费心里的伤痛就一天不能消除,而这伤痛就是爱的转型。寒马大概也和他一样,她待在原地,是因为她对他的爱还滞留在那里。转机需要时间。唉唉。他不敢给她电话去催她搬,怕她误会,他只能暗暗地着急。

又过了些日子,费的焦虑越来越厉害了,就给寒马打电话。

“寒马,搬家吧,搬到城里的公寓里去,尽快开始新生活。一想到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就心疼。你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也不如在城里方便。”

“嗯,费,我听你的,尽快搬。你千万不要为我担心,其实啊,我现在浑身是劲,忙于提升我的小说呢。我也常为悦祝福,你们一定会生个健康宝宝。”

打完电话费就觉得轻松些了。慢慢地,在寒马创作顺利的消息的促动之下,他又进入他的文学研究,奋力向前赶了。因为在文学上,他也是身负重任啊。其实不用寒马暗示,费也一直将寒马的处女作看作自己的另外的儿女。那些激动人心的瞬间,两人共同的瞬间,他永远忘不了。啊,幸亏有文学!不然他与寒马分开了,终究会慢慢地成为陌生人。只有文学的功效是对任何人都有益无害的。他必须在文学上提升再提升,只有如此才能追上那只高飞的鹰。

费的生活现在过得非常充实,悦看在眼里,也很高兴。她感到费待她比从前更多了些耐心,也更温柔了。她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待小宝宝出生……她已经能想象得出费当爸爸的样子了。

“费,你会带我去‘鸽子’书吧吗?”

“会的。不过要等到寒马找了爱人的时候。”

“她一定会很快找到的。很多人都会爱她,想想吧,连费都那么爱的女孩。”

“悦将我看得太高了。你和她都不错,只有我是个渣。”

“你会是一名优秀的爸爸。”

“但愿是。”

同费分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寒马也在考虑搬家的事了。她不想搬到离父母家很近的地方,怕他们为自己过分担心;她也不想搬到离“皇冠”商场很近的地方,怕同事朋友们都来给她介绍对象,或来关心她。她想来想去的,忽然记起晓越告诉过她,他买的公寓在离“皇冠”和她父母家都很远的市区的另一端。她想,她到晓越住的地方去租房比较好,地点适中,如她遇到了什么困难也可请他帮助。

于是寒马将她想租晓越的公寓小区的房子的事打电话告诉了他。

“两个人住吗?”晓越镇定地问。

“我一个人住。回头我再告诉您原因吧。”寒马说。

“我这就帮您去租。您喜欢住高层还是低层?”

“我喜欢高一点的楼房。”

“没问题,这里空房多,租金也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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