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重大抉择

最后一场秋风刮过,万物开始肃杀之时,我的文化课考试班里第2名,年级21名,而3D打印正式测试,我位列27名。我终于意识到,熊掌和鱼翅,我必须选一样了。或者按戴维说的,在某一个时间段,我只能选择了。

我第一个电话打给姐姐,听声音她抱着宝宝,说,当然是考大学,这还用说吗?我说,你不说你要累了,我回去帮你吗,我学技术,不更能帮到你吗?姐姐没听我说完就爆了,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让你帮我下车间做轮胎吗?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训斥了我一通,最后说,你只有一条路,就是考大学。

姐姐脾气暴了许多,我猜她在厂里,一定也不顺利。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姚曼老师。姚曼老师听完后想了会儿,说,其实,都是路,但是,我还是希望你选择考大学这一条,因为这一条,更长,更宽,将来的发展空间更大。

打完电话我回宿舍找马纯,不知道为什么,这节骨眼儿上,我就想和他聊聊。半路上,我看到他和陈浩南在楼前晾晒台上收拾洗好晒干的床单,我跨过花丛,从树间钻过去。陈浩南远远看见我,喊道,大学生要与民同乐了吗?我说,我其实是要不耻下问了。陈浩南抱着床单跳到台下,躲开我的目光,指着马纯说,那一定是找他聊啦。说完笑着跑开啦。

这家伙,真跑了啊。我看着他跳过花坛,往北跑去。

马纯说,他给吴楚送床单。说着挤了下眼。

哎,我说,你说,我是参加高考呢,还是学技术呢?咋选呢?

马纯眯缝起眼,说,你早晚要选择。什么叫选择呢?就是选了哪边,想想另一边,都肝儿疼。

精辟。我说。

不过呢,有得选,说明你是个好学生了。像我,就不用选,我知道,虽然初中不努力,但我只有考大学一条路,因为我动手能力很差,数理化怎么都搞不通。以前,我以为是不够努力,现在明白了,有的事,还真不是努不努力的问题,生成一只鸭子,不要想着有翅膀就能飞上天呀。

可是呢,马纯说,你不一样,你两边都行,也够努力。前段时间,我们还在宿舍讨论过呢,都说你行。但是再行,你也只有一个身体,一个脑子,就是——马纯看了看我,又望着天,说,就得选一个了。

这不就是嘛,我说,你说,我该选啥?

马纯说,其实这种事,你心里早有谱了,你之所以拿不定主意,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

早有谱啦?

马纯把我说惊了。

是的,你学习成绩好,一年的大小考试证实了的,但刚刚接触了技术课,这两者却成了个选择的问题。你自己想想,你心里,难道不是已经有了倾向吗?

爱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看起来有点迂腐,有点傻气的马纯,一语道破我心底的纠结了。

但最后,我去找戴维,想让他一锤定音。可戴维最出我所料,听完我的话把教案夹到腋下,蹦出三个字:自己选。

最后,是我的双脚,代替我做了选择。

那天晚上,晚自习后回宿舍,走到宿舍前朝西的小路口,我的腿脚不由自主地向左一转,穿过操场,推开了世赛中心南边的门。

戴维看我进去,站起来,把一只鲁班锁拆开摊到桌子上,说,今天就弄这个吧。看我着手建模,他不知从哪里取出几张A4纸,上面明确列着参加二〇一九年世赛市里集训和一次、二次选拔考试时间,省里集训和一次、二次选拔考试时间,国家的四大集训基地和一二三次选拔考试时间。另外是一份东海市东技备赛情况和存在问题的情况说明,是学院从各系针对备赛的实操场地、设备和师资等的情况分析。从这份情况说明,我得知,学院从三年前,就采取了“以赛促教、以赛促学”的教学措施,对标世界前沿技术,多方筹措资金建设各个专业的培训场馆、购买先进设备和机器,千方百计招聘和聘请师资。五年目标是学以致用;十年目标是技术创新;二十年是成为行业标准制定者。

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这个区块,陆续地起了这么多圆形和方形的场馆和高楼了,这是学院这几年努力在打造的省内最高标准的技术培训实践基地,是省市重点项目。

我看完情况说明放回桌上,发现戴维在盯着我。我上上下下看看衣裤,摸摸脸,没感觉什么异常。

咱们哪,这个学法不行,这是土办法,就我这么一个老师,还是野生的,这样不行,明天——不,现在,我就去找秦院长,得到有条件的学校去学习借鉴,不然,我们不行。

戴维盯了我好久,喃喃地说完,把手中的笔扔在桌子上,抓起手机出去了。他这一去,有了我们寒假后三个月的广东技师学院的学习和后来长期、密切的两校合作交流。

而我当时在戴维出门后想,老师也就是个半大小子而已,拍拍脑瓜子就找院长,真是冲动。

戴维后来告诉我,院党组连夜开了会,第二天开了包括书记院长和技术骨干教师会议,迅速与广东、上海两所职业技能高校取得了联系。第三天,由秦院长率领的技术合作办学考察团就出发了,十一天后带回了与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和上海技术应用大学的合作办学与交流意向书;寒假前,两所学校由校领导带队的考察团来校考察交流,签订了正式的技术援助与合作办学协议。

