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们及父母 04

这是书里的对话,小桑觉得这也是她的日常生活,虽然她还不能一一厘清,可是越深入进去,对她的诱惑越大。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变得像边姨一样。后来她就带着这种渴望睡着了。经历了情感震撼的她睡得格外安宁。

自从那次同黑石喝过咖啡之后,小桑又有三个多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她向仪叔询问过,得知仪叔在这期间同他见过面。于是小桑有些气馁。仪叔觉察到了她的情绪,连忙告诉她,说黑石问起过她。

“他说忙完这一阵就来找你。”

“可我并没有要他来找我呀。我只是关心一下他。”小桑说。

“是他自己要来找你,不是我要他找你。”仪叔笑着说道。

小桑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自己明明惦记这个朋友,为什么不能大方地说出来呢?她的懊恼没有持续多久,黑石当天晚上就来了。他又像上次一样来得很晚,当时小桑都打算要睡觉了——她明天下午要加班,不能通宵读书了。

“小桑,小桑!”他对着小桑的窗口喊。

小桑感到非常诧异——黑石怎么变成这样了?她答应着他,飞快地跑下了楼,站在了黑石面前。她觉得应该用自己的坦率对待他的坦率。

“黑石,您穿着工作服显得很英俊。”

“谢谢您,小桑。我刚加班去了。我本来是要回宿舍,突然就走到您这里来了。我们在这长椅上坐下来吧。”

“怎么想起来看我了?”小桑笑着问他。

“我没有太打扰您吧?毕竟这么晚了。”

“哈,就算您半夜跑来也——我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嘛。”

“您这样想我太高兴了!我妈妈最近开始练习乒乓球了,她本来就打得好。”

“黑石,我感到,您妈妈现在大概比较幸福了。她有您,还有仪叔。一般人很难有这种运气呢。她现在退休了,你们一块去了海上,多么美好!”

黑猫又过来了,小桑想起来忘了带小鱼干。

“那天在‘情趣’咖啡馆,我听见花豹哭泣了。”

“那么,是您的朋友爱上了什么人?”

“您也这样想啊。我不知道。您觉得我们的仪叔,如果有一位很好的女孩爱上了他,他会动心吗?”小桑试探地说。

“当然会。但那必须是一位在各方面都很不平常的女孩。我这样想。作为男人,情感又那么丰富,不可能不动心。不过仪叔啊,他的自制力超出一般人。”

“您这样说,令我很困惑。我们谈别的吧。您在海上,想起了陆地上的事吗?”

“我想的,全是陆地上的事呢。我还想起了您,我想象您在‘鸽子’书吧发言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我没去参加,错过了小桑激情奔放的发言,真可惜。”

“谢谢您。那天我在书吧,也有好几次想起了您。后来我在书店里,那位店员也提到您。于是我买了您买的那本书。好像黑石无处不在。为什么?”

“说明您对我印象深嘛。真好,我从心里欢喜。”黑石小声说。

“要不是仪叔已经睡了,我就要把他叫下来,我们一块去喝酒。”

“我也很想。不过我是不是该走了。您明天加班,祝您睡个好觉。”

她把他送到路口,看着他走出好远,又回过头来向她招手。小桑猛地一惊,问自己:“这是不是爱?”好像不是,可她又觉得很接近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神经过敏。不管怎样,黑石已经是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人了。

小桑回到家里,想起一件事。黑石同她第一次见面去书吧之前的好久,其实已经从仪叔那里了解了她的近况。他将她看得太高,所以多年里头一直没来找她(他说过在学校就关注她)。那么仪叔,是怎样在他面前说到她的?为什么黑石直到今年才突然来找自己了?这同仪叔有关吗?唉,这些事就像小说一般恍惚迷离,她不想再做无谓的猜测了。总之,这次黑石来看她,还在楼下大声叫她,这令她感到异常温暖。已经有很长时间,她没被一位青年男子这样大声呼叫了,就像她是他的爱人一样。尽管很高兴,小桑在高兴之余又隐隐地有些不满:为什么黑石不能经常来看她或同她在什么地方见面?有什么事阻碍他吗?当他们面对面时,他不是很激动吗?那并不像是装出来的啊。

