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大的误会

看到戴维脸上的伤,我就感觉不太对劲,但听到戴维这样说,心底还是大惊,着猎装马丁靴的人那张年轻的脸一下子蹿到眼前,果然是这样,姚曼老师的小男朋友,把我们戴维打了。

不想说?戴维把所有的信收拾下,叠成一堆,说,拿走吧。你们再好好商量下,是到廖院长那儿说明白,还是看着我完蛋,你们自己决定吧。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戴维为什么一下认定就是我们干的。我后来问过他,当时是在我要去参加世界技能大赛省赛前夕,我们在实习车间测试刚采购回来的3D打印机,听了我的疑问,戴维哼了声,说,你们这点小九九!

就再也没下文了,等于啥也没说,又好像啥都说了,但最终是啥也没说。

后来,我还一度怀疑他是查了楼上的监控,那查楼上的监控是需要分管院领导的签字批准的,既然看了,直接把陈浩南叫去问清楚不就是了吗,所以应该是没查过。对这个我也是琢磨了好久,信是有人放到桌上的,只需要查下监控,问下进去过的人,很容易搞清楚。但学院方面没这么干,而是把这个问题交给了戴维自己,虽然内里详细的过程我一直不了解,但看处理方法,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所有的事物,哪怕再针锋相对的,中间还是有个弹性地带的。这个地带,把科技手段放在后面,依赖和相信人的良知和觉悟。

但追回自己的老婆有什么完蛋的,不成功,也只是失败罢了,这年轻人找上门打人,不管怎样,是他的不对——就算姚曼老师不同意复婚,也只是她和戴维的事。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但戴维的脸色,怎么看怎么一股悲壮。

我站在桌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拿吧,就证明刚才我在撒谎,不拿吧,看着戴维完蛋?

当然,是有另外的路的,就是我回宿舍和那四个商量一下,集体决定之后再说。但事出突然,我看到那些信就乱了阵脚,戴维那双眼不大,也说不上锋利,甚至有点软绵绵的,但怎么说呢,绵里藏针,这针也像生出了触手,像藤蔓,你还没怎么对视,就爬进了你心里,扎进你肉里,你想择开,扯哪儿哪儿疼。

我在桌边站了好久,不知该怎么办,没勇气掉头走开,更没勇气伸出那只承担的手。直到听到好像是外面传来当啷一声响,好像什么金属东西撞到了不锈钢楼梯上,接着噔噔的脚步声临近,我才如电击了一般,一下子将所有的信划拉进怀里,逃了出来。

我一气跑下楼梯,顾不上走花圃间的小道,直接横穿过一片光秃秃的小树林,疾步跃过因寒冷久未修剪的冬青迷宫,飞快地转到我们的教学楼北边。确定完全离开戴维的视线,我才倚在墙上,喘几口气,把怀里的信一封封掖进羽绒服口袋,稳了稳神儿,才上楼进教室。

我走到彭浪桌前,扯开口袋,用气流说,闯祸了。

彭浪抻长脖子朝口袋里看了一眼,快步跟着我进了卫生间。我有预感,我有预感,彭浪说,昨晚我怎么想怎么感觉和我们有关。果不其然,这下闹大了。

就算和我们有关,也不是我们的错吧?我把心里的疑惑说给彭浪。

彭浪拧起眉头,想了半天说,按说是这么回事儿,成不成的,是戴维和姚曼老师的事儿,半路杀出个大马猴儿,哪儿来的呀,谁呀这人是?

甭管是谁了,明摆着新找的男朋友啊。我说。

新男朋友来闹事儿,也是他的不对呀,关我们什么事儿?彭浪很不理解。

是啊,是啊,但戴维让我们去廖院长那儿自首。我说。

自首?自什么首?我╳,彭浪吃惊地看着我,我们又没有犯罪!

