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塔克希尔

摘自一八九七年四月十三日日记

西莫尼尼绞尽脑汁地想要弄明白究竟是谁进入了他家和达拉·皮科拉家。他开始回忆起,早在一八八〇年代初,他就经常光顾朱丽叶特·亚当的沙龙(他在博纳街的书店里遇见她的时候,她的身份还是拉梅西纳夫人),在沙龙里,他结识了朱莉亚娜·迪米特里耶夫纳·格林卡(1),通过她,他又与拉奇科夫斯基(2)拉上关系。假如有人偷偷溜进他家(或达拉·皮科拉家),那么这件事一定与那二人中的一个有关。现在他开始意识到,那二人是与他追寻同一批财宝的对手。但从那时到现在已过去了十五六年,其间发生了很多变故。俄国人是从什么时候盯上他的呢?

难道那些人不会是共济会会员?他应该做过得罪那些人的事,也许他们到他家来是为了寻找对他们不利的文件。在那些年,他设法接近共济会的圈子,一是为了取悦奥斯曼·贝伊,二是由于贝尔加马斯基神父逼得很紧,因为在罗马,他们正在策划一轮针对共济会(也针对启发了共济会的犹太人)的正面攻击,他们需要新鲜的资料——他们手头的资料少得可怜,以至于在《天主教文明》(3)这份耶稣会的期刊里,还不得不转载西莫尼尼爷爷写给巴吕埃尔院长的信,而这封信早在三年前就在《当代》上刊登过了。

西莫尼尼试图还原事情的真相:当时,他寻思过自己真的加入共济会是否妥当。到时候,他大概要服从命令,不得不参加一些共济会的集会,同时也无法拒绝向同会兄弟提供帮助。所有这一切会大大限制他的自由。此外,也不排除这种情况,某个共济会支部为了吸纳他,要对他当时的生活和过去的经历进行一番调查,他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或许更合适的办法是敲诈一个共济会会员,逼迫他成为眼线。此外,一个伪造过许多假遗嘱的公证员,鉴于其颇有造诣,也应该认识两三个共济会的头面人物。

再说,也没有必要明目张胆地敲诈。几年来,西莫尼尼就已决定从“线人”变成国际间谍,他当然会因此而获些利益,但还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干间谍这一行迫使他过上一种近乎地下的生活,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需要一种富足体面的社交生活。就这样,他确定了自己真正的志向:不做间谍,但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间谍,同时为多个东家工作,以至于谁也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人搜集情报,也没人知道他手上到底掌握多少情报。

被当成间谍是极其有利可图的,因为大家都设法从他那里弄到在他们看来极有价值的秘密,他们都不惜重金,想从他那里挖一些机密。由于这些人都不想暴露身份,所以都会打着办理公证的幌子,当他把高额账单放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会马上付钱,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注意了,这些人为一纸微不足道的公证书花费重金,却得不到任何信息。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花钱买到了秘密,于是不慌不忙地等着消息到来。

叙述者认为,西莫尼尼已经提前跨入了新时代:其实,随着自由媒体的普及与传播系统的革新,从电报到无线电已近在咫尺,能保留住的机密会越发稀少,这将会导致密探行业陷入危机。最好是手上不掌握任何秘密,却让人相信你有。这就像靠利息或专利转让费生活:你优哉游哉地生活着,让别人炫耀从你这里获得了惊天的秘密,然后你声名鹊起,赚钱不费吹灰之力。

该接触哪个家伙呢?他没有被直接敲诈的经历,但害怕遭到敲诈。第一个闯入他脑海的名字就是塔克希尔。他还记得,自己是在为塔克希尔伪造信件时(是谁的信?又是写给谁的?)认识他的,此人用傲慢的口吻向他讲了自己参加法兰西荣誉之友圣殿团的事。难道塔克希尔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吗?他不想做出错误的判断,于是去向埃布特尔纳打听。埃布特尔纳是新的参谋,与拉格朗日不同,他从未改变过碰头地点:永远是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中殿最里面。

