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五名

回来没几天，应该是个周末吧，或者周五，我记不太清了，我接到了孟小小的电话，问我在哪里，说找我有事。

从广州回来后，戴维周一至周五也不再收我的手机了，我也很快发现，我必须得有个手机了，因为好多问题，我需要向广州的陈学长请教。有时候，一天打五六回，心虚得很，怕太打搅。而陈学长每一回都耐心、认真又详细地为我解答，给出切实的修改方案。我更进一步确定，他们确实是把自己的工作当作神圣的事，作为毕生事业，作为灵魂寄放处。

孟小小剪了短头发，穿着一身白色工作服，头上还戴着白色的布帽子。看我惊异，她解释说，刚从城里的店里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宿舍换校服。

我说机器装得还行吧？订好的面粉和酵母糖啥的，都送去了吗？

孟小小说，都没问题了。还告诉我，定了这个周六上午开业，到时候学院领导系领导和店面所在居委会负责人都会去支持呢。她注册了品牌，还聘请了两个同班同学做面点师。

两个同学中，有林乐。

孟小小朝我挤了下眼。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看到她挤眼，我脑子才慢慢转过来，想起那晚送她到诊室的事。一年多的时间，恍若隔世，我看看眼前的孟小小，现在齐着下颌的短头发，在头顶扎起一撮，双眼里的雾气找不见了，多的是阳光坚定和快乐。当年的花裙子，也变成了工作服。

贫瘠土地上的一棵小苗，长成了一棵小树。

既然是能与当年导致她骨折的同学一起创业了，想必心胸开阔了许多，心智成熟了许多。我从心里为她高兴。

怎么啦？

孟小小见我不说话，在我面前晃着张开的手指，说，是看看你有没有工夫，帮着打印个店标。说着，她从手中的白帆布袋里取出张纸，说，这是我自己画的设计草图，你帮我定下颜色，再丰富一下。

设计草图是个脸胖胖的小妞妞，头顶上几个褶让我明白这是个包子了。白的脸，黄色的头发，蓝色上衣。孟小小进一步解释说，她叫小小妞，是我们店的吉祥物。要打成空壳的，那种单面的立体，装在门边的平面灯箱和门头上，里面放上灯泡，做招牌。我们就叫：小小包子。

专做包子啊？

我有点意外。

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有粗细粮两种馒头，花卷，蒸的和烤的包子。当然，后续还会有新品种，但现在，试营业我们已经忙不过来了。

哎哟哎哟，能得啊，我说，你看，我这也忙得很，也帮不上你。

孟小小不好意思地笑着扭了下身子，脸有些红了，说，不指望你帮，你干好自己的事儿——反正，是够我们几个吃饭的了。

不错嘛。我说。

凑凑合合，先练技术吧。前天，我们没把面发好，蒸出的馒头包子和猴子一样，只好拉到学校，请老师和同学们帮忙吃了，不能糟蹋东西不是。好笑话我们呢，唉，学艺不精啊。孟小小撇了下嘴。

我让孟小小多等几天，因为这个东西需要彩色树脂，车间里已经不多了。孟小小说她是订购，加上我微信，转了我三百定金。

我说，这么阔气，不是精打细算了吗？

小小莞尔一笑，说，买卖是买卖，那啥是啥——说着扭了下身子。

啥是啥呀？我问。孟小小说，猪是猪，行了吧？

说完开心地笑了一阵朝我挥手，让我快去学习，说明天就考试了，别耽误了正事儿。

我看着小小的背影，既甜蜜又感动，还有点小小的自豪。

真是没想到，这个子小小的女孩，开起了自己的面点店。当日，我对她退了补习专心学习技术是多么遗憾啊，同样没想到的是不到一年的时间，我自己也走了学技术的路。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命运的安排？

——自己的选择也是命运的一种吧，命运也可以自己选择。

因为是私人使用，我在网上订购了彩色树脂，订了六种颜色，我想，多尝试一下，说不定有更出彩的颜色搭配。在孟小小设计图原稿上，我做了大幅修改，把脸拉得更宽了，鼓起来，看起来，妞妞的脸更胖更可爱了，把眼睛直接改成一条弯月样的缝儿，小小的翘鼻子，嘴巴也改成了上翘的缝，嘴角点上两个小小的酒窝，头发由短发改成翘起的两只羊角辫儿。把头顶上的包子褶做成金色——孟小小要长胖了，可能就这样吧。

可是，还没等到树脂材料过来，我就被学院选派到济南集中培训了。彭浪代我收了货，我想把设计图传给彭浪，让他拿着到我们的世赛中心找戴维打印。好在我有在广东技术师范大学的紧张学习的经历垫底儿，感觉省里的这次培训还不至于太疲惫，但也是白天晚上都安排得满满的。全省十六个地市的四十二所职校共选派了二百四十九名学生参加培训，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同路人，每个人都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我们一进班，接连十天白天黑夜制作打印同一个葫芦娃，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因为这次培训，比的是速度。每六个人一组，因为价值不菲，所以连省级的培训中心，也只有六台打印机器。每天，纪录都被刷新，到了最后一天，王赫把纪录刷新成12分05秒，而我是12分07秒，我和他挨着坐，我知道我们俩几乎是同一时间点了执行打印的命令，参数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我就比他迟延了0.2秒，二百四十九人中排名第五呢？

而王赫排名第二，他甚至在紧张地就餐时，在我面前说，我现在才知道，我原来是天生的技师。

那一刻，他脸上闪耀着自信的光芒，和以前上课时低着头偷偷睡觉，天天趴在《黑执事》上的小胖子判若两人了。

我想起，在我们入学后不久的全系大会上，书记常玉生讲话时说，我们技校的孩子，成绩是不理想，但是，这就能说明我们不如别的孩子吗？不，是我们的才华藏得太深，但总有一天，我们发出的光捂都捂不住——

我放下扒拉一空的盘子，对王赫说，常书记曾说过，总有一天，我们发出的光捂都捂不住，这是说你呢。

王赫咧开嘴笑了，摸摸头，说，嗯，也是说你。

我得好好向你学习。我说。

我们出了餐厅，往车间走，王赫走着走着转过头，问我，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比你快这么多？

我本来想问他，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听他一说，赶紧点头。

哈哈哈，王赫边笑边跳起来，然后，嗓门儿洪亮地说，傻瓜，我一来就打开主机，把8G的内存扩展成32G内存了，扫描时后台处理比你快！哈哈哈——

不过，王赫停住脚，收了笑容，严肃地望着我，说，我知道我比不上你，只是天生的技师不只是一个人，是不是？

天哪！

我擂了他一拳，恍然大悟。

看着王赫得意地蹦跳着跑到前边去，我看看头顶上的天，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和楼宇，感觉人生是多么美好啊。

——哪怕，我只是第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