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们及父母 06

费一上床就轻轻地打起了鼾。寒马将搂着他的手臂轻轻地抽出来。在黑暗里,她心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她分不清那是写作的激情还是爱情。

寒马是深思熟虑的。她不会去预测同费的关系今后的发展,她也决不去打听费是如何对待他的前情人悦的。她想,即使费同悦仍然保持亲密关系,她也应认同这种关系。作为女人,她理解另一位女人的孤独。并且这位女人爱寒马的丈夫,从未改变过。这是一个死结,寒马的情绪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但她是那种有定力的人,也是不容易被打垮的人。

台风来的那天,费消失了整整一天,既没给她来电话,事先也没向她说明。寒马知道费是不愿撒谎的人,并且这种事也太难说明了。寒马还知道这种事会经常发生,自己必须强迫自己习惯。

当时她在商场,风将商场的招牌吹到了大街上,到处一片黑压压的,店员们都待在商场里面。费是昨天傍晚走的,一夜未归。一早寒马就来商场了。她到商场一小会儿,台风就刮起来了。像上回一样,那个声音又在她心里响起:“费会不会出事?费会不会出事?……”她老觉得费是在大街上走,所以内心十分紧张。

“寒马,你冷吗?我有衣服,你要不要?”店长问她。

“不冷不冷,我只不过有点紧张。我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台风。”

“会过去的。气象台说损失比较大。”

店长拍了拍寒马的肩头,回办公室去了。

寒马坐在货架间,决心让自己的思路集中在酝酿中的小说上。小说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这么多的欢乐!而且说不定还能帮助别人。如果有一个人处在她现在的情境中,她就可以通过一篇小说告诉这个人,一切都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糟,都会有很自然的解决的办法,只要人多一点耐心和相互间的信任……

关上的店门外面有一位女人在哭泣,像是歇斯底里。寒马对自己说:“我永远也不会发作歇斯底里。”

“寒马,你星期五会去书吧吗?”小桑在问她呢。

“我一定来,同费一块来。”

“我同黑石一块来,黑石要做精彩发言!”小桑激动地说。

“小桑姐,我们书吧里的书友们,除了费,黑石哥也是我最崇拜的。”

“那么,你开始写小说了吗?”

“我正在写一个短篇小说。同费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必须不断地爆发,我现在没有退路了。您瞧我有多么惨。”

小桑微笑了。她想象着这一对伴侣在一块时的幸福情景。

“寒马,你真有眼力啊。”

“我也觉得我的眼力不错。他的确是赤子之心。”寒马自豪地说。

此刻,寒马将内心对于费的小小的慌乱一下子就抛到脑后去了。同费谈论文学的那些日日夜夜浮现在脑海中,至今仍令她脸红心跳……如果不是因为有他,她现在还在文学的外围徘徊。从少年时代开始读小说和诗歌,她一直都是采取将自己全身心代入的方法,如醉如痴。直到有一天遇见了费,她才发现,那些最好的小说里充满了一扇又一扇的幽暗之窗。费激起她的热情,让她去打开那些隐秘的窗户,探索窗外的陌生的天地。从那个时候起,寒马的阅读就发生了转折。

“你在想他?”小桑问。

“我总在想他,因为他同我的文学连在一起。这是不是很方便?”

“太妙了!寒马,这简直是、简直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了。我现在要去收拾东西了,不打扰你的冥思遐想了。”

寒马将椅子移到暗处,倾听着外面的雨声。现在,她不再感到害怕了。大自然里面有晴天,也会有台风,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刚才她又想出了小说中的一段情节,她记录在小小的笔记本里了。也许当她回到家时,费也在家里了,那时她要同他共享。

在货架的那一边,她的同事,两位很年轻的女孩子正在相互倾诉各自的情思,那低沉的声音像鸽子叫一般。寒马似听非听的,在心里感叹:多么动人!于是,她内心升起了信心。这世界不会因一场台风而减少她的美妙。

“寒马,原来您躲在这里!我一早就在店里找过您了。”

这是在对面大书店里工作的男孩晓越。他也参加了小桑的读书会。寒马见到他就有种温暖的感觉。晓越表面看上去内敛,但只要谈论起文学来就像一团火。而且他善于与人沟通,熟悉社会各种阶层的阅读倾向。自从他加入寒马他们的读书会以来,他一直在协助小桑提升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阅读品位。寒马特别欣赏他与人沟通的技巧和将书本知识运用到现实中的才能。

