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死的宣言”几乎是最后的手段,现在这个计划宣告无效,也等于宣告一切计划无效。但“死”这个东西却实实在在靠近了。钱老师亮出空荡荡的药瓶。断药后,他时常头发晕,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精神很不好,血糖无疑在急速升高,并且无法控制,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血管在发生病变,微血管在发生病变,细胞在裂变、在死亡,他深信自己很快会死于器官衰竭。而孙老善呢,也会死于心肌梗死,或者大出血,或者中风,或者哮喘。总之,他们丧失记忆、丧失感情、丧失知觉,最后,会变得跟石头一样呆滞和麻木。这栋屋子里一种末日将至的气息在弥漫,但他们担心的东西在变。或者说,他们反而不担心死了。死也比这样提心吊胆的好,死也比脑子里长着一个巨大的问号解不开好,死也比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好,死更比一个月吃不到一点儿像样的食物好。只是一想到活着,还要活下去,就会有数不尽的担忧。担心突然之间忘记全部的事情,担心饥饿的感觉,担心说什么也没人听见,担心看不见,担心突然失去双腿,担心比现在更无依无靠,担心一切化为乌有,担心被雷劈死,担心大水一夜之间漫到门前——事实上长江水位下降太多,即使夏天进去大望岛也不需要过江涉水了。他们还担心天气突然变冷,因为他们没有毛衣和棉袄。一切实际生活难题都能成为担心的由头,甚至担心活太得久,因为越来越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不管怎么说,表面上大家还算正常,其实那个叫“正常”的一部分正一分一秒、紧锣密鼓地从身体里消失。

很快,形势又向坏的方面发展。首先,是钱老师拉了整夜的肚子,差点休克,喝了盐水,天快亮时才止住了。

孙老善一睁眼,看到几个老朋友,大为惊骇,他好像在梦里和坏人、恶龙还是痛苦的过去做了艰苦的斗争,这斗争使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幸亏还有本子。本子上有他自己的字迹,歪歪扭扭,但是他好歹能认出自己的字迹。他端着本子读出了声音:

如果有一天不记得老赵、老钱和老李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就问老赵。

他抬起头来看着三个人,因为,他不确定谁才是老赵。

钱老师让他再往前翻。他翻到了一页:平头、高个子,赤脚医生。这是在老赵名字旁边做好的标记。现在,他明白了谁是老赵。他向老赵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

你们为什么在我家?

我儿子呢?

早饭怎么还没烧好?

有没有买油条?

他们于是把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尽量轻描淡写,怕他会歇斯底里,怕他激动过度对心脏和血管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孙老善就像耳朵完全失去听力一样没有反应,老李帮他把助听器戴好,老赵又把讲过的话仔仔细细复述一遍,他仍然置若罔闻,不停地喊:小明,小明。他把头越过众人的缝隙向外探,似乎他呼喊的人快到近前来,向他解释一切。

可是小明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

这么多天,他们之间谈了许多话,尤其是真话,但是小明他一次也没有提过,大家都以为这一页翻过去了,可这天早上,他不停地喊着小明。他希望把小明喊到自己床前。

让他来,快,我要交代一些事。

什么事,你说吧,我记着呢。钱老师握着笔,等在一旁。

让他在部队里要听班长的话,早上比别人早起十分钟,吃饱了再多吃一口,坐车的时候坐中间位置,见到首长要敬礼、见到老百姓要像雷锋一样上前帮忙,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要诚实也要机智,要积极表现,也要回避危险,要肯吃苦,也要爱惜身体。他如此这般地交代。

钱老师装模作样地往本子上记。过了一会儿,孙老善如梦初醒般地说:

你们知不知道,小明已经不在了。

大伙点点头,似乎对孙老善记忆的丧失和瞬间恢复都能安之若素了。

你们只知道我信佛,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是烈属?

