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们及父母 05

小桑没有同仪叔多谈,就一个人回楼上去了。她接了一个寒马打来的电话,心底里禁不住升起对这位姑娘的欣赏。今天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使她有点疲倦了,她就躺下来了。她躺在房里思考。最不古怪的人如果遇到复杂的情况也会显得古怪,那么黑石,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复杂的局面?什么事令他总是犹豫不决?是他所说过的那种“网”吗?既引诱他又排斥他的看不见的网?小桑想不出答案,就去想仪叔新介绍的那本书。那本书中的角色们每一位初看之下都是很简单的,但越往下读就越复杂,差不多每一位都有复杂的情感史,所以他们的举动也显得古怪。却原来,仪叔是借这本书告诉她一些最普遍的道理。她又想,如果自己不是这么急躁,不是这么咋咋呼呼,或许这位好朋友黑石有一天会向她敞开心扉?他毕竟是仪叔的“历史悠久”的朋友,所以也间接是自己的老朋友。她不是还做了三人同行的美梦吗?三人同行,多么好!两位都是她最爱、最欣赏的……她打定主意,以后要用耐心和理解来对待黑石,不要生他的气——想想看,他对她的帮助多么大。再想想他对费的那种深层理解,简直让她小桑望尘莫及。她完全没有理由生他的气,古怪的是她自己。

寒马从咖啡馆回到她的小家,就上楼去继续她的阅读。一开始,她边读边记笔记,如醉如痴。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她才想起下楼去那家竹楼面馆吃面。走进竹楼,就闻到了浓浓的烟火味,那夫妻正在炒菜。

“寒姑娘,今天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啊?”女人问道。

“我丈夫有点事进城去了。”寒马用早就准备好的话回答她说。

寒马默默地吃完面,同女人道了别,又回到自己的书房。

寒马对自己说:“我爱他。这一点也不意味着他有义务时刻陪伴我。是我自己要爱他。我和他情趣相投,目标一致,这有多么难得!”

寒马说过这几句话后情绪就有点亢奋了。她拨通了小桑的电话。

“小桑姐,我正在努力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刚刚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独立。”

“寒马,太好了,我一直没看错你。”

“小桑姐,我忍不住要同您分享我的体验。明天见。”

她感到心安。她坐下来,于朦胧的情绪中写下了一个片段。她想,这还不是正式的小说,但今后也许会发展成小说。然后,她到厨房去为自己和费烧茶。

将水烧开,精心地准备好茶叶,先为自己泡上一杯。费的那一杯要等他回来才泡。她坐下来慢慢地品,这茶叶真好。

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我和她要去看一场电影,看完可能回来晚一点。”费说。

“好。”寒马简短地回答。

寒马继续喝茶。她想到费为自己的付出,心怀感激地在心里说:“他从来不会作假,一切都是那么明明白白。”她觉得像费这么好,又这么意气相投的人,恐怕还是很难遇到的。他自己认为自己不适合创作,因为缺少某种决断的力量,可是他对寒马的创作那么关注,比她自己还要着急。这在一般人看来不可思议,寒马却知道他是出自内心的。她记得有位朋友问过她“什么样的伴侣最理想?”这个问题,当时她冲口而出:“两人共读一本书。”现在,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啊,那些日子,什么样的狂喜!他俩曾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讨论那本书,说着说着就一块睡着了……醒来后又继续讨论。

费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寒马听见他在喝茶,然后又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后他进了卧室,轻轻地上床。寒马连忙紧闭双眼装睡。

“寒马,我知道你醒着。”费在黑暗中小声说。

“我在等你呢。”寒马也小声说。

寒马搂住了费,她似乎看见了费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们明天要上班了,睡吧。”费说。

寒马搂着丈夫,终于安心地入睡了。又过了好一阵,费也睡着了。

第二天费先下班回家。他上楼到寒马的书房,一眼就看见了寒马新写下的那一段情节。多么美啊,寒马自己知道她写下的句子有多美吗?费回忆起昨天的事,对年轻的妻子充满了感激。“寒马寒马,你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你怎么会爱上了我这样一个糟糕的男人?”他在心里说。

“寒马,寒马!”他一边喊一边奔下楼去。

“你快要成功了,寒马!”