“晓越,您来了正好!我一直在想,您还应该参加我们的‘鸽子’书吧,您代表着一股新的势力,我们书吧需要您。”寒马兴奋地说,眉开眼笑。

“我当然要参加。我早就听说了您的丈夫——传奇般的人物!老实向您承认,我在他面前有点自卑,我只能算个小学生。”

“您不要谦虚了,我见识过您的高超技巧。来吧来吧。”

“我一定来。有一件事同您商量:明天晚上在我们这里,我想同大家谈谈我们的一位读者的成长经历。我谈过之后,想要您来做一些补充。您看怎样?”

“真好,我喜欢这种话题,我一定尽力而为。”

“另外我还想说点题外的话,您不要生气。寒马,我同您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老觉得您是我的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可以随意吐露心思的那种。您有一种极为开阔的视野,所以从不大惊小怪,但您又明白就里。真难得。”

晓越说完就告辞了。寒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又多了一位好朋友。她觉得,自从她同文学结缘以来,她的朋友就多起来了。这位男孩比费小,他说费是传奇般的人物,还说他在费面前有自卑感,这就可见费在读书界的魅力……他并没有夸大。寒马回忆起她同费的初相识,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仍能激荡她的心灵。这位书友晓越,在人际关系方面阅历很深的青年,是特意来向她表示敬意的吗?

外面的风渐渐地小了,寒马的内心也越来越明朗。她又回想今天记下的小说的情节,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热情。她将这股热情称之为“关于费的想象”。

“寒马,去吃饭吧。你笑什么?”店长向她招手。

“台风要过去了,我们没受大的损失,所以我高兴。”

“真是个贴心的姑娘,我爱你。”

“我也爱您,店长。”

星期五下午,小桑一下班就冲进食堂买了两个花卷一边走一边吃。她想匀出时间来稍微打扮一下自己。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套休闲服和那双好看的轻便鞋。她尽快地溜出了门,怕遇见小麻。

她坐了两站就下车了。黑石首先看见了她。

“小桑,您的衣服和鞋子真漂亮。”黑石赞赏地说。

“这就是家常便服嘛。真想去书吧听黑石发表意见,我都等不及了。黑石,您最近见过小麻没有?我想知道一下。”

“前几天见过一次,在超市。她看上去情绪很好。”

“这是个好消息。她的事可能有进展了。”

“她的事——您是指她和仪叔?”

“还能是什么事?您早就知道了。”

“我是知道一点。可是我觉得还有些方面没能确定……有些事,很难确定。”

“那是因为想那些事的人不想确定吗?”小桑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也不尽然吧。可能是时候还未到。”

此时的古旧书店一条街有点热闹,每家店里都是人来人往的。小桑发现人流中夹杂着很多海员。不知为什么,这些海员令小桑有点神情恍惚起来了。黑石在她旁边说,时间还早,他要带她去见一位“船长的妻子”。

于是黑石拉着小桑走进了路边一家低矮的书店。店里的天花板也很低,所有的顾客都坐在矮板凳上翻书,看来以熟客为多。一位瘦小驼背的老妈妈朝他俩迎上来。

“黑石,这是你的未婚妻吗?”

“她叫小桑,是我最好的朋友。”黑石的声音很镇定。

小桑发现所有的书籍都是关于草药的,于是拿了一本坐下来翻阅,一边倾听着黑石同老妈妈说话。

“方妈妈,您最近又同蓝伯会面了吗?”

“最近又有一次,不过时间很短。他想起了一件事要同我交代一下。当时我们是在沙滩上,他交代完了就匆匆地回船上去了。”

“多么美妙!”

“结婚吧,黑石结了婚就会知道有多美妙了。”

“我正在考虑,方妈妈。”

走出药草书店,小桑问黑石关于方妈妈的事。黑石告诉小桑说,方妈妈的船长丈夫去世二十多年了,她仍然常常同他在某个地方见面。黑石同她相识多年,她愿意将这个秘密同黑石分享。“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秘密。您不是也听见了吗?”

“那么黑石,您从心里相信这事吗?”

