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寒马和费,仪叔和小麻,寒马和晓越 02
他们俩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坚强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了。费仍然痛苦,但与过去相比,他已经沉稳了很多。现在有一件事在他心中是明确了,那就是他不能将全部生命花费在个人的情感纠缠上,那太自私了,会引起他对自己的憎恶。只有在钻研文学之际,他才会对自己感到满意。至于个人的私事,就任其自然发展吧,待出现了问题再去做出判断。这也是黑石对他的期望。
第二天晚上两人一块去竹楼吃饭。竹楼已经扩建好了,有了一个敞亮的大厅。菜单上挂出的饮食品种也增加了不少。小飞他们请了两个帮工。寒马发现来这里就餐的客人多了一倍还不止。
寒马刚一跨进大厅的门,小飞就将她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小寒,我发现你俩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可能你们遇到什么问题了。你们可千万不要沮丧啊。人人都会遇到困难的,但都会熬过来。你看我和老瑶……”
“谢谢小飞姐。”寒马感激地说,“的确有些问题,可我们会熬过去的。要像你和老瑶这样挺直腰杆。你们总在鼓励我们,同你们做邻居真好。”
寒马回到费身边坐下来,费问她小飞同她说什么。
“她说我俩气色不好,要我们振作精神,熬过困难时期。”寒马说。
“这夫妻俩是我终生的榜样。”费说,“刚才我正在想,我的运气太好了,总是遇到一些好人,总是别人来帮助我,所以我就养成了惰性,不愿努力了。”
“可是你也帮助了别人啊,比如我,比如‘鸽子’书吧的书友们。”
“我做得并不好。因为自私,我浪费了很多宝贵时光。你远比我好,生活在你身边,我感到被一股正气包围着。以前,我就是那种一事无成的类型。”
“可我的感觉不是那样。如果没有你的引导,我不可能在文学上这么快就上路。不过现在我俩都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这是件大好事。费,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放弃文学。”寒马看着费的眼睛说。
“我发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放弃文学。”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们边吃边谈话,这顿饭吃得比较久。当他俩站起来时,顾客们都差不多走光了。他俩刚走出大门老瑶就追上来了。
“小费,小寒,我送你们几步路。刚才我听小飞说,你们遇到困难了。我不问你们那是什么困难,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有过惨痛经历的人,我的经验是,不要丧失对人心的信任。生活不完全是它表面看上去的那种样子,它会变化,你们也会随这变化不断成长。啊,我得回去干活了。”
“谢谢亲爱的老瑶!”费和寒马一齐说道。
他俩来到了那一段灌木丛当中的小路,前不久费在这里迷过路,所以每次经过时寒马都有点担心。但今天,费主动地谈起那一次的迷路。
“那一次其实是我将内心的真实的混乱状况暴露出来了。我没有担当,做人无定准,所以将自己弄得无路可走了。我想,我今后会有一些变化吧。”
“费,你能心平气和地谈论了,就说明你已经在变化。我听了真高兴。”
“嗯,有道理。”
寒马暗想,费现在这么努力,他周围又有这么好的邻居和朋友,现在不用过分担心他了。他一定会挣扎脱困。她虽舍不得放弃他,但不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她都要支持他。
一连好多天,在两人各自的书房里,灯亮到深夜。两人都在透支自己的体力,用这个办法来换取内心的平衡。
“我就像在同死神赛跑,”寒马说,“你也是,费。”
