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十九世纪的魔鬼

一八九七年四月十四日

亲爱的西莫尼尼上尉,

又一次,当您感到思绪混乱的时候,却是我的记忆愈发鲜活之时。

我觉得今天我先是见到了埃布特尔纳先生,然后又见了贝尔加马斯基神父。我要以您的名义前往,以便拿到我将要(或可能要)付给里奥·塔克希尔的钱。然后,还要以公证员福尼耶的名义去找里奥·塔克希尔。

“先生,”我对他说,“我不想拿我这身衣服作彩旗,请您重新认识素来被您嘲讽的耶稣基督,因为就算您下了地狱,也无关我的痛痒。我来此不是向您承诺永生,而是来告诉您,那一系列揭露共济会罪行的书籍将会遇到具有正统思想的读者,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个读者群体相当庞大。也许您想象不到,我会让一本书获得所有修道院、所有教区以及所有大主教多么大的支持,我指的不仅是在法国,长远看来,将会是整个世界。为了向您证明我此行的目的不是劝您皈依,而是帮您赚钱,我会马上提出我微不足道的要求。您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字,保证让我(确切地说是我代表的虔诚修会)获得您未来版税收益的百分之二十,我就会为您引荐一个比您更加了解共济会秘密的人物。”

西莫尼尼上尉,我想我们应该已经讲好,塔克希尔那百分之二十的版税由我们两个平分。我心里没底,于是向他提出了另一个条件:“另外还有七万五千法郎要给您。您不用问钱是谁给的,也许我这身衣服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基于信任,七万五千法郎在您开始工作前就可以兑现,只要您明天发布公告,说您已信奉天主。至于这七万五千法郎,听清楚了,七万五千,无需支付一分钱的回扣,因为和你打交道的人,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委托人,都视金钱为粪土。您可想好了:七万五啊!”

这一幕仿佛就在我眼前,就像在看一张达盖尔银版照片。

那时,我立刻萌生了一种感觉,仅仅这七万五千法郎和对未来版税的承诺并未对塔克希尔有什么触动(虽然放在桌子上的那些钱也让他眼睛一亮),反而是从一个顽固的反教权主义者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激情澎湃的天主教徒更让他心动。他好像在品味着世人为此而感到的惊奇,以及报纸上将要出现的关于他的报道。这种感觉要比编造在日内瓦湖底发现罗马古城的消息还要刺激。

他满意地笑了,已经在心中盘算未来那些书,包括如何配置插图。

“噢,”他说,“我眼前已经出现了完整的故事,讲述共济会的秘密,比传奇小说还要离奇。书的封面上是肋生双翼的巴风特(1)和一颗被砍下的人头,为的是让读者想起圣殿骑士的邪恶仪式……该死的(请原谅我的措辞,院长先生),这将成为当天的重大新闻。这样的话,尽管拙作讲的是那样的内容,但我作为天主教徒,虔诚教友,与教区神父关系融洽,这无论对于我的家人,还是对于我的邻里而言,都是极其荣耀体面的事,他们现在看我的那副样子,就好像我主耶稣是被我钉在十字架上的一样。您说说,我上哪儿说理去?”

“我会给您介绍一个能传达神谕的人,这家伙在催眠状态下可以讲出帕拉斯会仪式中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

这个能传达神谕的人应该就是蒂安娜·沃恩。她是怎样的人,我好像完全了解。记得一天早上,我去了樊尚,好像我一直都知道迪穆里耶大夫诊所的地址一样。诊所在一栋不大的房子里,有一个小而精致的花园,一些就诊的患者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晒太阳,但彼此之间默然无语。

我向迪穆里耶介绍了自己,并提醒他您曾经和他说起过我。我婉转地提起,有一个虔诚女教友的组织,专门收容那些精神受了刺激的年轻女性,听到这里,我觉得他好像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要事先声明,”他说,“今天蒂安娜处于我所谓的正常状态。西莫尼尼上尉应该已经跟您讲过她的事了,在这个阶段,我们说好,这个蒂安娜是邪恶的,她认为自己是一个共济会神秘教派的成员。为了不使她产生警觉,我将向她介绍说您也是一位共济会兄弟……但愿您这样一位教士不会介意……”

他把我带入一个陈设简单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衣橱和一张床,还有一个白色帆布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古铜色的头发非常柔顺,在头顶上挽了起来,她眼神里透露出傲慢,嘴巴小巧精致。她的嘴唇迅速噘了起来,做了个表示讥讽的怪相,问道:“迪穆里耶医生要把我投入天主教会母亲的怀抱吗?”

“不是,蒂安娜,”迪穆里耶医生说道,“虽然穿这身衣服,但他是同会兄弟。”

“听谁调遣?”蒂安娜立即问道。

我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不能说,也许您知道为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

她的反应正合我意。“我明白,”蒂安娜说,“是查尔斯顿的会长派您来的。我很高兴您能向他转述我对实情的描述。当时的集会地点是尼维十字大街团结一心会所在地,您一定认识。我本要以圣殿女法师的身份被接纳入会,我尽最大努力表现出谦卑和敬畏,崇拜我们唯一的善神路西法,憎恨恶神阿多奈(2),天主教徒的天父。请您相信我,当时我满心挚诚地走近巴风特的祭坛,索菲亚·萨福就在那里等着我,她开始问我关于帕拉斯会的一些教义,我始终谦卑地回答:‘圣殿女法师的义务是什么?’‘痛恨耶稣,诅咒阿多奈,崇拜路西法。’会长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答案吗?”蒂安娜发问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双手。

“当然,就是这个。”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接着,我诵读了仪式的祷告词:‘来吧,来吧,啊,伟大的路西法,啊,你受到教士和君主们恶毒的诽谤!’当全体代表大会的成员都举起手中的匕首,高喊‘复仇,阿多奈,复仇!’的时候,我激动得浑身发抖。但在那一刻,在我登上祭坛的时候,索菲亚·萨福为我端来了圣盘,这物件我以前只在圣物商店的橱窗里见到过,我问她为什么把罗马人崇拜的可怕玩意儿拿到这个地方来,这位女会长向我解释说,因为耶稣背叛了真神,在他泊山(3)上与阿多奈签署了那份邪恶的契约,破坏了万物的秩序,将面包变成了他的躯体,我们的职责就是用匕首猛刺那亵渎神明的圣体饼,因为那些天主教神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耶稣这个背叛的行为。先生,请您告诉我,会长是不是希望将这一行为列为入会仪式的一部分呢?”

