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们及父母 03
小桑躺在床上时想,有的人是想去海上冒险,有的人却可能是去体验思乡的氛围,黑石应是属于后者吧。他对于家乡拥有什么样的深情?从一般意义上来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可他却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小桑想不清,但她禁不住有些自叹不如。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黑石和仪叔的身影渐渐进入了她读的这本书,当然不是作为角色,而是作为那些模糊的背景人物——比如黑石成了面目模糊的小贩,仪叔成了水上救护员。想到这里,小桑咯咯地笑了出来。这本书里常发生这种事:一种模糊的背景里突然蹦出一个人物来。小桑知道,阅读者必须有耐心,必须善于等待。一切终将水落石出。如果一名读者到最后都没产生水落石出的感觉,那他就不适合这类书。这类书又是哪类书?就是她、仪叔、“鸽子”书吧的书友们都酷爱的那类书嘛。以前她以为她这个水平的读者很少,只除了比她水平更高的仪叔。后来黑石来了,将她带进了“鸽子”书吧,她这才发现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迷人的世界。这个小世界还似乎牵涉很广,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似乎能带出无穷无尽的“事件”。所以小桑不觉得是在“鸽子”书吧讨论《××××》这本书,而觉得是在讨论大家的日常生活。可这不正是她所追求的境界吗?她和仪叔一直在寻找同生活融为一体的那种小说。“融为一体!”她在黑暗里说出了声。她只身走入了黑乎乎的小巷,小巷里一盏灯都没有,矮屋里传出缓慢的念书声。
“我们要不要顺着树林边沿走?您听到鼓点声了吗?”
“您瞧,这是我几天前撒种的那块土。它们已经发芽了。”
“出其不意是什么意思?就是当你刻意忘却某件事……”
“对啦,在城市里,到处都有人在播种。”
小桑边走边倾听,她想,多么精彩的对话啊!并且多么接近日常生活啊!那些夜晚,当她坐在院子里的路灯下读书时,她的耳边不就时常响起同这类似的对话吗?当然说话的往往是那些下夜班的工人们。渐渐地,读书的声音就低下去了,听不清了。然而他们的语气还能分辨,那语气似乎在呵护着小桑入梦。
寒马居然出现在“鸽子”书吧了。不过她不是小桑介绍去的,她是跟随费到来的。小桑见到她和费坐在桌边交谈,一下子恍然大悟——难怪在不久前,费和寒马都来到了她的同读书有关的梦里!费说过他将小说当情人,而寒马,是属于将来要写小说的那种年轻人。说不定她已经在偷偷地尝试了呢。小桑一进书吧,寒马就坐过来了,她紧紧地挨着小桑,令小桑感到她那青春的身体的活力。
“我同费是在海员俱乐部认识的。”寒马大方地说,“真没想到,我和他都不是海员,却对海上的生活感兴趣。同费接触之后,我真的很想动笔写小说了。我要写我和他都喜欢的那种,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他对小说的痴迷感染了我,我想变成他爱上的那种……桑姐,您觉得这是不是很疯狂?”
“不,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是疯狂。你们是天生的同路人。”
“哈,这世上有这么多巧遇!”
“也可能不是巧遇——”
小桑想起了她的梦,但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没必要了。费的目光在她们的对面闪烁,他已变得那么热情又那么坦率。整个晚上,他俩都在眉来眼去。
小桑刚一进书吧就发现黑石不在,她有点失望。雀子告诉小桑,黑石陪他妈妈去海上了,要一星期后回来。“他特意要我们大家别忘了告诉小桑。”雀子做了个鬼脸。
小桑这才发现雀子和“侦探”李海坐在一起,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也不管谁正在发言了。看来“鸽子”书吧先前的格局正在变化。
现在是寒马在发言。
“《××××》这本书对我来说像是催化剂。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感到我里面有很多东西在变化,好像我不再是自己了一样。一方面,我钦佩作者的才华,与此同时我想,倘若如他那样养成一种眼光,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试一试?和大家比起来,我读书不算太多。我是后知后觉。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好小说就是教人如何行动的啊。现在啊,只要一拿起这本书,我脑海里就会浮出一些模糊的图案。就像有个人站在我旁边催促:‘你快点成熟起来啊!’”
“我就是那个催促寒马的人啊!”费叫了起来。
“寒马,你快动手吧,我们都等着读你的书呢!”李海和雀子也叫道。
寒马满脸通红地坐了下来,费紧紧地搂着她。小桑想,他俩的表情就像在大海上漂流一样。两人都是大海的痴迷者……
“我同意寒马的意见。最近我的生活变化很大,就是这本美丽的小说引起的啊。我像寒马一样,也在行动……可是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动?就像山还是那座山,但又完全不同了。唉。”小桑说。
她觉得自己突然有点伤感,可为了什么呢?
“最好的小说是会造就一些行动者的。”一直沉默的岩突然说。
“那么你,也在行动?”小桑问他。
“我觉得是这样,比如做家务的时候。”岩回应道。
不知为什么,小桑觉得岩的回应特别感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小伙子!”她在心里叹道,并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十秒钟,直到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桑还觉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钻进了《××××》这部小说,包括她自己。此刻大家都在想着如何发挥小说的能量,因为这个任务已经归到他们身上了。她突然记起黑石不在这里。真遗憾!小桑想象着自己向商场的年轻人介绍这本书的情景。她已经有些计划了。她又想,如果将黑石带到商场的读书会去,小麻等人会多么兴奋啊。下次与黑石见面时,她就要向他提议这件事。小桑望向对面,看到寒马和费亲密的样子,她居然有点心跳的感觉。奇怪,又不是自己在恋爱,干吗心跳?是不是在同一本小说的氛围里,就连恋爱也可以传染了?啊,因为寒马的意外的到来,今晚大家讨论的热情升上了高峰!