“我从心里相信。至于采取什么形式,那是无关紧要的吧。”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到了书吧。里面那间房里,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包括小桑只见过一次的那位叫阳的女孩。费正在同寒马小声地说什么事。大家都像约定了似的一齐将目光扫向刚进来的小桑和黑石。小桑走过去帮助雀子倒茶。对于众人的这种关注,小桑现在不再有那种微微的气恼了,她反而有点自豪——人的情绪变得多么快啊。即使大家都猜错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抓住当下的感觉。此刻,在这半明半暗的书吧里,在众人友好的目光中,小桑感到自己的心同黑石特别能相通。

“黑石,关于那种无形之网,你在书中找到答案了吗?”费开门见山地说。

费是那种有全局眼光的人,他一下子就领悟了大家的情绪。

“书友们,我今天想要告诉大家我最近一段时间的阅读感想。也许这不能帮助到你们,但我还是渴望讲出来,也渴望在讲述中清理一下我的情绪。我已经将《××××》这本书读得很熟,现在告一段落了。前一段时间我忽然领悟到这本美丽的小说向我展示的,就是人在生活中的灵活性啊。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比较消沉,那时我虽然也有梦想,可是我到处看见那种透明的网,它们似乎是要网住我的手脚。当我在生活中与网相遇时,我的本能的反应似乎就是避开。但这本小说却向我展示了另一种我不熟悉的行动方案。我在困惑中反复揣摩那些角色们的奇思异想的生活。我开始叩问自己:避开网状物是否真正是我想要的?它们必定会违反我的意志吗?于是,为好奇心,也为心底的热情所驱使,我以往的那些原则动摇了。我想做一个实验,这就是加入生活之网与情感之网当中去,与网合为一体去行动,在发挥自己时慢慢地观察体验。现在我正走在这条路上,并且有了很多新的体会,但我比过去有耐心了,我并不急于知道结果。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既然我受到那种生活的吸引,为什么我不投入进去?要有行动,才能真正懂得自己的那颗心啊。如果你总是为生活之网所累,总是在左右闪避,你的心就会渐渐地僵硬。现在我甚至设想:有那么一天,所有的网都反过来成了我行动的动力,而不再是障碍。为什么不能这样设想呢?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在小说中和生活中都遇到过这种事,但我以前不知道应该像这样去体验,去大胆设想。”

黑石一讲完,费就开始用力鼓掌。其他人一开始脸上表情迷惑,跟不上黑石的思路。但当他说完时,每个人都有点明白了,但又没有完全明白,所以都在细细地琢磨他的话。只有小桑是例外。她觉得黑石所说的也是她想说的。不管黑石所指的是什么,她和他的心底都有着同一种类型的渴望。所以她盯着黑石的脸,希望同他交流目光。但坐在对面的黑石似乎害羞了,他没有朝小桑这边看。

“黑石在突飞猛进!”雀子大声说。

然后她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她在同李海窃窃私语。

“黑石平时发言不多,可今天啊,对我来说真是如雷贯耳!你对《××××》这本小说的体验实在是太特别了,我开始崇拜你了,你能接受我的崇拜吗?”

说话的是阳,她走到黑石面前,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

“我真想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同黑石哥哥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她说。

小桑看见大家都在笑,只有黑石没有笑。他在想什么?还沉浸在自己说过的话里面吗?小桑听见费正在发言,他说得真好,但是小桑不断地走神。她总想与黑石交流目光,黑石却又像从前某次一样,变得神情恍惚了。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石所发现的,是这部杰出的小说中的根源性的东西。”李海大声说。

“真不愧是侦探!”阳夸张地做了个手势。

然后她凑到小桑面前低声说:“桑姐,您还不想出手吗?您不出手我可要出手了啊。这位黑石哥哥,我暗恋他好久了。今晚他的发言让我的热情达到了高峰。”

“阳,你不必问我嘛。我看你还有机会。”小桑笑着回应她。

小桑话音一落就听到黑石在说话。

“其实啊,是生活推动了我的阅读的感觉。我现在变得更喜欢我所度过的每一天了。读这本书时,小桑加入了我们的书吧,她的方法震撼了我。那段时间我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我没能像她那样去阅读?为什么我一直将那些看不见的网当成障碍,而不是生活与阅读的动力?我力图让自己的思路和情绪清晰,但得到的却是乱糟糟的东西。感谢您,小桑。您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及时地启发了我。还有费,你总在怂恿我突围。”

