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现在,离他们遭遇被遗忘的不幸,差不多整整一个月,他们四个人看上去已经大同小异了,衣服基本都是穿了又穿,他们的脸上带着无可隐藏的共同的气质,那不是渴望,而是对什么都不敢抱有希望。他们刚来时还残存在脸上的苦苦保持住的颐养天年的淡然,如今荡然无存了。

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孙老善拨打了孙小林的电话。三声长音之后,电话通了。小林在电话里问:

爹,你在那边怎么样?

孙老善噢噢噢地叫着,一方面因为激动,另一方面想吸引其余三个人的注意,你看你看,儿子的电话打通了。

我很好,我很好,孙老善把手机举到眼前,语无伦次地盯着手机说,说来话长,我手上有一些值钱的古董,以前不知道值钱,在里面塞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现在我想把它们给……

电话突然断了。手机屏幕一片漆黑。

抖抖簌簌地划亮屏幕,再拨,没有任何反应。

试了四次之后,他无奈地垂下手臂,看着围住他的老伙伴。

钱老师痛心疾首地跺脚说:都说了只有说真话才能沟通。你瞧瞧,你瞧瞧。他一副前功尽弃、怒其不争的样子。已弹尽粮绝,本来升起的一线希望又化为乌有。钱老师认定是孙老善那句“我手上有值钱的东西”这句话搞砸了整个大局。

钱老师向来也不会这样地穷追猛打,还是个信佛之人,这一次,好像不轻易饶过孙老善似的。孙老善又羞又恼,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就在这时,一股浓重的臭味飘向屋里。他们四个人几乎同时闻到了。这不是一般粪尿的臭味,这像是什么动物死掉之后腐烂的气味。他们把前后门和窗户关上,不一会儿,屋里闷热难忍,但臭味却丝毫不见减少。老李拿来一本书,她无助地在空气里挥动着,后来,她去端了盆水,拧了块抹布,但是,桌子、椅子、灶台,凡是能下手的地方都干干净净的。她皱着眉,无助地转来转去想逃避这气味。

一切都完蛋了。老赵受到了钱老师的影响,又或者,被臭味熏得头脑昏沉。他也学着钱老师的嗓音叫了起来。大家都觉得头晕眼光,恶心作呕,眼看都撑不住了。老李戴上口罩,找了件孙小林的长袖大褂。她说,我出去看看,是不是什么东西死了烂在坡下面。

老赵一看,也表示愿意一同前向。他俩在附近视察了好几圈。没有野猪、野狗、野兔,连一只老鼠的尸体都没有发现。一直到天近正午,那股邪气的臭味才突然消失了。

看到大家都蔫头蔫脑的,老李摘到了屋后小园子里的第一把小青菜。小青菜的根部沾着泥土,叶子碧翠娇嫩。老李高兴地举着,似乎忘记了一大早那功亏一篑和整个上午都臭不可闻的时刻。

这把菜也不管用啊,我们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快要撑不下去了。孙老善说。

我也是啊,我坐在板凳下一站起来就视力模糊、头晕眼花,头上要装个支架才能带着它走几步路。

没有关系,都会搞清楚的,老李说,我们既然能熬过整整一个月,我们还能熬过第二个月。不要忘记了,夹江里有螺蛳、鱼虾,树林里有野菜,这些都可以充饥。不要忘了,我们都是经历过“共产风”的人,比这更难的日子都经历过。

我们活到今天,可不是为了回头过那些日子的。老赵嘟囔着。

钱老师仍然捶胸顿足,他的信心和勇气似乎在这一刻耗光了。他脸上的肉剧烈地抖动着。他的颧骨因为暴瘦,高高地从太阳穴两边抻出去,他的眼睛,随着他的头向两边转动。他过去那种谦卑随和的态度:活泼地抬高别人,压低自己的精神荡然无存。实在不行,老李,你把那杀虫的农药留着,我们只能集体到镇上去自杀了。

