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邺下文人集团

一 “彬彬之盛,大备于时”

曹操罗致的人才中,不仅有大量治国用兵之才,还有不少文学之士。他们从全国各地汇聚到曹操周围,汇聚到邺城,从而逐步形成了一个文学家集团——邺下文人集团。这个集团的主要成员有王粲、刘桢、徐幹、陈琳、阮瑀、应玚等人,还有女诗人蔡琰,人数将近百人。他们受曹操任用,或在政府、军队中担任各种职务,或做曹操之子曹丕兄弟的亲随文学侍从。他们在曹氏父子的鼓励下积极从事文学创作,写出了不少作品,使建安时期的文学出现了一个空前繁荣的局面。

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出身于一个名门世族家庭,其曾祖父王龚、祖父王畅都曾位至三公,父王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十四岁时,遭遇董卓之乱,由洛阳徙居长安。著名学者蔡邕当时在朝中任职,虽时局极端混乱,但门前仍然经常车马拥塞,家中经常宾客满座。一次,王粲前去拜访蔡邕。蔡邕听说王粲求见,匆忙起身,倒趿着鞋出迎。王粲来到客厅,满座宾客见他年龄不大,身材矮小,却受到蔡邕如此礼遇,无不感到十分惊奇。蔡邕指着王粲说:“这是王公的孙子,极有才能,我是不如他的。我家的书籍文章,全都应当送给他。”可见王粲聪慧早熟,当时已经脱颖而出。

不久,董卓余党李傕、郭汜作乱长安,王粲又前往荆州襄阳投奔刘表。王粲投奔刘表,一方面由于当时荆州较少战乱,另一方面由于刘表有好士之名,且与其同乡,还曾就学于其祖父王畅,两家算得是世交,希望能够到那里有所作为。但出人意料的是,王粲到荆州后,一住十五年,由于刘表外表儒雅而内心多忌,且对王粲丑陋的容貌、瘦弱的身体和不拘小节的言谈举止看不上眼,因此始终未能得到重用,这使得王粲的心情常常悒郁不快。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征荆州,王粲劝刘琮归降曹操,因功被任命为丞相掾,并赐爵关内侯,从此命运发生了突变。不久,又被任命为军谋祭酒,曹操封魏王后又升任侍中。由于王粲很会写文章,往往提笔即成,加之知识丰富,识见广博,常能有问必答,因此甚得曹操信用,曹操游观出入,常将王粲带在身边。

刘桢字公幹,东平宁阳人。博学多才,八九岁时,即能诵读《论语》及诗赋数万言。投归曹操后,被任命为丞相掾属。

徐幹字伟长,北海剧县人。卓识多闻,下笔成章,性情恬淡,对为官作宦不怎么感兴趣。投归曹操后,被曹操任命为司空军谋祭酒,后转为五官将文学。曹操还想重用徐幹,任命徐幹为上艾长,却被徐幹以有病为由拒绝了。

陈琳字孔璋,广陵人,初为何进主簿,何进被杀后北依袁绍。后袁绍败,归曹操。

阮瑀字元瑜,陈留尉氏人,年轻时在蔡邕门下学习,得到过蔡邕“童子奇才,朗朗无双”的赞誉。后避乱隐居。大将军曹仁曾想让他为自己掌书记,他以有病为由拒绝了。后曹操征召,即投杖而起。曹操让陈琳、阮瑀一起担任司空军谋祭酒,管理记室,军国有关文书、檄文,多为二人草拟,深得曹操喜爱。一次曹操犯头痛病,躺在床上,正好陈琳草成一道文书送来,曹操看了,翻身而起,说:“这个治好了我的毛病。”为此多次对陈琳厚加赏赐。又有一次,曹操让阮瑀写信给韩遂,刚好曹操外出,阮瑀随从,就在马上草拟书信。写好后交给曹操,曹操提笔想做些修改,竟不能够增删一字。后来陈琳调任门下督,阮瑀调任仓曹掾属。