小桑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黑石的发言来到了这样一个转折点。她觉得黑石总能出乎意料地领悟到自己的话外之音,而那些被他领悟的事,却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如果不是被黑石领悟到,也许就永远流失掉了。想想吧,阅读该有多么奇妙!她和他联手完成的这种阅读,使得小桑的心悸动不已。却原来很多事都在不经意之间发生过了。小桑抬起眼来,看见阳正在对她做鬼脸。

“我在想,”小桑一边想一边说,“我同黑石领悟到的那种‘投入生活’,并不是像歌德的《浮士德》里面所描述的那种投入生活。我们说的这种同歌德说的那种,区别还是相当大的,对吧?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要寻找一条新路……不过我还没能想清。”

“对极了,这是全新的——既不同于罗伯特·穆齐尔,也不同于歌德。”黑石回应道。

“两位给我冲击太大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创作——啊!”寒马说。

小桑兴奋得脸发烧,她望向年轻的寒马,两人的目光碰出了火花。小桑的膝头在微微发颤,她想,她同黑石正在接近同一个奇迹……为什么要纠结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先前她是不是太迂腐了?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动,当然就不会犯错误。当然,行动并不等于鲁莽,要审慎,也要坚定。她以前做得不好,并不等于今后就会做得很好了,不过这不重要……那么……她的思路断了。

那天晚上,讨论空前热烈。关于古典文学模式和当今时代的发展,关于现代人情感的出路,每个人都急煎煎地想说出自己的体验。于是场面有点乱,时间在悄悄地溜走。终于,“鸽子”书吧的老板来催促大家回家了。

已是深夜,古旧书店一条街上的店子不知为什么都提前关门了。年轻人热烈的谈话声在小街上响起。他们一共是四对:寒马和费,黑石和小桑,雀子和李海,还有阳和岩。小桑暗想,终于都结成对子了,有点像意外的巧合,又有点像努力的成果。走了一会儿,他们就一对一对地分开了。

“小桑,您觉得今晚怎样?”黑石问。

“我太激动了,我不知道要如何评价……黑石,我更要感谢您,因为是您将我介绍到‘鸽子’书吧来的。”

“那么,您的关于去海上讨论书籍的提议没改变吧?”

“那是一个梦,长久以来的梦。您同意我的提议吗?”

“我还在考虑细节。因为这也是我的梦想。”

接下去两人都不说话了。小桑想,他俩已经拐了一个弯,怎么还在同一条巷子里行走?两人都在沉默中与那些伟大的幽灵们对话。忽然,有一家书店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两人同时看见一些影子在耀眼的灯光下跳跃。莫非是幽灵?小桑这样想过之后就有点紧张。但看到黑石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又松弛下来了。如果能同幽灵们一块跳舞,那才是极乐的体验啊。当小桑这样想时,他们已来到了大街上。真凑巧,夜班车来了。

“小桑,今夜您想想您的梦吧。”黑石说。

“我会的。您也——”

黑石用力点了点头。

在车上,小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这不是已经出发了吗?前面就是大海。这种行动不可能在开始时预料结果。对,预想的结果并不重要。”她接上了在书吧中断了的思路,于是又一阵兴奋。

那天夜里从书吧出来,费和寒马拐进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小巷一直通到河边,他俩要从那里搭公交车回去。一路上,寒马感到费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于是试探地问他:“费,你对黑石的新观点怎么看?”

“我已经说过,他说得好极了。黑石具有一种不一般的功力,他属于身体力行的那一类,所以他才能体验得那么深……他的话令我惭愧,因为他说的那种境界我达不到,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

“可是费,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困难,没有面临选择。你大概看出来了,我是个没有担当的人,这种人的坏处和好处一样多。”

“我恰好爱上了你的好处,这应该是缘分吧。当然,我也喜欢黑石的深沉。他体验到的那种境界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艺术所追求的境界吧。他能读到那个层次,天分还是相当高的。小桑姐也如此。费,振奋起来吧。每个人都有好处和坏处,没必要为这一点沮丧。”