他俩在红玫瑰旁边接吻。

“我的天哪……”费喃喃地念叨。

“不,我还没有成功。”寒马冷静地说,“谢谢你,我感到自己摸到一点门路了。不过有费在我身边,我成功的希望一定很大。”

“那么,你后悔吗?”费看着她的眼睛。

“瞎说。你还不了解寒马。不过你终究会了解我的。”

寒马迎着费的目光,费惭愧地笑了笑。

两人回房里梳洗了一番,一块去竹楼面馆吃面。

在路上,寒马对费说,费娶了她是真倒霉,连饭都不能给他做,还像单身汉一样天天去外面吃。费便回答妻子说:“我们有精神食粮,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竹楼面馆的老板做的面条臊子特别好吃。男人只有一只眼睛,但显得很有精神。大家叫他老瑶,叫女人小飞。

时间已不早,顾客们都吃完回家了。两夫妻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小寒,小费,”老瑶开口说,“你俩住在这郊区,遇到过什么怪事吗?”

“没有啊。”费吃了一惊,停止了吃面。

“有一个男的和一位女士,总在这附近绕着这几栋房屋转,尤其是天黑时。有时早上也来。他们俩从不碰面。本地人说,他们相互都在找对方。两人都不太年轻了,当然也不老。大家都说他们原先应该是一对情侣。”老瑶说完后表情有点不安。

“有时我替他们着急,”小飞接下去说,“为什么两人一次都没碰面?既然是情侣,相互又在找对方,怎么会……”

费和寒马一边慢慢地吃,一边你看我,我看你,但两人都不想说话。

过了几分钟,老瑶和小飞就悄悄地退到后面房间里去了。

吃完面出来,外面刮起了小小北风,有点寒意。费紧紧地搂着寒马。

“他们好像在批评我……”费小声说。

“不太可能吧。他们不是那种管闲事的人。”寒马安慰他。

“当然不是。我也很喜欢他们。寒马,我打算明天下午请假去你们店看看。”

“欢迎啊。”

回到小屋里,舒舒服服地喝完茶,两人各自去自己的书房。寒马上楼上到半途,朝着楼下的费大声说:“费,我对我们的这种小日子真是着迷啊!”

“那就一直过下去嘛!”费也大声回应寒马。

屋外的北风渐猛,这小屋的墙很厚,坐在里头一点都感觉不到。寒马感到她今晚特别想写下一点出乎自己意料的东西。可是她坐下来之后,脑海里又空了。她发了一会儿呆,又去读小桑向她推荐的那本小说。这的确是一本奇异的小说,小桑说是她楼里的仪叔推荐给她的,这就可见那位仪叔是多么不简单的一位老师。她觉得小桑一定很幸福。想想吧,仪叔,黑石,多么不平凡的人,他们常在她身边!她读到第四章了。这一章写的是女孩父母早逝,同爷爷一块过着平静的生活。一天,爷爷说要回老家去看看,女孩要同爷爷一块去。他们坐火车来到一个地方,下了车,爷爷左看右看,说自己的记忆有误,这不是老家,是一个从未来过的小镇。女孩听爷爷这样一说,立刻变得非常激动,她提议两人去住当地的旅馆。旅馆很便宜,他俩一人住一个单间。当他们下楼去吃饭时,爷爷就打不起精神了。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迷,说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乡了。但女孩从心里相信,这个地方就是爷爷的家乡。她决心帮助爷爷一点一点地认出他的故乡。在这一章的结尾,祖孙俩正朝着山脚下那些点点灯光的瓦房走去,夜幕已降临。

“家乡?”寒马自言自语道,“谁又能说得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正像我也说不准我的前方会遇到什么。”

寒马特别喜欢书中对于这两人的描述:老人执着于黑暗的记忆;女孩总是处在冒险的冲动中。但两人的行动却又是那么合拍。整个晚上,寒马都在想这一章里所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她没有写小说,她沉浸在别人写的小说中了。忽然,她产生了幻觉,就仿佛这部小说是自己写的一样。

“费,费!”她一边下楼一边喊,“你的家乡在哪儿?”

