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们及父母 07

小桑和黑石还没能确定去海上旅行的日子,可是她却要进行另一趟旅行了。她要回北方老家去探望父母和弟弟一家。自从上一次探亲,已经过去四年了,小桑觉得太对不起父母了。尤其是受到黑石的感染,她心里更加惭愧了。

动身前的一天,她同黑石在河边的那张木椅上坐了很久。现在他们之间的来往比以前频繁,每个星期都见面。小桑这次的探亲假是两个月,这对于两人来说都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小桑想出了一个主意,这就是他们可以通信。她想,黑石总会在信中流露出一些信息吧,不论那信息是好的还是坏的。

“我向您说了那么多我妈妈的情况,您也说说您的父母吧。”黑石说。

“他们是很朴素、很单纯的一对。他们一直爱我。可是我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不再需要他们的呵护了,我就有些忽略他们了。您瞧我多么自私。”

“他们对小桑很放心,知道您在外乡过得很好,正在尽情地生活,他们担心自己的唠叨会打扰您。”

“也许吧,也许吧。但我确实太不像话。”

“没关系的。您现在不是正要去看他们吗?见到您,二老一定脸上笑开了花。我在念大学时就设想过小桑的家庭,我觉得您的家庭一定是充满了温情的。”

“我的父母是做地质勘探工作的,那个时候他们还没回京城呢,您就能凭空设想出我的家庭氛围,您真是个幻想家!”

“我们男孩在踢球,您坐在操场边上读书,我至今记得那个画面。”

“黑石,您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事情。”

“我在想,也许等到您回来时,如果您还没变卦,我们就能去海上旅行了。”

“我觉得最可能变卦的人应该是黑石。让我们等着瞧吧。”

在河边,一艘轮渡靠岸了,那汽笛声竟使得小桑眼里盈满了泪水。“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干燥了?”她在心里说。

“我去过京城好几次,我父亲的新家就在那边,我还有个可爱的妹妹。”黑石说。

“您不恨您的父亲吗?”

“小的时候有一点,后来就改变了。”

“因为后来您遇到了另一位父亲,”小桑替他说完,“他是所有的父亲当中最出色的。”

黑石没说话,只是赞赏地望着小桑。

“您瞧,人们就是这样相互支撑,携手走过来了。”小桑继续说,“我常想,学会了阅读文学,是我一生中的转折点,好像忽然一下变成了一名新人。”

“可是您在我眼中一直是新人,我才是旧人。您还记得那一天吗?那天我打算去邀您来‘鸽子’书吧,可又担心您会拒绝,我紧张得腿发软,表面上还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您真好,马上就答应我了。”黑石在回忆。

“那时您一定从仪叔那里听说了关于我的很多事吧?不,我不想追问您。在那个时候,我对黑石还一无所知呢。可以说,我在明处,您在暗处。哈哈。”

“小桑真大方。我最喜欢您的这种坦然。”

“您是说我俩的性情正好相反?”

“也不尽然吧。”黑石也笑了起来。

虽然双方还没完全弄清对方的底细,但河边的这次长谈让两颗年轻的心贴近了。两人都很亢奋,虽然也很克制。

“如果我们去海上,我就要带上《××××》这本书,因为是这本伟大的书让我们相识的。书中的内容让我神魂颠倒。”小桑冲动地说。

“我也有同样的设想。我们谈论过关于网的事,现在我们进入它里面了,我们感到振奋,因为我们有一定的对自身的把握。这就是那天所谈到的我们既不同于歌德的《浮士德》,也不同于罗伯特·穆齐尔笔下的人物的观点,对吧?”

“正是这样。黑石,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不会因为自己投入生活就变成颓废派。那样的话就辜负了仪叔的期望,也辜负了这本伟大的小说。现在,哈,我要离开蒙城,去京城了。我已经习惯了待在蒙城,每天都过得这么紧凑:工作,阅读,朋友,我一点伤感的机会都没有,我每天都在往前赶。我们已经认识——我是指重新认识——六个月了吧?多么奇怪的感觉!我们又快一同老了一岁了。”

当小桑说这些话时,她发现黑石的表情似乎有点沉痛。当然也可能是她的幻觉吧。她这样想。在远处,又一船坐轮渡的人下船了,他们走得很快,因为他们都急于去投入生活。在平时,小桑也同他们一样。可是突然,她面临一种久违了的体验,这就是去探亲度假。面对着黑石,她心里出现了一块空白。离开此地两个月,这里一定会有一些事情发生,那会是什么事呢?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我真想取消这次探亲。”她冲口而出。