应玚字德琏,汝南南顿人。曹操召为丞相掾属,转任平原侯(曹植)庶子,后为五官中郎将(曹丕)文学。以上六人,加上孔融,被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合称为“建安七子”,说:“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意谓七人学识广博,无所遗漏,文章也写得很好,不因袭别人的旧套,各逞其能,并驾齐驱,不相上下。但孔融在建安十三年(208)被曹操处死,未能参与后来的邺下之游,因此一般不把他算在邺下文人集团之内。

蔡琰字文姬,又字昭姬,陈留圉人,蔡邕的女儿。博学多才,精通音律。据说年幼时,蔡邕有一次夜间弹琴,突然断了一根弦。文姬在远处听了说:“断的是第二弦。”蔡邕认为是偶然说准的,于是又故意弄断了一根弦,问文姬是第几根,文姬冲口而出:“是第四根。”一点也没有弄错。长大后,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回到母家。兴平年间(194—195),在战乱中被胡兵掳掠,身陷南匈奴(在今山西临汾附近)十二年,与左贤王结合,生下二子。曹操与蔡邕是旧交,念其无后,特派使者用金璧将文姬赎回,重嫁同郡董祀。董祀担任屯田都尉,犯法当死,文姬去找曹操求情。当时公卿名士及远方使者坐了一屋,曹操得报后,对众宾客说:“蔡伯喈(蔡邕字伯喈)的女儿在门外,我让大家见见她。”文姬进屋后,头发蓬乱,光着双脚,上前向曹操叩头请罪,言词酸楚,众人无不受到感动。曹操说:“我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但判罪的文书已经派人送走,有什么办法呢?”

文姬回答说:“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必可惜一匹快马而不去救一条将死的人命呢?”

曹操被文姬执着的精神所感动,立即派人追回文书,赦免了董祀。当时天气寒冷,曹操还特地赐给文姬头巾鞋袜。曹操又想起了蔡邕原来的藏书,问文姬道:“听说你家原来有不少藏书,你还能把书的内容回忆出来吗?”

文姬回答说:“先父以前曾送给我藏书约四千卷,经辗转流离,一卷也没能留下来。现在能够记诵的,只有四百多篇了。”

曹操为了挽救这一笔遗产,当即决定派十名文书到文姬家去,协助文姬把这四百多篇文章记录下来。文姬认为男女有别,要求曹操把纸笔给她,她写好了送来,曹操答应了。一段时间后,文姬将默写好的文章送来,竟毫无遗漏差错。

除以上七人外,杨修、吴质、邯郸淳、繁钦、路粹、丁仪、丁廙、应璩、荀纬、刘廙、苏林、王昶、郑冲、毌丘俭、郑袤、司马孚等也都曾是参与邺下之游的人物。杨修字德祖,弘农华阴人,故大尉杨彪之子。博学能文,才思敏捷。建安中,举为孝廉,任郎中,后被曹操任命为丞相府仓曹属主簿,不少军国大事都由杨修经手处理,杨修总是能够做得让人满意,自曹丕以下,不少人争相与之交好。吴质字季重,济阴人,博学多才,得到曹丕和曹植的器重,常侍从游宴。后出为朝歌长,转任元城令。邯郸淳,一名竺,字子叔,或字子礼、元淑,颍川人。博学有异才,对文字书法尤有研究。初平年间(190—193),从三辅客游荆州,依刘表。荆州内附后,曹操因久闻邯郸淳其名,召与相见,对他十分敬重。当时曹操喜欢曹植,即让邯郸淳去见曹植,任命他为临淄侯文学(一作临淄王傅)。繁钦字休伯,颍川人,年轻时即以文章机辩闻名,既长于书记,又善为诗赋。始为豫州从事,后被曹操任命为丞相府主簿。路粹字文蔚,陈留人,年轻时曾就学于蔡邕。董卓乱中随献帝至三辅,建安初年被任命为尚书郎。后为曹操军谋祭酒,与陈琳、阮瑀等共管记室。曹操杀孔融前,让他作奏章,他极尽罗织构陷之能事。孔融死后,时人观其奏章,无不嘉其才而畏其笔。后随曹操征汉中,因违禁以低价买驴被杀。丁仪字正礼,丁廙字敬礼,二人为兄弟,沛郡人。其父丁冲曾与曹操交好,并曾劝曹操迎献帝都许,曹操感激丁冲,因此征召丁仪为掾,任命丁廙为黄门侍郎。应璩字休琏,应玚之弟,也博学多才,工诗能文。荀纬字公高,河内人,从小喜欢文学,被曹操征召为军谋掾,魏太子庶子。刘廙字恭嗣,南阳人,苏林字孝友,陈留人,都曾做过五官将文学,为曹丕所器重。王昶、郑冲做过太子文学,毌丘俭、郑袤、司马孚则曾分别做过平原侯文学、临淄侯文学和曹植文学掾。