“在南边,靠近广东省。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你能确定?”寒马拉住费的手问。

“我?”费翻了翻眼,说:“不,我不能确定。这问题太大。”

在黑夜的北风中,两人紧紧地搂着对方。寒马紧闭双眼,脑海里出现了那些鬼影般的瓦屋,还有点点灯光。“八年后……”她含糊地说出这几个字。

费在想什么?他想得很多。当时他同寒马同样急于结婚,因为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的机会了。啊,这位女孩!他不知道要怎样预测他同她未来的前景。不,他不预测,在她身边,做那种预测是可耻的。可以说,他俩昏头昏脑地就结了婚,他决心同她相守,因为别无选择。他听见了她的嘀咕,他想,也许不到八年,他们就不再在一起生活了。谁又能看见心底的那个故乡?寒马太聪明了,总有一天,她会看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不又在做预测吗?真可耻。他想起了竹楼里的老瑶的故事……寒马,你等等我呀。

小桑看见小麻进了楼下的大门。她想,小麻是去仪叔家,可是一会儿她的门响了,小麻进来了。

“小桑小桑,”小麻激动地说,“为什么你们的进度那么慢?”

“什么进度?‘我们’指的是谁?”小桑皱着眉头问她。

“哎呀,别装了,当然是指你和黑石。你们必须加快进度,我才会有希望。”

“别瞎扯,”小桑正色道,“这种事怎么能牵强附会?你是你,我是我,你的那件事怎么会同我有关系?再说我这边根本就没事。”

“哎呀,好小桑,可我怎么老觉得仪叔的心系在你身上?还有黑石,就是我瞎了眼也能知道他的心思!有一天,我在街上拦住他问过他……”

“等一等,你认识黑石了?”

“为什么我不能认识他?我又不会将他从你身边抢走!我问他究竟爱不爱小桑,他听了我的话,先是一脸茫然,似乎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他这才说他不想回答。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桑听了小麻的话冷笑一声,然后去帮她烧茶。小麻也跟她进了厨房。

“你们这两个人,难道都有病?”小麻还想追问。

“为什么说这些空穴来风的事?你同楼下那位的进展不顺利吗?”

“不能说不顺利。仪叔同我成了好朋友,我最看重的朋友。可是,可是,我和他之间是有界限的,不像你和他之间。具体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清。”小麻垂下了头。

“见鬼,你怎么知道我同仪叔之间没有界限?你也有第六感觉了吗?唉,小麻小麻,是你在爱仪叔,干吗非要扯上我?”

“可我觉得这不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她苦恼地说。

“你的确有点神经过敏。”

小麻喝了一口茶后,情绪平静了一些。

“你不是说在仪叔身边感到幸福吗?为什么又急躁起来?”小桑问。

“因为……因为我想得寸进尺啊!”

小麻说了这句话就哈哈大笑。小桑却有点慌,担心朋友是不是真的神经出了毛病。

“对不起,小桑。”小麻止住了笑,“我太不像话了。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仪叔这么、这么有魅力的男人,所以我就乱套了。是我自己的问题。仪叔一如既往,任何时候都不会对我这样的年轻人不耐烦。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能同他保持这么长久的友谊了。”

“好,小麻,我为你高兴。也希望你有一天成功。”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有‘成功’这种念头,对吗?我很困惑。我一直是比较自私的。”

“谁会没有一点自私?你就困惑吧,反正仪叔是让人放心的。”

小麻感激地看了小桑一眼。小桑被她一看,居然脸红了。她连忙说了个笑话:“仪叔就在楼下,他要是听见我们拿他这样操练,一定会不停地打喷嚏。”

“小桑,你该有多么幸福啊。”小麻由衷地说。

“的确。工作,阅读,朋友,这三样我都拥有了最好的。但同你一样,我有时也会产生‘成功’的念头,因为我也自私。刚才你为我做出了榜样。谢谢你,小麻。”

“我倒从心底希望小桑成功。瞧,我又来了,打住吧。这茶真够味。”

“是我弟弟从西湖茶庄花大价钱买的。我弟弟为了我什么都肯做。”

“你是从温柔之乡走出来的,所以你性格温柔。”

“其实也并不那么温柔。有时反而毛躁又轻浮。”小桑说这话时陷入了回忆。

“我知道你在想黑石的事。我问你,你对他一点儿男女之爱都没有吗?”