“这轮不到我开口。也许最好还是您告诉我,您做了什么。”

“我当然拒绝了。用刀刺圣体饼意味着相信那真的是基督的躯体,然而一名帕拉斯会成员应该拒绝这个谎言。刀刺圣体饼是天主教徒奉行的仪式!”

“我认为您是对的,”我说,“我将把您的这番辩解汇报给会长。”

“谢谢兄弟。”蒂安娜说着吻了我的手。接着,她几乎是若无其事地解开了自己衬衣上方的纽扣,露出了雪白的肩膀,以邀请的神态注视着我。但刹那间,她瘫倒在沙发上,像是在经受着痉挛的痛苦。迪穆里耶医生叫来一个女护士,两人一起把这个女孩抬到了床上。医生说:“她出现这种症状的时候,通常意味着从一个状态进入了另一个状态。她还没有失去意识,只是颌骨和舌头挛缩而已。只要轻轻按压卵巢部位……”

过了一会儿,她的下颌开始向下拉伸,向左边偏斜,嘴也开始歪斜,并且张得很大,以至于都能看见舌根。舌头弯成了半圆,看不见舌尖,仿佛病人正要把舌头吞进肚子里。接着,舌面展平,但又迅速伸长,向嘴外伸出一大截,然后接连高速伸缩数次,宛如蛇信子一般。最后,舌头和下颌都恢复了自然状态,病人的嘴里吐出了几个字:“舌头……上颌磨破了……耳朵里好像有蜘蛛在爬……”

短暂停息之后,病人再一次出现颌骨与舌头痉挛的现象,按压卵巢位置以后再一次得到缓解,但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越发艰难,口中只能吐出只言片语,眼神凝滞,瞳仁上翻,全身僵硬,双臂紧绷,做出环绕的动作,手腕都能触到脊背,下肢伸长……

“双脚呈马蹄状内翻,”迪穆里耶医生介绍说,“这是癫痫阶段,情况正常,接下来您会看到滑稽阶段……”

面部逐渐充血,嘴一张一合地动着,白色唾液从口中溢出,呈大泡沫状。这时,病人发出“喔!喔!”的号叫与呜咽声,面部肌肉紧绷、抽搐,眼睑不断眨动。此刻病人仿佛是一名杂技演员,身体弯成弓状,只靠颈椎和双脚支撑。

……此刻病人仿佛一名杂技演员,身体弯成弓状,只靠颈椎和双脚支撑……

短短的几秒钟里,在我们眼前上演了一幕恐怖的马戏表演,好像一个关节脱落的木偶失去了自身的重量。接着,病人再次瘫倒在床上,开始出现被迪穆里耶医生称作“情欲”的症状,首先近乎受到恐吓,她仿佛想推开一个攻击她的人,然后又像个淘气的小姑娘,仿佛在向谁挤眉弄眼。但紧接着,她摆出一副荡妇的样子,像是招揽客人般伸出舌头,随即又摆出求欢的姿势,目光含情,双臂伸直,双手交握,嘴唇噘起,像是在乞求一个热吻。最后,她用力把眼睛往上翻,眼眶里只能见到眼白,然后猛然进入性高潮似的昏厥状态:“啊,我的好天主,”她用喑哑的声音说,“啊!我亲爱的小蛇,神圣的毒蛇……我是你的埃及艳后……来这里,爬到我的乳房上,我喂你奶吃……啊!我亲爱的……”

“蒂安娜看见她的圣蛇进入她的身体,有些女人则会看见圣心与她们交合。还会看见一个男性生殖器的形状或是一个男性征服者的形象,也会看见童年时曾经强奸过她的那个人,”迪穆里耶医生对我说,“有时与歇斯底里的症状几乎一样。假如您见过贝尔尼尼雕塑的圣女特雷萨像的复制品,就会觉得她和这个不幸的女人如出一辙。一个神秘教派的信徒其实就是一个在遇到医生之前先遇到聆听告解的神父的歇斯底里症患者。”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蒂安娜已换成耶稣受难的姿势,她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此时她开始一边在床上激烈地翻滚,一边用晦涩的语言指名道姓地威胁某人,同时还宣布一些耸人听闻的神启。

“我们让她休息一下吧,”迪穆里耶医生说,“她清醒后将会进入第二阶段,她会回忆起对您说过的那些可怕的事,并为此懊悔不已。您应该告诉那些虔诚的女士,遇到这样的紧急情况不要惊慌,只要固定住患者,往她嘴里塞一块手绢,别让她咬到舌头就行了。不过让她喝几滴药水也不错,我会给您带上。”

然后他又补充说:“得让她与人群隔离。我不能再留她了,这里不是监狱,而是疗养院,人来人往,有必要让他们相互交流,让他们感觉过着正常而宁静的生活,从治疗角度而言这是必不可少的。我的这些疗养者不是疯子,他们只是一些神经受过刺激的人。但蒂安娜的症状会给其他病人造成压力,在她处于‘坏女人’阶段时吐露的那些秘密,无论真假,都会让别人感到不安。我希望您那边的虔诚女教友有能力将她隔离。”

这次会面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医生想甩掉蒂安娜这个包袱,实际上,他要求把这女人关起来,他担心蒂安娜与他人接触。这还不够,他还非常担心有人把蒂安娜的话当真,因此,为了防患于未然,他马上就声明,这只是一个女疯子的癫狂行为。

几天前,我在奥特伊租了一座房子。那里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相当舒适。走进屋里,迎面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典型客厅陈设,棕红色沙发,发旧的乌得勒支天鹅绒沙发套,红色锦缎帷幔,壁炉上方摆着一架廊柱式座钟,两侧各有一只罩着玻璃钟罩的花瓶。镜子前立着一张半圆镜前桌,地面上铺着锃亮的瓷砖。紧挨客厅,就是我给蒂安娜安排的卧室:墙上挂着珠灰色波纹的布料,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蔷薇花饰地毯。床幔和窗帘一样,用的都是淡紫色宽条纹图案的面料,这样可以打破室内的单调感。床上方挂着一幅彩色石印画,画中是一对牧羊的恋人,壁桌上放着一座镶有人造宝石的座钟,两侧是一对胖乎乎的小爱神,各捧一束百合花造型的枝形烛台。

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留给一个耳背且酗酒的老妇人,她的优势在于她不是本地人,而且为点小钱什么都愿意干。我不记得她是谁推荐来的,但我觉得,家里没人的时候,她是照顾蒂安娜的理想人选,当蒂安娜病情发作时,必要的时候她知道该怎样使病人平静下来。

对了,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那个老妇人应该有一个月没有我的消息了。或许我留的钱足够她维持生计,但能维持多久呢?我得去一趟奥特伊,但我发现我已经不记得地址了,在奥特伊的什么地方呢?难道我要把那儿转个遍,挨家挨户地敲门,到处问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双重人格的帕拉斯会女疯子吗?

