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戴维被打了

初三一大早,我回了学校,姐姐在不值班的时候到学校看看我,见我笃定地看书学习,很放心。尽管我自己心里知道有多慌,我的基础太差,只前几种时态,我都搞不明白。

校园里异常清洁,大门口路牙石缝里,保卫科值班的老师们放的鞭炮碎屑让人感觉这里也一样过了春节。空旷寥落的校园,时时提醒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超市里根本没有人,我到二楼临时宿舍拿课本和笔记,站在窗前,看着雁栖湖并不坚硬的冰面,看着湖边一小丛塔松和侧柏,看着花圃中两棵冬青,感觉一切好不真实,虚空感轰然兜头落下,那一瞬间,我好像忘了我是谁,身在何处,站在这里干什么。

幸而,这种感觉很快过去了。

初五下午,我抱着课本下到一楼超市,看到方平杜燕泽和一个穿着藏蓝色棉袄的人在交谈。我把课本和笔记本放到收银台边的小桌上,拿着杯子到门一侧的饮水机处倒水,倒水回来,看到正面,我才认出,是我们秦厚朴院长。

上一次在超市见他之后,我们超市推出了“小狮哥”配送团队和点购机,我也有幸成为这个团队的一员,再见秦院长,我很想听听他的意见,想知道他对我们近半年的工作有什么看法。我放下水杯,凑过去,问候之后,方平欲向秦院长介绍我,秦院长摆摆手,说,这不是成良吗?上回,还记得吗,一起开过会,为经营问题。

我赶紧点头,当然记得了。我为秦院长还记得我的名字感动不已。秦院长也朝我点点头,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就是在新生入学教育汇报演出上“砸了锅”的那个家伙。虽然,后来我的心态好了很多,但一直没强大到有勇气说出那件大糗事。

我说,院长没有走亲戚呀?

秦院长说,走亲戚也不能吃两顿儿啊。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俩是为复习功课留了下来,你呢?听说你初三就回来了。秦院长问我。

我也是为复习功课,我也想考大学了。我说。

嗯,不错,秦院长说,不管做什么,有目标,并付出努力,就不错。想好学什么专业了吗?

没想好,反正,只要不当工人就好。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我发现,秦院长的脸不动声色地板了起来。

唉——秦院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当工人就好?你看,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的技术教育,国家要成为制造强国,前提就是我们需要更多优秀的,甚至是伟大的工匠、技师、技术人员。没有技术人员,想搞好制造业,相当于纸上谈兵。制造制造,造出来才算,多么高精尖的发明专利,说到底,还得落到一个产品上,是不是?可你们,一天不想当工人,我们这个目标,就一天不能实现。

杜燕泽说,可以用机器人啊,现在好多行业,智能机器人替代了工人呢。

嗯,秦院长点了点头说,是,机器人越来越智能化精细化,只是,制造机器人,也需要技术人员啊。

让机器人制造机器人啊。杜燕泽仰了仰头。

这真是个好问题,也是个可怕的问题,更是个难以说明白的问题。秦院长继续点着头,想了想,说,就这么说吧,你们愿意穿着校服出去逛商场吗?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秦院长问。

都一样,不好看啊。

杜燕泽说。

秦院长又点点头,是,哲学家罗素说过,参差多态乃幸福的本源。每个人,每个个体,有时候,存在的价值,就是他的不一样,也就是独特性,批量生产的东西,有独特性吗?你们看,奢侈品为什么贵,为什么是奢侈品?在于少,在于与绝大多数同类的东西不一样。我们为什么喜欢某个明星,就拿杰克逊来说,为什么有那么多歌迷?因为他独一无二。你们想想,机器人能生产独一无二吗?