潘勖、蒋济、王象、王观、卫觊、刘劭、缪袭等也都是一时文才,或多或少参与了邺下之游。由于众多文士来集,从而形成了群星闪烁、文才济济的局面。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说:“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钟嵘《诗品序》说:“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描述由于曹操父子的罗致而使文士四方来集、文学创作大盛的情景,反映了当时的实际情况。

二 邺下之游

邺下文人集团是在曹操一手扶植之下形成起来的,因此曹操是这个集团的当然领袖。但是由于曹操地位很高,年岁越来越大,政务军务繁忙,不可能真正成为这个集团的一分子,实际参与他们开展的诸多活动。而曹丕比较年轻,余暇较多,加之建安十六年(211)被任命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建安二十二年(217)又被立为太子,具有仅次于曹操的尊崇地位,因此成为这个集团的实际首领,具体组织了很多文学活动。曹植身为公子,也同曹丕一道充当了这个集团的核心。这样,邺下文人平时各自办理公事,包括随同曹操一起南北转战、东征西讨。公事之余,则在曹操的认可和支持下,聚会一起,宴饮游乐,诗赋唱和。他们聚会的主要地点是邺城,这样邺城不仅成了当时重要的政治中心,而且成了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

曹操建安九年(204)攻占袁氏势力的老巢——邺城后,即将这里建成了自己的“霸府”,其丞相府及建安十八年(213)后的魏公府、建安二十一年(216)后的魏王府都设在这里,手下文武官员除一部分镇守四方和在许都执行监视献帝的任务外,其余也都聚集在这里,这里实际成了曹魏政权的都城。曹操在这里修筑了北宫,宫中有文昌殿,同时还搞了其他一些基本建设。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开凿了玄武池,用来训练水军。建安十五年(210)冬,曹操在城西北角构筑了铜雀台,台高十丈,有屋120间,台下有园,称铜雀园或西园。不久,曹操又修长明沟,西引漳水,向东流经铜雀台下。建安十八年(213),曹操命西部都督从事梁习从上党运送大木供修筑邺城宫室,又在铜雀台南面构筑了金虎台(又称金凤台),台高八丈,有屋l09间。建安十九年(214),又在铜雀台北面构筑了冰井台,台高八丈,台下有冰室,冰室内有井,井深十五丈,储藏有冰块和煤块。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实际上是别墅园林一类的建筑,它们的构筑为邺城平添了一层文化氛围,也为文士们提供了一个游宴赋诗的理想场所。

铜雀园树木扶疏,池水清碧,空气清新,文士们尤其喜欢前往。每当天气晴和之日,月朗风清之夜,他们就前呼后拥而至,饮酒听乐,吟诗作赋,纵论学术,品评文学,气氛热烈,其乐融融。曹丕《芙蓉池作》、曹植《公宴》诗描述了当时游宴的情景。曹丕诗云:

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曹植诗云: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神飙接丹毂,轻辇随风移。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两诗皆以清新秀美的笔触,描绘了一幅月光下花园风物的生动画面,抒写了肆意畅游的欢快心情,读之令人悠然神往。曹植所作很可能是曹丕所作的和诗,“清夜”两句和“乘辇”两句,“明月”两句和“丹霞”两句,“好鸟”句、“神飙”句和“惊风”两句,“飘飖”两句和“遨游”两句。从“飞盖相追随”一句看,“邀游”的决不仅是曹丕兄弟二人,而是有众多的文士跟随着,诗篇是当时邺下文人浪漫生活的真实写照。

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等人都有《公宴》诗,都是在邺城的唱和之作。

此外,曹植《娱宾赋》云:“盛夏日之炎景兮,游曲观之清凉。遂衎宾而高会兮,丹帏晔以四张。办中厨之丰膳兮,作齐郑之妍倡。文人聘其妙说兮,飞轻翰而成章。谈在昔之清风兮,总贤圣之纪纲。”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其四云:“明月照缇幕,华灯散炎辉。赋诗连篇章,极夜不知归。”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云:“公子敬爱客,乐饮不知疲。和颜既已畅,乃肯顾细微。赠诗见存慰,小子非所宜。”等等,也都反映了当时聚会的盛况,其情其景,至今仿佛犹可目睹耳闻。

除邺城外,当邺下文人随同曹操征伐时,在其他地方也有聚会唱和的时候。曹操西征,曹丕曾在黄河岸边的孟津给时任元城令的吴质去过一封信,信中说: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皎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方今蕤宾纪辰,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

前面回顾昔日的南皮之游,后面描述眼下的河曲之游,都与邺下之游同一性质,可以看作是邺下之游的延伸或继续。类似的情形还有一些,一些同以某一次出征行动为表现对象的作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出来的。

曹丕、曹植在同众文士的交往中,能在相当程度上无视传统的贵贱尊卑观念,同文士们平等而亲密地相处,形同朋友,建立了较为深厚的友谊。这种交往,有时甚至到了不分内外、无拘无束的地步。有一次曹丕宴请诸文学,喝得高兴了,竟至让其夫人甄氏出来同大家见面,吓得众人赶紧把头低下了。只有刘桢不买账,像看平常人一样坦然地看了甄氏,曹丕也不在乎。倒是曹操听说此事后很不高兴,下令逮捕刘桢。有关部门判定刘桢大不敬的罪名,本当处死,后减一等,罚他到尚方(主治宫禁器物,多以罪人服劳役)去做磨石的苦役。不过曹操看来也是一时性起,不久还是由他亲自赦免了刘桢。一次曹操到尚方视察,见刘桢正端坐正色磨石,于是问道:“这石头怎么样?”刘桢抓住机会,以石头自喻,回答说石头“禀气坚贞”,乃“受之自然”,但观察其文理,“枉屈迂绕,犹不得申”。曹操听后,哈哈大笑,回去后即下令赦免了刘桢,仍让他担任吏职。

邺下文人中,阮瑀死得较早,曹丕既伤阮瑀早亡,又伤阮瑀妻儿孤寡,于是作《寡妇》诗、《寡妇赋》以寄其情,并命王粲同作。其诗序云:“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孤寡,为作此诗。”其赋序云:“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并作之。”建安二十二年(217),王粲、徐幹、陈琳、应玚、刘桢等相继病逝,曹丕更加悲伤,后在给吴质的一封信中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又说:“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王粲死后,因其生前喜欢听驴叫,曹丕临其丧,要求一起去的人各学一声驴叫送送王粲,于是灵前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驴叫声。曹丕还为诸子编定了文集,不使他们的作品埋没散佚。即使对死得较早、未能参与邺下之游的孔融,也采取了宽厚的态度,下令搜集其文章,凡有文章上交者,都以金帛赏赐。

