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对亲情的思考
林幸哲选上参加华卫那个项目了。
我记起来了,上个月,我先是在楼下“小狮哥”取件箱旁边的宣传栏里看到了公告,学院与华卫合建人才资源服务平台,在学院师生中考选项目技术人员。到了教室大家也都在议论,大家都不太相信我们学院能和华卫这种大企业合作,直到戴维在上课前再次公布这个消息,并且告诉我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报名参加。当然,是对网络信息技术和编程有研究有兴趣的。听到这个我们嗨声一片,感觉这像是学院在炫耀与一个大公司谈成一个项目的小手段,更没想到我们学院的师生中有合格的技术人员。最最没有想到的是,林幸哲竟然报名参加了,并且第一位入选了。据说往后,他可以在学校一边学习,一边上班拿工资了,还是高薪。
这个消息真是让我有点震惊。震惊之余,也有点忍看同学成新贵的醋意。我刚刚决定要考大学,奔着个好前程,人家刚入学,已经在这么大项目上拿工资了。这怎么比呢?
据说,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林幸哲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答完了。百分制,他得了九十八分。据说没得的两分,是华卫的技术人员拿了马斯克一次演讲中对人工智能的设想出的题,至今并没有标准答案。
怪不得,整天整得跟个白领似的,原来人家不是在装,是真有实力啊。
彭浪说。
彭浪的话,让我心里更悻悻然起来。感觉自己为决定参加高考就感觉出的踏实,不再那么踏实了。特别是第二天专业课上,听戴维说和华卫的这次合作,历经了两年,十三次正式谈判,后来卡在人员这一块上。
戴维说,我们学院和华卫的合作,对我们,是加强提升学科建设,全方位与社会接轨,提升学院在全市乃至全省新旧动能转换中的重要性。戴维还说,我们不论领导还是老师,天天吆喝敞开大门办学校,敞开大门,就是与企业、政府、社会团体,深度合作交流。对于华卫方,这样的合作最重要的,是选择一个地方,摸索政府人力资源信息管理更高效可靠的办法。这个地方要有相应的技术人才,能理解和执行和他们的系统相匹配的功能,根据运作数据升级系统,说简单,也挺简单。只是,咱们学院原来不知道有符合他们要求的人员。为这个又拖了半年,一直签不了约,落不到实处。本来,华卫方面可以选派技术和管理人员过来,我们学院出资,他们出人,这也是一种合作,他们为这项技术积累了数据,利于下一步的系统开发,我们借他们的力量建设好这个人力资源分析基地,这不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但是——
戴维做出很沉痛的样子,拿手敲着讲台,说,我们如果给高些的报酬和补助,他们可能也会接受,可这里面的问题是,如果哪天对方或者双方有了变化,或者我们资金不到位,或者他们人事方面有变化,那很有可能就维持不下去了。再者,这种模式,合作一百年,我们也不能从根本上提升我们自己的技术队伍,总还是一个花钱买服务,甚至是买名头的阶段——不过,现在——
戴维还告诉我们,为解决人员问题,学院领导几次找市领导,想从高校引进合适的人才,但都被市领导以不允许随便扩编和给某个单位扩编会造成不良影响等原因驳回了。这次校内人才选拔,是学院党组会上讨论过几次之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想不到的是,一下子发现了三个计算机高手,除了我们的林幸哲,其他两位都是我们学校信息专业的老师,虽然这回只录用两个,但其余一位老师,下一步会重点培养和任用的。
不然的话,戴维说,很可能,就被华卫,或者别的地方挖走了。
同学们哪,都努力吧,戴维最后点了点头说,现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有本领,想埋没都埋没不了啊。
我们耳朵在听戴维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瞄着林幸哲,坐在前边的同学,时不时回过头看他一眼。林幸哲一如既往地正襟危坐,盯着讲台。好像并不知道同学们都在观察他的样子。
会装,我想。不过,真是牛,我又想。后来我低了头,想,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看了眼桌角的英语课本,想起昨晚刚抄下来的音标,翻开笔记本,默默地念了一遍。还好,读音一个都没忘。