有个来上厕所的瘦高个儿听到我们的话,本来进了厕所格间又退回洗手间看我们。我赶紧朝他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哦,也许他说的不是自首,是让我们去说清楚。我赶紧纠正我的用词。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彭浪说,追求女人犯罪吗?——嗯,不过,和他们商量一下再说吧。

彭浪想回去喊人,无奈上课铃响了,好不容易熬过两节课,大课间的体操过后,我们聚在楼后,我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信,大家一起慌了。

戴维让我们到廖院长那儿说清楚。

陈浩南先跳起来,大叫,是不是和昨晚的架有关?看我点头,又说,真是邪门儿,昨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咋想咋不对劲,还真是,还真是啊——

你小声点,王一凡看四周提醒他,是不是姚曼老师真的——

嘘——我提醒他,接着点点头,说,大概是。

我的天,还真是啊,王一凡说,看着一本正经的,他妈的,原来是装的,勾搭小青年儿了。

别乱说,我说,我们是猜的,现在情况还没明确,看样子,戴维是有情况了。

嗯,陈浩南说,戴维也真是,平时闷儿闷儿的,拿捏我们一把手,到了节骨眼儿上就了,被一个半大孩子给办了。

你才是半大孩子。马纯慢悠悠地说,没准儿,我们真是添乱了,你就说怎么补救好了。

我看看彭浪,彭浪看看王一凡,王一凡朝我仰了下下巴,说,你说,戴维又没找我。

我说,这时候了,你还纠结这个。陈浩南就笑了,说,看来,我们也没别的路了呀。

我们在办公楼一楼,被值班窗口后面的两位学长叫住了。他们个子和胖瘦都差不多,都戴着眼镜,站在贴着五个大美术字“来客请登记”的玻璃窗后面,听到我们要去教管处,一脸疑惑地打量我们。穿棕色皮衣的说,到廖院长那儿什么事?

嗯——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我说,我们班主任张大为老师让我们去找廖院长。

咦,他自己怎么不来?找廖院长什么事?另一个穿着浅灰色羽绒服的学长脸上增了戒备之色,说,来闹事?

怎么会呢?陈浩南往前走了两步,趴在窗口上,说,廖院长让我们来的,让张大为老师给我们下的通知。

下通知?

穿皮衣的想了想说,好吧,说着退到值班台前,拿起台面上的电话,廖院长好,值班室,有五个张大为老师班的学生,说要上去找您——嗯——对,五个——嗯——嗯——好,好。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口边,弯腰从窗口里露出整个脸,有点幸灾乐祸地对我们说,这是闯了祸了呀,好,上去吧,电梯在那儿。

我们进了电梯,才想起来,不知道廖院长在哪个楼层。站在最外层的马纯拿手挡着梯门,说,快下去问问吧。

陈浩南就跑下去了。

五楼,511,陈浩南说,这孙子,刚才不告诉我们,故意的呀。

511开着门,我们还是敲了下门板,进门后,我们自觉一字排开站在廖院长办公桌前的空地上。

来了这么多!廖院长说,怪齐刷呀。说着一个个打量了我们一遍,问,都是大为老师的学生?

我们点点头。

为什么是五个?

廖院长问。

一个宿舍的。陈浩南不由得开始履行舍长职责了。

一个宿舍的?廖院长想了想,说,为啥缺一个?

有一个转到汽车制造了。陈浩南说。

哦,那,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陈浩南左右看看我们,又看看廖院长,抓抓头皮。

廖院长拧起眉头,说,你们班主任让你们来抓头皮?

让我们来说清楚,我接过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信,我们戴——张老师让我把这些信给廖院长。

啊,廖院长站起来,想了想,说,跟我来。

我们一起走了步梯,上了七楼,进了712办公室。没进门,我就看到秦厚朴院长坐在窗下的沙发上跟顾作新处长说话。

顾处长站起来,朝秦院长点点头,看样子想离开。廖院长说,一起听听。昨晚的事儿,来了明白人了。廖院长转头又对秦院长说。

成良,怎么是你?

秦院长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既温暖又惊心哪。我叫了声秦院长,惭愧得很。

怎么啦?

秦院长问。

我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信扬了扬,说,我们张老师,让我们来说清楚。

啊——廖院长目光往我手中的信上扫了一眼,转头看看秦院长,又转过头来问我们,让你们来?这是你们写的?他两次都把重音放在“你”字上。

嗯,是我们写的。

陈浩南点点头。

你们写的?秦院长偏起头,也把重音放在“你”字上,你们几个人,一起给庄春青老师写这种信?搞什么鬼?

什么?什么?

我相信,他们四个人,听到这句话,一定和我一样,脑袋快要炸开了。

我们面面相觑,感觉掉进了无底旋涡。

庄春青老师?什么庄春青老师?给她写信?