“尽管我没有真正的计划,”小桑继续说,“尽管一切都是不清楚的,可我还是要行动——就像书中的那座雕像一样,于夜深人静时移动。”
她说完后,大家都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这让她确信,她应该说出这些话。大部分时候,只要是谈小说,小桑就没有明确的思路。尽管如此,她却在心底有冲动,这莫名的冲动迫使她说出一些话……经历了这几次“鸽子”书吧的聚会,她感到这些书友都喜欢听她谈感想。
“就在刚才,我和李海决定一块采取行动了!”雀子兴奋地说。
小桑将羡慕的目光转向那两个人。
大家都站了起来准备回家。本来岩说自己愿意送一送小桑,但是小桑拒绝了。于是岩钻进了一家古旧书店。像上次一样,小桑又是一个人行走在小巷里。现在小巷变回了她第一次去“鸽子”书吧时同黑石一块行走的小巷,这令她感慨万千——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她的这位老同学已经渡过生活中的难关了吗?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帮他一把啊。可是她又想,黑石是属于那种很少需要人帮助的人,说不定他还想来帮助她呢。对了,他肯定那样想过,要不他怎么会来邀她去书吧?他们多年没见面了,虽然他一直对她关注,也可能就是作为老同学的关注吧。还有仪叔,仪叔在黑石面前是如何介绍她的?想着这些美好的往事,一股一股的暖流便从她心头流过。她虽然独身,但一点也不感到孤单!她有了这么多珍贵的朋友,只要她还在读书,她就离不开他们。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冥冥之中,但这一切里面又似乎有种巧妙的策划,一种绝不短暂的策划,它指向命运的远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桑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她立刻环顾左右,还好,小巷里没有行人,只有书店的柔和的灯光洒向路面。
时间还早(大概是因为有人在恋爱,所以聚会散得早些),小桑忍不住拐进了一家别致的植物知识书店。店员让她坐在圆凳上选书。关于植物方面的书品种很多,让小桑大开眼界。
“这是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介绍。”店员递给她一本厚厚的书,“我想您一定会喜欢,黑石先生也买了一本呢。”
“黑石先生常来你们书店吗?”
“是啊。我看见过他和您一块从这里走过去呢。”
小桑被那两棵狐尾椰吸引住了,她买下了这本摄影集。她听到一对情侣在前面的书架旁谈论书中的植物,于是突然醒悟:这里的氛围太适合恋人们了,她得马上离开。店员还想为她介绍另一本书,她微笑着,摆摆手走了出去。
出了小巷,一个疑问不由自主地跳进她的脑海:黑石是同谁一块去这家书店的?小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多管闲事。”
在车上,回忆起寒马和费在一块时的情景,小桑的心情无比舒畅。那就像小说里面的那个梦想在现实中实现了一样。这时她听见坐在后面的男乘客说:“他俩自动地走到一块去了。那并不是约会。”女的则回应他说:“这种概率还是很大的啊,比如我们从前在郊区劳动时。”
小桑回到了家,她看见仪叔家的灯还亮着,于是便感到心安。
她在日志上写道:“寒马来书吧。黑石同妈妈去了海上。一次热情的发言。买了有关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影集。”写完后她又看了这几个句子几眼,感到它们熠熠生辉。她仍不知道自己离她要解的谜是远还是近。
这时她看见门边有张折叠的小纸条,是谁塞进来的?
“我最近在猛攻文学,我觉得这样才能对自己有把握。 小麻”
哈,小麻来过了。这位姑娘在读书方面快要上路了。小桑一贯认为能在读书方面上路的人,都会有较好的生活。她身边不是有这些活的例子吗?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上路的,这取决于个人的气质,也取决于某些契机。小桑决定帮她一把。
小桑躺在黑暗里想着这些给她带来快乐的事,久久不能入睡。明天她又要上班了,她喜欢上班。这份工作时间不长,有点儿紧张,这对她的生活是一种很好的调节。而且一天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她也是种训练。再过几天她就三十五岁了,日子过得真快!对于自己在变老这事她一点都不伤感。她不是每天都在进步吗?最近简直称得上突飞猛进。哪里有时间去伤感?