“我觉得没有。再说他也不爱我。”

“他不爱你?!等一等,让我想想,这里面有问题!你从来没想过黑石对你的感情会遇到障碍?”

“什么障碍?如果他像你说的,暗恋小桑,那谁会阻止他?他是那种能被别人阻止的人吗?你别瞎猜了,根本没有的事。”

“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我也觉得没人能阻止黑石,只除了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他有越不过去的障碍,这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

“得了得了,你快成福尔摩斯了。”小桑一边为小麻倒茶一边说。她的手有点儿发抖。“我们别再说这些无聊的事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小麻一边喝茶一边陷入了沉思。喝完那一杯她就站起来,说要回家了。

在门口分手时,小麻对小桑说:“所有的事都不简单,但我们也不要把所有的事都看作无头绪的。”

她的话让小桑大吃一惊。她想,如今的小麻真得让自己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大概是由于仪叔对她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位闺蜜,现在已经走到她前面去了。

小桑今晚的阅读不那么顺利。她在书中读到了人世间那种又深又长的纠缠。本来是几个人之间的简简单单的关系,随着一个又一个误解的产生,竟几乎要走入绝境了。虽然读的是小说,小桑还是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这是因为她的思路总是被小麻说的那些隐晦的话拉过去。那种纠缠,黑石也陷进去了吗?在历史的黑暗的通道中,他遇到过一些什么?小麻的确有某种超人的才能,她说所有的事都能找到头绪,可为什么她小桑脑海中一片茫然?她们当时在谈论黑石,小麻心目中的黑石是什么样的?小桑很后悔她没有一把捉住这位闺蜜,将她心里的那些话问出个究竟来。可如果她那样干的话,不是在伤害黑石吗?她们怎能如此粗鲁地背后议论一位好友?“唉,小麻,也许是你太疯了,也许你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不管怎样,你弄得我看不成书了。”

小桑敲门,门立刻开了。仪叔将她让进书房。他想为她倒茶,小桑摇摇头,说她刚喝过了。她脑子里有点乱,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桑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我想问您,您觉得小麻怎样?”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有些特别的才能。”

“您觉得,她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吗?比如您?”

“我不知道。有可能吧。她爱文学,文学可以加强人这方面的能力。”

“同她相比,我很差劲,差远了。”

仪叔哈哈一笑,接着她的话说:“你一点也不差,你是另外一种类型的。”

“仪叔在鼓励我呢。可是我的确有点迟钝。对吧?”

“不,我觉得小桑还是属于比较敏感的那一类人。可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想说……不,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同黑石有关?”

“好像有关,又好像完全无关……”

“小麻认为黑石爱上了小桑。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仪叔说。

“我看这事不那么简单。小麻未必能一眼看透黑石。黑石,他是所有人里头最难看透的。或许这并不是他的优点。”

仪叔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没想到黑石给你的印象是这样的。他的确是个热情的小伙子,人一生中很难遇到的那种人。当然我认为你也是那种人。你们,包括小麻,都很有朝气。”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说黑石不好,他像您一样,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词不达意。等一等,我刚说到什么了?我是想说,小麻这次的判断不准确。小麻的确有非凡的直觉,但到了黑石这里就失灵了……黑石对任何事都讳莫如深,能让她看透?”

“对,也许她只能看透我。”

仪叔说完这一句,两人同时笑起来。笑过后小桑又有点尴尬。

“仪叔,对不起,我今天有点语无伦次。”

“可能因为你心里有点不安吧。黑石是我看着长大的,因为他母亲,我对他特别欣赏,他有一些少有的过人之处。”仪叔说话时看着那一排书籍。

“仪叔在做媒?”