“我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了。我想建立起一种特殊的鉴赏传达机制,让书友们自己来从多方面完善。我现在真正体验到了,我的确是在同死神赛跑。以前的那个费不存在了,现在的这个费前途莫测,因为不努力就是死。寒马,是你帮助我懂得了我自己,你是老天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你也是,费。我们彼此感恩,也感谢老天。”
晓越写了一个发言提纲,他重新看了看,又将它撕掉了。他要谈的是对《××××》这本书第三十一章的感受,但是他总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后来夜深了,他躺在黑暗中继续想他的发言。他在对自己不满的情绪中茫然地在大街上走,似乎是,他又走到了那湖边,看见穿黑色裙衫的寒马坐在那里。
“我的发言应该怎样开头呢,寒马?”他走上去问她。
寒马站起来面向他,她的脸在月光中有点模糊,她向他伸出双手。
晓越握住她的手,两人都不说话。然而她的身影渐渐融化,很快消失了。
一些句子来到晓越的脑海里,但他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然而它们给他带来了饱满的感觉,他接近了他要言说的意境。
第二天傍晚,晓越来到“鸽子”书吧时,只有雀子比他先来,她正在用电炉子烧水。晓越连忙帮着洗茶杯。一会儿大家都到齐了,都是一对一对的。晓越想坐在离灯光最远的角上,但雀子不容分说地将他拉到中间坐下。
“晓越哥,你今天必须发言,我们都想听你讲。”她说。
在晓越的对面,寒马和费都在看着他,晓越一接触到他俩的目光脸就红了。为掩饰自己,他就开始说了,他的语速有点快,他自己不知为什么。
“第三十一章写到了爱情。但我从书中的描述中领略到的是写作的渴望与激情。对,处处都像是我自己的写作冲动,虽然我并不善于写真正的小说。几个月前我就读了这一章,现在每读一次仍然是这种冲动。我想到我爱的人,或者说是我虚构的爱人,我在脑海中不断构思关于她的情节,设想那些爱的场面。那种渴望,除了写作,用其他的方法是很难平息下去的。这就是小说的魔力啊。这个机制是一个圈子:我想爱这个现实中或虚构中的人,我在书中读到了她,为追求她,我就开始了写作,写作又让我对她的爱生长起来……这种激情的生活,我想,应属于每个愿意写作的人——无论在纸上写,还是在脑海中写。我听书友告诉我说,费将这本书当作情人,我同他的感受很一致。我特别关注恋爱的那些描述,那同写作的渴望,也就是作者的渴望,应该是一种情人的关系吧。所以我觉得人人都应该写作,尤其是喜欢文学的人。爱不是虚构,而是灵肉两方的高度一致,写作者将现实中发生的爱情或与爱情类似的情感转移到了他们的书写之中,而我们读者又以文本为依据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想,每一位读者其实也是写作者,虽然有的人一辈子都没动笔或者发表作品,但只要他很好地从他本人的爱进入了作者的爱,他就在通过作者写作,并且最好的小说都是既写心灵也写肉体的,因为读者也需要两方面的满足。”
晓越一说完就想离开,但雀子不让他离开。“有天大的事也不许走!”她说。
“晓越的精彩发言深化了我所说的将小说当情人的话题,”费说,“确实如他所说的,面对这类当代一流小说,一位读者如果缺少爱的能力,不能发动机体的功能的话,是很难进入的。同晓越相比,我自愧弗如,我总是浅尝辄止。也许我在生活中也习惯了如此吧,晓越的一番剖析令我产生了反思。”
晓越紧张地坐在那里,双膝在颤抖,他不敢望向对面的两个人。他听见寒马在轻声对费说:“你今后会做得更好。”
“这一章里描写的爱情真迷人,”小桑说,“全身心地投入,爱到极致,爱到眩晕。读小说和写小说都应该这样吧,晓越说得太好了。而且他在这里强调了肉体的渴望,这一点也是我最欣赏的。在生活中如果没有发生与小说中同质的爱,一位读者就很难体验得那么深,甚至没有体验。机体的功能支持着精神的功能,二者都不能缺少。这样的小说要求它的读者有创建的潜质。是创建,而不是单纯的理解。这是改变人的世界观的小说。读这类小说,应该是没有任何捷径可走的,除了同晓越一样,将整个身体投入进去,再投入。”
李海同雀子在耳语,似乎是,雀子催促他发言,而他犹豫不决。后来他干咳了两声,将室内用目光扫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问大家:“你们听见有人在房间里哭泣了吗?”