但大多数产品不需要独一无二啊,像建筑,像汽车,像生活用品,像盆啊碗的,衣服,像方便面——杜燕泽转身看看货架说。

方平说,建筑怎么不追求独一无二,每座楼和每座楼都不一样呢,你看高端的汽车,限量版,不是独一无二,也差不多吧。

说对了,秦院长说,就算是生活用品,衣服方便面,各个品牌,也都追求与众不同啊,因为这些东西需求量过大,如果单一地追求独一无二,成本会无限地高,所以基于性价比,是量产的,是一种算计,一种折中,或者说无奈,并不是人的本性使然。

杜燕泽开始挠起头皮,说,有道理,有道理。

所以嘛,我们需要大量的优秀技师,需要培养优秀技师的大量技术类院校,需要前瞻性地为发展提升技术教育制定相关政策,从上至下,这是一个系统的,庞大的工程。像社保制度的设计,像工酬问题,像整个社会的认知。

秦院长打着手势,想为我们进一步解释这个工程的重要、繁复,阻力重重,但估计是看到我们的三脸困惑,打住了。

不多说了,秦院长说,和你们说好像是早了点,虽然你们也有必要了解和思考这些问题。但技术教育,最终的重点,在教育上。凡是教育,还是有教无类,还是因材施教,只要你们有目标,愿意为这个目标去努力,我们老师,家长,就是欣慰的。

秦院长出门前,突然回过头问我,你是张大为老师的学生,是不是?

我点头后,秦院长点了点头,说,嗯。走了。

秦院长问得有些奇怪,我是张大为老师的学生有什么特殊的吗?我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就和方平杜燕泽继续讨论了会儿制造强国和加强提升技术教育的问题。以我们仨的认知水准,也讨论不出什么来,所以不一会儿,我们就各自忙起来。杜燕泽回宿舍洗衣裳,方平刷数学题,我看八种时态。

不过,在这个年初五下午,一颗种子种在了我心里。八九个月后,它才得到特属于他的阳光雨露,并迅速抽出了一根茁壮的芽苗,在东技世赛中心抽枝拔节,长成了一棵有模有样的小树。

此时此刻,那个将要给我阳光雨露的人,正在人民医院急诊科的某个诊室里,包扎额头、鼻梁上的伤口。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亲爱的戴维,在大年初五上午,行走在他家小区北门西边。他遵照母亲指示去采购了三个西红柿、一小把香菜和一包葡萄干。走在人行道上,突然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青年,大喝一声他的名字,他应声回头,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顿拳打脚踢。他躺在地上,抹着脸上的血迹,看着滚落到地上被踩扁的那颗最大的西红柿,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那青年早就扬长而去了。

我们的戴维,莫名其妙地被狂殴了。

是路边依旧少年洗化店的店员报了警,110用警车把他送到了医院急诊上。戴维虽然满心恼火,但仍然请求110不要惊动学院领导,出警的三位警察知道他是东技的老师,问他是不是在教学中对哪个学生特别严厉,又猜测是不是因职称职务竞争得罪了冲突了哪个同事,最要命的是警察要求他留下个紧急联系方式,戴维左思右想,报出了姚曼老师的名字和手机号。

姚曼老师把他接回了家,想来想去,感觉事出异常,怕里面有什么她不能揣测的危险,还是电话了机电系主任王乃逊,王乃逊汇报给了分管副院长马千里,马千里又马上汇报给了院长秦厚朴。秦厚朴马上召集相关学院领导和保卫处牛建国处长开了个专题会。学校老师在自家小区外因不明原因被攻击,这在东技的历史上是第一次,不容小觑。

牛建国处长负责对接管区派出所,调看了附近店里和小区门口的监控视频,因离得太远,只看到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中等个,穿着棕色猎装棉衣和马丁靴,平头,脸部看不清楚。

戴维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没远处的低像素摄像头看得清楚,只说穿着灰黑色的牛仔裤,其余再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王乃逊负责分头找学院老师谈话,排查了解与张大为发生冲突、闹不愉快或者因事有过节的老师和校内人员。

马千里副院长负责对接社区,了解邻里关系,排查张大为老师及家人与邻居等相关人员的关系。

过后我算了下时间,秦厚朴院长问我是不是张大为老师的学生时,他们刚开过会。我如果多问一句的话,赶到戴维家,或许还能接着他从医院回家。可是,谁会想到发生这种事呢。

到了正月二十三我们开学,戴维到宿舍看我们,他额头上和右颧骨处有块粉色印痕,像刚刚痊愈的皮癣。陈浩南问他怎么了,他摸了摸鼻子说,没事没事,溅上热油烫了。

戴维走后,陈浩南说,你们看哪,戴维的裤子皱的,唉!