“我不过说出事实罢了。”

“那么小麻呢?”小桑挑战地说,“她为了您在我那里发了几次疯了。”

“你不觉得她对我来说太年轻?我愿意同她保持现状。”

“我该回去了。我们今晚说了这么多疯话。”

“不要担心,小桑。我这个年纪的人,一转背就忘记了,就像没说过一样。”

小桑回到家后,坐下来发了一阵呆。她有点懊悔,怎么一冲动就跑到仪叔那里说了那么多不应该说的话?她感到自己鲁莽又肤浅。这就难怪这么多年了,仪叔都没爱上她,还要将她推荐给黑石……她还觉得仪叔今后很可能爱上小麻……那么黑石呢?为什么她小桑就是感觉不到黑石对她有超出朋友的感情?他心里真的有障碍?那是什么障碍?小麻真的看出来了吗?她不愿意问小麻,因为只要她一问,小麻就会认为她爱上了黑石。而她其实并没有。

小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今天发生的事,激动着,沮丧着,还回忆起了一些往事。那时她同仪叔之间是多么亲密啊,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自从小麻介入进来之后,小桑就同仪叔稍稍拉开了距离。因为毕竟小麻是真心爱仪叔,她不想让小麻误解她和仪叔的友谊。当然有的时候,在夜深人静时,她也感到她刻意疏远仪叔是种损失,仪叔不是还没有正式同小麻恋爱吗?可是她,作为闺蜜,应该给小麻创造机会啊。在小麻眼中,这两位男人对小桑的感情都是爱情。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至少小桑自己没有觉察到他们有超出友谊的暗示。不是就连仪叔都说她比较敏感吗?如果他们有那种情意,为什么她本人感觉不到?

这样想啊想的,小桑很晚才上床。她于蒙眬中又做了同一个梦,这就是她被黑石和仪叔从两边挽着手臂,行走在河边的大道上,热烈地交谈着……

费决定在休息日同寒马一块去海员俱乐部听一位船长做报告。寒马听了他的提议后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了。本来她是想星期六在家里大干一场,将自己的写作模式确定下来。但是她想,费的提议后面有潜台词。他想去那里重温旧梦,为什么?她有点疑惑,有点隐隐的担忧。寒马想,她差不多已经闯过了三人关系里的障碍,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件事了。但她觉得费与她并不同步。他很爱她,但在她面前偶尔会显露出愧疚的情绪。而她认为他不必愧疚。她知道费对前女友依然恋恋不舍,可这正说明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啊。一掉转头就将前情人忘个干干净净,那种类型并不是寒马所喜欢的。总的来说,寒马感到自己的新婚生活丰富、安宁,而又不乏刺激。长久以来,她追求的就是这种生活,现在正在实现。

他们来早了一点,于是就在俱乐部的小花园里散步。眼前的景物是那么亲切,但又似乎久违了一样。有一对非常年轻的情侣坐在花坛边上小声说话,使他们俩立刻想起了婚前的日子。

“同他们比起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老了。”寒马说。

“我也喜欢这个老一点的寒马。在你之前,我从未遇到过你这种类型的女孩。你给我一种紧迫感,我觉得自己会落在你的后面,远远地落后。”

“不会的,费,你过虑了。你的情感世界那么丰富,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方向,就一步步地坚定起来了。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我想,爱并不需要太多的了解吧。费,你放松下来吧,用不着紧张。你瞧我多么放松。”

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了,费和寒马随着人流往礼堂那边走去。

台上的船长是一位退休老人,头发雪白,鼻子红红的,眼睛很大,但似乎有点睁不开。寒马没注意老人在说什么,她在想自己的小说。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那位船长似乎天性特别乐观,不断地说笑话,底下的观众笑成了一片。寒马想,为什么费不笑?她的思路一下子回到了费身上。那一天,就在礼堂外面的草坪边上,费拉着她的双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个瞬间定格在寒马的记忆里,她就是在那个瞬间决定了要同费长久相守。她凑在费的耳边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寒马来到了草坪边上的那个地点。对了,就是这里,这里有块形状特殊的大石头,它是他俩的见证人。那一天,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太阳啊,云朵啊,草地啊,远处年轻人的白衬衫和花裙子啊,乳白色的地灯啊,等等,全都在燃烧。寒马眯缝着眼,感受着大地的热力。她和费反复地接吻,似乎要通过这接吻来确定自己的决心……这是不到两个月之前的情景。

“女士,您需要深入了解海员们的情感生活吗?”