小桑白天忙商场的工作,晚上休息,休息时看一会儿《××××》这本书,在书中的氛围里入眠。一个星期的平静生活一眨眼就过去了。其间她也在院子里看见仪叔几次,每次她都想从他脸上看出某个疑问的答案,但仪叔从未给她机会。他实在是太高深了。小桑不由得暗想,自己的功力还不到啊。
休息日又来了,小桑又要通宵夜战了。她喝完茶,吹干了头发,就夹着那本书下楼了。这回她拿了一张舒适的软椅,因为她读到最能给她带来享受的部分了。
时间还不到九点,陆陆续续有些邻居从楼里出去,都是年轻人,大概是去酒吧的。小桑记起上次她去酒吧的事,那时她有点伤感。可她现在已经不伤感了,人的情绪真奇妙。这些年轻人,个个都很快乐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渴望生活吧。
她坐在软椅上,就着路灯开始读书了。这一章写到了一些模糊的情景,一位女导游带着几位游客进入了国家公园。他们走了很长的路,个个疲惫不堪,但导游小蛮坚持说,他们就快到达石林了,到了石林,疲劳就会消失。小蛮每次将这句话说一遍,那几位游客的眼里就会闪现出光亮。当然他们要坚持啊,如果一辈子里头能看一次石林,那会是莫大的幸福啊。小蛮的介绍古怪离奇,将石林说得神乎其神,可为什么就是走不到呢?这个国家公园到底有多大?后来这一行人遇见了当地原住民,这位山民指着他身后,说石林就在那里。于是那几双眼睛又亮起来了。他们没找到石林,但疲劳的确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们越来越有精神了。小蛮看着他们爬山的步伐,心中暗自欣喜……这一章的标题是《创造》。小桑回忆起自己在“鸽子”书吧聚会中的发言,觉得自己同这些游客的经历很相似。原来这就是创造啊。小桑也暗自欣喜。
黑猫又过来了,在她的裤腿上蹭来蹭去。小桑想,黑猫也在创造啊。这样的夜晚,正是创造之夜啊。地球上的生灵们都在进行创造呢。小桑为自己享受到了书中的内容而激动,她要将这一章再读一遍,还要将她的感想告诉仪叔。瞧,仪叔的书房里的灯光正亮着呢,他一定在读一本更为高深的书吧。寒马说过,最好的小说教人行动,那么她小桑,是不是该开始行动了?还是她一直在行动,但自己并不自觉?有时候,不那么自觉的行动也算是行动吧。
当小桑读第二遍时,一些模糊的细节就显出了轮廓。却原来它们都指向同一种境界。机械厂那几位上中班的工人们回来了,小桑耳边响着他们的低语:“嘘,小声点,小桑在读书。”“她白天工作辛苦,一休息就在读书……”“从这边绕一下,不要离她太近。”他们悄悄地进了楼。黑猫追了他们几步,又回来了。它惦记小桑要给它的小鱼干。小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衣袋,摸到了小鱼干。黑猫温柔地伸长了脖子去够她的手掌。此时小桑读到的句子是:“那人从山谷里爬了上来,朝游客们挥手。”倾听着猫儿咀嚼小鱼干的好听的声音,她在心里说:“多么醉人的夜晚!”她很想此刻就去同仪叔谈论一下这一章,但还是忍住了。她要独立思考,独自感受。
夜深了,仪叔书房里的灯也黑了。小桑记起她星期一要出差去惠城。两个多小时的航程,她又可以在飞机上读书了。那会是令她神往的情境。今天下班刚回家,她就将这件事告诉了仪叔,仪叔也为她高兴。他还拿出一个小本,记下了她的航班,还有她住宿的旅馆。他的举动令小桑感动。
小桑刚刚站起来,仪叔就从楼里出来了。
“哈哈,原来您还没睡啊。”
“天气太好了,我想到附近走一走。”
“我陪您一块走吧。我今晚战绩辉煌。”
“也好。”
小桑将书放在椅子上,满心喜悦地同仪叔走出大门。
“黑石同他妈妈从海上回来后,我还没见过他呢。”小桑说。
“我一直在想,我们三个人应该聚一次会。去公园划船怎么样?后山那个公园路远一点,里面人很少。”
“好!我太想去了。”
“我来约黑石吧。他最近太辛苦。小桑一定知道吧,他考虑事情细致入微。”
“嗯。我也看出来了。也许他是受仪叔的影响。”
“不对,我可比不上黑石。我常受他的影响呢。”仪叔笑起来。
他俩经过酒吧时,一位男子从里面出来,他亲热地同仪叔招呼。小桑看清了那人的脸,是个年轻人。
“我从来不知道仪叔也去酒吧。”她说。
“年轻时有时会去,老了之后就去得少了。上次去是一年多之前。我在酒吧里遇见了这位小年。我们比较谈得来。”
“我特别想看您喝酒的样子。”
“可惜现在已经晚了,要不然我倒可以让你见识一下。”
“黑石的妈妈怎样了?”
“应该说调整得比较好了。在黑石的影响下,她也开始读小说了。”
“黑石真棒!要是哪位姑娘嫁给他,一定会幸福。”
“我也觉得他最应该成家。小桑有合适的人帮他介绍吗?”
“暂时还没有。本来想介绍一位,她很漂亮,但她坚决不接受我的介绍。”
“为什么呢?黑石这样的青年,不是可以经常遇到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小桑愤愤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也可以说他们什么都没想,只是享受着相伴而行的愉快。对于小桑来说,仪叔是她最愿意相伴的人,既是长辈又是最好的朋友,比她的父母更为知心的人。她同他在一块永远不会厌烦,只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一直激励着小桑上进。他们快走到护城河了,仪叔说他们该回家了。于是两人掉转头往回走。
“仪叔,我想问您一件事,您答应我不生气我才说。”小桑开口了。
“我当然不生气,因为是小桑在问我。”
“一年多之前您去酒吧,您为什么去酒吧?您与那位小年谈论一些什么?”