“为什么取消?这对您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啊。您瞧,您还没动身,我已经在考虑如何给您写信了。还有仪叔,他已经习惯了天天看见小桑。您在我们的生活中特别重要。可是您的父母、您的兄弟也很重要——我们必须忍耐一段没有小桑的空虚日子。两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小桑就回来了。”

“您太夸张了,黑石。您说‘空虚日子’,可是我觉得您一定会过得很充实。”

“您在这里时,是这样。”黑石低声说道。

小桑不再逼黑石了。她不愿自己显得很软弱。不就缺席两个月吗?如果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她知道这里照样会有书吧聚会;仪叔和小麻的关系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转折;黑石也许会遇到新的女友,或同某位女士旧情复燃……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但天塌不下来。

黑石看着小桑上公交车时显得有点不安,他的目光有点像小男孩。小桑一转身就坐到靠里面的座位上去了。

回到家中,看着已经整理好的行李,她心里变得很乱。她喝完一杯茶,强迫自己翻开《××××》这本书。书中的这个人坐在机舱里,飞机正飞越太平洋。这个人在想:“这并不是真空。”他和大地的联系照旧,一切意义仍停留在那一小块地方。小桑读到这里时就在记事本上写道:“拉开距离之后要认真地反思一下这一年的生活。”自从那一天在公交车上同黑石“邂逅”(其实根本就不是邂逅),后来他将她带往“鸽子”书吧,已经过去六个月了。这六个月里,她和他的关系曲曲折折地发展着,如今似乎已到了介乎好朋友和恋人之间的关系。进一步,也许会成为恋人;退一步,则仍是好朋友。不知为什么,因为这种模棱两可,小桑对自己不满。她一直感到主动权在黑石那方面,是他在抑制他们之间的情感进一步发展,有很多情况都证明了这一点。她有点委屈,又有点怨黑石。现在她要离开了,如果在这段时间里黑石的态度有了变化(她相信总会有变化的),情况就会慢慢地明了起来。但即使事实证明她的某种期望是一场空,小桑也相信自己不会被打垮。那只不过是显露出她和他之间本来就不合适罢了。至于仪叔认为他俩合适,那是因为仪叔是局外人,而且他深爱她和黑石。但如果黑石的态度朝好的方面转变呢?那她也得慢慢观察,不要被冲昏了头脑……她的思路又转到仪叔。自从小麻恋上仪叔之后,她去仪叔家的次数就减少了很多。仪叔待她仍然是那么亲切,或许他以为是黑石同她要好了,或是书吧的新朋友们占去了她的时间吧。可是小桑心里的失落感还是很大的,她多么想重温以前同仪叔的那种关系啊。现在既然仪叔有可能得到幸福,她小桑当然愿意做些牺牲。这也是对他以往的恩情的报答。再说小麻是那么可爱的女孩,她一定会给仪叔的生活增添欢乐。

小桑躺在床上想起这些事,意识到生活中的大转折快来了。很可能她这两个月的缺席,会让某个谜团露出答案。这样看来,她的缺席是件好事,会促使很多模糊的迹象显出它们的意义。在那次书吧聚会时她和黑石关于生活之网的谈论又一次浮现于脑海中。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暗处的、看不见的网的牵引,她欣然接受了这种牵引。她想,虽然她对黑石的私生活并不知情,但她感到黑石此刻也正同她处于同样的境况中。应该说,是阅读使两人的心贴近,阅读也于朦胧晦涩中给他们指出了出路。

小桑又一次来到了高空中,被她的飞行器抛在后面的是蒙城,前方目的地是京城。这次旅行令她百感交集,因为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当她翻开书本阅读时,她的心仍然留在蒙城,所以读出的全都是关于蒙城的感想。

蒙眬中看见仪叔从院子大门那里走过来,仪叔笑盈盈的,显得只有五十岁出头的样子。接着小麻也跟在他后面进来了,小麻的双颊像新鲜的苹果一样。

“小桑,我和小麻要结婚了。”仪叔对她说。

“啊,太好了,仪叔!我一直在盼这一天……”

小桑的声音哽咽了,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哭。

小麻走过来拥抱她,她俩就一齐哭起来了。

“你们这是……你们这是……”仪叔站在一旁尴尬地说。

小桑哭醒了,她用手往脸上摸了摸,真的有泪。空姐过来给她送柠檬茶。

小桑红着脸喝茶,一边在心里想:“我哭出了声没有?”