那人推着一车杂志停在寒马身旁。

寒马买了一本《海上生活纪实》。杂志里面很多图片,这是她感兴趣的。

她在小道旁的长椅上看了一会儿杂志,就看见费正朝她走来。

费的眼圈红红的,他哭过了。

“怎么回事,费?”

“啊,太感人了!老船长说到他和他妻子的事,海上的忧思,那种绝望,那种无助……寒马,我们回去吧,天气有点冷了。”他说。

寒马想,为什么费感觉天气有点冷了?她抬头望了望艳阳高照的蓝天,有点担忧费是不是要生病了。他一下子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这是寒马没料到的。她觉得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不过,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们很快回到了家里。费拥抱着寒马,轻轻地说:“老船长的那些话将我的心冻成了冰块。不,我不想他的事了,我要将他的故事忘记。寒马,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你会事先告诉我吗?”

“我没想过。怎么会离开?不可能。”

“会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寒马不想追问费关于老船长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已经猜出来了。那应该是一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她自己也会至死不渝吗?她不知道,也不愿多想。费很可能是在老船长的境界的对照之下有点自卑吧,其实他大可不必。人和人不一样,费的境界与老船长也不一样,很难说谁更好更高……

那天夜里,在令人心醉神迷的交合之后,两人都在黑暗中寻找对方。寒马一下子就体验到了竹楼的老瑶师傅所说的情景。

“我的妈妈,最近有男朋友了。”黑石红着脸对小桑说,“他比我大几岁,是妈妈的球友。您觉得这事怎么样?”

小桑看出黑石很激动,他应该是懂得母亲的心的儿子。

“应该会不错吧。您的母亲非常有激情,又美丽,能够吸引年轻的男子。”

“谢谢您,小桑。”

“为了什么?就为我说了您母亲的好话?”

“也为了您对我的耐心。我说话吞吞吐吐,给人以很蠢的印象,而您一直在忍耐我。几个星期以前我同您的好友小麻熟悉起来了,她的性格同我恰好相反。”

“哦——”小桑拖长了声音说,似乎不愿谈起她的闺蜜。

“我感到她热情奔放,而且她爱仪叔。不过有时候,她也可能将自己的判断当作了事实。她对于我来说暂时还是个谜。”

“那么我呢,我对于您也是一个谜吧,黑石?”

“不,您是很清晰的,您就在那里,我只要想‘小桑’,小桑就出现了。但小麻不同,充满了不确定性。”

“这就是说,您对我很有把握。”小桑沮丧地转过脸看着窗外。

“不,没有把握。我又在说蠢话。我的意思是,我随时能感知到您。”

“您并不像您的妈妈那样有激情。”

“我不知道。我同我妈妈太不一样了。但您却能忍耐我这样的……我快下班时心里想,又能同小桑一起喝茶了,真好啊。”

“对,有朋友,尤其是您这样的,真值得欣喜。”小桑振奋起来。

分开一个多星期之后,这两人又在“情趣”咖啡馆会面了。在小桑眼里,身穿工作服的黑石仍然显得很帅,散发出活力,又很沉稳。小桑想,他是不是听了小麻的胡说八道的挑逗,才又回心转意,来约她的?按小麻的思路,仪叔爱的是小桑,如将小桑与黑石撮合了,仪叔就会注意她小麻了。既然小桑自己也说过不爱仪叔,她小麻也可以将这一点告诉黑石,让黑石去掉顾虑,来追求小桑嘛。唉,小麻,你是个什么怪胎!小桑在心里叹道。她抬起眼睛直视黑石,但黑石的目光依然有点迷离。“不,他不爱我。”小桑想,“他把我当作知心朋友,要向我诉说他心里的事。”

“黑石,您今天要向我诉说您的心事吗?”

