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文学社再遇孟小小

我踏着灰白碎纹的大理石台阶下楼,一级又一级,我的伤感还像退潮的海水,拍打着我内心深处。转过一二楼的楼梯拐角,我抬头望向入口处,我想,也许戴维又一次在那里把我截住,他一定想知道我们去廖院长处怎么说的。

可是,没有。同学们这时候早就到食堂了,门内一侧,一块倡导文明礼貌的宣传片在PU门帘缝的风里不时颤抖几下。隔着玻璃门,我看到门侧南边帚痕清晰的空地上,跳着两只麻雀,一只胖鼓鼓的,另一只瘦削削的,我想,它们一定是一对母子。

直到周末,我都没等到戴维来问我。周五傍晚我走到他办公楼前,最后琢磨着上不上去时,看到戴维和金万乘老师走出门来。那时候,虽然见过几面,我仍然不知道这个梳着背头、像个大干部、即将与戴维一起带着我们上实操课的老师姓甚名谁,但毕竟见过,我朝他躬了躬身。戴维走近我停下脚步,朝金万乘老师摆摆手,说,明天电话你。

有事吗?戴维问我。

没事没事,我说,我们去说了——

不等我说完,戴维摆起手说,我知道了,先去吃饭吧。

晚上我们文学社有活动,我会当面请姚曼老师原谅。这是第一次我在戴维面前说起他的前妻。

原谅?戴维看了看已经看不清楚的天空,说,这没啥。小小年纪,别想太多。

我跟在他身后往餐厅走,看着他每走一步擦一下地面的裤脚,猜度着他怎么想我们,是不是在恼怒我们的瞎胡闹中能感觉到我们的一点点心意;猜度如果不是那年轻人沉不住气,周末去咖啡馆满怀着希望等候的戴维,在打烊后走到大街上,是不是更加落寞和伤感;猜度他被打伤时的愤怒和莫名其妙;感觉我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甚至有些落拓的男人,像个谜。

待我吃完饭,与把一只馅饼在寒风中往嘴里塞的彭浪走向图书馆大楼,在四楼文学社活动室看见穿着米白色粗线毛衣、咖啡色休闲裤、披着长发的姚曼老师时,突然想,是不是戴维这种处事的态度和方法,不爱说话,不爱交流,闷声不响的样子,让活泼爽利的姚曼老师无法忍受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姚曼老师,我就好像变得勇敢了。我们围着长条桌坐好,交流新近读的苏童的短篇小说《香草营》时,我几次抬起头看向姚曼老师,我其实是想和她哪怕有片刻的目光交流呢,我想引起她的注意,我想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她说清楚,至少我要让她知道,我们写这些信,不是受戴维的指使。

我是成功了,姚曼老师带着笑意的目光和我交流时点着头,但我也看得出,她和每一个人交流都这样子,丝毫看不出她知道我、和我交流因为我是戴维的学生。

好,到你了。

我看到姚曼老师看着我,如梦初醒。

哦哦,我说,这个小说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马。

你和孟小小的感受是一样的,姚曼老师往北边看了一眼,说,你说详细点。

我跟着她的目光望向了孟小小,发现孟小小也在看着我,嘴角上挂着笑,她穿了件红黑格子衬衣,扎着马尾。

我在小马身上,感受到了权力对人的戕害。我说着,觉察了自己的结结巴巴,飞快拧开面前的水杯,将一大口水灌进嘴里,太多了,一时又咽不下去,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口水分成几次往下咽。姚曼老师温和地让我慢慢说,围桌而坐的同学们都笑了。我的心慢慢虚起来,不自觉地瞄了孟小小一眼,发现她还在看着我,一只手托着腮,很专注的样子,我就突然被最后一口水呛了,激烈地咳嗽起来,心里突然有了小马那种来自“上层社会”的压力和焦虑。

我说,我读完这个小说,合上书,回味这些人物的时候,我几乎能看到小马听老孙说旁边医院的梁医生要租他房子时的欣喜若狂了——

老孙说?

姚曼老师打断了我的话,说,文中有老孙对小马说是谁租他的房子吗?

没有,但根据上下文可以看出来。我说着,拿出那本淡蓝色封皮的《香草营》,翻开小马和梁医生第一次见面的那一页。我说,你们看,小马一见面就说,梁医生,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的,你是医院的大名人。一开篇梁医生让老孙替他租房,是郑重嘱咐过他保密的,之所以老孙告诉小马是梁医生租他的房子,作者在这里没有明说,但我们想啊,老孙多受梁医生恩惠,一定是特别想把梁医生交给他的这件“大事”办好,而后来我们知道,小马只有这一套房子,还养着一院鸽子,要说动小马利落地出租,老孙一定是动了心思,对小马说要租他房子的是医院的主刀大夫梁医生,这从后来他们见面时,老孙补充的“你忘了,梁医生还是市里的政协委员啊”这句话就看得出来,老孙在小马面前,是炫耀过的,一是为小马顺利出租,二是在小马面前炫耀自己与梁医生的铁关系。不止这些,老孙在小马面前,一定将梁医生的所有光环都抖搂了一遍,只是因情节需要,没有过于铺陈。

说得多好啊。姚曼老师带头鼓起掌,她满眼的欣喜和鼓励,让我突然想起母亲。我母亲就爱说,看,我们良良,做得多好啊,说得多好啊,唱得多好啊——我赶紧转过头看彭浪,掩饰胸口和鼻眼间突如其来的感动和酸楚。我小声说,这小说是彭浪带着我读的,我是向他学习,他读得透。