前面就是那条河,闪着奇怪的白光,亮得有些扎眼。听了黑石和小桑的发言之后,寒马的情绪一直很高昂。但费的情绪却一直低落。

下了公交车之后他们还要走一段路才到家,那条路的两旁没有房屋,生长着一些灌木,听说常有野狗从灌木丛里窜出来咬人。寒马边走边前后张望,有些紧张。忽然她发现费不在身边了,怎么回事?她叫了一声,但费没有回应她。寒马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跑了。她想快回家,回到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许费在开玩笑,要让她锻炼胆量。跑着跑着,居然撞着了一个人,是小飞,前面是她的竹楼呢。

“寒马快同我进竹楼。费在里面等你。”小飞说。

灯光下,费显得一下子老了十岁。

“你怎么在这里?”寒马问。

“好像有什么东西拉着我往荒地里走,我和那东西搏斗,扭打在一块。然后我突然看见了竹楼,就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了。可见条条路通向我的爱人啊。”

费笑了起来,笑得很难看。

他俩默默地回到家,默默地相拥入梦。但寒马居然一个梦都没做。

第二天中午,费和寒马在竹楼里吃扬州炒饭。他俩刚一吃完,老瑶就过来了。老瑶在桌边坐下,说:“那一对在这里捉迷藏的年轻人,今天早上远走高飞了。我看见他们上了一辆长途汽车,两人都背了大背包,喜气洋洋的,像过节日一般。”

“他们相互找到了对方吧。谢天谢地。”费说。

“说不定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找下去。”老瑶眨了眨他那只独眼。

“老瑶,说说您和小飞吧。”费央求他。

“我们从来不捉迷藏。”老瑶爽快地说,“那时我在那个破旧的小旅馆遇见了小飞,当时她已跑了三个省,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风尘仆仆,几乎用光了所有的钱。我有手艺,但我的人缘不好,京城的一家大餐馆将我赶出来了。可以说,我和她流落到了蒙城郊外。我们并不是同病相怜,而是心怀着共同的理想。后来我们就搭起了这座小竹楼,那时我们没日没夜地工作。”

老瑶说话之际,小飞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他身后,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

“那么小费,你和小寒也在没日没夜地往前赶吧?”老瑶突然话锋一转,“有理想的人,没有时间玩捉迷藏,对吧?”

“对极了!”费和寒马异口同声地说。

“我同小飞,是志同道合的夫妻。一个人想出一个点子,另一个人马上就来‘添油加醋’……我们总在想点子,要把工作做得更好。”

从竹楼里出来,费的情绪变好了。

“寒马,我俩相处得还可以吧?”他问。

“不是‘还可以’,是好极了。你读了我写的短篇吗?还可以吗?”

“读了,我要说,好极了。你还没写完,后面会更好!”

“你瞧,我们也是没日没夜……哪有时间捉迷藏?”寒马哈哈大笑。

“唉唉,寒马寒马……”费喃喃地说。

“我们就住在对方的心里,还用得着去找吗?”

他们各进各的书房。费感到他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必须帮寒马一把,必须扩大阅读量,必须不停地写笔记……

寒马沉浸在她还不太熟悉的小说境界里,她感觉到自己是一名新手,不时会有点惶惑。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这就是有什么事物吸引着她,令她跃跃欲试,要向那里突进。这种状态并不是平时那种激动,但也不是完全不激动,而是一种努力牵引和努力悬置的运动。写完一段停下来,寒马突然明白了费说过的话。当时他说自己不适合写作,因为他的个性中有太多的随波逐流的成分,他认为寒马才是那个应该写作的人,因为寒马具有高度的自律能力,能够不断地刷新语言的所指。夜深了,费在叫她呢。

“寒马,你是开拓型的。”费激动地说。

“可能是因为爱,我才有了信心。”

“其实没有我,你照样……”

“不,不是那样。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就像老瑶和小飞一样。”

他俩一齐朝窗外看去,看见那竹楼里依然亮着灯。

“他们也在进行饮食方面的创新实验。”费向寒马耳语道。

“费,我太幸福了。我从小就自认为我可以干成一件事,可没料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这都是因为有了你,我俩在文学上是一个人,对吧?先前还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你。后来找到了你,事业也开始进展了。这绝不是偶然的。我一直对自己说,我得到了最好的。”