“啊——是这样的,那时我有些私人的事令我不太愉快,就想去酒吧放松一下,可是在那里我遇见了小年。当时他已喝高了,不过还没全醉。他抓住我的衣袖不停地诉说,说自己不想活了。那天夜里我和小年在一块待了很长时间。分手时,我的私人事务给我带来的不愉快已经大大减轻了。我没喝成酒,却让自己恢复了正常。”
小桑觉得仪叔的这些话信息量很大,可是她又不便询问他。于是她沉默了。她暗想,却原来仪叔也会有战胜不了忧郁情绪的时候啊,那一定是一种非常沉重的忧郁吧。一直到他俩开始上楼了,小桑才说:“仪叔啊,我时常幻想自己能为您分忧解愁呢。”
“谢谢你,小桑。可是我基本上没有什么忧愁啊。”
他俩在三楼互道了晚安。
小桑在日志上写道:“去酒吧消愁解闷!那时发生过什么事?”
仪叔的事对小桑震动太大了,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她一直在猜测……也许同那位内心复杂的美女有关?但小桑本能地感到应该不是这件事。上次她碰见他俩时,仪叔的态度是很坦然的。那么他还有什么烦恼?他提前退了休,过着潇洒的晚年生活,沉迷于阅读。据小桑了解,受他影响的年轻人至少有七八个,他们全都由衷地敬佩他。尤其是如亲生儿子一般的黑石,应是他的最大安慰。还有黑石的妈妈,现在死心塌地地重又爱上了他。小桑自言自语道:“如果有一天我能解开仪叔生活中的谜,我就会具有像李海那样一双侦探的眼睛了。不,不能。这正是我的短处。”
她拿出那本书,翻到晚间读过的地方,有两句对话跳了出来:
“我们找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找我们。”
“风里面有它们的气味,它们从未离开过我们。”
她喜欢这两句对话,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为了仪叔吐露出来的那个谜?仪叔的心思太深藏不露了,她小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再有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还是睡觉吧。她数着数字,数了好久,终于入睡了。可是她睡得很不安,老听到自己在说话。因为忘了拉窗帘,她于蒙眬中看见一团白光,那光晕很温暖,给予她某种自信。她觉得自己就要弄清某件熟悉的事了,那么亲切,那么一目了然……“您好,久违了啊,我为什么一直没有认出您?”她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
小桑实现了在飞机上读书的愿望。店长奖励她,让她坐商务舱。商务舱比起经济舱来座位宽多了!她一上飞机就打开了那本书,生怕浪费了时间。她的座位靠窗,她一边看着那些云山雾海,一边沉入小说的境界。隔一会儿她就在心里发出呼喊:“多么享受啊!”在高空,似乎就连仪叔这样的谜中之谜的解开都有了希望,但小桑还是不敢下任何结论。小说中写到一位单身妈妈和一位中年飞行员的爱情,曲曲折折的,最后是单身妈妈选择了放弃。她的放弃一点都不悲痛伤感,她像获得了自由的鸟儿一样去寻找新的目标——也许是某种爱好,也许是提升自身能力的修炼,也许竟是等待新一轮的爱情来到……莫非仪叔也在等?谁是他的对象?莫非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娶黑石的妈妈?小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觉得他不应该娶黑石的妈妈。可是如果黑石的妈妈知道了仪叔另有对象,她会多么失望啊!
两个小时的航程过去了,小桑还没过足瘾呢。店长委托她来惠城订购绣品,她是去看样品的。她坐出租车到了泰山旅馆。旅馆是中高档的,楼层特别高,她订的房间在三十五楼。她之所以将房间订在高层,是为了能在城市的上空读书。
小桑梳洗了一番,拿着她的小包下楼去找地方吃饭。她听说惠城的餐饮业很不错,想去尝试一下地方菜。
她来到了餐饮一条街。这条麻石街很宽,两旁全是餐馆。
她进了一家本地菜馆,点了酸菜鱼和腌鸭子。她一下子胃口大开,吃得额头上流汗了。服务生劝她喝一点本地酒,说可以消除旅途疲劳。那酒度数不高,但不知为什么,小桑喝了几口就有了醉意。她听见女服务生指着窗外的高楼对她说:“瞧,那就是您的房间,那么高……我真没想到您会住得那么高。这个旅馆的名字就是‘高’的意思啊,是‘H’对不对?如果突然停电,您的爱人怎么爬得上去?”
小桑眼神迷离,看着那怪物般的高楼,发现这楼的形状像一个三脚架,站立在闹市中心。那些窗户居然都是黑黑的,难道里面没有房客?她低声说道:“不要担心,我没有爱人。”
“没有爱人?”服务生兴奋地拍了一下手,“父母总有的吧?”
“有的。他们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
“哈,您有福气啊,一个人潇潇洒洒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服务生离开后,小桑忍不住又喝了两大口酒——她突然很想体验仪叔在酒吧的境界。她伸着脖子仔细辨认那栋楼里自己的房间。可是徒劳,那些窗户成了黑乎乎的一片。难道真的停电了吗?小桑想起了远方的父母和弟弟。平时她很少想到他们,但此刻,因为这种奇怪的酒,她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们每个人的脸,他们都弯着腰在家中的地板上摸索……小桑伏在桌上哭起来了。
“桑小姐!桑小姐!”那服务生摇着她说,“有人给您来电话了。”
她被服务生拉着去接电话。她拿起话筒,居然是小麻!
“小桑——”小麻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音,“我进入到那本书当中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桑颤抖着,手中话筒差点掉到了地上。
“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我刚下班。”
“见鬼,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我是从情敌那里找到你的行踪的。”
“情敌?”小桑完全清醒过来了,“谁?总不会是黑石吧?别开玩笑!”