她对自己刚才情绪如此亢奋感到不解。难道她已临近爱情了吗?应该还没有,一点可靠的迹象都还没显示出来啊。她的个人生活到底是一团糟还是硕果累累?她不知道,也不想做出判断。昨天她在日志上写了要认真反思,那是什么样的反思?她可不想坐在家里进行什么反思,也许她想更专心地投入到那些网里面去。也许投入就是反思?对了,黑石那天的发言是这个意思!小桑眼前一亮,有了一些新的感想。她连忙找出笔记本,记下了她的感想。她打算下回去书吧发言时拓展她这方面的思路。她嘲弄地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已经离开了,但还像根本没离开一样。”她朝窗口下面一望,大片的平原已出现在视野里,她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小桑看见她的爸爸和妈妈伸着脖子在出口处张望,两人都比以前老了一点,也瘦了一点。四年已经过去了啊。

“爸!妈!”她大声叫喊。

“桑桑,桑桑……”

小桑的妈妈扑过来抱住她,爸爸则接过她手中的箱子。

小桑感到怀中的妈妈额外瘦小,于是眼眶变红了。

直到坐上班车,一家人才平静下来。小桑的妈妈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好像怕她会突然消失一样。好久好久,妈妈才挤出一句话:“桑桑,那边还好吧?”

“还好,妈妈,各方面都好。我还打算今后接你们过去住呢。”

小桑说完就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继而她又对自己说出的想法感到满意了。她是不是又进入到新的生活之网里面了?要勇敢些啊。

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回应小桑的提议。小桑知道他们对女儿有些生疏感了。

父母家里还是老样子,旧的家具,清洁的木地板,显得很随意又舒适。这是一套两居室,小桑要住的卧室放着她的箱子。床上的被单和被子是新的,拖鞋、浴衣、毛巾、出门用的手提包全是新的。小桑想,妈妈该有多么盼着这一天啊。但两位老人在她面前好像有点拘谨,有点为什么事迟疑不决似的。

“妈妈,庆庆还没回来吗?”小桑问。

“两夫妇上班还没回。小孩在幼儿园,晚上接回来。桑桑,你洗完澡休息一下吧,我和你爸到厨房忙着去。”

“不,妈妈,我晚上才洗澡。我也上厨房去吧。”

小小的厨房挤不下三个人,爸爸就到客厅里看报纸去了。

小桑坐在矮凳上帮着择菜、剥豌豆。妈妈在做紫菀羊肉。

“庆庆一家就在楼上住。媳妇纯是非常能干的女子,家务安排得有条有理。所以我和你爸现在每天无事可干。他每天上午与老同事去茶馆喝茶,我呢,就在家里,有时绣绣花,有时帮你侄女打毛衣。我不喜欢热闹。”

小桑听出来,妈妈的语气渗出一股寂寞感。小桑想,妈妈以前也是一名书迷,一有空就读小说。有时白天没时间就晚上读,一直读到深夜。妈妈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桑因为长期离家,也不知道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她心里头有点痛,也有点慌。

“妈妈,您现在还读小说吗?”

“早就不读了,没人和我聊文学。你爸爸什么书都不读,庆庆整天忙工作,回到家里晚上也是忙工作。唉。”

小桑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桑桑,你在车上时说要接我们去你那里住,我没有回应你,因为我觉得不合适。在这里我还能帮着照顾孙女,到了你那边我能干什么呢?只会妨碍你的个人生活。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婆子,家庭妇女,什么都不懂……”

“妈妈……”小桑眼里有了泪。

小桑赶紧岔开话题,问起侄女羊羊的情况。

“她很不错,做事有耐心,还能帮我穿针呢。等到下午你就可以看见她了,比你上次回家时结实多了。她马上要上小学了,性格像我,不像她爸妈,她也是个书虫,和我从前一样。”

只有说起孙女来,小桑的妈妈脸上才会出现笑容。

小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的书很多。有两个书架并排靠墙放着,里面全是妈妈的书。还有两个矮书架,里面装着儿童读物和儿童画册。小桑爱读书的习惯就是受妈妈的影响。那时妈妈和爸爸的工作地点不固定,但那两个书架总是跟随他们一块搬入新家。其实上一次她回家时,就发现妈妈的那两个书架不见了,那地方摆着两个陈列柜,里面放着妈妈自己绣的绣片。本来她想问妈妈关于原来的书架的事,但那时她刚结束了一段恋爱,满心都是烦恼,就把书架的事忘记了。

妈妈在厨房忙碌时,小桑凝视着妈妈的背影。她仿佛看见老人在黄昏的荒地里行走,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窄,天也越来越黑……“我是个罪人。”小桑想道。

中午坐下来吃饭时,爸爸的话很少,他以前就这样。他让小桑多吃肉,说小桑不够壮实。小桑同妈妈聊家常,他就闷头吃饭。直到饭吃完了,他才说:“小桑,你以前可是家里的宝贝啊。”

“爸,我知道您在心里责备我。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弥补一点我的过失。”

“不对不对,我怎么会责备你?你既然不愿休息,我下午同你两人去附近的体育公园走一走好吗?”