大家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是一种浓烈的爱情,”他提高了嗓门,“到了一开口就想哭的程度。我是文学的门外汉,我没有很深的体验。但在刚才,我听到了隐忍的哭泣声。啊,我真想用一个仪器来测一下这声音的内在的强度!这本书的魅力在于,只要你敢于以自己的方式进入,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入作者的自由舞台。今晚是谁在哭?”
晓越在心里回应李海:“是我啊,因为太爱,所以哭泣。谢谢李海。”
“多么美好的夜晚!它让我又回想起了从前那些书吧的夜晚。”黑石说,“我们怀着要投入我们的爱的心思来到这里,然后我们又收获了爱。”
“是——啊!!”李海和雀子,还有岩和阳异口同声地、夸张地附和道。
但黑石一点都不因他们的打趣而发窘,他继续说:“生活中总有人哭泣,因为爱;因为渴求而不得;因为失去;因为消失……所有这一切都那么美。让我们像晓越一样勇敢地投入情感吧。投入过了才不会后悔,即使是哭泣中也藏着幸福啊。”
“黑石大哥,谢谢您!”晓越真诚地说。
“我也要谢谢晓越呢——在小桑的读书会里,不少书迷对您亦步亦趋,掰着手指计算您还有多少天与他们再见。”黑石说。
那天晚上,趁着大家都在热烈地议论之时,晓越装作要上厕所溜了出去。他知道他们是一对一对的,只有他一个人落单,所以最好提前走。这是他第二次参加“鸽子”书吧的聚会,他走在幽暗的古旧书店一条街,心里充满了激情和幸福。对,就是黑石说的那种幸福。
晓越刚刚走出小巷就有人叫他。是他的前女友虹,他俩分手快两年了。
“我看着像晓越,原来真是你。你好像过得挺滋润啊。”她说。
“还行吧。每天都挺忙的。这不,晚上参加读书聚会。你呢?”
“我?我不忙。除了工作我也读点书,都是专业方面的。”
晓越想,虹和他在一个城市,分手后居然一次都没碰见!
“你现在结婚了吧?”虹说。
“没有,连女朋友都没有。好像这方面有障碍了。”他开玩笑地说。
“那我问你,晓越,我们有没有可能复合?”虹认真地说。
“没有可能。我们分手这两年里,我的变化太大了,你想都想不到。”
“我明白了,晓越。祝你好运!”
她穿过马路,走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晓越看着她那轻盈的身影,心里想,她还同从前一样漂亮,甚至更漂亮了,可为什么自己见了她毫不动心呢?
晓越刚想放松一下,去酒吧里喝一杯,可马上又心里一紧,觉得不能放松。于是他加快脚步回到了公寓。
收拾了一下房子,洗完澡,他就坐下来翻开那本书,再读第三十一章。他一边读一边回想晚上的讨论会,在笔记本里写下自己的感想。他觉得自己的发言不算太差,基本上传达了他的情绪,但反应比他料想的还要好。这个书吧真是个奇迹,最初是费和黑石,还有李海创造了这个奇迹,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看来他谈到的问题对于书吧的朋友们来说也是熟悉的老话题,不过是那种可以无限深入的话题,所以大家才会有感受。他最想听的是寒马的观点,可惜她没有发言,大概她作为创作者不愿提前透露她的思路。
他又用寒马的眼光将第三十一章读了一遍,叹道:“这样的描述真是太妙了!”他似乎于字里行间感到了寒马的心跳。现在他有点满足了,于是躺下了。
黎明时分,他在梦里反复询问:“去‘鸽子’书吧怎么走?”后来他就醒了。
寒马和费走出古旧书店一条街之后,就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往河边走,他们要到河边去坐夜间班车,他们一路上谈论晓越。
“这位小伙子具有很大的能量,”费激动地说,“我不光是指他在吸取知识方面,还有他的惊人的执着,那是一种格调。他真是很特别。寒马总是独具慧眼。幸亏你将他引荐到了书吧。”