建安二十四年(219),杨修被杀。不久,曹操病逝,丁仪、丁廙被杀;紧跟着曹丕称帝,曹植就国,政治中心从邺城转移到洛阳,邺下之游从此销声匿迹。但邺下之游的欢快场景,却给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序》中说:“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娱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朋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此后,刘勰又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幹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其对邺下之游的概括,代表了不少后人的看法。

三 文学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

邺下文人不断聚会唱和,推波助澜,产生了一个积极的成果,这就是促进了文学的全面发展。首先是彻底结束了两汉“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钟嵘《诗品序》)的局面,出现了一个诗歌创作、特别是五言创作的高潮。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说:“暨建安之初,五言腾涌: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就概述了当时五言创作的盛况。邺下文人的今存诗作,五言占有很大比重,如曹丕占到一半,曹植、王粲、陈琳、应玚占到大半,刘桢、徐幹、阮瑀全部都是,其中有不少作于邺下时期。两汉时期,四言是诗体正宗,五言是一种不被重视的新起形式,到晋代时挚虞还说“雅音之韵,四言为正”,直到南朝的刘勰,还称四言为“正体”,五言为“流调”。邺下文人敢于突破传统偏见,大量采用五言俗体,使之成为我国古代诗歌的重要样式之一,这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邺下文人的五言诗作,不少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如曹植《送应氏》(其一)以感伤的笔触,描写了洛阳被董卓焚毁后的残破凄凉景象,反映了军阀混战给社会造成的惨重破坏和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蔡琰《悲愤诗》痛定思痛,通过对自己惨痛遭遇的回顾,反映了东汉末年动乱的社会面貌和广大人民在动乱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王粲的《从军诗》(五首),则对曹操统一北方的业绩作了描述和歌颂。这些堪称“诗史”的作品,一般都内容充实,语言质朴遒劲,感情真挚深沉,描写形象生动,读来真切感人,很能体现“建安风骨”的特色。

大量五言诗是邺下文人在聚会宴饮时命题共作的产物。《初学记》卷十引魏文帝《叙诗》说:“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等同作。”在今存诗中,曹植、王粲、刘桢、阮瑀、应玚都有《公宴》诗,曹植、王粲、阮瑀都有《三良诗》,曹植、刘桢、应玚都有《斗鸡》诗,曹植、王粲、阮瑀都有《七哀》诗,当都属于这一类作品。内容主要是《文心雕龙·明诗》所说的“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萧统《文选》分别列入“公宴”“游览”等类。由于多为应酬、颂德,内容不免平庸,但从中可了解文人们在邺城生活的情况。其中也有一些诗抒写了乘时建功立业的情怀,如陈琳《游览》诗其他二云:“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表现了激昂上进的时代精神。这些诗作最值得注意的是艺术表现上的一些特点,它们大都语言清丽,写景真切,注意锻造词句。如曹丕《芙蓉池作》,清人吴淇评云:“此诗只写‘夜行游’三字。于‘步西园’上著‘逍遥’二字,盖逐一细看,故逐一细写也。”(《六朝选诗定论》卷五)清人陈祚明评云:“‘双渠’四句,写景何其生动。‘飞鸟’句,健。‘丹霞’二句,光泽鲜丽。”(《采菽堂古诗选》卷五)清人方东树评论说“双渠”两句“写景如画”,“惊风”句“极写人所道不出之景”(《昭昧詹言》卷二)。明人胡应麟评论《芙蓉池作》和曹植《公宴》诗,说“工语甚多,如‘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之类,句法字法,稍稍透露。”(《诗薮》内编卷二)皆为切中肯綮之谈。崇尚文采从此以后渐成风气,开始了古典诗歌由质朴向工美的转变。