“唉,寒马寒马……”费说不出话。

他们相拥站在客厅里,两人都听到了从蒙城市中心传过来的车轮声,有一个车队从大马路上经过。

费为寒马感到心酸。他因惭愧而说不出话。

但寒马并不认为自己可怜,她为有费这样的伴侣而自豪。此刻她的苦恼是:要怎样才能让费明白自己的感情的真实情形?为什么一般人都难以克服爱情中的“占有”情结?想到这里,寒马就在黑暗中微笑了。的确,一段时间以来,她已不再为费不时离开她而痛苦惶惑了。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就像小说中写的一样。她,正在慢慢变成她想要成为的那个样子。

“你真的没必要……费,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一开始有点难,后来我慢慢地起了变化。我以前也爱过几个人,但从未像爱你爱得这么深。你在听吗?”

“我在听呢,寒马。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女孩。而我,我是一块炭渣。我觉得我该主动离开你,可我又做不到。”

“为什么要离开?为了你自己那可笑的自尊?你可不要说是为了我。我现在最最需要、最最惦记的人就是你。你抽身离开,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写。”

郊区荒野里的风刮得那么不留情,门窗都在颤抖。艰难的沟通将爱人们弄得疲惫不堪,终于昏昏地睡去。寒马入睡前的念头是:“费不相信我对他的理解。因为很少有别的女子像我这样。”费的念头则是:“她多么好,我对她伤害得多么厉害!”

夜里费做了噩梦,他喊出了声。寒马紧紧地搂着他,轻拍他的背。她听见费在幽幽地说:“是你吗,寒马?我们已经越过去了吗?”“是啊,已经越过去了。”寒马回应说。她听见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寒马一直醒着,她在想她的小说,想那些最明丽的词句。然后她又回到现实,在心里说:“即使费理解了我对他的理解,他也还是不能放过自己。因为他觉得这事他对我不公平。这是一个死结。如果有爱,哪能处处讲公平呢?”她盯着窗户上的那点月光一直想下去,“是我要爱他,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如果没有我,他和悦经历了从前的挫折之后,很可能会相处得很好。在这件事上我的自私也许多一点。如果我不理解费,还去干涉他同悦的交往,那我就是真正的自私自利了。新的爱情的确产生了,但并不等于旧的爱就完全消失了啊。我知道费不是那种人,这可能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吧。那是十几年里头积累起来的深爱,也许我的爱不如她的深,肯定不如……”

一直到早上她都没有合眼。

小桑决定给黑石打电话谈海上旅行的事,她想,干吗忸忸怩怩?

“黑石,去海上旅行的事,您决定了吗?”

“我觉得还早了点,我得仔细筹划一下。不是因为我个人有顾虑,而是某些条件还没成熟。不过我真想马上同小桑一块去。”

“您说起话来像外交人员一样……啊,对不起。我也许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您瞧,我读了这么多小说,还是个简单的人。”

“相信我,我的确在筹划这事。我需要等待一会儿。”

放下电话后,小桑坐在桌旁发了好久愣。虽然黑石的回应并不是泼来的一瓢冷水,但他的态度仍是不可捉摸的。难道真像小麻说的有什么障碍?小桑想,她懒得去做那些离奇的猜测了,她也可以等待。这样一想,情绪就好多了。

“小桑,你的事有进展了吗?”

是小麻,她从三楼仪叔家上来的。

“我的什么事?”小桑生硬地反问。

“你同黑石的事嘛。他装出对我和仪叔的关系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小桑,这都是为了你啊。”

“小麻,别来那些弯弯绕好不好?我理解不了。”

“我从旁得知,他俩的关系比父子还亲!黑石好可怜。这个连环套一天不解开,他就不敢向亲爱的人表白……”

“别胡说了!”小桑大吼一声。

小麻被她吓坏了,往门边挪动脚步,然后开门,大踏步地走掉了。

“见鬼,捕风捉影……”小桑自言自语道,“会不会黑石也同她一样疯了?比父子还亲——那就是说,心心相印?”

小桑感到脑袋要爆炸了。她洗了个冷水澡,希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冲洗掉。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决定了永远也不询问黑石。小麻不过是猜测,如果她去询问,那就会深深地伤害仪叔——她最爱的人。让这事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吧,一个美好的谜。黑石做得对。想到小麻所暗示的这种可能性,小桑更敬重黑石了。而当她想到仪叔时,暖乎乎的热浪就从心窝里涌出——她和他的关系胜过父女!小桑在记事本上写道:“我,小桑,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我该有多么幸运啊!”