“好的,爸,我一直盼望同您谈话呢。”

小桑说了这句话之后心里就有点不安。

休息了一会儿,喝了茶,父女俩就一块下楼了。走在熟悉的居民区,小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遇见的几位老人的问候。

进了公园,在湖边的长椅上一块坐了下来,小桑的爸爸才开口说:“桑桑,你离开这几年里,你爸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啊。现在我很厌世,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以前工作时,我还是喜欢我的工作的。退休后我就成了废物了。我天天去茶馆,就是去见老同事,想找回一点过去工作时的感觉。但是我失望了。可是家里是我更不愿待的地方,你妈一点都不理解我,我呢,也不愿向她诉苦。虽然我们还住在一起,可早就貌合神离了。前不久她向我提出分居,你看我该不该答应她?”

“爸,我不了解情况,我再问问妈妈吧。”

“退休后不知道如何打发日子,心里空虚,两人就常吵架,慢慢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我和她性格都不好,是不是分开了反而好些?这事我也没把握。我这两年的确很厌世了,这是不是病?”

“爸,您对以前的专业还有没有兴趣?”

“我是提前退休,好几年了,早就丢光了,不可能再发生兴趣了。再说记忆力退化,现在看一张报纸都抓不住要领。你妈过去是个贤妻良母,可现在脾气大得吓人,越来越不能容忍我……好几次我都想搬出去租房自己住。”

小桑望着愁眉苦脸的爸爸,有种心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的爸爸,从前是位内心单纯的好爸爸,对于小桑的要求从来是有求必应。现在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如果他们真的分居,她爸说不定是最先出事的那一位。

那天夜里,在爸妈家中的床上,小桑一直挣扎到快黎明了才入睡。

第二天上午小桑很晚才醒来。她听见妈妈在厨房弄出的响声,就立刻跳起来跑进卫生间洗漱,然后穿好衣服去厨房帮忙。

“爸呢?”小桑问妈妈。

“还不是又去茶馆了,他在家里待不住。”

小桑的妈妈买了一只烤鸭,现在她要做一大锅汤。

“妈,您还爱不爱我爸?”

“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谈什么爱不爱,他不惹我生气就要谢天谢地了。”

“爸经常惹您生气啊?”

“我看见他就有气,他看我也不顺眼。他现在完全变了,不是从前你那个爸爸了,成了个冷血动物。所以我提出来分居。其实他也早想搬出去了。”

“我昨天同爸谈话,感觉他的精神不对。分居有可能出事啊。”

“他呀,吵起架来可有精神呢。我倒是被他气病过几次。我琢磨再要生病我就完蛋了,所以才提出分居的。”

“妈,几年不见,您和爸之间怎么生出了这种深仇大恨的啊?”

“不知道。他可能是因为无聊吧。我呢,对他越来越不耐烦了,常恨不得要破口大骂……”妈妈说到这里就压低了声音,凑近小桑问:“我们这是不是变态?”

小桑看见妈妈满脸愁容。她的思维在飞速转动。

“妈,我爸现在还有什么他喜欢的事吗?”

“我看没有吧。他现在什么都不喜欢,所以我说他冷血。唉,分居肯定要好些,不过让你这样一说,我也怕他出事。万一出了事,我还不被人骂死?没办法啊,只好两人同归于尽吧。”

“妈,我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您不再读小说了?那两书架的书到哪里去了?”