此外,还有不少赠答诗,如曹植有《赠徐幹》《赠丁仪》《赠王粲》《赠丁仪王粲》《赠丁翼》,刘桢有《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赠徐幹》、《赠从弟》(三首),徐幹有《答刘公幹》等,多被《文选》收入“赠答”类,也多作于邺城,表现了文人间互相关心、互相慰勉的情谊。这类诗在表现上或直抒胸臆,或以景传情,语言平易中见隽美,质朴中见清丽,颇见特色。

抒情小赋的写作也在这一时期呈现出空前繁荣的局面。我国的赋体文学鼎盛于两汉,当时流行于赋坛的是所谓的散体大赋,主要以京邑的繁华、宫苑的富丽、山川的广袤、物产的丰饶、田猎的壮观为表现对象,内容比较单调,形式上也有一些缺陷,如结构板滞、文字奇僻、铺张堆砌、形成定格、层层因袭等。作为大赋的反动,抒情小赋早在西汉时即已出现,但数量不多,且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未形成独立体制,不少赋家其代表作仍是那些鸿篇巨制,小赋对他们说来不过是偶尔为之,聊作消遣。到了建安时期,经过邺下文人的共同努力,抒情小赋数量大大增加,并且在许多方面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如题材大大扩展,不再像大赋作者那样把视野局限在帝王生活的宫廷林苑之中;抒情性大大增强,不再像汉大赋那样繁采寡情,缺乏个性;体制长短随意,但大都十分短小,有的甚至只有寥寥数行,不再像汉大赋那样铺张扬厉,形成定格;语言明白、通俗、流畅,不再像汉大赋那样好用生僻之典、晦涩之字,等等。这些变革标志着抒情小赋的成熟和赋体文学发展的新阶段,具有转折、开拓的意义。

有趣的是,这些抒情小赋不少也是命题共作的产物。铜雀台建成后,曹操曾先后两次率曹丕、曹植等登台,使各作《登台赋》。据《古文苑》卷七章樵注引挚虞《文章流别论》,曹操有一次外出打猎,曹丕及众文士跟随,曹丕命陈琳、王粲、应玚、刘桢作赋以记之,结果陈琳作了《武猎》,王粲作了《羽猎》,应玚作了《西狩》,刘桢作了《大阅》,四赋各有所长,而以王粲所作为最好。除出猎赋外,在今存赋作中,《寡妇赋》、《出征赋》、《浮淮赋》、《愁霖赋》、《大暑赋》、《喜霁赋》、《蔡伯喈女赋》、《出妇赋》、《神女赋》、《节游赋》、《止欲赋》、《迷迭赋》、《玛瑙勒赋》、《车渠碗赋》、《弹棋赋》、《槐赋》、《柳赋》、《鹦鹉赋》等,都是两人或两人以上共作,其中《大暑赋》还是五人共作。《寡妇赋》除曹丕、曹植、王粲共作外,还有一位不知姓氏的丁廙妻(一作丁仪妻)也参加进来作了一篇。命题共作的地点,主要是邺城,有时也在行军途中,如陈琳《神女赋》云:“汉三七之建安,荆野蠢而作仇。赞皇师以南假,济汉川之清流。感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来游。”可见这篇陈琳、王粲、杨修、应玚均有同题赋作于建安二十一年(216)从征吴国途中。这些赋作或表现从军征战的生活和感受,或抒写对种种不幸的社会人生的同情,有的还表现了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大量的咏物之作,虽不免缺乏充实的内容,但大都有所寄寓,或多或少表现了作者对时世、人生的某种看法,表现了某种心情,有一定的哲理意味和抒情意味,读后能从中得到某种有益的启迪和感受。