下雪了,又下雪了,戴维突然指着外面说,一下雪,我就想我们老家陕北了,塬上的窑洞,大雪后,一层层的,圆拱的门窗新刷了漆,垒在半空里,像仙境一样。唉,先不讲课了,大家到窗边看看雪吧。
这一天回到宿舍,大家都在说,戴维今天好像话特别多。我们都认为是他心情不好,而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姚曼老师还没有答应和他复婚。
还是快写吧。
陈浩南说。
那年,我们从第一场雪就开始起草戴维给姚曼老师的信,说话时还有几天就放寒假了,还是一封都没有送出去。一开始,我们分头尽各自能力打探了他们离婚的原因,收集到的消息,都是婆媳关系不和,戴维是大孝子,姚曼老师要强,就“非常平和”地离了。基于此,我们一致认为,他们的感情尚未破裂,这婚离得仓促而草率,虽然林幸哲这个人精不参加,我们423还是应该积极行动起来,帮戴维一把。
后来,我们每天晚上都仔细分析戴维说话时的语气语调,爱用的词语,小心地措辞,为避免离婚留给他们的阴影。我们信中绝不容许出现复婚、重新开始这种明示暗示失败后再挽回的意味,而是用一个男生暗恋上一个女生后那种情境。彭浪称之为:一次全新的恋爱。我们像入学后不久选举舍长那样,选举我们宿舍字写得最好的马纯为执笔人。后来,考虑到姚曼老师对戴维的笔迹太熟悉又改名为起草人,起草好后还得负责到图书馆录成电子版,再到我们机电系打印部去打印出来。
接下来,我们又想起没送的原因,是一时没想好开头的称呼。因为根据我们不丰富的人生经验猜测,他们很可能互相之间有外人不知道的称呼,写信时,是不是应该用那样的称呼才好。我们还猜测,是不是叫曼儿,曼,或者曼曼,没有谁来否定,我们最后也觉出了这其中的不可靠,一旦我们猜得不准,以戴维的脾气,突然叫出个从来没有称呼过的肉麻的名字,那太不真实了。
所以,这些信就像搁浅的鱼,在朱子康走时留下的床垫底下,干死了。
要不,就什么都不称呼好了,也不用落款,念一下旧情,还能有谁呢,是不是?
彭浪的提议让我们茅塞顿开,是呀是呀,这个东西,还能错吗,他们只离了一回婚,那还有谁呢。
附议,附议——四个附议之后,马纯就拿出原来写好的那些信,掐头去尾了。说,那明天开始送吧。
陈浩南自告奋勇当邮差,我则根据记忆,详细地告诉他姚曼老师的办公桌位置,我怕陈浩南不明白,撕了一页日记本,画了个位置图,并嘱咐他,姚曼老师桌上的电脑显示屏右上角,贴着个二丫(美剧《权力的游戏》中的重要人物)。
于是,陈浩南拿着我为了接近孟小小,主动给姚曼老师送货时看到的姚曼老师坐的位置,利用课间,准确无误地把信投递了。在我们怀疑在课堂上看不出戴维有任何反应,怀疑姚曼老师根本没收到信时,陈浩南详细地跟我描述了一遍姚曼老师的办公桌位置,我不得不承认,没错,姚曼老师应该收到了所有的信。但直到放假,我们也没有看出戴维有什么不一样。
放假前一天,我们收拾着东西,怀疑我们以前得到的消息可能不太准确,姚曼老师不是对戴维恨之入骨,就是弃之如敝屣了。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可能没戏了。
我们,实际上是他们,第二天又感叹了一通之后,一哄而散了。只剩下我,孤零零地在校园里游逛。这时候,图书馆也关门了,学生餐厅也关门了,宿舍楼也关门了,教室实习操作车间哪儿哪儿都检修一遍关了门,戴维为我向系里申请开着423宿舍被驳回了,后来,我同方平商量,希望能作为值班生留下来与其他三位同学在超市值班被批准后,我才有幸在超市二楼一个小房间里得到了一个铺位。
我毫不脸红地说,那个假期,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早晨背英语单词,奇数日上午学英语和化学,下午学数学和物理;偶数日上午学英语和地理,下午学数学和生物;晚上学政治。超市里一天来不了几个人,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时间表,学习假期过后高考资格考试中的科目。
至于车刀铣床制图这些专业课,我大可以不去管它。我甚至想,有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接触这些了。想到这里,我往往会松一口气。感觉自己离“工人”这两个字又远了一些,在反抗父亲对我的判决上,又进了一步。我想,两年半后,我会让他为送我入校时说的话而后悔的。
——刹那间我又否定了这一点,连把我母亲逼上绝路他都没表现出一点忏悔,怎么会为一句话而后悔呢?
