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驶入海景

“我闻到海岸的味道了。”图尔说道。

“看来你的嗅觉并没受损。”玛丽亚回答。她拆开一块满是血痂的绷带,查看绷带下毛发缠绕、黏黏糊糊的伤口。

图尔的耳朵动了动。“是的。我的感官完好无损,尽管我的肉体已经——”他戳了一下二头肌处碎裂的肉,“虚弱不堪。”在三四名小战士的搀扶下,图尔现在能够蹒跚走动;倘若扶着栏杆,他也可以自己慢慢地走。

但看着他破损的身体,玛丽亚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够再次康复。她曾看到图尔经历子弹、炮弹、牙齿和砍刀的袭击,他都能活下来,但这次的伤害比那些更加严重。导弹的热量和化学物质对他的肉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图尔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海景先进的医疗条件会帮助我的。”他宽慰她,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机械手,“他们给了你一只手,不是吗?”

“但机器无法取代整个身体。”

“我会康复的。”

“你有没有再考虑过继续和我们待在一起,留在拉克号上?”

“你的船长突然能容忍我的存在了吗?”

玛丽亚还没来得及回答,头顶高高的桅杆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海堤,我们来啦!”紧接着,范非常迅速地从桅杆上爬下来,一脸无所顾忌。他摔倒在玛丽亚和图尔旁边,喘着粗气。“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你们就能看到建筑群了!”

图尔向玛丽亚挑起一只被熔化的眉毛,显然被逗乐了。“去吧,去看你们的理想之境。”

玛丽亚带着抱歉的微笑走向栏杆,加入范、奥乔、鞋盒子和少数没有任务的水手之列。每次她看到海景,都不禁感到兴奋。

海景不同于她所知道的任何地方。没有倒塌的、破败不堪的建筑物,也没有被海洋吞没的城市里那种泥泞的街道。相反,海景闪耀着。高傲的弧形塔楼比这个城市国家的巨大海堤更高,经过生物工程改造的坚果树在阳台上生长着,果藤从多层露台上垂下来。

玛丽亚靠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她能闻到图尔早就能嗅到的味道了。城市中弥漫着柑橘的香气和茉莉花的芳香,当然,还有鱼、盐和海洋的味道。每栋房屋外面都爬满了柠檬和橘子的藤蔓,以抵御北方的冬季。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海景时,在古老的高地社区安静的砖街上,从藤蔓上摘下橙子和草莓。那可是奢侈品,但所有人都可以免费品尝。

奢侈。海景是奢侈的。

拉克号的船笛拉响了。船员们喊出确认命令。绳索在船临时配备的歪歪扭扭的滑轮中嘎吱作响,发出尖厉的声音。阿尔玛迪船长正在对齐穿过飓风破损处、进入海景深水通道的浮标。

又一声船笛警报传来,船的帆桁横扫着甲板。拉克号呈流线型敏捷地转了个身,远远地停靠在一艘带有帕特尔全球商标的巨型鲸鱼级三体艇左侧。

玛丽亚望着那艘巨大的快速帆船。船的操纵十分精巧,只见突然升展出了一系列刚性折叠帆,其倾斜角度可以捕捉到微风,一切都由电脑控制,传感器寻找着最佳角度,以达到最大的风能效率。

远处那艘船的尾浪击打着拉克号,拉克号晃动着。与拉克号相比,鲸鱼级三体艇的尺寸更大、技术更先进——有更多的船员、更多的货物、更多的利润。那艘船提醒着玛丽亚,即使她拥有拉克号,也不过是在巨鲨之中游动的小鱼。

拉克号跟在鲸鱼级三体艇的后面。与梅西耶经营的军事保护区相比,帕特尔全球更像是一个贸易合作社,但从根本上说,它们几乎是一样的——都是拥有极多资源的公司,都可以到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前方,海景波士顿的海堤隆起:成堆的砖块、旧公路和立交桥的沥青板块、布满生锈钢筋的巨大混凝土柱子,所有这些上面都覆盖着藤壶、海藻和海葵。

“你觉得卡诺迪亚留下的一切怎么样?”