我们自问加互问,最后,我们四个齐齐盯住陈浩南。王一凡一步跨到陈浩南面前,抬起手想抓住他衣服,瞬间又耷拉下去,我们都看出来,他是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廖院长办公室里。

你都送给谁了?

这也是我最想问的。

放到姚曼老师办公桌上了啊。

陈浩南本来说得理直气壮,但转头看看廖院长和秦院长他们,又缩了下脖子,指着我说,直对着门的第二张办公桌,电脑右上角贴着握着剑的二丫,没错吧?

是啊是啊。我们点头。

啊——廖院长发话了,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停下,对顾处长说,你电话下姚曼老师,问问她的办公桌的准确位置。

顾处长拿起沙发扶手上的手机,拨了号,开了免提,说,姚老师你好,请你给我说一下你办公桌在办公室的准确位置。

办公桌?位置?姚曼老师显然疑惑得很,嗯了几声之后,还是快速报出了位置:窗下东边第一张办公桌。

正对门的第二张办公桌是谁的?顾处长又问。

第二张是庄春青的。姚曼老师利落地回答后问了句,报位置做什么用?

我没听到顾处长有没有答复姚曼老师最后的问题。

我的脑袋嗡嗡响起来,我看看左右,陈浩南拿手捂着额头,彭浪的头几近钩到胸口。秦院长屋里米黄色地砖上的褐色纹路连同我的脚尖旋转起来。

怎么会这样?

那天,我拖着沙袋样的躯体出了廖院长办公室,出了电梯,下了楼,我的腿脚不听使唤地拖在腰上,这种体验后来使我无数次想起我父亲那晚在客厅里,在昏黄的灯光下突然的虚弱老迈和不堪,而之前,我认定他是装的。

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连最活泼的陈浩南也在看着自己脚尖,一步一步朝前挪移自己的腿脚。当我们进入教室,看到戴维站在讲台上,除了朝我们点了点头,没事儿一样点着黑板,提醒同学们一定记住,“基面”不是实在的,而是个抽象的东西。

我坐定,拿出《车工》课本,翻到戴维正在讲着的工艺与技能训练第三章,在分解图示的“基面”旁边,注了三个字:非实在。是的,我在做课堂注释和笔记了,自从决定了考大学,比以前认真勤奋了许多,这好像是我平生自己决定的第一件大事,也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可以决定要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的。这个决定中我最大的收获,就在于此。

外面是呼呼的西北风,但比我记忆中儿时的风小多了。我们那时候住的平房木质门窗老旧,每到深冬,寒风从门窗缝里,甚至从玻璃缝中往里灌。姐姐最怕冷,一到冬天就把自己的书本和学习用具搬到书桌的北头,把我的一些细小的玩物扔到靠窗的南头,哄我说男孩子应该锻炼锻炼。我常常跪在窗下的一把木椅子上,趴上桌面,摆弄那些小车小人儿和小动物,风不时扫一下我左侧的头脸和脖子,凉飕飕的,像初春时细柳条搭上面颊,既有微微的惊心,又有些新奇的刺激。

那时候,母亲永远在忙着,好像在扫地,在洗碗,在清洗和整理衣物,在把秋天时煮熟晒透的干豆角茄子片泡进一只大红花的搪瓷盆里。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春节前,母亲穿着一件爸爸的蓝布衬衣,戴着白布帽子,在厨房就着煤气炉炸肉丸子和藕盒,几乎从不下厨的爸爸系着母亲平时用的围裙,拿着一双长筷子翻动母亲下进油中裹上薄芡的炸物。炸物冒着油花儿,我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椅子上,玩着一只蓝色描银线的变形金刚,快乐得心里也冒着泡泡。冷风啊,从厨房的窗缝里冲进我们的欢乐之中,撩动着母亲帽下耳边的头发,把锅面上的油烟搅得云丝样飘起来。

好像已经和母亲那么高的姐姐,总是能掐准炸好的第一只藕盒出锅的时间,不等香味钻进我的鼻子,她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三扭两扭地钻进厨房,拿一根筷子插着香喷喷的藕盒吹着气,看也不看我,嘴里嗯嗯地应着母亲叫她吹吹凉给弟弟一块的话。

过去的时光,藏到哪里了呢?