入冬后,我除了知道母亲死因后回家质问父亲回了趟家,再就是托姐姐回家给我取了棉袄和一件方格毛衣。直到来年——很久,我都没有回家。东技是免学费的,生活费和少量参加校外培训的现金开支,约一半是我在超市和参与其他校内自管自建项目赚的钱,另一半是姐姐给我的。
另外,三年时间,姐姐共给我买了十二双鞋,两件羽绒服,一件风衣,一件皮夹克,三件毛衣,四件卫衣,两件衬衣,十一件长短袖T恤,六条裤子(其中两条短裤),一台Thinkpad笔记本电脑,一次数学补习班——其余小物件,吃喝无数和两次短途旅游。弄得我到现在都感觉欠着姐夫的大人情——姐姐的钱也是他的,是他们共同的财产。前不久一次和姐夫吃烧烤,我才有勇气说出来,姐夫说,看不出来,还真有良心,好吧,到你回报我的时候了,我正想买辆车,不用大奔啥的,我看上了奥迪A6,哈哈哈。
A6我是买不起,但是姐夫爽朗的笑声,让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就算是普通家庭的父母照料的孩子,到这程度,也非常不错了吧。我姐姐缺点很多,长得算不上漂亮,人又凶,大学也是一般的大学,工作也是一般的工作,可她是我唯一的姐姐。我想,姐姐也是这样想我的吧。
不幸中的万幸,是命运给了我一个好姐姐。
春节前几天,姐姐来学校接我,说他们过年要回姐夫的老家,让我给他们看家。我知道姐姐的心意,就到姐姐家去了。姐姐和姐夫,离过年还有三天,已经贴好对联和窗花,挂好了红灯笼,鸡鸭鱼肉茄盒藕盒肉丸子,塞满了冰箱。姐姐说,你想吃什么,切好了,拿到微波炉热热就好啦,不耽误你学习。
腊月二十九下午,姐姐姐夫走后不久,大姨来了。
大姨很胖,提着两大兜儿吃喝,站在门口,一见我开门就叫起来,天哪,天哪,孩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边接过东西请大姨进屋边想,我有那么瘦吗?不等我给出自己答案,大姨拉着我的手就开始抹泪了。大姨说,你咋那么傻,你和你亲爸爸吵的啥劲呢,你这个傻孩子啊,把你爸爸的心吵冷了,万贯的家财,还不是人家那娘俩占了去,你妈在天有灵——
一见大姨哭,我还有点伤心,但一听她说这个,我心里就有点烦了。
原来,我母亲走之后,我见大姨见得多,每回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伤心得很。我竟然一点没感觉到难过,反倒有点心烦。
我妈在天没灵。
我说。
大姨愣了,大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扯着我的胳膊也坐过去,一只手摸上我的额头,说,孩子,你是发烧了吧,怎么说这种胡话?
我没说胡话,我拨开大姨的手,说,要我妈在天有灵,早把那个人渣叫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大姨那张胖脸大惊失色,你在胡说什么,谁是人渣,你在说谁?
大姨脱下羽绒服,解开土黄色碎花棉袄的第二颗扣子,呼呼地喘着气,又一次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孩子,你真没事儿吧,可别吓我啊!
说着,她又开始抹泪,你看,你姥姥命薄,就生了仨闺女,我和你小姨从小卤得比瓮里的咸菜还卤,中学都考不上,就你妈长得好看,也聪明,脑子好用,不到八个月就会说话,和小铃铛一样。从小到大,甭管是街坊本家还是老师,人人喜欢,脑子跟电子的似的,学啥会啥。你姥姥一早就说,老了,得指望二闺女了,可谁知道——大姨顿了顿,在茶几的纸巾盒里一连抽了几张纸,擤着鼻涕,谁知道这么个命,这么年轻就——你考了技校,很好啊,比我强很多,好好学门手艺,你是学什么?是学修车还是学电焊?