电话的那头爆发出狂笑。小麻说了一句:“你万万想不到!”就挂上了电话。
小桑付了账,慢慢地回旅馆。暖风吹着她的脸颊,她感到思路额外清晰。她想,谁会知道她的行踪?店长知道她来惠城,但并不知道具体的航班和旅馆。莫非是仪叔?小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仪叔的确问她要过停留的旅馆地址,还记录在小本子上面了。也许小麻对这附近的几条街十分熟悉……可是将仪叔说成她的“情敌”,这是指的什么?从表面上看,似乎小麻在开玩笑,说自己爱小桑,而她又认为仪叔也爱小桑,所以是她的情敌。小麻在胡说八道!怎么可以这样去说一位老人?尽管确定了小麻是在开玩笑,小桑还是有点神情恍惚。仪叔会爱上小桑吗?不,不可能。小桑从未想过这个奇怪的问题,因为从多年前她与仪叔相识时(那时他还不太老)起,她与他的关系就定位了,他是她最挚爱的一位叔叔,比父母还要亲近的人,甚至可说是灵魂伴侣。她就住在他的楼上,多么幸运。爱?她的确爱仪叔,仪叔也爱她(一想到这点小桑就激动),可并不是小麻理解的那种爱。她记起自己带小麻去过仪叔的书房几次,每次她都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她是在发呆还是在沉思。仪叔也喜欢小麻,对她说小麻“天赋不低”。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小麻自己看上了仪叔,所以小桑一离开,她就去找他了,还借口是要同小桑通电话?唉唉,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吧。看来喝酒影响判断啊。
旅馆黑乎乎的,外面站了一排人,果然停电了啊。她上不了楼了。
“请问您是桑女士吗?”一位青年男子走上前来问她。
“是啊。请问您——”
“我是您的书友费的朋友。我在这里的公司工作。费让我带您去这里的‘海盗’电影院看电影。您瞧,旅馆的电一时来不了,我们还不如现在离开为好。”
“好。太感谢您了。我们这就走吧。”
令小桑意外的是,其他地方全是亮堂堂的,只有这栋高楼停电。小桑问这位姓宁的男子,为什么只有旅馆停电?宁告诉小桑说,泰山旅馆就是这样的,大概是为了锻炼客人们的意志吧。小桑听了很纳闷,可又不好老问。
他俩在亮堂堂的大街上走了不久,“海盗”电影院就到了。他们要看的电影是由一部日本推理小说改编的,那部小说很合小桑的心意,她不由得心里充满了对费的感激。
电影非常好,比小说更紧张。小桑从头到尾沉浸在那些情节中,将先前的烦恼完全抛开了。看完电影出来,小桑问宁怎么找到自己的,宁说这是个秘密。然后他一挥手,说:“您瞧,来电了!”旅馆确实来电了。
小桑回到她的房间,坐下来喝了一杯茶。她走到窗前去看夜景。这个城市的夜景很美。奇怪的是,她往窗前一站,那些霓虹灯和亮堂堂的窗户就相继朝她涌过来,一直涌到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才停住。每一大片灯光的里面都是黑乎乎的巨型建筑的影子,这些影子似乎在威胁她。小桑在慌乱中后退,一直退到了床边,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走过去,拉上了窗帘。她想,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可是在她的城市,被她撇在身后的那些事物也跟随她来了,就像这些灯光里的影子建筑一样。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啊,不要管它们,还是读书吧。
她拿出那本书,躺在床上开始读起来。而她本来是计划坐在窗前,在城市的夜景中读书的。现在,并没有看窗外,她也感到那些建筑物在对她虎视眈眈。她又觉得,那都是她心里面的东西,是一些她从未真正解开过的谜……
此刻她在读的这一章正好也是关于一次旅行的。是一位中年人去旅行,这个人将他的旅行称之为“一生中最长的一次旅行”。他来到了城墙上面,往下一看,看见了护城河。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预感,觉得这条河是他越不过去的障碍。他连忙从城墙上下来了。回到城里,他在街边的露天餐厅吃饭。有一个面孔很熟的人凑近他仔细地打量了他,然后问道:“这是您一生中最长的旅行吗?下一站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还没决定呢。这可是一件大事。”他回答说。
那人郑重地点了点头,似乎表示赞同,然后离开了。
小桑读到这里时,产生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却原来她一直在围绕一个中心来来回回地走,却从来没有进入那个中心。在那家餐馆喝酒后,她稍微接近了那个中心,当时她心里害怕,所以哭了。她真是没出息啊。她听见自己在说:“最长的一次旅行要开始了。”她被自己的声音迷住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读。
读着读着,她变得迷迷糊糊了,也许她是太累了吧。不过她还是睡不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离奇,又多么令她激动啊。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她努力想回忆,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她觉得那应该是一件好事,她可以等着瞧。
小桑出差回来了。她在店里吃中饭时,小麻悠悠晃晃地走向了她。
“你是从仪叔那里要的我的地址吧?”小桑问。
“对。我骗他说我有急事要找你……其实我是想证实一下,看看仪叔到底有没有小桑的地址。唉,他果然有。”小麻垂下了头。
“小麻,你爱上了仪叔?”小桑压低了声音说。
小麻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耳语般地说:“小桑,你把他让给我吧。你有那么多人喜欢,就把这一位让给我吧。”
小桑恼怒地看着这位朋友加同事,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麻,你误会了。仪叔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并不是你所设想的那种关系。”
“那么,我还有机会?却原来你不爱仪叔!老天爷,我要晕过去了!”