小桑入睡前又将黑石说仪叔的那句话琢磨了好一会儿。超出常人的“自制力”!小麻喜欢的不正是这一点吗?她有没有希望?她给他带去了春天的活力。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麻和仪叔成了夫妻。他俩站在院子里,笑嘻嘻的,小桑从窗口看见了他俩,心中无比激动。可激动中又有点怅然若失,只是那么一点点……

“小桑,你今天要加班啊。”仪叔问她。

“对。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小麻告诉我的嘛。小麻和我见面时总要向我报告你的情况。”

“仪叔,我觉得她爱上您了。”小桑突然这样说。

“咦?”仪叔盯了小桑一眼。

小桑突然脸红了。她很后悔自己说出了那句话。为什么后悔?她不知道。

小桑说她要去买点东西,就抢在仪叔前面匆匆地出了院子。一路上她心里很乱,她想,自己又不是个媒婆,为什么要扰乱小麻同仪叔的纯洁的关系?这事用不着她来操心啊,哪怕她是小麻的闺蜜也不应该插进去啊。可她一时冲动就犯下了错。仪叔今后会如何看她?她匆匆地在超市买了一包洗碗布又往回赶。回到院子里,竟发现仪叔还坐在长椅上。

“小桑,我从图书馆借了这本书,我觉得你可以将《××××》和这本书交替看。这也是一本精彩的书。”

仪叔将手中的书递给她。小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如释重负。仪叔到底是仪叔啊,她是不可能得罪他的。她还太嫩。

“我很高兴看到那本书正伴随着小桑成长。”

“有仪叔时刻在身边,我还能不成长吗?”

他俩相互打趣着上楼,各回各的家。

小桑翻开仪叔给她的书,第一句话写的是:“他终于从外面回来了。”小桑拿书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她为什么激动?

那天下午,小桑在店里加完班正要回家,寒马来找她了。寒马请小桑去酒吧喝一杯,小桑欣然同意了。

她们喝的是红酒,两人都喝得很慢、很克制。

“寒马哪天同费结婚?”

“我正在犹豫呢。”

“怎么回事?又不想结了吗?”小桑吃了一惊,“你俩就像天生的一对!”

“您说得没错。可是这里不止一对,有两对……费是个天生的情种,他还有一位爱人,是从前的奶妈的女儿,一位音乐教师。”

寒马说话时眼睛一直望着前面的某一点。小桑问她:“费怎么选择?同你结婚还是同她?”

“他说同我。他还说他同她断不了关系,因为从小一块长大的,她又离婚了。”

“你呢,你心底里想不想结婚?”

“想,想极了。我爱费,最主要的是他能激发我的灵感。我已离不开他了。我想,我还是同他结婚吧,说不定我能处理好三个人的关系,要试一试。”

“寒马,你说得太对了,要试一试。我一点都不为你担心,你有处理这种问题的魄力,你勇敢又冷静,要不我怎么会认为你有写小说的潜质?”小桑激动地说。

“小桑姐,我爱您,只有您能理解我。您祝贺我吧,干杯!”

“毕竟那位女孩是费的历史,”寒马想了想又说,“费没有同她结婚,是因为那时他还拿不准。她一气之下就嫁人了。有点轻率,对吧。可能我更适合费吧。”

“既然相互爱得很深,就结了再说。”

“谁更适合谁是很难说的,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你要是想得太多,就结不成婚了。”

“嗯。小桑姐,您好像是我的主心骨。”

在她俩的右边,一位男孩伏在吧台上哭。小桑向寒马耳语道:“一定是失恋。真正的爱是多么难遇啊。”寒马也向小桑耳语道:“我已经决定了。”

“来,为了未来的新娘和小说家——”小桑举起了酒杯。

过了几秒钟,那位哭泣的男孩站起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两位女士,大声地对他们说道:“爱情是毒药!”

小桑也站起来,夺下他手里的酒杯,对他说:“你错了,毒害你的是你的自卑心!”

男孩一愣,瞪眼看了小桑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姐姐!”