玛丽亚吃了一惊。图尔刚从桅杆那里走了一小段路过来,他沉沉地靠在船栏上,呼吸急促。

“他是有计划的人,”她说,“他会预判一切,然后做出计划。”

“他是个很好的将军。”图尔表示同意。

“他不是将军,”范反驳道,“他像是某种学者。”

“一个生物学教授。”图尔说。

“还教授!”范嘲笑道。

玛丽亚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根据海景的传说,阿努拉格·卡诺迪亚对在海景的一所古老大学里做科学研究更感兴趣,而不太喜欢俗世的现实活动。他出身于贸易和金融世家,但他一直被学习驱动,而不是被利润驱动。

但有一天,这名海洋生物学家突然结束了他的学术生涯。他放弃了一篇关于珊瑚适应变酸海洋的论文,停止了他的研究,然后,根据传说,他拿着一支粉笔走入了这座城市。

一手拿着粉笔,一手拿着测高仪。

据传,他在城市中穿行,用粉笔画出水位线——这条线比大多数对海平面上升的测算高出许多米。

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在建筑物上用粉笔涂画时,他就说,海水会涌上来。

人们将其视作自我吹嘘的行为艺术,都笑话他。然后他们擦掉了这个愚蠢男人在他们家里和办公室里的涂鸦。但人们擦掉粉笔后,他又喷涂上了赤豆红和查特酒绿、火烈鸟橙和霓虹蓝,用绘画和涂鸦预测着海平面——耀眼的色彩,让人无法忽略,也无法冲洗掉。

他很快因为破坏公共财产而被逮捕。他富有的姐姐付了保释金,而他又回到了深夜里的涂鸦突袭当中。他固执地为自己的城市不断进行标记。他再次被捕和罚款。

然后又被捕。

一再被捕。

每次他都不屑一顾,并无悔意。最终,他因此入狱一年。判决下来的时候,他嘲笑法官说:“人们并不关心海洋会吞掉他们的房屋,但为他们描绘未来的人却遭了殃。”

等他终于从监狱里出来后,他又采取了新的形式破坏公共财产。要是人们只知道做生意,那就做生意吧。卡诺迪亚的血液中流淌着商人的基因,所以他凭借姐姐的关系,开始聚集投资者,尽其所能地购买之前那些涂鸦线以上的城市地带。

最终,他和几家大型企业合作,购买了几乎所有涂鸦线以上的房地产。他们收着租,赚着稳定的钱,并耐心等待着研究告诉他终将到来的六级飓风。

乌普西龙飓风摧毁了大部分海拔较低的波士顿城区,卡诺迪亚转而投资涂鸦线以下的废墟,购买破损的建筑物并从中获利。虽然他那时已经是个老人了,但是他的子女继续发展了这个项目。这些海堤就是结果——它们由海平面以下的每一座破损建筑拼凑起来,在他预料会成为海湾的地方逐渐架高。

玛丽亚说:“他没有自欺欺人,而是看到问题后,直面和解决问题。”

“的确,这是难得一见的才能。”图尔说,“很少有人选择这样做。”

拉克号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第一道防浪堤的后面。它干净利落地转向,并在第一波海浪过去,第二波海浪来临之前,从航道上穿过。海鸥栖息在花葵覆盖的废墟上,啄食着螃蟹和海藻,海藻下面是古建筑的破碎瓦砾。海豹晒着太阳,躺在混凝土板上。孩子们在整个海岸线上垂钓,并在缝隙中捡拾依附在堆积的碎石上的贻贝。

拉克号经过时,一个女孩朝玛丽亚挥手。玛丽亚也举起了她的金属手。

“他们生活得很悠闲。”图尔说道。

玛丽亚有些嫉妒他们的轻松生活,但她同时感到高兴,因为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角落,孩子们钓着鱼、看着漂亮的船只穿梭就长大成人了,而不必在丛林中躲避小战士们。