四月,塔克希尔公开宣布他皈依了天主教。十一月,他出版了无情揭露共济会的第一本书《三点兄弟》。与此同时,我带他去看了蒂安娜。我没有对他隐瞒蒂安娜的双重状态,我还必须向他解释,这姑娘对我们有用,但并非她的少女状态,而是她执迷不悟的帕拉斯会信徒的状态。

最近几个月,我深入研究了这个女孩,掌握了她各种状态转换的规律,必要时可以用迪穆里耶医生开的药水来缓解她的症状。但我也认识到,蒂安娜发病的时间无法预料,坐等这一刻到来会让人疲惫不堪,因此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能让蒂安娜随时改变状态,事实上,夏尔科医生似乎就是这样处理那些患歇斯底里症的女病人的。

我不具备夏尔科医生的磁力,所以我去图书馆找了一些比较传统的文献,诸如老(而可靠的)修道院院长法里亚的《论清醒睡眠的成因》。我从这本书及其他一些文献中获得灵感,决定用我的膝盖夹住那姑娘的双膝,再用两个手指捏住她的两个大拇指,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双眼,至少持续五分钟,随后我撤回双手,放在她的双肩上,再沿着她的手臂一路下滑,直到她的指尖,如此反复五六次。再然后,我把双手放在她的头上,再往下,到她的面前,距离五六厘米处,然后一路下滑到腹部,手指轻触她的肋下,最后再沿着她的身体继续下滑,直至膝盖,或直至脚尖。

如果考虑到节操问题,那么对于“好女孩”蒂安娜来说,这一举动过于冒犯,一开始她尖叫不止,仿佛(愿天主宽恕我)是我觊觎她的童贞似的,但这个方法非常奏效,她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平静了下来,一连几分钟昏昏欲睡,待清醒时已回到了她的第一状态。让她再回到第二状态会更容易些,因为“坏女孩”蒂安娜会表现出对触摸的渴求,设法让我的动作延续下去,她会配合我的动作放荡地扭动身体,并发出低吟。幸好片刻之后我的催眠术便在她身上奏效了,她陷入了睡眠状态,否则我就有麻烦了,既要继续进行这种让我心绪不宁的肌肤接触,又要遏制她那令人作呕的淫荡行为。

我相信,无论哪一位男性都会同意,蒂安娜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至少我这个身穿道袍、发愿远离性爱烦恼的人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塔克希尔摆明了胃口很大。

迪穆里耶医生把病人交给我的时候,还给了我一只小行李箱,是蒂安娜入院时随身带过来的,里面装满了极为考究的衣服,这说明她的家境应该很优越。在我告诉她塔克希尔会来看望她的那一天,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明显是要卖弄风情。看似漫不经心,但无论她处于哪种状态,都非常注意这些女性的细节。

塔克希尔立刻被她迷住了(“小美人儿。”他咂了咂嘴对我低声说),而后,当他学我的样子实施催眠术时,尽管患者已经明显睡着了,他还故意延长抚摸的时间,于是我不得不略带羞愧地出声:“我觉得现在可以了。”

我怀疑,假如我让他和处于第一状态的蒂安娜单独在一起的话,他肯定会乱来,而女孩也会听之任之。所以我尽量让谈话在三人之间进行。有时甚至还有第四个人。因为为了激发蒂安娜——这个撒旦和路西法的信徒(具有路西法般的性格)——的记忆与能量,我认为有必要让她接触一下布朗神父。

布朗。自从巴黎大主教禁止他开展教内活动以后,这位神父就去了里昂,加入了由温特拉斯创建的加尔默罗会的团体。此人声称能看到幻象,在举行仪式时,他身着宽大的白袍,袍上的图案是一个倒置的红色十字,还有一顶象征印第安人生殖崇拜的冠冕。当温特拉斯祷告时,身体会悬浮起来,令他的追随者心醉神迷。在他的圣餐仪式上,圣体饼都是鲜血淋漓的,但人们风传他们同性相交,说他任用自己的情人当女祭司,还说他通过纵欲的方式获得灵魂的救赎。总之,这些也全都是这位布朗神父的行事风格。在温特拉斯死后,布朗神父就自称是他的继任者。

他每个月至少来一次巴黎。能从魔鬼学的角度(“以便用最有效的方式为蒂安娜驱邪。”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怎样驱邪的)研究一个像蒂安娜这样的尤物令他喜出望外。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但仍然精力充沛,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神仍然具有吸引力。

……当温特拉斯祷告时,身体会悬浮起来,令他的追随者心醉神迷……

布朗聆听着蒂安娜的叙述,塔克希尔认认真真地做着笔记,但布朗好像别有用心,他时而凑到女孩耳边窃窃私语,说些挑逗的话,或提一些让我们莫名其妙的建议。但无论如何,他对我们还是有用的,因为在需要揭露的共济会秘密中,肯定有刀刺圣体饼和各式各样的黑弥撒,而对于这些布朗都非常在行。塔克希尔记录了各种祭拜恶魔的仪式,随着他那些揭秘书籍逐一出版,他的共济会兄弟无时无刻不在奉行这些仪式的消息也传播开来。

书一本接一本地出版,塔克希尔知道的那点共济会内幕已濒临枯竭。新鲜的素材只能依靠那个“坏女孩”蒂安娜提供:她呈现被催眠的状态,双眼圆睁,讲述着她亲眼见证,或在美国道听途说,或纯粹是想象出来的场景。这些故事听起来非常离奇,我得承认,虽然我已算是有些经验(我想是这样的),但还是对她讲的事感到震惊。比如有一天,她讲起了她的仇敌索菲亚·沃尔德(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她索菲亚·萨福)的入会仪式,我们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整个场景的乱伦味道,但我确信她在讲述的时候用的绝非痛恶的语气,而是语带兴奋,庆幸自己见证了这一幕。