他转向柜台那边结账去了。

“我爱您,小桑姐。”寒马喃喃地说,“我真幸运,和您成了朋友。”

小桑却在心里想,寒马能有一见钟情的奇遇,是因为青春的热力啊。而我,是不是已经有点老了。她羡慕这位年轻的姑娘,尤其羡慕她能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的情感,这是一种崭新的风度。

“好好准备一下。”小桑说。

寒马噙着泪,用力地点头。她们在酒吧门口分手。

小桑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我一点都不为她伤感!这位美丽的女孩奔向她的幸福去了,真有魄力啊。”她觉得也许一闪念之间,幸福就会从人的手指间溜掉。黑石的妈妈不是失去了仪叔吗?不过她现在以这种方式回到仪叔身边了,仍然很不错。仪叔,他是不会令任何喜欢他的人失望的。当然也包括小麻。小麻最近的变化令小桑大大地放心了。接着小桑的思路又转到黑石身上,她带着温情想起这位最要好的朋友。她也想起了热情直率的雀子姑娘。她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与这位黑石的前情人相比较。她对自己说:“我已经过了青春期,黑石还会对我感兴趣吗?如果会,那又是为了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为,只为多年前梦里的一回首……想到这里,小桑猛地一惊,觉得很不对头。不,她可不想自作多情,像回到了少女时代似的。不过是学生时代注意过她罢了,那不算什么,不应放大那种少年的情怀。

小桑回到家时还不算太晚,她又打开仪叔让她读的这本书。多么奇怪啊,这本书一开始就写到了这位少年的情怀。他既有热情(更多的时候是温情),又有担当,处处让小桑想到现实中的黑石……小桑被开头这一章的描述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难道是她走火入魔了?还是仪叔在施魔法?她放下书,走到窗口朝外看,看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她的房门那里有一阵骚动。

原来是黑猫!小桑给它鱼干,它一边吃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很满足的样子。小桑松了一口气:猫儿没哭,说明这房间里没爱情。她抚摸着黑猫,嘻嘻地笑了起来。“啊,啊……”她说。

黑猫一吃完就毫不客气地向外走——它还有工作要干。

小桑合上书本,陷入深思。那么,仪叔是否也感到了书里的男孩同黑石的个性有些接近,所以他才急于向她推荐这本书?仪叔应该是在黑石的童年时代就同他见过面了,可黑石自己却说是二十年前,真神秘啊。不知为什么,小桑眼前出现了仪叔与少年黑石在田埂上奔跑的画面,而她眼里忽然有了泪。她深深地感到,他俩的关系比一般父子更亲密……

忽然,小桑听到黑猫在下面哭,是那种求爱的哭,天哪。

她捂着耳朵去卫生间洗澡,洗完澡出来,窗外已恢复了寂静。黑猫的意外的拜访令小桑吃惊,这可是第一次,而且它正在恋爱。

小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有什么氛围正在慢慢地向她聚拢。什么氛围?雾一般的,很温暖的。小的时候,在父母的爱护之下体验过。

第二天在店里,小桑又看见寒马了。寒马容光焕发,非常漂亮。那些顾客都对这位导购小姐评价很高。小桑不由得想,我们店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还有一件破天荒的好事:小桑下班时,黑石居然来接她了,他要和她一块去书吧。小桑很兴奋,在同事们面前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她看见小麻比她自己还要兴奋,一直在对她挤眉弄眼。

这一次,小桑又感到自己进入了她第一次去“鸽子”书吧的那条巷子。时间还早,夕阳射进小巷里,一切都是那么温馨怀旧。

“我去买一本西双版纳植物园的画册送给仪叔。”小桑说。

“那家书店不在这条巷子啊。”黑石遗憾地说。

“太奇怪了!好像我每次走的都不是同一条小巷。黑石,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吗?”

“这说明您进入了小说。我很幸运,在这种时候同您在一起。”

“那么黑石,您敢同我接吻吗?”小桑问。

“不敢。因为您,爱上的并不是我啊。”

“不是您?那会是谁?昨晚那只猫来了我房里,它后来哭了。会是谁?”