全宿舍于是又开始讨论没有老婆监督和照料的男人活得真是不如狗啊,接着感叹我们这些人,是不是将来混得比戴维还惨,他好的孬的,还是个教师呢,我们走出校门,凭着个电焊啥的手艺,连能不能糊上自己的口都不好说,更甭说管老娘,生小孩了。就算考上大学,不是毕业就是失业吗,能怎么样?

几句话下来,我们都沉默了好久,默默地收拾床铺,洗漱,想心事。直到陈浩南说信还是要写下去才活络一点,我们都点着头,说,得写得写,哪怕能帮上一点点小忙呢,也不枉戴维带我们一回呀。

但其实,我们心里根本没底,不知道以前投的那六七封信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我和彭浪倒是在文学社的活动上见过姚曼老师几回,但从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呀。于是我们就琢磨,是不是该下个猛药,约个会啥的了。

最后,我们决定约在下个周末,3月17日晚上,替他们在金融港素朴咖啡厅约个西餐。这回彭浪草拟了约会函:很想找你聊聊。本月17号(下周六)晚,在浏阳河路素朴咖啡厅19号座恭候,请您务必拨冗赏光。落款,给姚曼老师的落上大为,给戴维的落上姚曼。

这两句话,耗尽了我们所能掌握的一切社交礼仪和词语。我们迫切地希望能看到一个开始,哪怕不那么尽如人意的,我们想,只要开了头,一切就好办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没有课,我们从容地去系里打印处打了两张便条。回来从A4纸上把它们裁剪得整整齐齐,由王一凡折成了两只小纸鹤(尽管看起来像两只小鸡)。

周一大课间,戴维的,由我放到办公桌上,姚曼老师的,还是由陈浩南送了去。

下午第一节课,戴维踏着铃声,哼着小调儿走进了教室,我们423全体成员互相一眼,心照不宣地瞅着戴维八成是刚才在卫生间拿水抹了下的平头,还有比往常挺直的胸脯和脸上异常明显的欢喜。

那晚,我们423特地每人出了十块钱宿舍费,舍长陈浩南又另加了五块,在美团上点了个麻辣鱼庆祝了下。陈浩南郑重宣布,我们423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从此,我们就成了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了。

鱼盆里的红油映得我们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我们每个人都相信,戴维的好日子就要来啦。

那晚的麻辣鱼格外香,我们吃了鱼肉,吃了里面的豆芽和芹菜,吃了小米辣椒圈儿和葱姜蒜,咳嗽着喝光了汤,到最后,连里面的青麻椒和干辣椒都分食一空,就差舔一次性的塑料盆了。

彭浪端着泡面缸子冲着戴维的办公楼高高举起,说,David! David! David! 加油吧,就看你的啦,把握机会,一举拿下,你可不要拉稀摆烂,让我们失望啊。

话音未落,就听到彭浪敬的那个方向有人在吆喝,我刚草草地洗刷了下爬上床,听到吵嚷探出上身,挑开窗帘,从前面宿舍楼缝隙里隐约看到鹿鸣广场上影影绰绰的,扭来晃去,好像有人在打架。眨眼的工夫,我们宿舍楼上有人跑下去了,啪啦啪啦的脚步声让我们心痒起来,迅速穿戴好,随着人流跑下楼,往小广场上赶。

是戴维在和一个小青年打架,准确地说是戴维被这个青年打得落花流水,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那个小青年穿着棕色猎装,牛仔裤,在我们跑近的工夫,已经把戴维拖倒在地,骑了上去。

我╳,真不知道我们是干啥的,敢打我们老师。我们几个忽地扑上去,把那个小青年撂在地上,一顿狂踹。

戴维从地上爬起来,大喊住手,我们太兴奋,停不下手。再说这个家伙不是我们学院的老师,别的班的男生有几个也过来上手了,我直起腰喘气的当儿,小青年已经蜷缩在地上,抱住头,不停咳嗽,刚才追打戴维的神气劲儿早不知道被东北风刮哪儿去啦。

牛建国处长和高矮两个保安开着电动车跑过来,我们一哄而散,远远地跑到广场边儿上袖起手。几个老师从地上把那个年轻人扶起来,后者鄙夷地推开他的手。这时,我们才看清楚,几个老师中有个女老师,我想了会儿,记起来,是和姚曼老师一个办公室的年轻女老师。