“是她父亲,”蒂安娜缓缓说道,“让她睡着了,然后在她的嘴唇上印下烧红的烙印……应该是要确保一切来自外界的侵害都不会迫近她的身体。她的脖子上有一条项链,造型是一条盘曲的蛇……现在,她父亲摘下她的项链,打开一只篮子,从里边抓出一条活生生的蛇,放在了她的肚子上……这条蛇漂亮极了,它爬行的动作犹如舞蹈,沿着索菲亚的脖子往上爬,然后盘曲起来,占据了原来项链的位置……现在,蛇爬上了索菲亚的面颊,朝她的嘴唇吐出颤抖的信子,嘶嘶作响地亲吻着她。这简直是……无与伦比的……黏滑……现在,索菲亚清醒了,嘴里冒着白沫,她起身直挺挺地站在地上,就像一座雕像,她父亲解开她紧身胸衣的带子,露出她的乳房!现在,他用一根小棍子假装在她胸前写下一个问题,那些字母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红彤彤的印记,原本好像已经睡去的蛇苏醒过来,发出嘶嘶的声响,晃动着尾巴,在索菲亚裸露的肌肤上划动,写下了问题的答案。”

“蒂安娜,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我问她。

“我在美国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父亲带我入了帕拉斯会。后来我来到巴黎,可能是有人想让我离开……在巴黎我遇到了索菲亚·萨福,她一直与我为敌。当我不愿遵从她的意愿时,她就把我交给迪穆里耶医生,对他说我疯了。”

我回头去找迪穆里耶医生探寻蒂安娜的身世:“你要理解我,医生,如果我们修会不知道这姑娘来自哪里,父母是谁,是无从帮助她的。”

迪穆里耶医生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堵墙:“我告诉您了,我一无所知。她是由一位亲戚托付给我的,那位亲戚也故去了。那个亲戚的地址?您别觉得奇怪,我没有了。一年前我的办公室着了火,很多文件都付之一炬。对于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

“可她是从美国来的?”

“也许吧,但她讲法语,不带任何口音。请您转告贵会的修女,不要提太多的问题,因为这姑娘不可能走出目前的状态,回归人群中生活。要和善地对待她,让她终老一生,因为,我告诉您,歇斯底里症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患者时间已经不多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引发严重的子宫炎症,而医学对此无能为力。”

我确信他在说谎,或许他也是帕拉斯会成员(甚至属于大东方社),奉命把教派的敌人囚禁于此。但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看来与迪穆里耶医生再谈下去也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我问了蒂安娜,无论是她处于第一状态还是第二状态的时候。她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她脖子上挂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上面坠着一枚大大的像章: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像,模样与她十分相像。我发现那枚大像章是可以打开的,便央求她半天,让她给我看看像章里是什么,但遭到她的强硬拒绝,她恐惧而又充满野性地回答:“这是妈妈给我的!”她始终在重复这句话。

自塔克希尔开始他的反共济会行动以来,至今大概有四年了。天主教世界的反应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一八八七年,塔克希尔应枢机主教兰博拉(4)之召,到利奥十三世私人府邸觐见教皇。这意味着他的战斗取得了官方认可的合法地位,在出版发行上开始取得巨大成功。当然也有经济上的成功。

还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收到一纸书札,内容极简,但言辞意味深长:“极为尊敬的修道院院长阁下,我觉得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您能采取怎样的对策呢?埃布特尔纳。”

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我说这话并非针对作者源源不断、数目惊人的版税收入而言,而是针对天主教世界中出现的各方施压与相互结盟并存的局面。塔克希尔已然成为反撒旦主义的英雄,他势必不愿放弃这块招牌。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贝尔加马斯基神父的几则短札:“在我看来似乎一切顺利。可是犹太人呢?”

是的,贝尔加马斯基神父建议我们不仅借塔克希尔之口反对共济会,也对犹太人进行无情的揭露。然而,无论是蒂安娜,还是塔克希尔,对这一点都只字不提。蒂安娜有这种表现不足为奇,她来自美洲,或许那里的犹太人本来就比我们这里少,所以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有些陌生。但是共济会里的犹太人比比皆是,于是我把这个问题推给了塔克希尔。

“我怎么知道?”他回答说,“我在共济会里从没碰见过一个犹太人,或者说我不知道他们谁是犹太人。我从来没在哪个共济会会所里见到过犹太拉比。”

“他们不会穿着拉比的衣服去共济会会所。但我从一个很有见识的耶稣会神父那里听说,默兰(5)大人(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士,而是一位大主教)将在下一部著作中证明所有的共济会仪式都源自喀巴拉,正是喀巴拉将共济会引向了对魔鬼的崇拜……”

“好吧,我们就由着默兰大人去说吧,我们只要专注于一件事就可以了。”

塔克希尔缄默的态度让我纠结了很长时间(难道他是犹太人?我寻思着),直到我发现,他在从事新闻工作和经营书店期间,惹了很多官司,既有告他诽谤的,也有告他猥亵的,他不得不支付不菲的罚金,因此欠下了几个犹太高利贷债主的大笔阎王债,直到现在还没有还清(他近来通过反共济会行动赚的钱也不少,但都被他挥霍一空了)。因此他害怕那些犹太人,眼下他们还未动声色,可一旦感到威胁,他们恐怕会以欠债不还为由把他送进监狱。

尽管如此,真的只是钱的问题吗?塔克希尔是个无赖,但尚通人情,例如他很爱他的家人。因此他有理由对饱经迫害的犹太人怀有恻隐之心。他常说,历任教皇都把犹太人聚居起来保护他们,尽管也把他们视为二等公民。

这些年来,他有些忘乎所以,自以为成了正统天主教思想和反共济会运动的代言人,于是他决心投身政治。我想不通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这家伙居然成了巴黎某区议员的候选人,并且与德吕蒙这样大名鼎鼎的记者展开竞争和论战。德吕蒙投身于激烈的反犹太与反共济会运动,天主教会很重视他的意见,他开始暗示塔克希尔是一个投机分子——“暗示”一词显然是委婉的说法。

一八八九年,塔克希尔发表了一篇谤议德吕蒙的文章,由于不知该如何下手(他们二人都反共济会),便说他有“犹太恐惧症”,类似于精神错乱的症状。然后塔克希尔就控诉开了俄国屠杀犹太人的暴行。

德吕蒙天生是一个善于争论的人,他也写了一篇檄文回应塔克希尔,文中对塔克希尔冷嘲热讽,说别看这位先生自诩天主教会的卫士,受到了主教和枢机主教的拥抱和称许,但就在几年前,他还在写俗鄙肮脏的文章诋毁教皇、神父、修士,乃至耶稣和圣母马利亚。这还不是最糟的。

我曾经好几次到塔克希尔家中与他谈话,他家楼下原来是那家反教会书店。我们的谈话经常被他妻子打断,那女人总是跑来和他耳语一番。后来我才知道,有好多顽固的反教会分子仍会来这里寻找业已成为天主教徒的塔克希尔的反教会著作,这些书库存量太大,他不忍心销毁,便让妻子出头,自己从不露面,继续小心翼翼地开采这座丰富的金矿。我从未幻想他能够真心诚意地信奉天主,因为他奉行的唯一人生准则是“金钱没有异味”。

除我之外,德吕蒙也发现了,于是他开始猛烈抨击这个马赛人,说他不仅与犹太人有某种密切的关系,还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反教会分子。即使是塔克希尔最忠实的读者也因为这些抨击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必须要反击。

“塔克希尔,”我对他说,“我不想知道您为什么不愿意亲自出面反对犹太人,但我们为什么不拉个人入伙,让他干这件事呢?”