看我不说话,大姨说,嗯,学什么都行,学个炒菜也行啊,人只要有一技之长,正经干,就差不了。孩子啊,你姐已经嫁了人,指望不上了,你可得好好学呀,不能再和初中时那样,别让你爸灰了心,好好学,好好哄着你爸点,那么大的家业呢,不能都给了人家。
我抬起头,看着自小待我最亲的大姨。
但这一刻,我却好像第一次看清楚了大姨的样子——整个身体胖成一个圆球,半长的染黑过的头发随便地绾在脑后一根黑色皮筋里,额头和头顶处新生出的齐刷刷的白色发根让人触目惊心,眉毛很淡,右眉弓处尤其稀少,塌鼻梁,法令纹一耷到嘴角,嘴唇很厚,因激动,也或许是因为进了暖气房间穿得太厚太热,微微发紫。
确实,你和我母亲,一点都不像。
我说。
大姨突然哭起来,说,就是不像,幸亏——我是说,你也长大了,得学着心眼多一点,哄着你爸点,那么大的家业呢——
大姨你别再说了,大小的,不关我事,我说,大姨你再说我就生气了。
你这孩子,看怎么说话,你,你就不会先给我倒碗水?大姨气喘吁吁起来。
我赶紧去倒水。大姨接过水杯,在杯沿上吹了一口,说,不兴胡说的,你要听大姨的话。唉,你还小,有些事,你也不明白,你就听大姨的,大学是上不了啦,那咱就好好学门手艺,你爸开工厂,你要能学个你爸厂里用得着的技术是更好啊,上完学,先去厂里干,你爸老了,不自然你就接手了吗——
大姨!我说,你再说这种话,我就不听了。
咦,大姨说,这孩子是怎么啦,大姨说什么难听的话了,不都是实话吗?你不能光拿自己当小孩子了,咱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说,不争气咋行呢?看,大姨这笨嘴笨舌的,不过,你妈已经走了,你小姨年轻,过日子的事,她懂啥呢?我还不是怕你吃亏。
我没啥亏可吃。我说。
唉,和你妈一样,看着聪明着呢,到了呢,死犟眼子,连个弯儿都不知道拐。当初,你妈要是稍稍能拐个弯儿,何至于——你可得活络点,好好学门手艺,把你爸哄好了——
大姨,我站起来说,你不要再说了,我和那个人渣没有任何关系,他的钱,我一分不要,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再说,我要考大学了,我也不想学手艺,更不想学他用得着的手艺——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再不好,也是你爹,将来,他要是不管你了,你看——
大姨胸脯一鼓一鼓的,我真害怕把她气出病来,我想赶紧看书,开始盼着她快走,但她不走,喝完水,她站起来进了卫生间,好长时间哗啦啦一阵水响过后,她甩着手上的水出来进了厨房,她站在厨房门口,边往脖子上挂着围裙带子边说,听大姨的没错儿,别犯傻,好好学门手艺——
我——不——学——手——艺——
我一字一字地高声喊道。
我要考大学!
考大学?
大姨停下系围裙的手,姐姐那条深蓝色的方格围裙在她过于宽大的胸前晃来晃去,显得又窄又短,像一件裁剪得过大的围嘴。大姨晃着围嘴走到我面前,满脸狐疑地瞧着我,说,你不会是发烧了吧,烧得都说胡话了,你都上了技校了,考什么大学?还做梦呢吧?我们还得踏踏实实的,学门手艺,比啥都强,你妈在天有——
不要再提我妈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和大姨脸对脸,你这么想着我妈,你咋不去找逼死她的人替她报仇?
大姨僵住了,向上眦起眼,好大一会子,她双手摸上肚腹,扯住围裙的两边,慢慢坐在沙发上,仰起头看着我,眼角的鱼尾纹皱成一团,孩子,你在想些啥,你妈是自己走了这条路,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想不开。
自己想不开?好好的她自己就想不开了?
大姨双手捂住脸,双肩微微耸动着,我心里的气越来越满,他们这些人,有谁为我母亲说话了,口口声声你母亲在天有灵在天有灵,谁拿我母亲当回事儿了,我母亲在天有灵,早寒透心了。
孩子,你是长大了,大姨拿开捂住脸的手,抽了块纸巾拭拭眼,说,但是,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你已经没了母亲,还非得把你爸爸逼出个好歹吗?