牛建国指着我们让我们赶紧回宿舍,紧接着,让戴维和年轻人上了电动车,一溜烟儿不见了。

我们回到宿舍,再次脱了衣服各自上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感觉哪儿不对头。

你们说,戴维这样的人,也有人找上门架哈?我瞪着眼,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说。

是啊是啊。黑暗中他们都扑棱棱爬起来。

那个家伙,到三十岁吗?看着?竟然找上门来打人,欺负我们没人啊,我╳,刚才下手还是轻了。陈浩南说。

莫非——

彭浪拉得后音很长。我们支起耳朵,等他的后半句话时,他却又卖起关子了。

有屁快放,放晚了憋死。

陈浩南说着在床上坐起来。

我猜得不一定准啊。彭浪自己圆场道,这种事不好说出来,有点八卦啊。

浪啊,子早就曰了,人不八卦枉少年啊。王一凡说。

哎,又没有外人。马纯慢悠悠地说。

也是,彭浪说,不过,我也就是猜猜哈,当不得真,算是构思一个小说情节,对这话我是不负责任哈。鼓浪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套逃避造谣责任的话,最后放低了声音说,我猜呀,这人,是不是姚曼老师新交的男朋友?

不会吧!

我们五个几乎异口同声。

彭浪说,也是啊,你们看吧,姚曼老师容貌不可谓不端庄,气质不可谓不优雅,治学态度不可谓不严谨,工作作风不可谓不稳健——

大写的有屁快放!陈浩南恼了。

我的意思是说啊,爱情这个东西,非常理可衡量啊。彭浪说着也坐了起来。

嗯,说的还是有点道理。我咕哝着,也坐起来了。说心里话,突然出现了这么个年轻又好像是非常帅气的情敌,我为戴维着急了。

我在脑海里迅速把戴维和那个穿猎装的家伙比较了一遍,个头,比戴维高,岁数,比戴维年轻不老少,穿戴气质,比戴维起码有型八十多倍吧,听简短粗暴的骂人的口音,普通话和嗓音比戴维浓郁的陕普起码好一百二十倍,别的不说了吧,只说古铜色反牛皮的马丁靴,时尚感十分之一秒就把戴维那八百年不变的松紧布口胶底网布鞋碾成碎末末了。

这么说,老牛配嫩草了?

王一凡说。

也不能这么说,马纯还是悠悠地说,姚曼老师,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老。

你真是学习学傻了,陈浩南跳到地上指着上铺马纯说,虽然爱情没有对错,但我们得有立场,是不是?是不是?马子你是不是故意斜着get?

是是是,彭浪说,你先床上去吧,地上冷,再发烧咯,还得搓酒啥的,不小心要不了你的命也会扒了你的皮啊。

我——╳——啊!

陈浩南嘭一家伙跳到床铺上,震得我的床都跟着抖了几抖。我听到搓酒两个字,背突然疼起来了。

我说,别闹了,我们来好好捋捋吧,你看,这仗,早不打晚不打,浩子刚给姚曼老师放了约饭文书,他就来了——

是啊是啊,我也这样想。你们想啊,这是关系已经很密切了啊,要不然,我们的信怎么会让他看到?彭浪叹了口气说,照这样看啊,姚曼老师是早心有所属啊,我们没机会了?

哎,不是你们,是戴维。马纯说。

那还不是一回事吗?陈浩南提高了声音,说,马子不是我说你,你这立场,这觉悟,还真是有点问题哈,戴维对咱们这么好,他的事儿可不就是我们的事儿吗,打他不就是打我们吗?他被人抢了老婆,不就是咱们被人抢了老婆吗——好像有点不对哈,不就是咱们师娘被人抢了吗,我们得抢回来呀,不能眼睁睁地被人抢走了呀,那我们成什么了我们?