“晓越确实出类拔萃。”寒马高兴地说,“我同他只不过打过几次交道,可是只要一谈文学,我们就彼此感到对方是‘知情人’。他的确是将文学作为情人在追求。他非常深刻,同他谈话的人都受到启发。”
“我感觉到他在生活中也是非常自律的。”
“应该是。他周围的人都认为他诚实可靠,乐于助人。他的书店正在我们店的对面。有一天他来找我谈读书会的事,他对文学的那种热情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后来他在读书会上发言,那真是一次不一般的发言……我感到,那是一种完全没有功利因素的对文学的爱。”寒马沉浸在回忆之中。
“我们的周围聚集着最优秀的朋友,连我这样的人也无法堕落……”费说。
费也在沉思。
这时他们的车来了。在车上坐好后,有一件怪事发生了。
当时他们的车正经过河底隧道,费和寒马都在默默地沉思。忽然,周围成了一片漆黑,而车子还在行驶。费伸手往旁边一摸,寒马不在身边。
“寒马!寒马!”他站起来焦急地唤道。
没有人答应他,他感到自己孤零零的。他又大声喊司机,可还是没人答应。
车子似乎开得较快,他觉得必须紧紧抓住座椅上方的扶手。他张开双臂往那些座位上扫来扫去的,却没有触到一个人。
“寒马!寒马……”他感到脸上汗如雨下了。
正在这个时候,车猛地刹住了,费被抛到座位上坐下了。
车里面的灯全亮了,费看见寒马在他旁边。
“我坐车去蒙山宾馆时,”寒马说,“也经历了你刚才遇到的这种事。”
他们下车后,费感到有点虚弱,寒马就紧紧地挽着他向前走。
“刚才的那一幕有点像演习。”费说。
“我们都会习惯这种演习的,费。我预感到你会越来越坚强。最近你已经在慢慢地变化。”寒马镇定地说道。
他们回到了熟悉的家中。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用目光打量每一件家具和用具,看来看去的就流泪了。
“费!费……”寒马唤道。
她拥抱着他,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他的悲伤的深度。她起身拿了毛巾,为他擦去眼泪。然后她转过脸,因为她自己也有种心碎的绝望,然而还强忍着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寒马才听到费在说:“寒马,我有点害怕。”
寒马知道费怕什么,就安慰他说:“这也是可以习惯的。我对你有信心。”
那天夜里他俩一直搂着对方。寒马中途醒来时听见费在对她说:“不要松手,寒马,一松手就全完了。”
他俩刚一转入那条黑暗的小巷,小桑就迫不及待地问黑石:“你觉得,费和寒马分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好像是越来越大了吧,唉,世事无常啊。我知道你喜欢寒马,我也喜欢她。问题是悦一辈子只爱过费一个人,现在她已经三十八岁了,没有孩子,也没有正式的丈夫。她提出来要一个她同费的孩子,她不要名分……可怜的女人。”
“悦是什么样的女子?她漂亮吗?”小桑竭力想象着。
“她非常漂亮。虽然性格有点软弱。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好母亲。可是孩子生下来如果没有父亲,那就有点悲惨了。”黑石边说边小心地搂着小桑,让她走在路当中。
“是啊。如果有了孩子,费不会让小孩没有父亲的。我们也快有孩子了,我们多么幸运,说不定是一个像黑石一样的男孩……我们怎样才能帮助费和寒马呢?寒马决定结婚时同我谈过话,那时她对她的婚姻抱着多么大的希望!”
“寒马不会需要帮助,她既勇敢又有决断力。让人心忧的是费。他更爱寒马,可他又不能伤害悦。这么多年了,他特别能体会到悦的悲哀,他是个善感的人。”
“那么你觉得他会不会让悦生孩子?”
“有可能吧。费心肠软,同情弱小……小桑,你觉得费可爱吗?”