西莫尼尼问他,情报部门对塔克希尔有什么了解。埃布特尔纳听罢笑了起来:“平时都是我们向您打听消息,而不是您问我们。但这一次我就帮您这个忙吧。这个名字我略有耳闻,但不是情报圈的事,而是和宪兵有关。过几天我会告诉您。”

这个星期结束前,消息果然来了,的确很有意思。报告上说,马利·约瑟夫·加布里埃尔·安东·约冈-帕杰斯(4),人称里奥·塔克希尔,一八五四年生于马赛,后来上了耶稣会的学校,就像水到渠成一般,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开始与反对教会的报纸合作。在马赛的时候,他经常和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来往,其中有个妓女因杀死老鸨被判了十二年的苦役,另一个女人因试图谋杀自己的情人而被捕入狱。也许警察对他过于严苛了,把一些偶然碰巧的案子也算在了他的头上,但很奇怪,因为有消息说塔克希尔也为司法部门做事,提供一些关于共和派的情报,因为他与那些人素有来往。也许就连警察也看不起这种人,因为有一次他遭到指控,竟然是因为给一种名为土耳其宫糖实为催情药的东西做广告。一八七三年,同样是在马赛,他以渔民的名义多次给几家当地报纸写信,说泊船的码头附近受到鲨鱼的威胁,引起了极大恐慌。不久后,他因撰写反宗教的文章而被判有罪,逃到了日内瓦。在那里,他又散布谣言,说在日内瓦湖底有一座古罗马城池的废墟,吸引了大批游客前往。他由于散布谣言和发表偏激言论被驱逐出瑞士,先是在蒙彼利埃落脚,后来又迁至巴黎,在学府路开了一家反教会书店。最近他加入了一个共济会团体,但很快就因品行不端被开除。眼下他的反教会行动似乎已不能像先前那样给他带来收益了,他债台高筑。

此刻,西莫尼尼渐渐回忆起关于塔克希尔的一切。他曾经出版过一套书,内容与其说是反教会,不如说就是反宗教,例如有一本书叫《耶稣的一生》,通过一些亵渎神明的插图来展开故事(比如圣母马利亚与代表圣灵的鸽子之间的关系)。他还写过一本诋毁、抹黑的小说《耶稣会士之子》,证实了作者有多么无赖。第一页的献词是献给朱塞佩·加里波第的(“我爱之如父”),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是扉页上却赫然写着朱塞佩·加里波第“作序”。序言的标题是“反教权思想”,内容简直就是怒不可遏的谩骂:“当一个教士,尤其是一名耶稣会士出现在我面前时,那种教士的丑恶,尤其是他人性中所有那些肮脏污秽的东西会令我不寒而栗,甚至让我恶心。”但此文根本不是为他这本书写的序言,显然是塔克希尔不知从哪儿搜罗的,放在这里,就好像是专为他这本书写的一样。

西莫尼尼担心与这种人来往会损害自己的名誉,于是他决定自称公证员福尼耶。他戴上一顶漂亮的假发,颜色很难说清,接近栗色,经过精心梳理,头路分在一侧。他又贴了两道与假发颜色一样的大鬓角,勾勒出一张消瘦的脸,因搽了合适的面霜而显得苍白。他照着镜子,想要在脸上留下一个略显愚笨的笑容,从而露出两颗镶金的门牙——牙医这件小巧玲珑的杰作可以让他遮住自己本来的牙齿。此外,这一小小的修整破坏了他的发音,继而改变了他的声音。

他通过气压传送邮件给这位学府路的朋友发了一封急件,邀他于次日在富豪咖啡馆见面。这是一个彰显身份的好办法,因为不少显赫人物都光顾过那里,面对富豪咖啡馆风味的鳎目鱼或山鹬,一个喜欢吹牛的暴发户是无法抗拒的。