二〇一九年二月十三日,农历正月十九,我们开学的第三天,学院领导为我们一行十二人送行,由戴维和金万乘老师带队的学习培训团队奔赴广州,拉开了东海技师学院“走出去、请进来”的交流合作办学大幕。不论是校领导、教师,还是学生,得益于此种模式,开阔了眼界,找准了差距,确定了目标,一鼓作气,苦学苦练技术。

我们下午四点半到达学校,应我们学院的请求,师生十二人被安排在三个宿舍,据说是校园的东偏北部。等我们打开行李箱,洗洗脸,喝了点水后,就由负责的一位阮姓老师和一个陈姓学生助手带我们去看了理论课教室和实操培训车间。下午已经下了课的时间,教室和培训车间里人都满满的,看到我们一脸不解,阮老师主动解释,说他们学校的教学场地现在十分紧张,正常教学时间学生用,学生下课后,是社会调用,学校在为社会和当地政府做技术培训。阮老师告诉我们,宿舍里每人一份的培训日程安排上,有准确的上课时间和地点、任课老师,以及最近的餐厅。

粗略地参观或者说熟悉了学习区域之后,阮老师和陈学长送我们到宿舍楼下,临别时,阮老师提醒我们,今晚六点,就正式开课。

我们一下子见识了什么叫广东速度。戴维看看手机,说,五点三十八——连表达惊讶的工夫都没有,我们迅速上了楼,手忙脚乱地在早就为我们准备好的物品中扒拉出餐卡和课表,飞奔下楼朝餐厅跑。

三个月的学习,我们只出过一次校园,是因为一个周三因大雨突发性停电,我们咬咬牙,叫了出租车,冒着大雨去珠江边䁖了一眼。直到回来,翻看这几个月的照片,看到身后校园中那些婆娑的芭蕉、棕榈和气根垂到地面上的榕树,才意识到,我们到温暖的南方学习了三个月。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先进的设备、严谨细致的理论教学,更深刻的,是校园中各处的井然有序。我们前后用过六个理论课教室、两个阶梯教室和六个实习车间,里面的桌椅,桌布,椅套,全都洁净整齐,实习车间几乎可以用一尘不染来描述,作为同类学院的学生,我知道做到这样是多么了不起。我们第一堂课上完走到门口又被学长助手叫回,跟着他一起完成机器归位、清洁,车间的清扫。在自己的学校时时提醒,甚至是批评我们的戴维和金老师,第一个月,被老师和学长助手们(校内老师授课,不论理论课还是实习课,每位老师,都有一位或者两位学生助手)像指导学生样调度得来来去去,一会儿指出我们操作不规范,一会儿指出精度差太多,甚至指出我们态度不端正,对技术没有敬畏,“把事业当儿戏”。一开始,戴维,特别是金万乘老师,很是恼火,感觉是来学习取经,不是“劳改”,这样对我们简直岂有此理。后来,慢慢地就平和了,再后来,特别是到了最后一个月,变得十分认同,甚至可以说只有佩服的份儿了。

学习结束的那天,学校安排了半个下午,两个半钟头的总结交流时间,戴维足足说了半个小时,没有事先打草稿,全是干货,全是我们的不足,全是发我们深省的体验。

那天,我的日记本上记了七条。一是进入车间的第一天,就要把学生当工人;二是把实操课当生产;三是把理论课搬到车间;四是机器一开动,就要创造价值;五是精度是生命;六是把技术视为艺术;七是生产车间才是一个国家的加油站。

金万乘老师也有许多话说,但没说完,自己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打住了。很重要的一点,金老师说,这些年,他从来都把当老师看成个稳定的职业,从没想过十年前他就该被淘汰了。金老师说得痛心疾首,说,再也不能误人子弟了。(金老师回到学校后,真的递交了申请,主动要求到系综合处,做后勤工作了。)

我、王赫和动画专业的冯博远也发了言,我也有好多话想说,但没想到让我发言,脸红脖子粗地说出了我学习中感触最深的事,就是任课老师和助手学长,每天比我们先到教室和车间,先到晚走,因为车间离餐厅稍远,上实操课时,几乎每天中午都是在车间泡方便面充饥。

而让我感动的是阮老师听完我的话后说,那是当然,我们只有多付出,才会心安一点。

回校后做学习报告,我作为学生代表准备了三千多字的发言稿,但核心只有一个:把技术当生命。

我的发言稿直接被姚曼老师改题为《把技术当生命》,登载到了最新一期的校报上。姚曼老师对我说,小伙子,说得真好。我说,只是真心话。姚曼老师啧啧了两声,说,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啊。我心里有点得意,但转头从学院宣传处往外走时,又很快为自己的浅薄羞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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