“可爱。虽然他和你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也许他属于晚熟型。”
“小桑的洞察真犀利。”
“生孩子应该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像你,男孩。”
“可我想象中的是女孩,像小桑。”
“瞧,又开始相互吹捧了。”
“上次同费谈话,我感到费也在变,他在奋力挣扎,奋力剖析自己。这在他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寒马改变了他。”
“寒马,寒马……”小桑沉浸在回忆中。她的心在为好友颤抖。
当他俩快走到公司宿舍时,前方的天空中有一颗彗星划出一个很大的弧形,然后消失了。
“常常,爱情就是自找痛苦。”黑石说。
“可我们还是一心要卷入爱,就像我们渴望阅读和写作一样。区别只在于,爱的结果不能预测,阅读和写作则必定带来幸福。是因为这,人类才发明了文学吧。”小桑说。
那一天,晓越在书店食堂吃过中饭后,就回办公室休息。
他刚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大吃一惊,因为寒马坐在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寒马向他微笑点头。
“晓越,我下午调休,就想趁您午休来同您聊一聊。您此刻没有公务要处理吧?”她站了起来。
“没有,寒马,没有……您坐下吧,我给您倒茶。”晓越慌乱地说。
他给她倒了茶,又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然后他镇定下来了。
“您这里书真多啊,我真佩服您,您是全才,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和感受力。像我这种只会写小说的人特别需要您的帮助。”
“具有我这种才能的人多的是,寒马,只有您才是稀有的呢。老实说,如果您不来,我也会去找您。我有好多问题想问您,但此刻全忘了。以后再问吧。”
“晓越,您在书吧的发言,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您在帮助我写作一样。那么中肯,那么贴切。我那天没有发言,但我在心里想,我一定要找机会单独告诉您。不知为什么,您的两次发言——我是说,当您说话时,我觉得像是我自己在同您共写小说似的。那种感觉真的是太好了:有人将我自己一直想说但又说不出来的、同写作有关的那些事开了个头,清楚地说出来了。您等一下,我知道您正要对我说,费也经常说这种话的。没错,费同您一样敏锐,但还是和您不同。您有一股冲劲,也有韧性,所以您能不停地深入。您深入到了原始地带,现在还很少有人去到那里。您是那种不动声色,却有号召力的人。费夸奖我将您引荐到了我们的书吧。您的两次发言,对我是莫大的激励!我要说,您长驱直入,对,就是长驱直入。”
寒马说话之际,晓越要费很大劲才能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寒马,您喝茶吧,这是我从福建带回的茶叶。今天真值得庆祝。”
“这茶叶不同一般,可以将人醉倒,对吧?”
晓越微笑着点头。他太激动了,简直说不出话来。
寒马对茶叶赞不绝口,又说:“我以后没事就来喝茶,您多准备些茶叶吧。您让人心中敞亮,给人以勇气——就像是命运将您安排在我的附近一样。”
寒马喝完茶就站起来要走了,说怕影响晓越的工作。
晓越将她送到公交车站。车开走了,他还站在那里不动。
“晓越,是女朋友吗?”扣子大姐突然出现了。
“不是,是读书会的书友。”
“风度真好。我知道晓越喜欢的类型了。”
“人家是有丈夫的。”晓越恼怒地说。
“对不起啊,我不会再说了。”
整个下午,一直到晚上,晓越的脑海里都是乱哄哄的,像放电影一样闪动着许多镜头:寒马微笑;寒马说话;寒马喝茶;寒马站起来看着他……他自己说的那两三句话也萦绕在脑际。他想,他于昏乱中该没有说什么蠢话吧?好像没有。