拉克号到达最后一个浮标后再次转向,等待第三波海浪过去。海景逐渐在大家眼前展开:平静而蔚蓝的天空下,浮动的建筑群岛闪闪发光,其间点缀着最富有的贸易公司和集团。

海湾中央漂浮的岛屿上,各公司总部的旗帜飘扬:帕特尔全球、通用电气、劳森—卡尔森……她想知道梅西耶是否也在其中,是否在这里设有企业代表处,即使他们并不像这些公司那样拥有领土。

在海湾的一侧,帕特尔全球的干船坞建设平台上满是起重机,成群的工人涌动着。他们正在建造巨大的水翼三体船。在海湾最深处,码头一侧排满了船只和集装箱设施。玛丽亚所见之处,尽是船只与活动。这是一个安全的、受到保护的海湾,商业繁荣,多亏了那些提前为城市淹没做好规划的有远见的人。

阿尔玛迪走上甲板,告诉玛丽亚:“很快就要到了。”

“我们有停泊位置吗?”

“是的,就在帕特尔全球大楼那边。”阿尔玛迪回答道。

现在他们已经进入海景,船长似乎放松多了。

她也许就是玛丽亚看到的那种在海堤上垂钓长大的孩子。在她轻松成长的地方,有太阳能稳定供电,有海岸警卫队的安全保障,街道总是安全的。在她的生活里,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是在盐码头的酒吧里打架,或者走私商人从某个破败的沉城里带回难民。

阿尔玛迪深吸了一口海景的空气。“回家真好。”

这句话听起来平淡无奇,玛丽亚却感受到了其中的安定。

“你还会继续和我们一起航行吗?”玛丽亚问道。

阿尔玛迪皱起了眉头。“我有自己的家庭责任。”

“我需要一个我可以信任的船长。”

“我需要一支我可以信任的船队。”阿尔玛迪回答道。

“你怀疑我们吗?”范质问道。“我们为你做了这么多,帮你擦洗甲板,跟你学习结绳,各种为你做苦力——”

“她是在说我。”图尔咆哮道。

阿尔玛迪歪了歪头。

“你害怕我会攻击你?”图尔问道。

阿尔玛迪蔑视地看着他。“以你现在的状态,你连一个孩子都打不过。”

图尔的耳朵向后一动,玛丽亚认出这是烦躁的表现,但图尔只是说:“不要担心,船长。只要一靠岸,我就会离开你的船。我不会干涉你的业务安排。”

“你不必离开!”玛丽亚抗议道。

“我需要一个地方,也需要时间痊愈。”图尔说道,“而且,”他指了指阿尔玛迪,“我在这儿不受欢迎。”

“是这样吗?”玛丽亚质问阿尔玛迪。

“别对我有敌意,玛丽亚。这个半兽人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危险。你也看到梅西耶的做法了。你觉得他们毁灭我们所有人来攻击他的时候,会犹豫半分吗?”

“但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只是暂时的。”阿尔玛迪把手放在玛丽亚的肩膀上,但玛丽亚甩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别这样。”

阿尔玛迪的声音很柔和。“我也有自己的家庭,玛丽亚。有些风险太大了。航行到还处于内战中的淹没之城做生意?行,我可以接受。但这个?”她指了指图尔,摇了摇头,“绝对不行。”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还有很多船需要经验丰富的船长和船员呢。

如果阿尔玛迪离开,经验丰富的水手们也会跟着离开。奥乔的小战士们学了一些航海知识,但还难以独立操控拉克号这样的船。如果没有阿尔玛迪的技能和经验,他们绝对无法在风暴中生存下来。

图尔把手放在玛丽亚的胳膊上。“你没有必要为我牺牲你的生计。帮我找一个可以养伤的房间吧。我想要个安静且远离财富的地方。”

“我欠你太多了。”

“你已经还清了。”

“盐码头怎么样?”范建议道。“盐码头上的人什么也不关心。即使你的屁股被烤焦了,在那儿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他举起手来,“无意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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