“我不会再对你说什么了。你好自为之吧。”
小桑一个人走出餐厅,没有回头看小麻一眼。她感到气急败坏。
那天晚上,小桑没有打开那本小说,却躺到床上去了。但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老在想仪叔和小麻的关系。她从心底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她只是不习惯小麻用这种俗气的方式来告诉她。亲爱的仪叔,终于有人喜欢他了,而且这个人是她的密友!多么美好!小麻真是不一般!也许她从第一次见到仪叔就喜欢上了他。仪叔不动声色,但女孩们应该特别喜欢这一点。她自己没想到这上面去,是因为她同他太熟稔了,从一开始就是那种父女一般的、亲切的关系。她没有小麻那种巨大的好奇心……想到这里,她不再在心里责怪小麻了。但隐隐约约地,她还是感到有一点失落。为什么呢?因为多年里头,仪叔没有爱上自己,却在这个时候爱上了自己的女友?但是仪叔真的爱小麻吗?应该有这种可能,他不是将自己的地址告诉她了吗?不过告诉地址就说明他对她有那种感情吗?小麻不是骗他说有急事要找小桑吗?小桑想象这两位在一块时有可能发生的情景,想得入了迷。她觉得自己确实不像小麻那么能吸引异性。但如果小麻只是一厢情愿呢?那样的话,小桑觉得自己也许能帮她的忙。毕竟,如果一位女孩狂热地爱他,仪叔应该不会毫不动心。“我没有爱人。”小桑记起自己在餐馆里对服务生说过这话。在回忆中,这话显得有点凄凉。不过人在回忆时总是神经过敏的。
中午在店里吃饭时,小桑装作气鼓鼓的样子坐在那里。这时小麻又涎着脸凑到她面前来了。她胆怯地望着小桑,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小桑,对不起,我知道他是你最看重的人。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吧,不要放在心上,好吗,小桑?你答应我吧。”
小桑扑哧一笑,说:“你这个鬼东西!你要是说黑石,我不会生气。可仪叔是能乱说的吗?”
“我该死,小桑!我的确爱仪叔,昨夜我又梦到他了。”
“你这么疯,他不被你弄晕了才怪!”
“好小桑,你教我一手吧,我该如何样追求仪叔?”
“如何追求?我怎么知道?啊?你爱读书,这不是现成的借口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小麻跳起来走出了餐厅,她兴奋得不知所以。小桑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想,看样子仪叔还没有爱上她,但他很可能抵挡不住小麻的猛烈攻势。
“寒马,最近同费的恋情进展如何?”小桑开玩笑似的问。
“我快结婚了,小桑姐。”寒马说,“因为他,我提前开始练习写小说了。这不就是结婚的最大理由吗?您什么时候结婚?”
“我?可是我还没有爱人呢。”小桑脸都有点红了。
“怎么没有啊,大家都看出来了。哈哈,小桑姐……”
“看出了什么?不要乱说啊。”小桑有点不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小桑姐!我因为自己要结婚了,就以为您也要结婚了。看来我是神经过敏了。您可别生气,您是我最亲爱的姐姐。”
回家的路上小桑一直在想,今天有两个人向她道过歉了。难道她真的有那么古板吗?还是她同大家看问题的方式都不同?她们俩,一个以为她爱仪叔,一个以为她爱黑石。可事实是,没有这回事。她也没有看出这两个人爱自己。旁人却似乎看出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坐在公交车上,她的脑袋里乱哄哄的,简直要爆炸了。不过她还是希望小麻能追到仪叔,那也许是仪叔一生中的幸福。这位纯洁的女孩是一团火……
公交车在等红绿灯时,她突然发现黑石在人行道上走。
“黑石!黑石——”她叫道。
黑石对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在前面那一站下车。
小桑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了,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奇。
“黑石,我好久没见到您了,倒还真有些想念您呢。”小桑调侃地说道。
“我也想念小桑啊。刚才我正在想,哪天要请小桑去‘情趣’咖啡馆喝咖啡。忽然您就出现了。真是奇怪。哈!”
小桑看着他喜出望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一点点疑惑。不过她很快打消了疑惑。
咖啡馆里这个时候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位顾客。黑石同服务生耳语了一阵,店堂里那些灯就亮起来了。他俩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可以看见街上的行人。
“黑石,这是‘情趣’咖啡馆,您将它变成普通咖啡店了。”小桑笑着说。
“我是不是太守旧?我觉得,也许您喜欢这样。”
黑石说话时看着小桑的眼睛,小桑感到心里充满了欢乐。
“您的妈妈,现在好吗?”