“只要别把我扯进去就行。”塔克希尔回答。接着他补充说:“其实我的那些揭秘材料已经不够用了,就连蒂安娜讲的那些奇谈怪论也不够用了。公众的胃口被我们越喂越大,也许他们读我的书不再是为了了解天主教敌人的阴谋,而纯粹是为了得到阅读的快感,就像在读那些悬疑小说时,读者会不由自主地站在罪犯一边。”

巴塔耶(6)医生应运而生。

塔克希尔找到,或者说重逢了一位老友,一位游历过很多热带国家的随船医生,此人满世界探寻各种神秘教派的神庙,尤其在冒险小说方面涉猎广泛,譬如布赛纳(7)的小说,还有雅科里奥(8)的奇幻的探险报告——诸如《世界各地招魂术》或《神秘古国之旅》之类。在虚构的世界里探寻新的主题,这个想法我完全赞成(从您的日记中我了解到,您也从大仲马或欧仁·苏那里寻找灵感),人们贪婪地阅读陆地上和海洋里的冒险故事,或推理侦探小说,单纯是为了阅读的乐趣,过后会很快忘记故事的内容,但当有人把他在小说中读到的情节当成真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他会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听过此事,也愈发确信它是真的。

塔克希尔找来的是查尔斯·哈克斯医生:他毕业于剖腹产专业,出版过一些关于海上贸易的书,但还没有开发出自己讲故事的天赋。他的外表有一种尖刻的精英主义气质,但看得出来他身无分文。据他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正准备出版一部重要著作,反对所有宗教和如同“十字架歇斯底里症”的基督教,但听了塔克希尔的建议之后,他表示已经准备好写一本上千页的书反对魔鬼的崇拜者,捍卫教会并为其增光添彩。

……一本关于怪物的著作,书名叫《十九世纪的魔鬼》……封面上是满脸狞笑的路西法,身躯高大,生着蝙蝠的翅膀和恶龙的尾巴……

我记得,一八九二年起我们开始写一本关于怪物的著作,书名叫《十九世纪的魔鬼》,加起来一共二百四十卷,相继出齐大概要两年半的时间。书的封面上是满脸狞笑的路西法,身躯高大,生着蝙蝠的翅膀和恶龙的尾巴,书的副标题叫作“招魂术的秘密,崇拜路西法的共济会、帕拉斯会大揭秘,招魂术、恶魔召唤术与现代撒旦崇拜,神秘的磁气学,崇拜路西法的灵媒,世纪末的占卜术,神秘的玫瑰十字会,潜伏状态的魔鬼附体,反基督教的先行者”。全部出自一位神秘的巴塔耶医生之手。

如上述提纲所示,这部著作中没有一项内容是前人没有写过的,塔克希尔和巴塔耶抄袭了前人所有的文献,他们把所有关于地下膜拜、恶魔显灵、恐怖祭礼、圣殿骑士团携巴风特归来等内容来了个一锅煮。就连书中的插图也是从其他神秘学著作中盗来的,当然那些插图也是相互抄袭的。只有共济会会长的肖像是以前未曾发表过的,将这些人的肖像公之于众,有点类似于美国西部大草原上通缉不法之徒,亟待绳之以法、判定生死的公告。

我们疯狂地工作:哈克斯-巴塔耶医生在大量苦艾酒下肚之后,把他编的故事讲给塔克希尔,而塔克希尔则边记录边润色,要不就是由巴塔耶负责添加一些关于医学或制毒术方面的细节,以及他曾亲眼得见的城市风貌和异域风俗。此时,塔克希尔则把新近从蒂安娜那里听来的疯话添油加醋地写下来。

比方说,巴塔耶开始回忆直布罗陀巨岩(9),说那就像一块大海绵,遍布孔道、洞穴和暗洞,那些最为蔑视基督的教派都在此举行仪式,此外还有印度秘教中的共济会无赖,淫魔阿斯莫德(10)显灵等,此时塔克希尔则开始描述索菲亚·萨福的行迹。塔克希尔曾经读过科林·德·普朗西(11)的《地狱辞典》,所以他提出索菲亚应该透露了地狱军团的数量是六千六百六十六个,而每个军团由六千六百六十六个魔鬼组成。虽然巴塔耶已喝得酩酊大醉,但还是能算出来,男女魔鬼加在一起的数量是四千四百四十三万五千五百五十六。我们验算了一下,惊奇地告诉他,结果准确无误。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高声说道:“你们看,我没醉吧!”说罢,他得意地在桌下打起滚来。

完全凭想象虚构一座位于那不勒斯的共济会毒物实验室是一项有趣的工程,这个实验室的用途是研发毒药,用以打击共济会的敌人。巴塔耶的得意之作是在没有任何化学理论支持的前提下,虚构出一种唤作“吗哪”的毒药:将一只癞蛤蟆丢进一个装满毒蛇的玻璃罐里,只给它们投喂毒菌,再加入毛地黄和毒芹,让里面的动物活活饿死,然后在动物的尸体上喷洒雾化的水晶和大戟,再将所有材料放入一只蒸馏器,以文火蒸馏其中的水分,最后把动物的骨灰和不能再燃烧的粉末进行分离,这样就可以得到两种毒药,一种是液体,一种是粉末,而它们的致命效果完全相同。

“我能想见这几页纸会让多少主教兴奋得手舞足蹈。”塔克希尔边笑边搔着胯下,这是他在得意时的习惯动作。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因为《魔鬼》每出版一卷,他都会收到一些高级教士的来信,感谢他勇敢地揭露真相,为众多信徒擦亮了双眼。