谁逼他了?自己做的事,不得自己承担吗?哼,谁有钱谁有用就巴结谁,一个个的,都是势利眼。那是,一个死人,是啥用也没有啦。
我心里太气,可能有点口不择言了。
果然,大姨愣了半天,站起来说,大姨明白了,你这是在说大姨父吧?你大姨父是从你爸开那个小厂就跟着他干,你大姨父老实,除了干点活没别的本事,但他不是跟着你爸吃白饭,他活儿没比别人少干——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显然大姨误会了。
大姨拿起进屋时脱在沙发上的棉衣披在身上,然后有点艰难地穿着袖子,说,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大姨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这话也太伤人心了,我回家就去你爸厂里,把你姨父叫回来。你既然开了这个口,要你姨父还在那,你大姨就真感觉对不起你母亲了。
大姨擦了把脸,头不回地走了。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我跟在大姨后面下了几级楼梯,看大姨抓着楼梯扶手,晃着肥胖的身躯一级一级下楼,我退回到屋里,关上门,躺在沙发上,一边感觉松了口气,一边又感觉头皮又麻又疼,怎么抓都无济于事。我看看墙上的钟表,再有几分钟就12点了,我跑到窗台去看大姨,都回老家过年了,楼下一个人也没有,一堆残雪堆在垃圾箱旁边,几只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
我后悔了。
我拿起手机给姐姐打电话,姐姐和姐夫还在半路,我问她大姨的手机号,姐姐问我找大姨什么事,我灵机一动,我说,问问大姨表弟在家干啥,要没事的话,就过来玩儿。
姐姐没多问,挂了电话后在微信上把大姨的手机号发给了我。
我拨了号,大姨接着就接了电话,我让大姨上楼来吃饭,大姨说已经坐上公交车了。我听到手机里公交车上的自动播放器里一个女声说“请坐稳扶好。下一站,交警大队”的声音,知道大姨已经走了两三站了,我说大姨我不是这意思,你别误会了。大姨沉默了会儿,说,我知道,你自己做点饭吧,你看,来了一回,连顿饭也没给你做。
我挺后悔没当时就追着大姨一起走,大姨从姐姐家离开,直接去了厂里,叫着大姨父一起回家了,对人说两个在外面上学的孩子回家过年了,一家人团圆团圆(以往,大姨父过年一般都是留在厂里值班,我原来从来没想过,那些年,我们每个春节在家安心地吃着热腾腾的水饺看春晚,都是大姨父这个“自己人”留在厂里照看换来的)。
——这些,是春节后姐姐和姐夫去小姨家拜年时,听小姨说的。过了正月初五,大姨父就去了另一家轮胎厂干了,姐姐说我父亲去请了好几回,姨父也没再回去。
年初五,大姨还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不知道技校也能考大学,乱说话了,让我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个好大学。我知道,这是姐姐去给她拜年时,她了解了,知道我说考大学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大姨以这种方式,和我站在了一边,和母亲站在了一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大姨也一样,大姨认为继承父亲的财产,对我来说是件天大的事,为了这一点,她能做到不去计较我母亲的事,认为我也应该和她一样,“大局”为重,我虽然做不到,但很快,理解了大姨,只是我伤了大姨的心,也许,一辈子都暖和不过来了。
后来听小姨说,父亲这个年过得“很凄惨”,没有像往年那样初一在家里设宴置酒,呼朋唤友,而是几个家人放了串鞭炮,吃了顿饺子。
我们这个家,在亲戚们眼里,已经四分五裂了。
对于这一点,我当时倒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与其维护个虚假繁荣,不如各过各的,随心适意。说到底,亲情这种东西,不是有个血缘关系就天然有了浓厚的情分,而是在养育过程中,在你来我往的互相爱护照料过程中,产生并增长的一种紧密的关系。而我与父亲的亲情,在知道母亲死因的那一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硬说还有的话,也只剩下恨和不屑了。
也许,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生养小孩的那种更深的感触和情愫。就我有限的观察和理解,大多数夫妻都是抱着让自己的人生更完满,让生活更幸福一点生孩子的,或者按照一种惯常的生活和人生逻辑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结果的时候结果,还有少数是意外,我还没听到哪对夫妇是抱着“啊,生活多么美好啊,我要将生活中的这些美好都送给未来的小宝宝”的心思生小孩的。
也就是说,人们首先是为了自己的幸福生小孩,就算不是父母因子女达到了自己对某种美好的设想应该和必须感恩子女,至少不是子女天生欠父母的。当然,我更愿意父母子女是种基于更高的层面上的互相感恩的状态,但是这种状态,只设想过听说过,没有见过。
好多人谈到孝道,爱引用圣人的话:今之所谓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有所养,不敬何以别乎?
让人心生敬意,是因为这个人是你的父母吗?难道不应该是因为他们的品行高洁吗?
如果生孩子是为了给自己养老,那就算是投资,又有什么高尚,为什么让子女感恩呢?
如果生孩子单纯是为了要把一种美好的东西传承下去,那更不必为子女孝不孝而挂怀,大费周章了。
那如果承认了人类的亲养行为是复杂的,不那么容易说清楚的,也就不必天天用孝不孝,敬不敬等这种道德标准来衡量指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