“诉说?我没什么要诉说的,我生活中的一切都很好。我更愿意听小桑说话,这就是我约您的目的。”

“原来是这样。”

“我在另一本小说里读到,有个人不停地想着一件事,结果那件事就朝他的思路发展了。我觉得这种情况有个前提,就是这个人是个在生活中有目标、能把握自己的人。比如我的妈妈,她现在受仪叔的影响变得踏实了,所以她才找到了爱情。我觉得对于她来说并不算晚。但在从前,她就是再努力,事情的发展也同她的想法背道而驰。”

“真为您母亲高兴。那么黑石您,也是有目标,又能把握自己的人吧?”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吧。”黑石有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

“您这句话让我有点欣慰感。看来近朱者赤,我们都是受仪叔的影响很深,才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您为自己的目标做了很多,对吗?”

“我是做了很多,不过大部分都是无用功。但都是我愿意做的。不做才会后悔呢。我妈妈说我有点老气。”

“您很细心,但多虑。其实啊,在生活中还是马虎点好。当然我也是一个不愿马虎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弱点。同小麻相比,我也很老气。今天听您说了这些,我进一步理解了您。我真的感到欣慰。那么,您一直在想的那事有进展了吗?”

“有一些,我还在途中。听您说话总能让我振奋。”

“我也一样。我喜欢听您告诉我的消息。刚刚您告诉了我您母亲的喜讯,我一直在为这事激动呢。有黑石这样的儿子她该多幸运!”

“您对我评价太高,以后会失望的。”

“我干吗要失望?我也没有对您评价多高。当我在心里想‘黑石’时,黑石是清清楚楚的,既不高也不低。您瞧,花豹在白天也出来了!”

花豹擦着两人的裤腿绕桌子走了一圈后离开了。两人相视一笑,都红了脸。

“您瞧,花豹并不完全像您说的那样只属于黑夜。”小桑责备地说。

“所以我还得更仔细地琢磨它的想法。”

“琢磨吧,您会有收获的。”

当小桑说完这句话时,她注意到黑石的眼里又闪出了钻石般的光芒。那一刻,小桑感到黑石像极了他那美貌的母亲。“遗传的力量还是很大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于一瞬间想起了他母亲的那种热情。可是小桑还是不能确定黑石的热情的对象。当她再看向他时,那双眼睛已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这一个月里头,您的生活中还发生过什么大事吗?”小桑问。

“可能大事还在酝酿中吧。我时不时地为自己鼓劲,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自己那么不满了。我明显地觉得,我对于我们读的这本书中的角色的理解又进了一步。下次去书吧我再讲给您听。”

“如果事情朝着与您的期望相反的方向发生了呢?”

“如果那样的话,我想我也能挺过去吧。我小时候是个乖孩子,很多事,一声不响地就挺过去了。”

小桑听了这句话鼻子有点酸,她赶紧控制了情绪。她看向窗外,这同样的行人,同样的车流,马路对面是个麦当劳快餐店。她同黑石像这样相对而坐有几次了?她但愿自己不是自作多情。可世事难料,谁又能真像黑石所说的书中人那样?

“读小说真好啊。”小桑说。

“和小桑谈论小说是我最大的享受。因为我,您知道,有时候有点跟不上,而您的观点是超前的。那种谈论,属于有勇气的人。”

“您是最好的听众,您听出了我说不出来的那些意思。我现在正在想,我和您是不是可以去海上旅行,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结伴旅行,各带一本不同的书或同一本书,一路上谈论。”

“我要认真考虑您的建议。”

小桑回家好久了还平静不下来。她同黑石的朋友关系是否正面临一个转折?黑石仍是闪烁其词,但她能感到他的热情。他约自己,看来并不是为了诉说什么,他就是想看见她。可又……可又为什么呢?他并没有明确地向她示爱,所以她也不应想得太多。小桑轻轻地笑了。她想到了日本推理小说描写的多种可能性……侦破黑石的内心超出了她的能力,她应该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某些谜团解开。现在她对这位好友的感情有点接近爱情了,只是还差那么一点。他们双方都还没有敞开内心。她走到窗前,听见小麻在下面大声说话,就连忙闪开一点。

“我从前住的地方整夜听见火车从头顶驶过。单亲家庭真艰难,我妈妈像老母鸡一样护着我们。”