写完那句话之后,小桑又想,即使小麻猜错了,即使黑石是神经过敏,她也要将自己目前的态度保持下去。这位帮助她成人、培养起她的品位的叔叔对她的这份深情,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她虽知道小麻并不是爱吃醋的那类女孩,也许她还是为她好,也为黑石好,可她就是不能容忍任何人在她面前这样谈论亲爱的仪叔。

又过了好一阵,小桑终于冷静下来了。再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不该对小麻生那么大的气。毕竟黑石从未透露过他的真实想法,也许不透露的原因同她自己是一样的。他也绝对不会向小麻透露,就是说他也要让猜想中的事成为永久之谜,以保护他最爱的人。但黑石并没有对小麻发脾气,因为他是在情感方面很有教养的人,不像她小桑这么粗陋。小桑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为什么她就不能改掉自己的弱点呢?这就是她同黑石的距离所在啊。两人的成长环境不同,就成了不同的人。不过也用不着过分沮丧,她同他还是有许多共同点的。至于将来的关系会怎么样,顺其自然吧。目前来说,他对于她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尤其是他对生活的看法,让小桑深深地着迷。现在,她已经有点知道了黑石在等什么。他在等生活中的某个谜团自动地露出答案。他自己在书吧里也说了,他不再消极地等待,而是要投入生活。总之,不论黑石心中的谜是同她有关还是无关,小桑都愿意同他一块等待。他不是已答应了她的旅行的提议,并正在筹划吗?她应该相信这位挚友。

厘清了自己的情感和思路之后,小桑的情绪变好了。她走下楼,要去酒吧喝一杯为自己庆祝一下。她想,她已进入了激情的生活,然而,常常觉得走入了灰暗的死胡同,却没注意到前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进酒吧,那位高个子的男子就迎上来了。

“您的爱人又出走了吗?”他问。

“您猜得不对,其实是我和他都在犹豫。”小桑高兴地说。

“哈哈,犹豫吧,犹豫吧,这才说明双方用情之深啊!”

“为什么呢?”小桑喝了一口红酒,好奇地问。

“这是我的经验。我和我的女友,恐怕要犹豫一辈子。”

“您真是一位不平常的先生。”

小桑暗想:“到了我这个年龄,激情就不再像小麻那样喷发了。它应当是黑暗底层的一条河。”

高个子男子突然向着空中唱起了山歌。那是一种奇怪的山歌:野性,酷烈,决绝。他那奔放的声音令小桑倾倒。似乎是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将脸转向了他。

有一个人在小桑的耳边轻轻地说话,他是吧台服务生。

“这位先生,他的爱人不久前去世了。”

小桑听了心潮起伏。“美……”她喃喃低语,差点掉泪了。

往家里走的路上,小桑一直在对自己嘀咕:“不要放过生命中的那些亮点……”

小麻从小桑家里出来之后,就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的莽撞。“真该死,真该死!我看起来是多么的自私啊!难怪仪叔不像爱小桑那样爱我!我就像一个小人,总想为自己牟利,却没顾及别人。”

她昏头昏脑地往她的出租屋走,只想大哭一场就好。

小麻已经从她妈妈家搬出来了,她租了一套很小的公寓房。她要独立自主,不受母爱的干扰。她觉得母爱虽好,但常常缚住自己的手脚。她用钥匙开了门,倒在那张精致小巧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本来他已经有些喜欢我了,本来我同他的关系已经有点像抱团取暖了,可是今天竟发生了这件事!啊,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太自以为是了,为什么我就改不了自己的劣根性?”她又设想如果仪叔知道了她在他背后搞的这些阴谋,他会如何看待她?但不论她如何设想,她也凭直觉知道,仪叔绝不会对她发脾气,他顶多一笑置之,他把她当作小孩子一样呵护。可是这样一种相互关系,怎么可能让仪叔产生爱情?小麻想到这里时,就在心里发了一个毒誓:永远不再在小桑和黑石面前提起仪叔的所爱,如果哪一天违反了,她就要咬破自己的舌头!发过誓之后,她心里就轻松一点儿了。她坐了起来,翻开仪叔送给她的那本新书。这本书上有仪叔的题字:“愿小麻高飞!”平时她总将这本书放在枕头下面,让它伴随自己入梦。