我们当然知道,小明去当兵,牺牲在了部队里。

小明不应该死。他说这话时,又换了表情——悲伤的、软弱的,想起自己被打垮了,也承认自己被打垮的表情。

小明是被我害死的。既然只有说真话才能摆脱这个魔咒,我就如实告诉你们。我不应该交代他努力牺牲学雷锋。那孩子比不得小林,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脑子一根筋。我想着让他当个兵锻炼锻炼,回来也好在村子里谋个什么事做做。哪里想到,他这个人太实诚,到部队去,他妈妈给他寄的花生芝麻糖,他拿出去给别人吃;别人训练跑十公里,他能跑二十公里。他那么努力,我在家还指望他能闯出一点儿名堂呢。

上面来人送信。我问儿子是怎么死的?他们说是因故殉亡。我说算不算牺牲?他们说不算,是意外。我问死了几个,他们说就他一个。后来才知道本来那天轮不到他,有一个战友看他好说话,让他顶一顶,那天任务重,回营的时候坐在车子里打瞌睡。车子在一个路口遇到一辆摩托车乱窜,司机急刹车的时候,小明的头磕到了车柱上。一车二十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撞到车柱上,杠到了颈椎。当时好好的,战友推了他一下,让他下车,他往地上一倒,人就没了。

他说完这些的时候,双手抱住了头,哎哟哎哟地叫唤,头疼得要炸开似的。钱老师一步上前,老孙,讲一讲他当兵走后门的事。

没走后门。哪里走了后门?他说完叫唤得更大声了。

快想一想,那一年耀祖高中毕业,他一心想当兵,早早报名,后来体检、政审都合格了,上面也通知他了,家里摆过酒席了,突然又来了一个通知,说不予录取。这是怎么回事呢?

钱老师这么一说,老赵想起来了,就是去年被抓去坐牢的耀祖?

不是他是谁!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本来想靠着当兵考军校,结果孙小明想当兵,上面就把名额给了小明。

不是小明想当兵。这些都是谣言。我家小明是老实孩子,成天受人欺负,不喜欢出门,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喜欢出远门。他妈妈帮他求签,签上也让他小心外出。都是我,是我想着儿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让他到部队锻炼锻炼,哪里想到害死了小明。

他蜷缩成一团,双手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

我一时冲动,鬼迷心窍。招兵工作都结束了,上面的领导要走了,我尽地主之谊,请武部长吃饭。哪里想到,聊着聊着,人家看到小明模样周正,人又老实,怂恿小明当兵。

我说了不合规矩啊,我说了小明怕出远门啊!可是人家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惦记着要还我个人情,就把耀祖的名字画掉了,让小明去。他们走了之后,小明他妈是一个劲地跟我吵,吵得我心烦。我说这么大的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改。我是替人家着想。第二天酒醒了,我也没有拉下这个脸去回绝人家。小明是被我拿棒子撵出门的。

我们倒是听说你为了小明能当上兵,请他们吃了三四顿饭。人家也是被你感动的。

胡说八道。我要是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都怪我脑子发热,脸皮又薄。第二天我老婆子是说去回绝他们。要不是我脸皮薄,怕得罪人,拦住了她,我儿子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丢掉性命。

要不是我非要小明当兵,家里怎么能搞得那么僵,搞得老婆子去了九华山呢。

他边唠叨边哭。看得出,时隔近三十年,他仍然记得清楚,不像有意说谎,再说此时说假话毫无意义了。

那个被你儿子顶替掉名额的高中生我认得。钱老师说,耀祖的名额无缘无故被顶了,没有当上兵,对他的打击很大。后来一直在外面打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不走运,七混八混,仍然穷困潦倒,前年发昏,给毒贩子跑腿被抓了现行,现在在坐牢,听说是无期徒刑。

孙老善看着钱老师,好像没有听懂似的,但是大家明白他听懂了。

你讲这个是什么意思?