“好,好!谢谢您。其实啊,我感激我妈妈,她让我懂得了爱情……”
“黑石,您是最棒的!”小桑朝他竖起大拇指。
“您真这样认为吗,小桑?”黑石眼里闪过一丝忧郁。
“我说的是心里话,黑石。像我这种人同您没法比。我这次一个人出差到惠城,一个人坐在那里喝了点酒,突然觉得自己很差劲,就哭起来了。唉,黑石,您瞧,我在向您说这种事,真不像话。”小桑一说完就对自己的兴奋觉得诧异了。
他们的咖啡来了,一人一大杯。小桑觉得这次的咖啡比以前的都要好,简直令人销魂!她都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劲地喝着咖啡。
“这个老板是我妈妈的同事。”黑石微笑着说,“听到您刚才说的事,我很吃惊。我总觉得像小桑这样的女孩,恐怕只有仪叔能同她心灵相通吧。我的段位还太低。不过我喜欢听您说话,您太不一般了。我俩虽然是同学,这些年里头您已经远远地走在我的前面,我赶也赶不上。”
黑石说话时,小桑看着他,心里想,黑石成长为一位能体会别人的心思的男子汉了,所以他说他要感激他的妈妈。是他妈妈无意中给他创造了这样一个环境……
“您什么时候同仪叔相识的啊?”小桑问。
“大概二十年前吧。”
“哈,比我还早八年!这难道是巧合?我和黑石,在不同的时间同一位我们最敬爱的长辈相识——”
“可是我并不将仪叔完全看成长辈。您也一样,对吧?”
小桑仔细想了想,回答说:“有的时候,确实如此。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最亲爱的人。”
“当然没有关系。”黑石说这句话时显得有一点点不自然。
“您很少去仪叔家——我一次都没碰见您,为什么呢?”小桑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好像是顺理成章一样,我和仪叔一直在这个咖啡馆见面。不过我们是坐在柜台后面的房间里。有一次我还在那里看见了您和您的朋友呢。”
“啊,你们真神秘啊。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非常复杂了。有点接近我们正在读的那本书了。”小桑瞪大了双眼。
“我们读书,是因为我们想读我们自己啊。小桑,我觉得,您的感觉比我好多了,那么敏锐,那么有层次……”
“不对不对!”小桑打断他,“感觉好的那个人应该是您!同您比起来,我就是个粗人。多亏了仪叔容忍我,我才没有继续粗陋下去。刚才我不是告诉您我喝了酒哭泣的事吗?当时我就是感到自己太粗糙了,太幼稚了。”
黑石的眼睛一下子闪出一种明亮的光,就像小桑在“鸽子”书吧里见过的一样。小桑心头一热,兴奋起来了。
“您刚才说,我们想读我们自己,您说得真好!自从我遇到您以来,自从我们在‘鸽子’书吧里讨论这本伟大的书以来,自从我们发现我们俩都是仪叔亲爱的人以来……我说到哪里了?我是不是有点语无伦次?啊?”
“小桑,我太喜欢听您说话了。”黑石由衷地叹道。
“其实啊,并不是我说得有多么好,是您生着非同凡响的耳朵,您将我表达不出来的那些话都听进去了。”
“让我们相互吹捧吧。”黑石高兴地说。
小桑的目光扫过店堂,她想找那只豹。黑石告诉她说,那只豹从来不在灯光下出现。小桑听了迷惑地眨眼。
“我觉得它几乎快要进化成人类了。”黑石小声说,“它就像我们,对吧?有时候,店堂里没点灯时,它在黑地里走,我听见它在哭。”
“黑石,我有很多事要问您。”
“问吧问吧。”
“我现在不问,留着以后问,来日方长。我们以后要更多地见面,您同意吗?”
“我也想这样。可是我又觉得,见面多了您就会对我感到厌烦了。毕竟,我没有仪叔那份修养。我们同学时,您从来没注意过我……”
“可那时您也没注意我呀。那时我们都是小孩子,谁也不关注。”
“并不是那样。我还是很关注您的。”
“咦?”
“我说的是实话。”
小桑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她觉得城市在此刻特别美。黑石一直将她送到离家几步远的地方。她邀黑石去仪叔家,可黑石拒绝了,说还要回公司加会儿班。他还说他今天和小桑谈了这么多话,这让他快乐极了。黑石说完就转身赶公交车去了。
除了满足感,小桑心底还隐隐地有种激动。原来黑石也盼着同她见面。可他为什么那么拘谨,那么放不开?难道她和他之间有障碍,导致他们不能密切交往?此刻她忽然记起了小麻所说的关于黑石的话。她当时说黑石用爱慕的眼光看小桑。这个小麻情商特别高,不过她的话不能全信……黑石总是若即若离,但每一次小桑同他在一块都感到特别舒适,甚至有——激情。他真是一位难得的朋友啊。是不是男女朋友又有什么要紧?小麻太喜欢大惊小怪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哈,仪叔已经睡了。小桑不由得想,仪叔要是听到了她和黑石的谈话就好了,他们俩是那样地爱他,崇敬他!这种关系应该在世上是不多见的。小桑又想,也许黑石同仪叔的关系比她同仪叔的关系更深、更亲密,毕竟,黑石的妈妈是仪叔过去的情人啊。这样一想,她就隐隐约约地对黑石有一丝嫉妒,她又为自己的这种嫉妒感到好笑。经过仪叔的门前时,她突然做出一个动作,这就是将耳朵贴到那张门上。她好像听见房里有人在踱步,于是连忙将身体闪开了。她一边上楼一边捂着嘴笑,自言自语道:“疯了,真是疯了。”
她一进自家房门就倒在床上笑了个够。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她生活中这两位了不起的、喜爱她的男子啊。她已经不是年轻姑娘了,可是却有两位情趣很好的男子毫不含糊地喜爱她。他们对她的评价常超出了她的期望。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啊!这说明她还不那么糟糕……就在昨天,她给爸爸妈妈和她弟弟打了电话,他们都爱她,想念她。是啊,一个人,如果他全身心地投入文学,那么再怎么糟糕也不会到了没救的地步吧。她生活中不是有这么多的支撑吗?就说这位黑石老同学吧,目前虽然他还没有爱上自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而她自己,也许有一天就对他超出了喜爱的界限,发展出另一种感情……想到这里,小桑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说出了声:“我不是在做白日梦吧?”