这个计划提出来已经好几次了,之所以后面一直没有实施,因为不断的坦白过程中,不断出现了新的希望和效果。现在,钱老师又嚷嚷着要自杀了。

如果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去河里捕些鱼虾吗?老李不疾不徐地反驳说。

还是老赵了解钱老师。他解释说,钱老师也不是真死,是做出样子来为我们讨公道。我们不能跟人说,我的孩子们不小心忘记了我们。他们不信任我们,之前不,现在也不。我们过马路他们不是不敢扶我们,是不敢看我们一眼,话也不敢说。想一想,四个六七十岁的人站在镇中心,当着几十或几百人的面,拿着农药,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拿出手机,发到网上去。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拍视频嘛。小视频的配音我都想好了:子女不孝,父母当街自杀求援。到时候,政府、公安一定会出来谈判。谈判就是给我们说话的权利,解释的权利。通常就是这样,发生个什么事,比如前阵子一个大老板强奸幼女,好好的报警不行,非要到网上一闹。结果闹到许多人来打抱不平,事情就好解决了。谈判的时候我们就提出来,我们不提别的要求,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就可以了。

看来老赵把钱老师的意思领会得很透。可是老李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她说:我觉得还是讲实话治疗比较有效果。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做这样的事。

那你说怎么办?当真靠那几棵小青菜度日吗?钱老师哭丧着脸,他的音量提高了,他不再是那个懂得照顾大家情绪,一直出谋划策的核心人物了。他变成一个耍无赖的孩子。他嚷起来了:我的药全部吃完了,且不说我的癌症复发不复发,也不说我血压的事,就说这糖尿病吧,断药的后果你们是知道的。我有一个病友,断药不到两年,双目失明!双目失明跟死有什么两样!我看我也快了。他挂着那副老年人常有的无依无靠、提心吊胆的神情,本来是夸张的,吸引人注意的,但是,他尚能正常观物的双眼突然模糊了起来,好像预言即刻灵验。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双眼,生怕与真正的失明打了照面。老赵递给他一杯水。他的手背触到了玻璃,他猛一挥手,打翻了水杯。他顺势瘫坐在一片水渍当中,梗着脖子,等待更坏的事情发生。过了很久,从指缝里向窗外张望,好像死神必然在窗口显形。什么也没有,老样子,于是他睁开眼睛。

没那么可怕,冷静一下,冷静一下,我们再想办法。老李也过来劝他。几个人想合作把他拉起来。但钱老师的力气惊人,完全不像一个身患癌症以及七十出头的老人。大家放弃拉他,他倒又自己挣扎着起来,冲出门,去偏房拿到了农药,拧开瓶盖放在左手上,右手端着药,慢慢往嘴边凑。

三个人一时惊慌失措,连连惊叫。

好,老赵先冷静下来,他站起身,走到钱老师跟前说,我们按你的计划走,如果你觉得现在到镇上去是好主意,我们听你的,我们到镇上去一趟。

这个时候了,我们不应该再玩花样了。老李说。但是,钱老师那不管不顾的样子,着实把她镇住了,她把反对的话吞了回去。

炙热的太阳穿越门窗,把火一样温热的空气引到屋子里,每个人的脸都因为热气显得肿胀下垂,一点儿没有办法讲究了,他们张开嘴大口地喘气。他们带着一股子执拗的精神冲出门。无遮无拦的堤坝热得像个蒸笼。这靠着江边的小岛,按理说还没到最热的三伏天,可是隔着鞋子都能感觉到脚心有火在烘烤。扬起的灰尘里也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路边的狗尾巴草个个耷拉着,恨不得弯到沟里去。四个人摇摇晃晃地往镇上去。没有帽子,没有伞,每走一步都似乎消耗着全部的能量。一路上谁也没有心思说话。