她和仪叔正在向外走。小桑羡慕地在心里说:“这就快敞开了。小麻多么有实干精神啊。仪叔您还在等什么?”她打算今后一定要同仪叔拉开一些距离,为了她的闺蜜,做点牺牲是应该的。当她想到“牺牲”时,心里还是隐隐地有点痛。在很长的时间里,仪叔都是她最亲近的人,父母都比不上。而现在,她和黑石的关系又正处在模棱两可之中……

她的电话铃响了。

“下个星期五去书吧,我在您下公交车的车站等您。别忘了。”黑石在电话里说。

“黑石您真好。谢谢您。”

他们刚分手,他又来电话了。这是不是转折的迹象?小桑心头一热,想起了黑石的妈妈的事。黑石到底像不像他妈妈?他的生活中,有过那么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他母亲的幸福。她记起自己从前对他发过脾气,现在她感到很羞愧。“他才是仪叔的学生,我只不过学到了一些皮毛。”她想。

第二天中午在商场吃饭时她遇见了小麻,她悄悄地问她:“有进展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不在乎了。也许,他有一点点爱我了。”

“小麻真冷静。”

小桑暗想,连小麻也变得冷静了,看来爱真可以改变一个人呢。那么将来有一天,小桑自己也会为所爱的人改变吗?她想,要等事情发生了才会知道吧。

在动笔写小说的碎片的前一天,寒马做了一个梦。那天晚上,费在单位加班。寒马看了一会儿书,感到有点儿累,她记起白天参加了植树的活动。她比平时提早上了床,一会儿就入睡了。蒙眬中听到有人在客厅里叫她。寒马摸索到床头灯开关,按了一下,没想到台灯竟然坏了。她又去摸索卧室顶灯的开关,顶灯也坏了。叫她的是个女人,寒马慢慢地听清楚了,是竹楼里的小飞。寒马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了客厅。客厅里的灯也不亮,看来是线路坏了。但是小飞也不在客厅里。她到底在哪里叫她?

“小飞,小飞!”寒马叫了两声。

“小寒——我是在同你约好的地方,我们一块走吧。”

风将小飞的声音从远处吹来。寒马觉得她离得很远,也觉得自己找不到她,就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寒马等了一会儿,却再没听到小飞的声音。从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到池塘里的水发出的反光。寒马变得有点焦虑了,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费会不会出事?费会不会出事?”她最担心的是交通事故。不知坐了多久,她才突然记起,费夜里是在单位宿舍里休息,并不会坐夜班车回家。寒马昏头昏脑地回到卧室里,又在床上折腾了一会儿才入睡。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后发现所有的灯都好好的,客厅的沙发上也没有落下她的披巾。她记得自己是披着披巾走出卧室的,但披巾好好地挂在衣柜里。那么,应该是一个梦。费让她焦虑了,完全没有必要,是她自己要焦虑。也许,建立了小家庭就总会有焦虑吧。

寒马一下班就跑步去赶车。

推开院门,看见费正在院子里忙碌,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她没有将自己做梦的事告诉费。

“你睡得还好吧?”费放下锄头,吻着寒马的脸颊问。

“还好。你呢?”

“不好。宿舍房间里有两只蚊子,被骚扰得睡不着,老想起寒马。”

“那我们快去吃饭,晚上早点睡。”

“不行不行,你晚上还得写作呢,现在是关键时刻。”

寒马听了这句话眼里差点涌出了眼泪。

她一连写出了两个小说片段,不是关于爱情的,却是关于一个人在异乡努力求生的事。她在努力捕捉一种语气,努力确定笔下的句子的意图,虽然总是确定不了。现在她的确很想很想写,这种渴望只有费最清楚,所以他说是“关键时刻”。她将写下的片段又读了几遍,就下楼去费那里。他还没睡。

费扬了扬眉毛,接过寒马的笔记本。寒马觉得他仅仅往本子上扫了几眼。

“你快上路了,寒马。”他说。

“我也觉得这次有点不同。”

“不是有点,是很不同。你正在成熟。”

“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为什么你自己不写?好久以来,我就感到疑惑,为什么你自己不写作?”

“哈哈,你以为我没尝试过?我的语言不好,远不如你,差太远了。我是培养作家的那种人,对吧?”费做了个鬼脸。

“我们睡觉去吧,费。再谈论下去,我会把你累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