生活中的这个转折太令他感到意外了。他得感谢文学,因为这种相通只有在文学中可以做到。他真有点欣喜若狂了。因为太激动,根本就没法阅读,晓越决定给自己放一晚假。他知道自己对寒马并没有产生异性的那种吸引力,她之所以为自己的发言激动,完全来自文学上的沟通,两次都是。“啊,文学真好啊。”他想。在这个方面,她和他的气质特别相投,就像在文学矿井的深处一同挖掘的两位密友一样。就这样想啊想的,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去了酒吧。
他坐在那里慢慢喝,看那位少女唱歌。他有段时间没有来这里了,这位歌手是新面孔,声音柔美,样子有点像他的前女友虹。一开始晓越没有注意听她唱,他一直沉浸在关于寒马的想象中。后来他突然省悟过来,她唱的是《绝壁上的歌声》。很久以前,晓越在藏区听过这首歌。歌里说的是青春与死神的对峙。晓越没想到这首民歌还可以唱得这么柔美,这么接近窃窃私语。听着听着,他差点要掉泪了。晓越想,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欲,必须马上刹车。他站起来结了账,离开了这个地方。
城市的夜空是多么美啊。蒙城的高建筑不多,各种房屋和设施将明净的夜空画出许多花边。生活在这么美丽的大地上,人怎能不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这应该是寒马那一番话里的潜台词啊。她说要常来找他,那就意味着要常来了解他又做了哪些新的努力吧。他期待着他们之间更多的交往,为了不让她失望,他将一直不懈地努力下去。什么是少女歌声中的死神?晓越感到自己第一次明白了那首歌中的情感。
他回到公寓,他又读了一个小时书,写了十几分钟笔记。此时已经过了子夜,他心怀满足,立刻就入睡了。
晓越来到办公室时,阳光已经洒在地板上,充满希望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一边给桌椅掸灰一边盯着寒马走进对面的商店,喜悦在胸中升起。
小麻每隔一天就去仪叔家一次。院子里的那些居民都认识她了。老年人都和蔼地同她打招呼。那些年轻人则不打招呼,因为他们怕小麻会发窘。小麻觉得好笑,心里想:“我根本就不会发窘。”她觉得她同仪叔恋爱这事再自然不过了。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在以前认为仪叔和小桑在恋爱啊。到了周末假日,她就会在仪叔家待上整个白天,晚上才回公寓去。
由于小麻的努力钻研,她对小说的感受力越来越强了。她和仪叔在书房里长时间地讨论来,讨论去,一点都不感觉疲倦。小麻的雄心是要在几年内读完全世界所有的一流小说,并写下详细的笔记,仪叔当然全力支持她。他不但同她讨论,还仔细阅读她的笔记,帮助她扩大思路,发挥奇思异想。
有一天,两人一块在厨房做饭时,小麻忍不住就说了出来:“仪叔,我这样跑来跑去的很耽误时间,您看我是不是干脆搬到您这里来算了,既节约又有效率。您这里房子大,我们一人住一间卧室嘛。”
虽然小麻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的,仪叔听了却半天没作声。
小麻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饭做好了,两人一边吃一边继续他们的讨论。
小麻委屈地看着仪叔,不敢再重复她的提议了。
一直到了仪叔送小麻回家,走出了院子,仪叔才对小麻说,他希望小麻自己考验自己,半年之后再来议这事。
“要不你做我的女友?”仪叔试探地问,“我过年后就满六十岁了,你同我结婚太亏了啊。”
“做您的女友的话,我老妈会被我气坏,我不干!老妈那一辈人同我们不一样,要照顾她。我从来没问过您,现在我问一句:‘您到底爱不爱我?’”