……有一本书叫《耶稣的一生》,通过一些亵渎神明的插图来展开故事(比如圣母马利亚与代表圣灵的鸽子之间的关系)……

里奥·塔克希尔有一张胖嘟嘟的脸,嘴唇上两道浓密的髭须格外显眼,他前额宽阔,大面积谢顶,这使得他必须不停地擦拭汗水。他摆出一副优雅的样子,但有点过于刻意。他嗓门很大,还带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马赛口音。

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公证员福尼耶先生为什么要找他,但慢慢地他开始自我吹嘘起来,称自己是一位充满好奇心的人性观察家,跟许多被冠以“哲学家”头衔的小说家一样,致力于反教会的论战和独特的人生经历。因此,他一边嚼着满嘴的食物,一边兴奋地追忆着年轻时那些英勇的事迹:“我在马赛散布鲨鱼传闻那会儿,从加泰罗尼亚地区到普拉多海滩,一连几个星期都空无一人,市长说鲨鱼肯定是从科西嘉尾随一条向海里倾倒腐烂熏肉的船来到此地的,市议会要求军方派遣一个步枪连乘拖船出海猎杀鲨鱼,结果真的有一百人在埃斯皮旺将军(5)的率领下前去赴命了!您问我日内瓦湖的事吗?当时全欧洲各个角落的记者都闻风而动!人们开始风传,这座古城建于《高卢战记》时期,那时候湖面非常狭窄,以至于罗讷河流经这里时,河水与湖水都来不及混流在一起。这下当地的船家有生意可做了,他们载着游客到湖心,还有人往水里倒油,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一位著名的波兰考古学家还写了一篇文章寄回国去,说他隐约看到湖底的交叉路口和一尊骑马的雕像!群众的主要特征就是随时准备听信一切。可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这种普世的信仰,天主教会还能存在近两千年之久吗?”

西莫尼尼问起他法兰西荣誉之友圣殿团的事。

“加入很难吗?”他问道。

“只要经济条件好,愿意支付高昂的费用就行。此外还要表示服从同会兄弟之间相互保护的会规。至于品行嘛,他们总是挂在嘴边,但就在去年曝出,他们高等礼仪学院的宣讲员居然是绍塞昂坦大街一家妓院的老板,而巴黎最有影响的第三十三级导师中有一个竟是大特务,更确切地说是间谍头子,和那个埃布特尔纳是同行。”

“那怎么才能被吸收入会呢?”

“那是有一套仪式的!这个您要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相信他们总挂在嘴边的伟大造物主,反正他们确实严格奉行那套礼拜仪式。您要知道,我在以学徒身份入会前必须怎么做才会被他们接受!”

说到这里,塔克希尔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那些令人毛发直竖的仪式。

西莫尼尼无法确定塔克希尔这个不说谎就难受的骗子这回是不是在编故事。西莫尼尼问他是否觉得泄露了作为信徒应该守口如瓶的秘密,他描述的方式是否有些粗俗。塔克希尔满不在乎地回答:“唉,您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义务了。那些白痴把我开除了。”

他好像和蒙彼利埃一家新发行的报纸《南方共和报》搞在了一起,该报的创刊号上登载了很多重要人物表示鼓励和支持的来信,其中包括维克多·雨果和路易·布朗(6)。后来,所有这些署过名的大人物突然给另一些倾向共济会的报纸写信,矢口否认自己支持过《南方共和报》,并愤怒地抗议这份报纸擅自使用他们的名字。紧接着,会所内部的斥责声也不绝于耳,而塔克希尔始终为自己辩解,他展示那些信件的原件,并解释说雨果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由于年迈体衰,才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但是,这番辱没共济会和祖国荣耀的言论无人苟同,还损及他的第一个观点。

于是,西莫尼尼想起他作为西莫尼尼本人时曾伪造过两封雨果和布朗的信件。显然,塔克希尔早已经忘掉了那一幕。他如此热衷于行骗,以至于欺骗到了自己头上,他煞有介事地讲着关于书信的那些故事,眼睛中流露出诚实的光芒。即使他还隐约记得一位叫西莫尼尼的公证员,也不会将那个人与眼前这位叫福尼耶的公证员联系在一起。