“我不知道啊。”

他俩对视了几秒钟,一齐笑起来。接着他俩就看见了费和寒马,寒马紧紧地搂着费的腰。

“哪天办喜事?”小桑问。

“我们决定不办。直接搬到一块。”寒马说。

“祝贺你们,”黑石说,“我真羡慕你们啊。”

“黑石大哥,您得抓紧您自己的事了啊。真爱一眨眼就溜掉了。”

寒马说这话时轻轻地皱了一下眉,似乎在为黑石担忧。

两对人一块走进了书吧。雀子正在给每个人倒茶,李海在帮她的忙。小桑在心里想,雀子是不是已经同李海好上了?这时她又发现桌旁还有一位新人,是一位样子有点滑稽的年轻姑娘。姑娘对小桑说:“您叫我阳吧,大家都这样叫。前几次聚会我没来,我到山区考察去了。我也是费和李海的老朋友。”

小桑微笑着点头,心里暖洋洋的。她想,书吧里还会产生一对新情侣吗?难道一切都是巧合?黑石现在坐到她对面去了。小桑看向他,发现他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小桑竭力回忆学生时代的黑石,可是除了他那对很宽的肩膀,其他的细节全是模模糊糊的。这就难怪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同小桑的关系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今天晚上,他显得特别年轻,甚至比在座的几位男士都要年轻,完全不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副中年人的派头。小桑又回忆起刚才在路上她对黑石的那个提议,不由得微微地红了一下脸。她觉得黑石也在想她想的这件事。所以他才坐到对面去了嘛,怕别人误会啊。但黑石仍在发呆,他还没有加入讨论。

“黑石,你上次谈到的挣破生活中的网状物的活动,现在有结论了吗?”

是费在问黑石。小桑想,费注意到了黑石的失态没有呢?

“嗯,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黑石镇定下来,说,“不光想,我还身体力行地做了些事……答案就在书里面,我正在慢慢地接近它。”

“也在黑石兄的生活中吧。”费说,同时就用锐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当然,当然,谁能逃得过费的圈子!”黑石笑着说。

“打什么哑谜啊,太不厚道了!”小桑假装不满地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桑。我曾同费讨论了这本书的第三十六章。我将那里面的氛围称之为看不见的网状物,一种黑暗又强大的事物。但其实,那种东西又是很温情的……啊,我不知道要如何形容。那是不是网?我需不需要挣破它?我还不能确定,大概还不到时候吧。我不像小桑那样善于传达情绪,我很迟钝。”

小桑眨着眼,对黑石的发言似懂非懂。奇怪的是,她也有过这种体验,比如那次在惠城,她也碰到了那种黑暗又温情的网,后来她哭了。她也是至今都没有挣破那种网。这就是说,有一件同样的事,在她和黑石的生活里发生了。

“我的生活里也有黑暗之网的问题,”小桑说,“我也像黑石一样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它常常会逼近……那种时候我会产生复杂的情绪,会对自己不满。前些日子,我在读到那一章时,突然感到,也许那是一种类似于爱情的事物?一种我还不能确定,但已默默地存在了的情感?它悄悄地从暗处袭击我,扰乱我的思路,却又不给出一条出路。啊,在那种时候,人是多么憋闷啊。你想证实,却得不到回应,所有的回应全都似是而非,黑夜却已经降临了。”

小桑说完了。但她感到自己还没说完,可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说。黑石看着她,一动不动,好像要从她的话里吸收什么东西一样。

“您在想什么啊?黑石!”小桑大声问他。

“我?我什么也没想。”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黑石的脸上仍是那副沉醉的表情。

“啊,太好了。”黑石叹道。

“什么?”小桑逼问他。

“我在说我自己。这部小说太伟大了。小桑的阅读也很伟大。那是我竭力想达到,但还差很远的境界。我常想,这本书为什么有这么多读者?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我们坐在这里,围绕着一件事……如小桑说的,黑夜已降临,所以我们坐在这里。那网,是在我们心里。”

黑石一说完,李海就拍起手来。

“两位,你们说得太好了!我相信你们说的是最隐秘、最深的体验。本人是做侦探工作的,对这种事最感兴趣。我得回家去好好琢磨。”

李海一坐下来,雀子就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小桑瞪大了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又一对!”她感到有点燥热。她又感到那位名叫阳的姑娘正在暗暗地观察自己,于是努力镇定下来。

回家时有一个新的情况发生了。小桑一直是与黑石同行的,今晚她也希望同他一块走。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晚除了费和寒马单独走,其他人都来加入小桑和黑石了。他们嘻嘻哈哈地从两边挽住小桑,这就将她同黑石隔开了。

小桑像在梦中一样迈动脚步,沉浸在集体的温暖之中。她听见黑石在前面用很大的声音说话,像喝醉了一样。雀子挽着李海,在同黑石一问一答。

“黑石,不久前你去了大海,大海回答了你心底的问题吗?”雀子问。

“应该是回答了,不过是用海的方式回答的,广泛又模糊,所以我没听懂。”

“我和李海都羡慕你。”雀子又说。

“羡慕我什么?我并不值得羡慕啊。”

“羡慕你的好运气啊,你这不知足的家伙!”