“爱不爱小麻?这还用问吗?当然爱,爱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对今后的生活做出的所有计划中都有小麻,每天想的也是小麻。”
“那就结婚嘛。如果您硬要坚持,我就再等半年。”
“好,等半年吧。争取在这半年里努力一下,尽快达到你的目标。”
“唉,仪叔仪叔,您怎么事事都只想着我,您自己也是一位活人啊。”
“我自己?我没关系的,我老了……”
“那我们接吻吧。”小麻说着就抱住仪叔。
仪叔偏开脸,说不能接吻,要等半年之后。小麻愤愤地上了公交车。
小麻回到公寓,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她更爱仪叔了,爱到骨子里头。她觉得她要是失去了仪叔,生活的意义就也消失了。既然如此爱他,再等半年又有什么关系?仪叔总有仪叔的道理。她虽觉得自己不需要什么考验,但利用这段时间一心一意读书也不错。毕竟她起步晚,同小桑她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这样一想她又高兴起来了。一高兴又打电话给仪叔。
“仪叔,别生小麻的气,我爱您。”
“我没生气嘛。我也爱你,小麻。”
“您不让我吻您,我就吻这本书了,这上面有您的签字。”
“嗯,小麻的学习进度真快,所以每天都会有高兴的事。那些新发现啦,新体验啦……半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真想现在飞进您的书房。不过我要写笔记了,再见。”
她坐下来。进入了新一轮的冲刺。
到了周末放假,她买了一大堆沉甸甸的食材,提着去仪叔家。
“太多了,太多了,小麻。你怎么提得动的。”仪叔一边将食材放进冰箱一边说。
“当然提得动,我可不是什么娇小姐。”
小麻掏出笔记本坐下,两人相视一笑。
讨论完毕之后,小麻说:“我现在每时每刻都感到特别自豪,因为我成了仪叔的学生了。”
“小麻很快会超过我的。不过我也在向小麻学习,我也想进步。你们大家,你、小桑、黑石、费,你们都在促使我进步。”
“您以后不要担心我吃亏不吃亏的事了。真实情况是,小麻没有仪叔就活不好,不想活,就会堕落。”
“现在不是早已渡过了危机吗?所以再等一段时间也没关系。”
“我听您的。现在我妈,还有两个妹妹,都被我带动起来了,而我是从您这里获得能量的。您瞧您的魅力有多大!”
“并不是我一个人有那么大的魅力,还有小桑、黑石他们对你的影响,最主要的,是你自己对理想的追求。你将我也带动起来了嘛。”
小麻没留下吃饭,她要去看望她妈妈了。
她走到外面,感觉到这个蒙城到处都在闪闪发光。
“妈,我和仪叔基本上决定了,过半年就结婚。”小麻一进门就说。
“为什么还要等半年啊,你已经不小了。”小麻的妈妈说。
“他怕我会后悔,他老认为自己太老了,还说我同他结婚吃亏了。仪叔一点都不考虑自己,只考虑我的利益。”
“真是个好人啊。同有些人正好相反。等半年就等半年吧,这事得听他的。要是听我的,我巴不得你马上结婚。”
“胭脂和小红还好吧?”
“好,好!去参加了你们商场里的读书会,回来后两个人都很激动。现在每天下班后就看书写笔记,大不相同了。小麻,你看她俩学不学得出来?”
“当然学得出来,两个人都很有灵气。”
“我们大家要转运了。妈这辈子可以放心了,总算熬出了头。仪叔虽说年纪大些,但靠得住,身体也不错。你跟着他要学到不少东西……”
“妈,我没想这些,我就是一见他就爱上了,我就是喜欢他这种。”
“小麻的眼光不会错,你从小聪明。以前我担心你找不到好对象,担心得夜里睡不好。一般来说,从小缺父爱的小孩总会有缺陷,可你的性格一点缺陷都没有,属于能成事的一类。现在我可以退居二线了,每天除了做点饭就是读书。我这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妈,我正偷偷打听房子呢。我们一结婚,你就搬到我们那栋楼去吧。别老给她俩做饭了,让她们自己学着做。您自己做了自己吃,享享清福,又可以同我们讨论文学。”
“还是小麻最懂得心疼老妈啊。”
小麻在妈妈家吃完饭,马上就回公寓开始读书。她现在生怕浪费了一丁点时间。所以她也没顾得上与小桑他们见面了。她告诉小桑说,她现在忙疯了,什么都全顾不上了。小桑在电话那头大笑,表示理解。
费在公司里值班等电话。整个上午都没有报修的电话。快到中午时,来了一个电话,却是悦打来的。
“我害怕,费,”她小声说,“你不能过来吃饭吗?”
“出什么事了吗?”费担心地问。
“没有,就是害怕,也不知为什么。”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他骑自行车赶到了悦所在的教师宿舍。
悦没有课,她做了好几个菜,都是费爱吃的。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麻木。
费心里想,大事不好了。一股悲伤从他心里涌上来。
“我们吃饭吧。”悦说,佯装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