“读小说有什么用?现实同小说对比起来太悬殊,二者挂不上钩。是我自己将那些书卖到废品站去了。”

小桑看见妈妈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不由得很心疼她。

下午小桑的弟弟一家过来了。他们一家人似乎过得不错,看上去很健康。羊羊一来就到书架上去拿她的图画书,她缠着小桑要她讲那本《狮王的故事》。当小桑讲到凄惨的地方时,她就嘴巴一撇大哭起来。小桑立刻意识到小女孩是受过阅读训练的。于是在心里哀叹:妈妈啊妈妈。这时纯就将女儿带到父母的卧房里去了。现在只有弟弟和小桑坐在客厅里了。

“庆庆,你对爸妈两人的关系如何看?”小桑问。

“我不看好他俩的关系。前景黯淡啊。我今年送妈妈去过两次医院了。”

小桑沉默了。

“妈妈说分居,可是分居会要爸的命啊。他本来就话少,如果一个人搬出去,脑子还不坏掉?我也想帮他找点事做,可他年纪大了,又没技术,上哪去找工作?”

小桑想,却原来弟弟为家里操了这么多心!

“唉,听天由命吧。”庆庆长叹一声,目光变得呆滞了。

“庆庆,你寄我的那些茶叶,我那些朋友都特别爱喝。”小桑连忙转移了话题。

“哈哈,绿茶的茶庄只有那一家最好!”庆庆马上活跃起来,“现在茶庄老板已同我交朋友了。桑桑,家里这事,你想得出什么办法吗?你读书读得多。”

“让我慢慢想。天无绝人之路吧。”

“这些天我一直盼你回来。我知道只有桑桑遇事有主意。”庆庆佩服地说。

“你姐姐老了啊。”

“桑桑,这几年你遇到合意的人了吗?”

“怎么说呢,可能快有了吧。”

“祝贺桑桑!你快将他带回来啊。”

“可是我还没确定呢。”小桑脸上浮起微笑。

“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回非同以往了。”

“可能吧。但是家里现在这个样,给了我狠狠的一击啊。”

这时门那里一响,是他们的爸爸买东西回来了。他放下手里的购物袋,庆庆连忙跑过去将买回的东西归位。

“爸,你累不累?”小桑问他。

“不累。我身体还行,只是精神不太好。”

小桑想起爸爸勤劳的、老实巴交的一生,鼻子又有点发酸。

回家的第三天下午,小桑和她爸爸从公园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妈妈等在大门口。她手里举着一封信。小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

“桑桑,你的信!是从蒙城来的。”妈妈激动地说。

小桑接过信,放进手袋里。她一边同爸妈上楼一边想:“妈妈为什么这么激动?大概认为是我的男朋友写信来了吧。可见她一直在为我这个大龄女着急啊。”

坐在自己的卧房,小桑拆开了黑石给她的信。黑石的字像他这个人一样讨人喜欢:既老成又大方。

“我们刚一分手我就惦记着给您写信。”他写道,“现在您一定在家里过得非常惬意吧?但愿我这封信能给您的快乐生活锦上添花。

“昨天我去了‘鸽子’书吧,因为您没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起了您。费对您的评价尤其独特,他说您是蒙城读书界的‘花王’。哈哈!他还说只有寒马的写作可以同您的阅读媲美,你们两位是文学上最勇敢的人。费是我们当中目光最敏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了您的价值所在。我嘛,完全赞同我的这位好友的意见。

“实际上,我早就从仪叔那里获悉了您的文学观和鉴赏力。在我邀请您去书吧之前,有好几次我萌发了去找您的想法,但我又担心您会觉得我很乏味。就这样等了又等,直到有一天鼓起勇气去尾随您……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我表现得很差,对吧?

“我想告诉您,当大家在聚会里称赞小桑时,我竟然像他们在称赞我自己一样高兴!当时我在心里替您谢谢大家。

“关于我俩一块去海上旅行的计划,目前我正在密切地观察我自己的内心,我要对这件事考虑成熟,完全有了把握之后才会去实行。您瞧我多么迂腐。不管怎样,小桑都是我的终生的朋友。我记得我们在一块时发生的每一件小事,也记得您给予我的所有帮助。认识小桑后,我感到自己大大提升了,变好了。

“现在是深夜,我在房间里给您写信。从蒙城到京城的信走得很快,您过一天多一点就能收到。我想象着您读这封信的样子,心里特别高兴。 黑石”

小桑将黑石的信读了三遍,又将背面也检查了一下。

“这位黑石同学,真是滴水不漏啊。”她叹道。

然而她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了:是黑石在给她写信啊,而且让她知道了她最想知道的事。真贴心啊。小桑高兴地站起来,去厨房帮妈妈的忙。

“好朋友来信了?”妈妈问。

“是啊,是最好的朋友,男的。”

“会来当我的女婿吗?”