“你们都冤枉我了。”

这些话,走在后面的小桑全听到了,但猜不透话里的意思。她在心里说:“他们不像是说我……不,还是有几分像。”不过黑石本人是最令小桑捉摸不透的。他做出一副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的样子。也有可能他们在说黑石同另一位女孩的事。

“小桑姐,”阳对小桑说,“您今天的发言触动了我。您总是像这样思考最复杂的事情吗?多么迷人啊。现在是黑夜,可我并不悲观,为什么?”

“黑夜让我们的内心更为活跃。”小桑听见自己在说,她的声音快要被黑石的笑声淹没了。他为什么如此亢奋?

这时在小桑左边挽着她的男孩岩说话了:“小桑姐从来不悲观,这正是我们喜欢您的原因。您来到书吧后,我们个个都在摩拳擦掌,急于提升自己。黑石做了件大好事,没有把您藏起来。”

“可是我第一次来书吧时,同黑石也才刚刚见面。我们大学毕业后就没再见过面。”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我一直认为你们是情侣,现在也这样认为。”

“唉,我无话可说了。不过我又非常高兴。”小桑叹了一口气,“现在我的情绪又接近第三十六章了。你们这些朋友围绕着我,所以我高兴。”

小桑心里想,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是辩解,还是交流?还是在挨近那张网?啊,令人又怕又爱的网啊,一旦挨近它,一种类似的情感就被唤醒了。那不是伤感,一点也不是,当然也有一点点,但更积极,更强烈……

今天晚上这条小巷显得特别长,但是大家终于走到街口分岔处了。那几个人一哄而散,还是由黑石送小桑上公交车。

“黑石,您现在喜欢您每天的日常生活吗?”小桑迫不及待地问。

“喜欢。我觉得自己比过去的几年更有激情,老像在盼什么事发生似的。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不过期待的状态也很美,对吧?”

“刚才您的笑声真响,是因为期待吧?我很少见到您这么敞开自己。仪叔想要我们三个人去公园里划船,您去吗?”

“真想去啊。可最近老加班,凑不出一整天时间。”

她的车来了,她上去坐好。车开出很长一段路后,她朝后面望,看见黑石还站在原地。他究竟在想什么?

小桑入睡前又感觉到了网。她猛地一惊醒,披了一件外衣往楼下跑。

院子里,仪叔正从外面进来。

“这么晚了,小桑还没睡啊。”仪叔说。

“您也没睡。这是个不眠之夜?”

“我在河边散步回来,碰见了黑石。他也在散步。结果我们一块散步了。你们的讨论会一定很成功吧,我很少看见小伙子这么激动。黑石内向、谨慎,考虑事情很周全,完全不像他妈妈。因为他太亢奋了,于是我又同他去喝了一小杯压惊。我老感到他有点儿压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俩说着话就上了楼。

再次入睡时,小桑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暖意。她仿佛觉得是他们三个人在一块散步。仪叔走在中间,她和黑石从两边挽着他。渐渐地,就走到河边去了。

寒马终于同费搬到一块住了。他俩在城郊租了一个幽静的小院,每天各坐各的公交车去上班。他俩的蜜月只休息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里,寒马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在小楼上奋笔疾书。费则在院子里搞园艺。费要在院子的围墙边种一圈红玫瑰,让寒马出来散步时赏心悦目,灵感大发。他实在太爱寒马了,他觉得她清爽、大气、灵动,还沸腾着活力。“我在培养作家。”他半开玩笑地说。他俩的生活极为简洁,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两人经常去附近的小店吃面。