有时候,我们也会向蒂安娜求助。只有她能杜撰出查尔斯顿会长的“秘匣”,那是一只小盒子,全世界仅存七只,打开盒盖,可以看到一个银质的扬声器,就像狩猎时用的号角,只是尺寸略小一些;盒子的左侧连接着用银丝制成的线缆,固定在设备的一端,另一端则是一个能塞进耳孔的小东西,这样便能听到其他六只“秘匣”中的任意一只传来的声音。右侧有一只朱红色的癞蛤蟆,从它张开的口中喷出小火苗,好像是为了确保通话的顺畅。此外还有七个小金人儿,代表着帕拉斯会的七枢德,也就是共济会七位地位最高的长老。所以,只要会长按动底座上的小金人儿,他在柏林或那不勒斯的联络人就会得到提示,假如对方此刻不在“秘匣”旁边,就会有一股热风吹在他脸上,他可以低声说一句“一小时后我会在”这样的话,那边的癞蛤蟆便会高声宣告:“一小时后。”

一开始,我们还寻思这个故事是不是编得有点离奇,尽管早在几年前就有一个叫梅乌奇(12)的家伙为他的远程说话机申请了专利,这东西现在已经被称为电话了。但那东西只是有钱人的玩意儿,我们的读者不一定认得,所以像“秘匣”这样非同寻常的发明恰恰能说明是受到了魔鬼的启发。

我们有时在塔克希尔家会面,有时在奥特伊,有几次我们也冒险去了巴塔耶的猪窝,不过满屋子的恶臭(劣酒、从来不洗的衣服和放了好几个星期的食物)告诫我们最好避开那个地方。

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难题是如何刻画派克会长这个人物,他是全球共济会的总会长,在查尔斯顿掌控着世界的命运。但是对于他的介绍已经非常周全,真是没有什么可以再写的了。

就在我们的《魔鬼》刚刚开始出版的时候,路易港(鬼知道在哪儿)大主教默兰大人的那本举世期盼的《共济会,撒旦的犹太教堂》也问世了,而巴塔耶医生虽然英语讲得很烂,他在途中曾找到过一本名为《秘密团体》的英文书,是一八七三年在芝加哥出版的,作者是约翰·菲尔普斯将军(13),他被共济会宣称为所有会所的敌人。我们除了重复这些书中的内容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塑造好这位总会长的形象,他还是全世界帕拉斯会的大祭司,或许还是三K党的创始人,参与了致使林肯遇刺的阴谋。我们决定给这位查尔斯顿最高级会所的总会长冠以各种封号:至尊兄弟、最高统帅、象征会所资深大师、神秘大师、完美大师、机要秘书、主管与法官、膺选九大师、膺选十五尊长、终选骑士、十二部族首领、建筑大师、圣穹苏格兰膺选尊长、完美至尊共济会士、东方或利剑骑士、耶路撒冷王子、东西方骑士、玫瑰十字至尊王子、大族长、象征所有会所可敬的终身大师、诺亚后代以及普鲁士骑士、基亚维的大师、黎巴嫩与圣幕王子、青铜蛇骑士、圣殿统帅、太阳骑士、信众王子、苏格兰圣安德鲁之苏格兰大骑士、圣殿膺选大骑士、完美入会者、大检察官及最高裁判指挥官、神秘的皇室圣明至尊王子、第三十三级、神圣帕拉斯会保守派万能至尊总统领大师、全球共济会至尊大祭司。

我们引用了他的一封信,信里谴责了某些意大利和西班牙共济会兄弟的过激行为,“因为对修士们的天主的合理仇恨”,并以撒旦的名义颂扬它的敌人——这是冒牌祭司想出来的阴谋诡计,在会所中最好永远不要提及这个人的名字。就这样,一家热那亚会所的举措受到了谴责,因为他们在一次公开的游行活动中打出一面旗子,上边写着“荣耀归于撒旦!”,但后来人们发现,这一谴责是针对撒旦教派(反基督教的邪教)的,而共济会的宗教必须保持纯粹的路西法教义。这些信徒原本都是天主教教士,由于信奉魔鬼而创造了撒旦和撒旦教徒、男女巫师、术士和黑魔法,反观路西法教徒则信奉光明魔法,就像他们古老的先师圣殿骑士那样。黑魔法属于受基督徒崇拜的邪恶之神阿多奈的追随者,这种魔法可以将虚伪变为圣洁,将恶毒变为美德,将谎言变为真理,将荒谬的信仰变为神学,由此而产生的行为则印证了对人的残酷、背叛和仇恨,以及对科学的野蛮践踏和拒绝。然而路西法则截然相反,是良善之神,与阿多奈针锋相对,一如光明之于黑暗。

布朗试图向我们解释各个教派之间的区别,但对我们而言,这些一律是对魔鬼的信仰。布朗说,有些教派认为路西法是堕落的天使,但已然回心转意,所以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弥赛亚。有七个女性教派认为路西法是女性,是正义之神,与男性的邪恶天主针锋相对。其他教派则将路西法视同受天主诅咒的撒旦,不过在他们看来,基督并未给人类做出太大贡献,因此转而信奉天主的敌人——这些才是真正的撒旦信徒,就是那些举行黑弥撒之类仪式的人。有些撒旦的崇拜者只是出于对巫术、魔法、咒语的喜好,还有一些人则是将撒旦信仰视为真正的宗教。这些人中,有些人似乎是文艺社团的组织者,比如约瑟凡·佩拉当(14),更有甚者如斯坦尼斯拉斯·德·瓜伊塔(15),专门研究怎么毒死人。然后就是帕拉斯会成员。有一种只允许少数人参加的仪式,其成员包括烧炭党人马志尼。据说,加里波第征服西西里也要归功于帕拉斯会成员,这些与天主和君主制为敌的人。

我问他为什么要把瓜伊塔和佩拉当这样的人说成是撒旦信徒和实施黑魔法的异端,而据我在巴黎听到的风言风语,大家都指称他才是撒旦信徒。

他对我说:“唉,在这个充满神秘的宇宙中,善与恶的界线非常模糊,在某些人眼中的善举,在其他人看来就是恶行。有时候,即便在一些古老的神话传说中,仙女与巫婆的差别也只是年龄和相貌而已。”

“那他们是如何施展这些魔法的?”