成没娘的娃儿了。陈浩南说完嘿嘿笑了起来。

连师母都被人抢跑了,我们还混啥混了——哦,对了,我突然想起刚才站在广场边上的那个女老师来了,我说,刚才站在我们一边的那个年轻女老师,你们看见了没有,和姚曼老师一个办公室的,我的天哪——这分明是姚曼老师不方便出面,请小姐妹来打探消息了呀。

一切迹象表明,姚曼老师,再也不可能回到戴维身边了。我们要永远地失去姚曼老师这个漂亮的师娘了。

真是让人气愤又沮丧。

别绝望别绝望,还没到最后关头,我们不要先自己哭死在战壕里。我给他们打气,也稳下自己的心神。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马纯又又又悠悠地说。

说实在的,我今晚真是有点受不了这个马纯了。阴阳怪气儿的,这个时候还在装哲学家。

什么味儿?这酸唧唧的,是汉奸味儿吗?我抽着鼻子说。

装╳味儿。王一凡说。

你在说谁呢?马纯有点恼了。

谁装╳说谁。王一凡说完哼了一声。

你再说一句。马纯从床上坐起来。

我再说十句,装╳味儿,装╳味儿,装╳味儿——怎么着?王一凡也坐起来,把腿搭在床边。

老王你别找碴儿,我昨天就跟你说了,你的篮球,不是我扎的。马纯指着对面上铺的王一凡说。

哎,算了算,哪一出啊。彭浪拍着床头说,睡觉,睡觉了老王。

王一凡拍了几下床铺,说,是,睡觉睡觉,咱不敢惹,人家这本事,哪天考上了清华北大,那扎的就不是篮球了。

一码归一码,不要瞎攀扯,我再说一遍,你的篮球,不是我扎的,我想考大学不犯法吧,你瞎扯这个是什么意思?马纯把棉袄披在身上。

王一凡骂了句脏话,你考大学光荣啊咋犯法呢,证明你有本事啊,但你有本事,不证明别人就是傻瓜,不是你扎的谁扎的,我离开的时候教室就你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你一个人,王八蛋扎的?

大家听听这智商,马纯冷笑了一声说,你离开再回来,别人就不会回来再离开?请问,你这一根筋是祖传的吗?

也许是马纯最后一句话惹恼了王一凡。

噗的一下,王一凡把枕头扔向马纯,马纯拿手一挡,枕头落到地上。这回轮到王一凡尴尬了,陈浩南把枕头捡起来扔还给王一凡,唉,咋把师娘抢回来还没招儿呢,还顾得上内讧?

我们这才回过味儿来,怎么好好的说着抢师娘的事儿,突然就打起来了呢?咳咳,我说,先抢师娘先抢师娘,别的事儿往后靠靠,往后——再说,我们是英雄的宿舍啊,自己杠起来,成狗熊窝子了。

他们都笑了。

我╳,这时候,王一凡骂了句,把枕头直接扔地上,你给我捡起来!他指着马纯说。

我们又愣了。

外边无风,寂静的夜里是猫瘆瘆地叫起来,角门前在校企合作工厂上夜班的人吹起尖尖的口哨,一应一和,开在高高的院墙上的一扇小铁门,吱呀开了,又吱呀一声合上,巡夜的手电筒光束缓慢爬过窗口,惊起了树上不知名的鸟,嘎嘎地响几声又扑啦啦落下。

再安静的夜也有沸腾的角落。

马纯已经穿好衣服跳到地上,临出门,他指了指王一凡,五楼天台见。

我顾不上穿衣服跟他一起出去,走到420门时一把抓住他闪进屋。我放低声音说,兄弟们,先别出声。

不大会儿,听到我们王一凡在舍友们的拉扯中骂骂咧咧出门了,王一凡说,你们闪开,我得给我的篮球报仇去,阴险小人,汉奸,我得为423清理下门户。

那篮球真不是他弄的。我们听陈浩南说,大半夜的,要让宿管知道了,又得检讨,戴维眼看老婆都让人抢跑了,够倒霉的了,我们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王一凡咬牙切齿地说,今天,谁要挡着我,谁就跟马子一伙的,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放手,放我出去。马纯说。