由于邺下文人关系密切,常有思想、感情、主张需要交流,因此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一个书信体散文创作的高潮。今存的有曹丕的《与吴质书》、《又与吴质书》(二篇)、《答繁钦书》《答杨修书》《与王朗书》,曹植的《与杨德祖书》《与吴季重书》《与陈孔璋书》《报陈孔璋书》、《与丁敬礼书》,陈琳的《答东阿王笺》,繁钦的《与魏太子书》,刘桢的《与曹植书》《谏曹植书》《答魏太子丕借廓落带书》,吴质的《答魏太子笺》《在元城与魏太子笺》《答东阿王书》,杨修的《答临淄侯笺》等。这些书信大都文辞优美,娓娓而谈,抒情写景,真挚生动,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是不可多得的抒情散文佳作。另一方面,由于不少书信涉及到文学问题,又成为重要的文艺理论批评著作。如曹丕在《与王朗书》中提出了“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的看法,在《与吴质书》中评论了当时主要文人的创作;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谈了他对辞赋创作、文艺批评的看法,并提出了“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这一关于民间文学的重要见解。正是在这样一个朝夕唱和、彼此切磋、互相启发的氛围中,在集思广益的基础上,曹丕写出了他的划时代的文艺理论批评著作《典论·论文》。《典论·论文》除对“七子”作出了扼要而比较中肯的评论外,首次将“文章”(主要指诗赋散文)提到了“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地位,彻底扭转了两汉时期认为辞赋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的看法。并提出了“夫文本同而末异”“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等有创新意义的命题,不仅指导、推动了当时的创作,同时直接开启了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批评盛极一时的局面。

总之,邺下时期在文艺创作、文艺批评及文艺理论方面获得了全面的丰收,成为我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能够取得这一成就,是应归首功于曹操的。没有曹操的罗致,就不会有众多文士的聚首。没有曹操统一北方,就不会有社会秩序的渐趋安定,不会有经济在一定程度上的恢复和发展,饱经忧患的文士们也就不可能安居邺城,享受比较优裕的物质生活,获得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没有曹操对文学的喜好,对文学的提倡,文士们也不可能尽情地朝文学方面发展。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曹操对文人的重视,对文学的重视,两汉文人被“俳优畜之”、文学被视作经学的附庸、文人创作比较沉寂而又单一的局面就不可能被彻底打破,文士们就不可能在政治上发挥作用的同时,在文学上得到充分展示自己个性和才华的机会,创作的繁荣及题材、体裁、形式和风格的多样化也就无从谈起。曹丕、曹植之所以能以贵公子的身份同文士们亲密相处,以知心朋友和行家的身份去关心、支持、鼓励文士们从事创作,以实际行动提高作家的地位,创造一种良好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风气,是同曹操的立场和态度密切相关的,没有曹操行之于上,是不可能有曹丕、曹植的效之于下的,在一定程度上,曹丕、曹植就是曹操的化身,是曹操的代理人。此外,也可以说曹操具体组织了某些文学活动。他率以曹丕为首的诸子登铜雀台,使各作《登台赋》,为曹丕命众文士同题共作做出了示范。曹操率众文士随同出征,开拓了众文士的视野,为他们提供了新的创作素材,每次出征回来,都能产生一批新的诗作或赋作。可见,曹操虽没有直接参与组织邺下文人的创作活动,但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却是关键的,是别的任何人所无法替代的,是决不可以轻视的。

邺下文人集团算得上是我国文学史上首次形成的一个关系比较牢固、时间比较长久的文学集团,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来的“竹林七贤”(《晋书·嵇康传》)、“二十四友”(《晋书·刘琨传》)、永明“八友”(《梁书·武帝纪上》)、“兰台聚”(《南史·到溉传》)等都是承此流风余韵而形成的文学集团。《南史·文学传论》)云:“降及梁朝,其流弥盛。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于时武帝每所临幸,辄命群臣赋诗。”也是对邺下风气的沿袭。至于邺下文学对后世的影响更是多方面的,从题材、体裁、风格、手法到句法字法都对后人有所沾溉。单是曹植《公宴》诗“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中的“被”字“冒”字,就引得陆机、潘岳、潘尼、颜延之、谢灵运、江淹、李白等人仿效不已,由此就不难窥出一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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