这一章是关于单恋的。小麻感到主人公像黑石,还有点像她自己。她在口里咕噜道:“单恋有什么不好?大家不全都在单恋吗?这才是成年人的爱……我就要单恋,恋一辈子!这一来……”她突然羞红了脸。书中的那个人终于向自己的对象表白了,但他却吃惊地发现,对方也在单恋自己。结局并不美好,大概因为两人的性格过于相似吧。小麻想,她之所以爱仪叔,就是因为仪叔是她所不熟悉的类型,虽不熟悉,他的一举一动却又特别让她心动神摇。现在小麻否认自己从前有过任何恋爱,因为那些都不是真爱。那么现在是真爱吗?“我不知道,我正在向一位老师学习。”她对着书本说道。她又想,她不光向仪叔学,也在向小桑和黑石学习,她要使自己的情操向这两位靠拢。她不能奢望仪叔现在就爱上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但毕竟,仪叔喜欢她,只要仪叔一直保持对她的喜欢,她就有希望。仪叔为什么喜欢她?应该是因为她对生活、对文学的敏感吸引了他吧。小麻决心继续努力,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咋咋呼呼的确惹人厌恶,是稚气未脱的低级表现。

“是我,小桑。我永远不会说那些蠢话了,你相信我吧。”她在电话里说。

“原谅我吧,我不该发脾气。有时候我有点神经过敏。”小桑在电话那头说。

“应该是你原谅小麻,你还是小麻的闺蜜,对吧?”

“当然是。永远都是。”

放下电话后,小麻眼里涌出了泪水。“多么好的朋友啊,多么高尚!”她想。她回想起今天下午,她同仪叔一块重温了《××××》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后来仪叔到厨房去做豆角蒸米饭给她尝,她也去厨房帮忙。她和他在洗菜做饭时两人的手常发生触碰,那对于她来说就像触电一样,但仪叔十分镇定又十分亲切,就像她的一位伯伯。“他确实一点也不爱我。”她想,“但他确实喜欢我。这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也不够好,不合他的意。所以他只是像喜欢一位侄女一样喜欢我。不过比起单纯的侄女来还多一点喜欢吧,他说过我有惊人的文学上的直觉……我必须发挥我在这方面的特长,才能够赢得他的心。”想到这里,小麻有了紧迫感,于是洗了个脸,坐下来读仪叔给她的那本书。

她一直读到深夜,然后洗了澡,又躺在床上去读,一直读到入睡。

第二天她按时起来,去商场上班。她仍然精神抖擞。“恋爱真好。”她在心里说。她对顾客更有耐心了,脑子也变得更灵活清晰了。她抬眼望向小桑,看见小桑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显出一种干练沉稳的风度,那种风度正是她现在想学习的,当然并不是为了她从前那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吃中饭的时候,小麻怯生生地挨近小桑,小桑却朝她嫣然一笑。

“昨天给你打完电话后,我哭了。”小麻说。

“哈,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你这一说,我也感动起来了,我一定要尽力帮助我的小麻。”

“仪叔说你现在去他家去得少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给我介绍了那么多的朋友,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

闺蜜又恢复了往日的亲密。两人心底都为一件事感到奇怪,这就是她们并没有将心中的全部秘密抖搂给对方,为什么突然就相互理解了呢?小麻心里想,这就是那种教养和情操啊,她今后可得好好观察小桑和黑石的一举一动,他们身上有她所缺少,但又极力想追求的东西。

“小麻,你现在的样子真漂亮。”小桑意味深长地说。

“有时我想告诉所有的朋友:我恋爱了!”

两人搂在一起笑个不停。

“小桑,这些日子里,我有了一个梦想。”小麻说。

“你说说看?”

“我想努力向仪叔学习阅读,等到将来有一天,争取去青年文学讲习所教授小说的阅读。你看我有希望吗?”

“当然可以!仪叔都说你天赋高。再说,再说——”她捂着嘴笑。

“我知道你是想说我有仪叔这么高超的老师。哈,我就是运气好!我走大运,成了你的闺蜜,这才认识了仪叔。仪叔是我们大家的秘密武器。”

“嗯,嗯。”小桑郑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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