“还不知道呢,妈,您急也没用。我早就打定主意独身了。可是如果遇到我自己最最中意的人,我也会改主意的。”

“这位小伙子,桑桑刚到家,他的信就追来了。看样子挺喜欢桑桑的。”

“喜欢有很多种,喜欢一个人也不等于爱这个人。”

“唉,我们那个时代,哪有这么多区分。喜欢了也就爱了,就一块过日子了。”

“妈妈爱过我爸吗?”

“应该是爱过的吧。喜欢他老实,喜欢他勤劳。只一点不喜欢,就是他把钱看得太重。不过那个时候有你们,矛盾不太大。退休之后,他老是没安全感,担心自己和我会生病,要花钱治。所以他把每一分钱看得很要紧,生怕我乱花。你也看到了,他在管钱,每天亲自采购。如果我哪一天买了什么东西,他认为不该买,或者价钱太贵,他就要数落我一顿,还发脾气。所以桑桑,你找爱人千万别找吝啬鬼。要找不看重金钱的男子汉。”

“我爸也不完全是吝啬吧,您不是说他没有安全感吗?”

“嗯,他有些心理问题。可能也和退休了感到孤独有关。我们家他最喜欢的是桑桑,要不等你结婚了,让他同你去住?”

“这事需要筹划。再说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对象。您刚才说,爸最看重的是钱?这就是说,他对赚钱有兴趣。他以前在勘探队工资一直不低。让我朝这方面仔细想想。”

“桑桑遇事总想得出办法,所以你爸喜欢你啊。你回家,让我和你弟都看到希望了,要不这日子真难过。”

“我先在我们那边打听一下。另外我也要弄清我爸的意愿。”

“看来读小说还真有用啊,桑桑,你头脑这么清醒灵活,同读小说有关。”

“妈,您应该重拾书本,这样就不会同我爸吵了。”

“也许吧。我太走极端了,一冲动就把书全扔了。”

母女俩谈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小桑的爸爸从楼下上来了。

小桑的爸爸从邮箱拿回报纸,就坐在沙发上读起来。他没读多久就感到睡意沉沉的,头一歪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的报纸也掉在地上。

“你瞧你爸,他总是这样的。”小桑的妈妈轻轻地对小桑说。

小桑去房里拿了毯子替她爸盖上,没想到他立刻就醒来了。

“真舒服啊。我随时能睡,我睡觉很轻。”他解释道。

“爸,您夜里睡得好吗?”

“谈不上好,也不算太差,一夜总要醒来几次。醒来后一时睡不着,又没事可想的话,就会变得很悲观。桑桑回来这几天,我就睡得好些了。”

“那您干脆同我回蒙城得了,有我在身边您就睡得好,也不会悲观了。”

“有这个可能吗?”爸爸瞪着眼看着小桑问道。

“我努一下力试试看。我希望有一个长久的解决办法。总得试试。”

小桑看见她爸爸的眼睛里亮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暗淡了。她知道他对生活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干巴巴地说:“有个解决办法当然好。”

小桑暂时不想让她爸抱希望,因为她知道,对于她爸这种类型的人来说,被激起了希望后又让希望破灭是最危险的。

当天夜里小桑就拨通了店长的电话。但不凑巧的是店长出差去了,是她丈夫接的电话。他告诉小桑说店长要五天后才能回来。放下电话后,小桑叹了一口气,翻开了带来的那本书。书里面浮现着仪叔的面容。在这样的夜晚,小桑特别想念仪叔。如果是仪叔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他会如何做?小桑出神地想着一些可能性。

小桑不打算马上回黑石的信,因为家里乱糟糟的,她也不愿将这种情况告诉黑石。就让他认为自己正在享受家庭里的亲情的快乐吧。小桑苦笑了一声。她马上又提醒自己一定要振作精神来处理难题,像仪叔那样冷静。她读完了一章,从书里面读出的全是仪叔行事的风度。多么奇怪啊。

小桑睡到半夜醒来时,听到客厅里有响动。

她披上衣服摸黑来到客厅,看见她爸爸坐在沙发上。

“爸。”她唤道,挨着他坐下。

“桑桑。”她爸轻声回应。

“爸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就是高兴。”

小桑拉过她爸爸的手握着,又问他:“爸,您真的不怪我吗?”

“一点都不怪,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您告诉我,您愿意改变目前的生活吗?”

“当然愿意。可如何改变?我可不愿拖累桑桑。”

“让我们一齐来想办法吧。”

“桑桑有这份孝心老爸就心满意足了。好,才三点钟,我们都去睡个好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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