我们曾经幸福的家,说没就没了。

开学的第二天,戴维给我一只包裹,说是父亲送来的。我连碰都没碰,说,不要。我看戴维的嘴动了一下,说,扔了吧。

十六岁的我无知而孱弱,是母亲,让我拥有了坚定地对这个世界说不的力量。站在母亲一边的,我都热爱,反之,都是我的敌人。

母亲,是我立于这薄情人间的最高标准和最坚实的力量。

可是,母亲,你去了哪儿呢?

我伸出食指,想把那两滴泪在书页上抹掉,无奈一抹把书页洇透,把刚刚写下的“小于90°,是正切角”一行字弄模糊了。

风还在刮,风还在刮,刮过我童年的风,还在刮着我的少年,还在刮着我的青年。我不知道十六岁算什么年,我只是很伤心,为母亲,为我自己,为外面冷得冻掉耳朵的冬天,也为戴维的屈辱。

但戴维看起来完全没有感觉,他正捏着粉笔,在黑板上一气画下四个角度的车刀切面,拿指关节咚咚敲着铁板讲台,问谁主动上去写出他画出的各个要素。

王一凡和吴楚上去了,戴维喊着还差两个,伸出手点了陈浩南和王赫。陈浩南伸了伸舌头,王赫则站起来又软塌塌地矬下腰身,脑袋耷拉起来,嘟嘟囔囔地说,不会。

不会为什么一直不抬头看我讲?

戴维走下讲台,站到王赫桌边,我用眼角余光,看到王赫在戴维走下讲台的刹那,飞快地用课本把一册《黑执事》盖住,《黑执事》开本太小,谁都能一眼看出课本悬空在桌面上,我心说完了完了,要是我的话,会直接把《黑执事》拖进桌肚。但戴维从台上走到我们桌边,也就十几秒的工夫,根本来不及告诉他,我低下头,不忍看王赫即将困窘的样子。

但我等了一会儿,啥动静都没有。我转过头,看到戴维背对着王赫站着,等马纯做完题转身往回走时,戴维说,王一凡你替王赫做了吧,课后别忘了给他讲明白。

我看到王赫拖拉起软塌塌的手臂,摸了几下鼻子,腰背摇晃几下。

但出我意料的是,下了课王一凡真给王赫来讲题了,王赫比我更加诧异,王一凡咳了一声说,没准儿下节课他还提问你,你要还做不出来,把我也连累了。王赫吭吭哧哧一阵,从桌斗里掏出个角折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扔到桌面上。讲吧,你要真让我这猪脑子开了窍,我感谢你祖宗八辈儿。

还是我感谢你祖宗八辈吧,王一凡拖了隔着过道的孙英俊的椅子坐到王赫桌边,说,不是我让你脑子开窍,是你自己让你自己开窍,你漫画画那么好,这么个小图算什么呢?

漫画有什么用,白费的。王赫泄气地说。

我的天,我真是听不下去了,吴楚转过身说,我要像你手那么巧,早去报美术专业考中央美院去啦。吴楚说着摔摔打打地把书收进桌肚,说,有些人,简直气死人不带偿命的。

再不走,你爱吃的油炸糯米糕就给人抢完了。站在教室门口等着的陈浩南大声喊。

你不会先去给我打上啊,真是的。吴楚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净瞎喳喳。

唉,快去吧快去吧,你再不走人家就要哭了。彭浪跨过几张椅子凑过来,朝吴楚挤了下眼,把吴楚拉在过道上,反着骑坐在吴楚的椅子上,双手扶着椅背,对王一凡说,我也听听,我没长理工脑子,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基面”啊。不骗你们哈,我琢磨了好几天,想不明白到底是个啥。

那今晚的饭你就出了吧,不能白蹭课。王一凡说。

为啥我出,出也是他出,我只是蹭而已,他才是重点好不好。彭浪指着王赫说。

他是戴维钦点的,我不能收费,这是政治问题。王一凡敲敲彭浪面前的桌角。

奴颜婢膝,好吧好吧,快讲快讲,肚子咕噜咕噜的了。彭浪扯过课本放在马纯面前。

西南角,教室后排那俩,范明宣和何晓玮,还趴在桌子上,不知道还在睡还是醒了不愿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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