那天晚上,彭浪对《香草营》的分析,让姚曼老师连连感叹,当第三次掌声响起,姚曼老师说了句自叹弗如。那晚回到宿舍,彭浪说,这是他人生最高光时刻。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分析着老孙和小马作为最底层,对“上层”的揣度、艳羡、求而不得时突然说,这两位,是不会理解像我们大为老师这种人身上那种淡泊高远、气定神闲的气度的——

这个陡然的弯儿,让我们全部都愣了一下。我看彭浪转过头朝我飞快地眨了下眼,马上明白过来,看向姚曼老师,看到她捧着腮,歪着头,若有所思。

——这不但是达观,还是内心的笃定,是对这个世界的善意,是子曰的“立”,知道自己的路,知道怎样走,知行知止,知进知退,知轻知重,知急知缓——这些,老孙和小马身上都没有,就连“上层”的梁医生,也是欠缺的——

彭浪说得比我精彩一百倍,但姚曼老师并没有带头鼓掌,也没有像夸我那样欣喜地夸彭浪,说得多好啊。当明显受姚曼老师疑惑的神色影响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过,姚曼老师点点头,说,李朝阳来说一下吧。

我在桌面下对彭浪竖起大拇指,我说,直接棒出花儿了。彭浪拿腿碰了我一下,悄咪咪地把笔记本拿桌下向我翻开,指指写得满满当当的一页,小声说,做功课了,嘻嘻。

讨论完毕,我们下楼,走到二楼楼梯转角处时,一个齐肩短发的女孩在后面叫住彭浪,问他喜不喜欢《吹手向西》。我看彭浪习惯性地往上推推眼镜,鼻腔里发出的“嗯”字拉得悠长。这个小说是比较晦涩的,彭浪说,这是苏童早期的小说,叙事圈套感十足,阴郁,神秘,还有点小小的嗜血——

我看女孩点着头,不断发出嗯嗯嗯的声音,看彭浪不住地往上推眼镜,我转身疾步下了楼梯。就在我刚出大门,还未走出图书馆前小花园岔路口时,我听到后面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是孟小小。

尽管我一再对自己说,等高考完成再说,但第一次单独和她在一起,还站得这么近,我还是有点不太淡定了。不断有同学走过,打着简单的招呼,我往路边站了站,从背包里掏出那本淡黄色花纹封面的小说集递给孟小小。

嗯,就是这本。孟小小把书抱在胸前,小声说,我看完就还给你。

啊,不,啊。我不知道想怎么说,其实我是想说送给她,但又说不出口。我支吾了一阵,说,你腿怎么样了,都好了吗?

后来我回忆起来,这话简直是开挂般的发生。孟小小耸了下肩膀,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脚,好像能看到伤处似的,说,你看,都好了呀,说着再见往西走了几步后回过头说,谢谢你。

刹那间,一股酥麻从我脚后跟处往上爬,爬过小腿,大腿,爬到腰际,在后背处漫延开来。我的整个后背,整个后脑勺儿,像被柔软的树叶儿扫过一般,我打了个激灵,看到彭浪从图书馆出来,跑过来。

我╳,彭浪捣了我的腰一拳说,说什么了,这么长时间?

借书,借书。我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我说,你说得不比我还长?

我们——那是学术交流,彭浪抹了下额头,得意地说,站而论道。这年头,还有借书的?这搭讪方式真是老得不能再老了,小心呀,这一定是个老干部型宝钗姐姐,将来会管得你很严的。

你瞎胡吣什么!不比请教个问题时尚得多吗?真是。

我心里竟然有点小甜蜜了。

那晚的我好长时间没睡着,但第二天醒来,又感觉睡得特别香。直到吃过早饭到了教室,看到戴维在教室门口幽灵般一闪,我才想起,昨晚我去参加活动,是带着重大使命的,就是我想活动完成等在图书馆西边小桥上——这是姚曼老师到停车场的必经路口,找姚曼老师解释清楚,如果借机说一下我们戴维,看看她啥反应,那就更OK了。可惜——

不过,再找机会吧。

我落座后,拿出数学课本,边想着昨晚与孟小小说话时的情形,边努力把那些声音图像往脑子外面赶。

我要考大学,她也要考大学。我想,这个时候,我怎么还在想这种事呢。

我们于老师有事晚来一会儿,让我和大家先把上节课讲的求根公式复习一下。林幸哲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熟练地写下方程和求根公式。

首先,这是针对一元二次方程,a为二次项系数,b为一次项系数,c是常数。林幸哲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复习一下用求根公式法来解这个方程的步骤。

我不得不说,林幸哲站在讲台上的板书、讲解,与全班同学的互动,甚至比于泽远老师都更像个老师。我搜罗下脑子,并找不到先前有关林幸哲数学学得比我们都好的印象啊,他竟然能讲数学了,能像个老师一样,有板有眼地对着他的同班同学讲求根方程了。而这个方程,我至今没搞懂里面那个突然出现的“德尔塔”的一步,对我来说,好比是我在餐厅打了一份鸡腿饭,突然吃出一根半生不熟的牛尾巴来,太莫名其妙了。

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嫉妒心也许就是在这里慢慢浮起来了,像浮漂,不管怎么往水下摁,一松手,噌一下又蹿上来了。

人家能入选校企合作项目,上着学,拿着工资,连玩游戏都大摇大摆起来,这也就罢了,突然比我这个扬言考大学的、努力了两三个月的人,数学好这么多。

人比人,让人恨。

我看着林幸哲站在讲台上,扬手板书的时候卡其色毛衣袖口露出一块衬衣白边儿,油光锃亮的小分头,笔挺的休闲裤,再低头看看我身上沾着油渍的校服,看袖口下有点磨毛的麻灰色加绒保暖衣,看脚上变灰的白色运动鞋。我不配和讲台上的那个人做同学,我想,人家金玉其外,金玉其内,我败絮其外,内里也一肚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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