寒马对她和费的爱情非常投入。但寒马并不是在情感方面没有阅历的小姑娘,这一点小桑也看出来了,所以不为她担心。寒马甚至预感到如果过了热恋期,费的情感就有可能起变化,变得不像现在这样专一。寒马认为自己决不会后悔。自从那一天在海员俱乐部与费相遇之后,费的深情的眼光就印在了她的心底,她感到自己在劫难逃。她不想,也认为不应考虑这段情缘能持续多久,她要抓紧生活,不然她要做的事就来不及了。在小桑的鼓励之下,寒马暗暗产生了写作的念头,而费,正是那位极力促进这事的爱人。多么凑巧啊,寒马时常幸福得要晕过去了一样。老天怎么给了她这样好的机遇?要知道这位爱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位段位颇高的读者,连小桑姐都佩服他呢。寒马写一会儿,读一会儿,又忍不住到窗口去看费。在寒马眼里,费浑身上下都吸引她,连他额头上的汗水都那么可爱。她真想拿了毛巾跑下去为他擦汗。可是不行,她得抓紧时间。寒马于是叹了口气,坐下来继续她的冥想与阅读。

去上班的前一天上午,费走进了寒马的书房,坐了下来。寒马感到他心里有事。

“费,你说吧,没关系。”寒马爽快地说。

费说,悦,也就是那位奶妈的女儿,为他们准备了结婚礼物,她想让费一个人去取礼物。费不知寒马会不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一点不同意的理由都没有。悦比我先认识你。”

费听了寒马的话有点惊讶,感激地望着她。

“吃过饭你就去吧。我记得你好久都没同悦见面了。”

费离开家后,寒马回到了书房。一开始,她有点心神不定,她在房里反复踱步。后来,她终于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坐在书桌旁,翻开了《××××》这本书,找到了她想读的那一章,并开始记笔记。

寒马既然很久以来就做好了准备,她就不会轻易地屈服。她从小就是非常倔强的。这一章写的是关于一位男子放弃爱情的事。寒马竭力去想象那种情境。寒马对自己说:“放弃?那不就像死亡体验一样吗?”她觉得自己体会到了一些,又觉得自己终究不能完全体验到。一段情感的死去是什么情形?寒马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

她给小桑打了电话,约她下午去“情趣”咖啡馆。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出发了。

“寒马,我真想念你啊。”小桑由衷地说。

她俩坐在大堂的黑暗中。不久前她们也坐在这儿,往事历历在目。

小桑握住寒马的手,她觉得寒马在轻微地发抖。小桑在心里感叹:寒马从来是一往无前的啊。

“一切都很美,很顺利。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寒马慢慢地说。

大杯的热咖啡来了。两人一声不响,喝着。过了好一会儿,小桑再次握住寒马的手时,那手心已经发热了。“寒马啊寒马。”小桑在心里嘀咕。

“我从来未像现在这样爱得这么深。小桑姐,您一定也有过这种时候吧?”

“有过,但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没有,但我期待着。”小桑镇定地回答。

一会儿花豹就来了。花豹在她们腿间擦来擦去,呜呜地哭,两位女士都有点慌张。不过它没待多久就走开了。

“我坐在楼上的书房里,他在院子里忙碌,情感的律动是那么合拍……我多么希望一直那样坐下去啊。可是不行,人得生存。除了爱情,我还有更大的梦想。费,正好成了帮助我实现梦想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提高了。小桑想,她亢奋起来了。

寒马大声说话时,就感到所有的阴霾全消失了。她谈到这段时间她对文学的感想,她的越来越坚定的追求。“不从事小说写作,我会活不下去。”她这样宣称。小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为这位年轻的朋友高兴,她相信她能跨越一切障碍。

“寒马,你这么快就已经上路了!”小桑也提高了嗓门。

“多么奇怪,我先爱上了文学,然后就爱上了费!好像两个是一个?”

“一点也不奇怪,寒马。文学是什么?就是爱。所以你就爱了。”

“我深深地感激费,他真是一位高手……”

“寒马,我为你高兴!我向你推荐的那本新书,你读了吗?还是仪叔推荐给我的呢。真是一本好书啊。”

“我正在读呢。最近我感到我里面有种东西正在成形,我已经写了一点,我还要写下去。我必须写下去。”

“要死死地抓住它,要不顾一切。”小桑的眼里忽然闪出火焰。

“我一定,小桑姐。我准备好了。”

分手时,小桑紧紧地握住寒马的手,她感到寒马的手已经变得滚烫了,而她的脸上仍然有些苍白。小桑想象得出这位姑娘所经历的巨大的心灵震荡,她的沉着的反应也令小桑从心里钦佩她。她目送友人走向那辆公交车,看着她稳稳地跨上去。“我在这个年纪时,可比她差远了啊。”小桑在心里说。