钱老师带头,老李走在最后。一路上,钱老师频频回头,但是老李安慰他说,我不会逃走的,你不会再看到我跟你们对着干的。

没还出大望洲,他们的衣服就湿透了,他们的眼睛都被汗水糊住了,谁也顾不上别人,都低垂着头,眯着眼,张着嘴,大口喘息。

终于到了镇子上,他们找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环形广场,四周拦着铁桩子,广场中心是带花纹的地砖。他们走到正中间。四个人朝着四个方向。孙老善瘫坐在地上,劝大家先喘口气,再提“喝药”的事,但是钱老师用目光制止了他。他把农药拿出来放在自己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父老乡亲们,我们现在想说一件事,我们要讨一个公道。你们看看,我们个个七十多了,辛辛苦苦养大了儿子女儿,结果呢,他们把我们遗弃了,不管了,不问了,让我们在这里等死。那我们现在就死给他们看,死给你们看。

他停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情绪比大家想象的更激动。但是他说不下去,因为就在他把音量提高到自己的极限,说出以上两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停下脚步,就连刚刚似乎必须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也跳着脚绕开了。好像不是太阳,而是钱老师的话烫到他了。换句话说,那些一贯喜欢看热闹的人竟然无一人在这关键时候围观一下。

像皮球碰到了手指粗的钉子,钱老师比他预想的更虚弱,似乎一种突如其来的疼痛攫住了他,他歪倒在老赵身上,如果不是老赵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他,他很可能就地倒下去了。

冷漠社会,奇耻大辱!这是一群多么麻木不仁的人,他们宁可打游戏、聊天、跳广场舞,看人搂抱着摇晃,甚至无事可干地把时间白白浪费掉,也不愿意听听四个老人说说他们无家可归的事。现在的人只顾着他们自己,一天到晚牛气冲天;一天到晚向虚拟的敌人宣战,连眼皮底下几个可怜的老人的自杀都无胆阻拦;一天到晚只顾着低头看手机,顾着找点新鲜刺激,崇拜富可敌国的人,忘了这世上还有仁义廉耻。“人老无能,神老无灵。”在他们眼前,也许这几个老年人没有色彩、没有香气、没有金钱的味道,他们就跟一堆从墙上拆下来的瓷砖、磨破了皮的旧沙发,或者表面完好,事实上到处是漏洞的水管子没什么两样。

钱老师的崩溃在意料之中,孙老善向前一步,他接过钱老师手上的农药,把有“剧毒”字样的一面对着空旷无人的前方,心思深沉却动作迟钝地仰面朝天,同时拧开瓶盖,然后缓缓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将瓶口移向唇边……这个举动看上去如此艰难,他的移动速度如此缓慢,使人觉得这是最后的时光、最后的缘分、最后的光线、最后的思念、最后的永恒。

在瓶口沾到嘴唇的时候,他停住了。像是什么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开始左顾右盼,确定只是自己的幻觉时,他再次把瓶口举到唇边,但是,又似乎什么事情分了他的神,他又把瓶子放下。

老李摁住了孙老善的手,她小心地夺下瓶子,拧紧瓶盖,小心地放进塑料袋,把塑料袋口扎了起来。

他们默默地掉头回家,跟来的时候一样,一言不发,跌跌撞撞。走到堤岸上,听到前方的江面上传来沙哑的、微弱的汽笛声,傍晚的田野里有一种淤泥和野草混合的味道。几个人喘着气,甩动着无处安放的手臂。大望洲是一个岿然不动的世界,一个彻头彻尾的隔绝地带。农民、干部、游客,甚至喜欢冒险的孩子们也不再靠近。还有风,吹在枝头,吹到江面,掀起层层涟漪,就是不吹动他们斑白的头发,不吹动他们的衣摆,大有敬而远之的意思。他们走走停停,但没人敢坐下来。他们怕坐下来就没有起身的力气了。到家的时候,他们满面通红,衣服全都湿透了。密集的汗珠挂在脑门、额头和鼻尖,进门的时候,他们都虚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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