“据说,查尔斯顿的大会长与美国巴尔的摩的戈格斯(16)发生了冲突,这位戈格斯是某个苏格兰异端仪式的负责人。于是大会长收买了洗衣女工,设法弄到了对方的一条手帕。他把手帕浸泡在盐水中,每往水里加一次盐,嘴里都会念念有词:‘萨格拉品,麦兰茨特伯,罗斯特罗默克,埃利亚斯,匹吉。’随后,他将手帕在用玉兰树枝燃起的火上烘干,在接下来的三周里,每个周六上午他都会念一遍摩洛克(17)祈祷词,同时伸出双臂,将手帕摊在张开的双手上,好像是在向恶魔献礼一样。在第三个周六的晚上,他用酒精点燃手帕,把灰烬收进一个青铜盘里,静置一整夜,第二天清晨,将灰烬与蜡混合在一起,捏成一个小人偶,或者说一个娃娃。这种巫蛊之术的作品叫做‘达吉德’。他将这个‘达吉德’放在一个水晶球下面,然后用气筒将水晶球抽成真空。此刻,他的对手便开始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却找不到原因。”

“他死了吗?”

“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也许他还不想要他的命。但重要的是,有了魔法,他就可以远距离操作,瓜伊塔和他的同党就是在用这种妖术对付我。”

他不想再和我说下去了,而旁边的蒂安娜听他说着,崇拜地望着他。

利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给巴塔耶施加了些压力,于是他同意在书中用一整章的内容来讲共济会各派别中的犹太人,他一直追溯到十八世纪那些神秘主义者,并透露说共有五十万名犹太共济会成员以不公开的方式从属于各个正式的会所,因此他们的会所都没有名称,只有一个代码。

我们恰逢其时。我发觉,就是在那些年里,一些报纸开始采用一种很贴切的说法——反犹太主义。我们也加入了这个“官方的”潮流,这种对犹太人自发的不信任发展成为一种教义,就像基督教或唯心主义一样。

我们讨论的时候蒂安娜也在场,当我们要为犹太人会所起名字时,她好几次都说出了“麦基洗德,麦基洗德(18)”。她想起了什么呢?她接着又说:“在长老会议上,犹太共济会会员的徽章……脖子上的一条银链子,挂着一个金质证章……代表十诫石板……摩西十诫……”

这个主意不错,这就是我们要写的犹太人,他们聚集在麦基洗德神殿,相互验证着辨识身份的信物和口令,互致问候,然后宣誓,显然这一切具有鲜明的犹太人风格,比如他们的姓名应该是格拉钦·盖金、扎万·阿巴东、巴马盖克·巴梅拉克、阿多奈·贝戈·伽尔科尔。当然,他们在会所里干的都是危害罗马神圣教会和那位阿多奈的勾当。

就这样,塔克希尔(在巴塔耶的掩护下)一方面满足了天主教会委托人的要求,一方面也没有得罪他的犹太人债主,尽管他现在已经有能力偿还这些债务了。其实,在头五年的时间里,塔克希尔赚到了三十万法郎的版税(净收入),另外还有六万法郎进了我的腰包。

一八九四年将至,我觉得报纸上全是关于军队里一名上尉的新闻,就是那个德雷福斯,他把军事情报卖给了普鲁士大使馆。不凑巧的是,这个叛徒是犹太人。德雷福斯案发后,德吕蒙即刻跳了出来,在我看来,恐怕《魔鬼》也要拿出些篇幅来专门进行这惊世的大揭秘。但是塔克希尔却说,涉及军事间谍的事最好别插手。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已凭直觉做出判断:谈论犹太人对于共济会的贡献只是一种策略,但把德雷福斯牵扯进来就意味着暗示(或明示)此人除了是犹太人,还是共济会的人。共济会在军中的势力格外强大,很可能不少负责审理德雷福斯案件的高级军官就是共济会成员。

再者,我们并不缺少可以用来做文章的叛徒——从大众的角度来看,我们手中的牌要比德吕蒙的更好。

在《魔鬼》问世大约一年后,塔克希尔对我们说:“归根结底,《魔鬼》里出现的文章全出自巴塔耶医生之手,我们为什么要这么信任他呢?我们需要一个改信基督的帕拉斯会女会员,她能够揭示这个教派最为隐蔽的秘密。再说,你见过哪本精彩的小说里是没有一个女人的?索菲亚·萨福被我们赋予了令人生厌的不光彩形象,即便信奉了天主,也不会唤起天主教读者的好感。因此需要一个尽管仍然信奉撒旦,但一见就会让人产生爱怜的女人形象,就像是面容被即将来临的皈依照亮一般,一个天真的帕拉斯会女会员受到共济会会员的诱骗,后来她渐渐挣脱了枷锁,重新回到她的先人们信仰的宗教的怀抱。”

“蒂安娜,”于是我说道,“蒂安娜几乎是一个改邪归正的女教友的范本,而且她的角色转换几乎是可控的。”

就这样,在《魔鬼》第八十九卷,蒂安娜出场了。

……我们马上为蒂安娜画了一张更有女人味的肖像……

蒂安娜是由巴塔耶介绍出场的,但为了让这个亮相更加真实可信,蒂安娜立即给巴塔耶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对于这种介绍方式不太满意,甚至批评了按照《魔鬼》这几卷的统一风格为她发表的画像。我得承认,那张肖像的确男性化了一点,于是我们马上为蒂安娜画了一张更有女人味的肖像,并肯定地告诉她,这是画家亲自到她在巴黎住的旅馆里为她画的。

蒂安娜初次露面是在《自由与新生的帕拉斯会》杂志上,该杂志表现出一副帕拉斯会分裂派的姿态,他们敢于详细描述路西法祭礼的细节,以及仪式过程中使用的亵渎神明的言辞。对于仍然公开布道的帕拉斯会而言,此举给他们带来的惶恐是不言而喻的,甚至有一位叫慕斯特尔的神父在他的《天主教杂志》中称,蒂安娜与帕拉斯会意见相左,就如同进入了信奉天主教的等候室。蒂安娜申明自己的想法,并寄给他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让他救助穷人。慕斯特尔则请自己的读者为蒂安娜改信天主而祈祷。

我发誓,慕斯特尔这个人既不是我们编造出来的,也不是我们花钱雇来的,但他好像是按照我们写好的剧本在行事。与他那本杂志比肩的还有一本《宗教周》,其灵感来自格勒诺布尔的主教法瓦大人。

一八九五年六月,好像是吧,蒂安娜皈依了天主,并在六个月的时间里,仍然是以分卷的形式出版了《前帕拉斯会女会员回忆录》。以前订阅《自由与新生的帕拉斯会》月刊(当然已经停刊)的读者可以自动转为《回忆录》的订户,或者得到退款。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几个狂热分子,其余读者都接受了这次“改编”。其实,信奉天主后的蒂安娜依然和以前那个有罪的蒂安娜一样,讲着同样离奇而又被大众津津乐道的故事——这也是塔克希尔的基本主张:不管是讲教皇庇护九世与女仆的绯闻,还是信奉撒旦的共济会会员大搞同性恋仪式,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人们想看那些被禁的消息,仅此而已。