小桑在入梦前被两位男子对她的情感包围着,感到无比惬意。《××××》这本书里的一句话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我知道您总是在那里的——在我常去的小树林边上。可您为什么不过来呢?您一次也没有……有什么东西拦住了您。”
现在,小桑终于对自己满意了。她决定继续探索——在书中,也在生活中。这些美丽的谜,她愿为它们耗尽她的青春。本来她快入梦了,忽然又想起了小麻对仪叔的爱。多么可爱的女孩,仪叔要是能爱她该有多好。这事会如何发展?她心里为女友捏了一把汗。想到这里,她终于累了,于是坠入了梦乡。
小桑拿到了年度最高奖金。店长祝贺她,还对大家说:“小桑从不让人失望。会读书的人就会工作!”
在店里吃晚饭时,小麻立刻就跑到她身边来了。
“小桑得到这么多钱,必须请客。”她说。
小桑想请她去吃海鲜,但小麻说宁愿还是去“情趣”咖啡馆。于是小桑明白了,女友有很多心里话要向她诉说,并且要立刻倾诉。
仍然是漆黑的、清凉的环境。小桑没将黑石请她来这里的事告诉小麻,她担心小麻知道了又会乱闹。她俩刚一坐下,花豹就来了。它站立着,将两条前腿放在桌上,准备倾听闺蜜们的心声。
“小麻,最近收获一定很大吧?”
“嗯,收获是不小,可都是学业上的。我拜访了仪叔两次,都是去请教读小说的诀窍。仪叔谈得真好,他是个热情奔放的人。我不是指那种外露的热情奔放——我不会形容。”
小麻说话时,小桑感到她比从前沉稳了好多,而且她的直觉很准确。她说“可都是学业上的”,难道仪叔还没有任何表示?小桑熟悉小麻的性情,既然她去了仪叔家两次,她一定将自己对他的爱慕传达给他了。小桑不知道要对女友说些什么,既不知道如何给她出主意,也不知道要不要鼓励她。对于仪叔这样的人,好像这些都不适合。可是小麻也不要她出主意或鼓励她,她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邀小桑来这里,就只是为了沉浸在同仪叔有关的氛围之中。她压低了声音谈论小说,也谈论她对仪叔的印象。
“那么你考虑过今后的发展没有呢?”小桑说,有意省略了“你们”两个字。
“没有。我不考虑那种事。我爱这位叔叔。”
“小麻,我觉得你真是一夜之间就成熟起来了啊!”小桑惊叹道。
“因为有你和仪叔这样的教练嘛!虽然他还没有爱上我,但我在他身旁有种幸福感。这是我同以前那些男友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
这时那只花豹将脖子紧贴桌面,发出奇怪的声音。小桑记起了黑石说过的话。难道它在哭?当真的爱情降临时,人就会哭吗?她在惠城的饭店里哭过一次,那一次,是因为什么?
“小桑,我要像你就好了。”小麻说,一边抚摸着花豹。
“像我有什么好?没人爱我,我也没爱上什么人。我倒是羡慕你。”
“当我坐在仪叔书房里时——那真是个天堂般的地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如果我是小桑,仪叔就会爱上我了。你别生气,我只是告诉你我的直觉。”
“你是个通灵的女孩……”
小桑说了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她有点冲动,不光是为小麻惹人喜爱的性格。她想,当她从这咖啡馆回到家时,如果再遇到仪叔,她会不会有什么异样?唉,小麻小麻,你是什么样的精灵啊。她在惠城接到小麻电话的情景历历在目。
“其实啊,我对仪叔的爱里有一部分也是对小桑的爱。我听过你们的对话,从心里向往那种境界。好多年里头,我一直糊里糊涂地生活。”
“我也是糊里糊涂。”小桑说,“不过我最近已经下决心要改变。小麻,我不能给你建议,我知道你也不需要了。让我们认真地生活吧。”
“哈哈,你这么严肃,几乎成了小说里的人物了。”
“我们本来就生活在小说里嘛。”
同小麻告别后往家里走时,小桑的心情渐渐明朗了。“我当然可以坦然面对!”她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道。突然,在惠城时的那种不明的忧郁烟消云散了。她觉得这一次,是小麻启发了她。小麻比她更善于深入人的情感。不过仍然,她不认为仪叔对她的感情里有爱情的成分。就在早一晌,他还建议她和黑石同他一块去幽静的公园里划船,畅谈文学呢。
仪叔的窗户黑洞洞的,他已经休息了,他不经常熬夜,因为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了。小桑想,几乎她生活中的所有亮色都是仪叔带给她的啊,尤其是最近,她经历了这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每一件都与仪叔相关。
读到这本书的后半部,小桑感到有一些线索已经显露出来了。但是她又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力不从心,不知道如何准确地将那些线索同她的情感联系起来。她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地挨近一种也许是惊心动魄的境界。多么好啊。认真地生活就会有幸福……难道不是吗?到目前为止,她不是还在按部就班地发展自己吗?
“边姨,您的眼睛真美。”
“我一直想看见那个东西,现在终于——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您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您想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