别冲动,我说,大半夜的,别闹笑话给人看了。

那你就愿意看他们笑我?马纯又拨拉了我一下。

我╳,狗咬吕洞宾,好啊,好啊,你去。我们听到陈浩南说,有种你就去,你去了就别回来。

听着一阵杂杂沓沓的脚步声过去了,这时候张大志说。

我说,没事儿,荷尔蒙短暂爆发,呵呵,借住一宿哈。我把马纯拉到林幸哲铺位上,林幸哲参加了学院和华卫的合作项目不久,就搬到项目值班室去住了,他的铺位空着。

我见马纯不肯坐下来,就顺嘴劝他,我说,忍忍吧,咱们还要好好复习功课考大学呢,大学才是我们的金光大道,这点小小的误解,不应该在我们的路上。

我拍拍他肩膀,他顺势拉住我的手,紧紧握了下。

回宿舍赶紧爬上铺睡了,也不知道王一凡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在第二天一早,看到他两只眼肿得跟金鱼似的,对陈浩南说要请一上午假补觉。王一凡还说,胆小鬼,不知躲哪儿了,骗得老子好找。

前不久,在曲师大发奋图强,发誓一定要进北师大读研的马纯还对我说,当年我那句“不应该在我们的路上”那话,对他启发太大啦,还对我说他给我备注的微信名是:亚里士多良。

我知道,这个家伙,一定是对着屏幕笑岔了气儿。

第二天我下楼,正碰上宿管老李,在和戴维告我们的状。

戴维说,那你没去管管?老李拍着他腰里没白没黑都响着的收音机,说,上去了,没人理我。戴维说,你不会吆喝。老李就挤挤眼,说,张老师啊,平时我看你傻,没想到你原来是真的傻。宿管,是让你真去管吗?那么多皮孩子,你管得过来吗?宿管,啥权没有,屁都不是,谁听你的。你要尽量少开口,少管事儿。说白了吧,宿管,就是高速路边支棱着的泡沫假警察,多少起个震慑作用。但没有也不行,提醒一下有人在盯着你们。但你要真跑到车道上去,呵呵——哎,你脸怎么啦?

老李指着戴维说。

这时候,戴维也看见我们了,说,你跟我来。

戴维脸上又出现了年后开学时见到的红癣块儿,只不过,这次多了丝丝血线。他不说话,拿下巴往右前方一指,我跟在他后面,听着他两只胳膊摩擦着藏蓝色羽绒服唰啦唰啦,看着他裤脚一块淡薄的泥印如兔头随脚步摆来摆去。我踩着他的脚印,一步又一步,出了教学楼,穿过楼后冰碴未消的小路,三拐两拐,进了他的办公楼,三爬两爬,进了他办公室。和他斜对桌的五十来岁、背头梳得锃光瓦亮、看上去比林幸哲更像个领导干部的金万乘站起来朝他点点头,心照不宣地出了门。

戴维斜倚在椅子上,扯起嘴角,白了我一眼,拉开右手边抽屉抓出一沓折得挓手舞脚的信一封封在桌面上摆好,然后朝我一挑下巴。

不是我们干的。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戴维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很平静地看着我,说,你们?指的是谁们?

我一下子慌了。

我看看身后,好像后面跟着423其他那四个货。可我身后啥也没有,这里的桌子椅子房顶,地板,连空气都板着脸看着我,都向着戴维。我孤立无援,一开口就乱了阵脚。

这,这是什么?

我终于想到正确的开口方式了。虽然已经晚了。

没有以老师的身份站在讲台上再三俯视过台下孩子们的一张张脸,就不会知道那些自以为做得隐秘的小动作一丝一毫都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看闲书、出神儿、趴书堆后面睡觉、写纸条、偷着说话等等,老师之所以不说,不是放纵,不是渎职,不是不屑于说,更不是不敢说,而是人与人之间,哪怕是从某种程度上说猫鼠关系的师生之间,保持一截弹性空间,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我常想,就算真是如我初入学时想的蹲了监狱,狱警和犯人之间,也是有灰色的弹性的地带的。这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机器的最大区别吧。

只是,十六七岁的我们,不明白这些,还在飞快地调动着脑细胞,思谋着如何巧妙地混过这一关。

我们当初决定干这件事时,最希望的就是成功地帮到了戴维,姚曼老师重新成为我们的师母。最不好的后果,也就是费了半天劲,一点用没有。我们万万没想到还有别的可能。我现在想,林幸哲之所以坚决不参与,可能除了他一心想着被收走的电脑,还有他早就明白,事情总是有不确定的一面吧。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戴维摸了摸额头上的擦伤,说,莫名其妙,就这样了。戴维指着脸上的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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