而蒂安娜总能让我们看到被禁的消息:“我写作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了解那个三角权力圈里的全部内幕,以及我力所能及地阻止过的事,还有那些我一贯鄙视的事和我认为正确的事。公众自有评说……”

太棒了,蒂安娜。我们创造了一个神话,而她却一无所知,沉浸在毒品带来的狂喜中,那些毒品是我们给她的,为了让她保持镇静、顺从地接受我们(我的老天,不,是他们)的抚慰。

我的眼前再度浮现极度激动人心的时刻。神职人员、家庭妇女、忏悔者都把自己的热情与关爱倾注在了改信天主的天使般的蒂安娜身上。《朝圣者》说,身患重病的路易丝女士在蒂安娜的护佑下前往卢尔德朝圣,竟奇迹般地痊愈了。发行量最大的天主教报纸《十字报》刊文称:“我们刚刚读完沃恩小姐刚刚问世的《前帕拉斯会女会员回忆录》第一章,我们仍处在难以言表的激动情绪中。天主在灵魂上给予蒂安娜的恩典是多么令人称颂……”一位拉察莱斯基大人,反共济会同盟中央委员会的教廷代表,为庆祝蒂安娜改信天主,命人在罗马的圣心教堂举行了感恩三日祈祷会,还将一曲圣女贞德颂献给了蒂安娜(所用旋律是塔克希尔的一个朋友为哪位苏丹或哈里发写的轻歌剧咏叹调),这首颂歌不仅在罗马委员会的反共济会集会上演奏过,更曾多次在几个大教堂里被人颂唱。

又一次,仿佛又是我们杜撰的一样,利雪加尔默罗会的一位修女也受到了蒂安娜的启迪,尽管她年龄尚小,但已浸润在圣德的气息中。这位圣婴圣容的德兰修女(19)得到一本蒂安娜信奉天主后的《回忆录》,她为蒂安娜的事迹激动不已,把这个人物写进了她为同会姐妹创作的一部舞台短剧中,剧名为《卑微者的胜利》,就连圣女贞德也成了剧中人物。她还寄给蒂安娜一张她装扮成贞德模样的照片。

当蒂安娜的《回忆录》被翻译成了多种文字,代理枢机主教帕罗基祝贺她皈依天主,并称此举为“天主圣恩的重大胜利”;教廷秘书温琴佐·萨尔迪大人也写文章说,天意允许蒂安娜加入那个臭名昭著的教派,是为了让她能在日后将其粉碎;《天主教文明》认为,蒂安娜·沃恩小姐“受到召唤,从黑暗走向神圣的光明,现在她以自身的经历出版作品为教会服务,作品无论是准确性还是实用性都是前所未有的”。

我发现布朗去奥特伊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和蒂安娜到底是什么关系?有几次我突然返回奥特伊,撞见他们抱在一起,蒂安娜望着天花板,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但也许是她进入了第二种状态,刚刚做了告解,正在享受心灵净化的喜悦。她和塔克希尔的关系更是令人生疑。我经常不约而至,看见她在沙发上,衣衫不整,抱着脸色铁青的塔克希尔。很好,我心想,也该有人满足一下“坏女孩”蒂安娜的肉欲冲动,反正我不希望这个人是我自己。但我已经给人留下和一个女人有肉体关系的印象,还是和一个女疯子。

当我与“好女孩”蒂安娜在一起的时候,她羞怯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哭着恳求我宽恕她。我的面颊能够感受到她头上的温暖以及带有忏悔意味的喘息——这让我有些颤抖,于是我立刻抽身避开,请蒂安娜到某尊圣像前跪拜,祈求宽恕。

帕拉斯会的圈子(真有这样的圈子吗?很多匿名信似乎证实了这一点,也是因为,有些本不存在的东西说久了就自然会存在了)扬言要严惩叛徒蒂安娜。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些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能想起的只有布朗神父之死。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在蒂安娜身边,虽然这也是最近几年的事。

我回忆得太多了,该休息休息了。

* * *

(1) Baphomet,基督教中的恶魔,羊首人身,也是撒旦的代名词。

(2) Adonai,希伯来语中对“主”的称呼。

(3) Tabor,位于以色列加利利南端,拿撒勒以东十公里,传说中耶稣变容之地。

(4) Mariano Rampolla(1843—1913),意大利天主教枢机主教,教皇利奥十三世的国务卿。

(5) Leo Meurin(1825—1895),德国耶稣会士,曾任孟买大主教,路易港大主教。

(6) Bataille,在法语中是“战斗”的意思。

(7) Louis Henri Boussenard(1847—1910),法国冒险小说作家。

(8) Louis Jacolliot(1837—1890),法国作家、律师,曾游历亚洲多国,写下大量游记和研究报告。

(9) Rock of Gibraltar,一座巨型石灰岩。

(10) Asmodeus,七宗罪中主司“淫欲”的恶魔,也是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之一。

(11) Jacques Albin Simon Collin de Plancy(1793—1881),法国神秘主义学者,恶魔研究者和作家。

(12) Antonio Meucci(1808—1889),意大利人,电话的发明者,被称为“电话之父”。

(13) John Phelps(1813—1885),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北方军队将领,后致力于反奴隶制与反共济会的活动。

(14) Joséphin Péladan(1858—1918),法国天主教玫瑰十字会的创始人之一、神秘文学作家、艺术评论家。

(15) Stanislas de Guaita(1861—1897),法国天主教玫瑰十字会的创始人之一、诗人、神秘文学作家。

(16) William Crawford Gorgas(1854—1920),美国军医总监、陆军准将。

(17) Moloch,闪族文化中与火焰密切相关的神祇,又称火神。因与将儿童烧死献祭的习俗有关,故后世被称为邪恶丑陋的魔鬼。

(18) Melchisedec或Melchizedek,据《圣经·旧约·创世记》记载,麦基洗德是撒冷王,即平安王,亚伯拉罕时代的一位祭司。Melchisedec即仁义之王的意思。

(19) 即圣女小德兰(1873—1897),生于法国,自幼丧母,体弱多病,十五岁时,教皇利奥十三世特准她加入加尔默罗圣衣会,并赐予“圣婴圣容耶稣德兰修女”的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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