也许咱们今天的处境跟过去这些事有关,老李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老李默默地点了点头。耀祖的事我也是刚刚听说,耀祖那孩子我记得,那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可怜人,一个想要过体面生活的人。我记得招兵结束那阵子,有一回我看到一个人经过我家门口,他一个星期瘦脱了形,裤子挂不住腰,我还以为是耀祖他爹。

你们什么意思,耀祖坐牢赖到我儿子头上?怪事一桩。我儿子早就不在了。他四十六岁了才进的牢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不错,我儿子初中毕业,耀祖高中毕业,可是我儿子更听话、更忠诚、更适合当兵,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儿子牺牲在部队上,耀祖却是一个毒贩子。

要是他那年当了兵,考了军校,说不定不至于混到四十多了还脑子发昏去贩毒。老赵也站到了钱老师一边。他说,当年耀祖被刷下来,耀祖妈妈又哭又闹,还说要上访。要不是没借到路费,说不定真去上访了。

这可是致命的帮腔。孙老善的脸颊抽搐起来,眉头拧成中国结状,脸色渐渐变成了紫色。他急于争辩,嘴唇急速地动,但是吐出来的话语却含糊不清。

我儿子死了,就算我走了后门,我儿子已经送了命,过了一会儿,孙老善平静了一些,我儿子死了,老婆出家了。这还不是报应吗?!死了不是最大的惩罚吗?你们还想我怎么样?瞧你们这些人,住在我家,到现在竟然这样跟我清算,你们还是人吗?

我们大多数时候是无辜的,但不等于好跟错就能一笔勾销。那是两码事。老李说,犯过的错永远都在,不可能因为做了一点儿好事,犯下的错的后果就消失了。没有消失,永远在。老李说着说着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很快,她号啕大哭起来。就算大哭,她也尽量用手臂挡着自己的嘴巴,但那悲凉的声音还是从胳膊缝里挤出来。这声音扭曲、变形,夹带着深深的悔恨,老李的突然发作令大家一时手足无措,大家对她突然的忧伤不能理解,但孙老善的咆哮停顿了片刻,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像在积蓄力气发动第二波控诉。

老李慢慢克制住自己,平静了下来。钱老师继续对孙老善说,是为你好。有时候我们做事情的时候没想清楚,就像年轻人说的,没带脑子出门。现在都要说出来,认罪是唯一出路,一句假话能前功尽弃,我也是再三验证了,不是非要为难你呀。

放屁,放你娘的屁。孙老善破口大骂,如果我们有罪,全国人民都有罪。我告诉你,赵长青,他大哥跟他妈吵架,赵长青一棒槌敲碎了他哥的天灵盖,他认罪了吗?

啊?赵长春这样变成植物人的呀!

你以为呢,还有老李的表姐和表姐夫,他们的老三因为一泡尿被送到门外活活冻死了,他们认罪了吗?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偏偏我家小明要认罪?

那是你以为,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就以为他们活得好好的。老李说。有一种监狱是无形的,有一种惩罚是旁人看不到的。

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这地方,我把这个地方一把火烧了,不信到时候没人发现我们。我活不了,大家一起死。孙老善伸出臂膀,举向天空,好像他已经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天空。孙老善大喊大叫,咆哮声弹到墙上又撞回到他们的耳膜里。他像受到千年迫害的老囚徒,对身边的每一物都充满着愤怒。

对呀,钱老师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们可以放一把火,烧他个三天三夜,大火冲天,大半个天都烧红了,全世界都看得见,除非全世界都把眼睛蒙起来,才看不到我们几个人!多么省事啊,多么简单啊,真是的,怎么没想到呢。他激动得在屋子里打转转,老赵阻止他说,冷静,先把老孙的工作做通。

怎么做呢?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齐刷刷看蹦跶着的孙老善。认罪显得完全不可能。但是不承认自己有罪,肯定不利于记忆的恢复,也不利于跟外界的沟通。本来以为找到方式,执行不是问题,现在,显而易见,找到了方式,如何执行才是大问题。随着孙老善的失忆越来越严重,就算他有心认罪,也会忘记犯下过错的时间和地点;即使有心认罪,叙述的时间、地点和细节也会发生偏差。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甚至包括自己的名字也即将忘记。自然,他也想不起自己犯过的罪了。更可怕的是,四个人是一体的,有一个人执行不到位,其余人必然受影响。下一秒的事都难讲,说不定谁就会跟他一样,谁都会以为自己讲的是真话,而实际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记错了,彻底地错位了。

忧愁像钟形罩一样罩住了他们。像酷暑一样把四个人紧紧地裹住,没有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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