小桑觉得寒马是她所有的朋友里面最有才能的。她想要暗暗地保护女孩的才能,可是她又看到,女孩根本不需要她来保护,她自己能保护自己。“她身上有一种稀有的品质,她在事业上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不知为什么,当小桑在心里说出这句话时,鼻子有点发酸。“我太伤感了,所以天生是当读者的料。”她又说。她预测,慢慢地,这位女孩会变得不可战胜。

小桑刚一迈开脚步打算慢慢地走到公园里去,就听见黑石在叫她。

“小桑,再来喝一杯吧。这回不喝咖啡,喝您喜欢的龙井茶。”

“啊,您怎么又在这里!”

“您忘了,这是我妈妈的同事开的店。”

“那么,您又偷看我和寒马了吗?”

“我看不见,那么黑,你们出来我才看见。这是在这里第二次看见您和朋友在一块。我也很喜欢寒马。那天您告诉我说寒马热爱她在店里的工作,我就对她肃然起敬了。她同费真是美好的一对啊。当然,闪亮耀眼的爱总会有浓重的阴影。”

“黑石真是犀利。”

“我觉得寒马不会有问题。”

“您的感觉总是那么好。您同费认识很久了吗?”

“对。费待人特别真诚。但难题也在这里。”

“嗯。我想,真正爱上一个人是很苦的,要准备好承受任何打击。”

黑石没有回应小桑的感慨,他似乎在走神。小桑这时才注意到,整个大堂亮堂堂的。她想,黑石真是细心周到啊。如果他能爱上自己,恐怕不会让自己遭受打击吧。但觉察到他的走神后,小桑立刻否定了那种可能性,心里升起了对他的不满。既然请她来喝茶,却又不一心一意,肯定是有原因的。她可没闲空去猜测他那些原因。但坐在对面的黑石忽然开口了:“上回在古旧书店一条街时,您问我敢不敢吻您,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不知道。”小桑气呼呼地回答。

“我说了我不敢。因为我只能那样说。否则我还能怎样说呢?比如说此刻,我就是提起这件事,也是很自私的,对吧?”

“对。”小桑又气呼呼地说,“您不该邀我来喝茶。莫名其妙!”

黑石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总是做些不可理喻的事。刚才我看见您和寒马站在门口,后来寒马上车了,我一时兴起,就忍不住叫您了。不过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您不会怪罪我吧?”

小桑扑哧一笑,突然走过去搂住黑石,在他额头上用力吻了一下。黑石满脸通红。小桑立刻松手,回到座位上。

“唉,黑石黑石,您那些弯弯绕的情绪我弄不明白。既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也许还会是终生的朋友,为什么您不能爽快一些?”

“我不能爽快,是因为您那么、那么好,大家都爱您,我怎能独占您?”

“这是什么鬼话!”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小桑。”

“我要回家了,黑石。”

“我送您上车吧。”

“不,不要您送。”

小桑站起来快步向外走,几乎是跑到了公交站。

她晕头晕脑地回到家里后,不住地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到卫生间冲了一个澡后,小桑想,什么都没发生。她觉得自己也许是有点着急了,担心自己会很快老去,所以刚才会有那种鲁莽的举动。她并不喜欢自己有那种举动,那不太符合她的个性。于是小桑坐了下来,在记事本上写道:“今天同H之间发生了一件很平常的事,其实那不算什么事。”写完之后,她的心慌就消失了。她从窗口望下去,看见仪叔正在喂黑猫,于是想到,黑猫是吃着她和仪叔给它的小鱼干长大的。她心里一下子变得暖洋洋的,也不生黑石的气了,反倒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仪叔!”小桑叫道。

“小桑有事吗?”

“我这就下来。”

她立刻飞跑下去,又激动起来。

“仪叔,刚才黑石请我喝茶了。但是他显得怪里怪气。您同他们母子俩都认识很久了,从来不觉得他古怪吗?”小桑边说边想,她终于下决心说出来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古怪的人。也许只是考虑周全,对某件事难以决断。”

“嗯。您说得有点像。谢谢您,仪叔。我再好好想想能怎么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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