关键是塔克希尔对会所里那些以前的同伴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西莫尼尼立刻意识到,一旦促使塔克希尔打开话匣子,他就能为奥斯曼·贝伊获取一些劲爆的材料。但与此同时,他那高速运转的大脑中又产生另一个念头,最初还只是一个大致的印象,一个直觉的萌芽,但后来几乎演变成一个缜密周详的完美计划。

鉴于在第一次接触中,塔克希尔表现出对珍馐的钟爱,乔装改扮的公证员便邀请他去拉杜尔老爹餐厅,一家位于克利希门附近的小餐馆,在那里可以吃到著名的嫩煎鸡肉和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卡昂风味牛肚,至于藏酒就更不用说了。趁塔克希尔吧唧嘴的间隙,西莫尼尼问他,如果有一笔丰厚的报酬,他愿不愿意为一家出版社写一写回忆录,讲述自己前共济会会员的经历。一听到有报酬,塔克希尔就对这个提议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于是,西莫尼尼与他定下了下次约会,然后立刻去找贝尔加马斯基神父。

“您听我说,神父,”西莫尼尼对神父说,“我们手上掌握了一个强硬的反教会分子,但他那些反教会的书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利可图了。此外,他对共济会的圈子了如指掌,而且对共济会怀恨在心。只要这个塔克希尔能皈依天主教,全盘摒弃他先前那些反教会著作,开始揭露共济会的秘密,那么你们耶稣会就能招揽到一个永远精力充沛的喉舌。”

“可是一个人不能仅凭你一张嘴,就在朝夕之间改变信仰啊。”

“在我看来,对付这个塔克希尔只是钱的问题。只要投其所好,让他散布假消息,让人大跌眼镜,然后出其不意地改变观点,并且让他隐约有机会登上报纸头版——那个希腊人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在以弗所的亚底米神庙纵火,只为人人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的那个。”

“赫洛斯塔图斯。当然,当然……”贝尔加马斯基神父说罢陷入了沉思。随后他接着说:“对啊,天主的道路是无穷无尽的……”

“让他公开改变信仰,我们能给他多少钱?”

“从前的说法是,虔诚的皈依应该是不需要金钱的,是‘为天主的更大荣耀’,但是我们就别装模作样了。不过,给他的钱不能超过五万法郎。他可能会嫌少,但你要让他知道,一方面他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这可是无价的,另一方面,如果他将来写了声讨共济会的文章,将可以享用我们的传播系统,作品发行量将以十万计。”

西莫尼尼不能保证一切都会如他所料,为防万一,他去找埃布特尔纳商量,告诉他这是耶稣会的一个计策,要鼓动塔克希尔反共济会。

“感谢天主,”埃布特尔纳说,“终于有一次,我与耶稣会的意见不谋而合。您看,西莫尼尼先生,我是以共济会大东方社高层的身份在与您讲话,而不是无名之辈,这个社是唯一且真正的共济会组织,我们入世在俗,主张共和,尽管反对教权,但并不反对宗教,因为我们承认存在一位普世的伟大造物主,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想象自己的造物主,既可以是基督教的上帝,也可以是宇宙间一种非人的力量。在我们内部出现了塔克希尔这样的无赖,尽管他已被扫地出门,但仍令我们颜面无光。然而,我们不会介意一个背叛者恶毒诋毁我们,因为他把我们说得越是不堪,就越没有人相信他。我们正恭候梵蒂冈方面的攻击,可以想见,教皇不会表现得像一位与世无争的绅士。共济会内部已被各种悔悟告解弄得乌烟瘴气,多年以前,一位像拉贡(7)这样的作者,已经统计出七十五个不同的共济会组织,五十二种礼拜仪式,三十四个会所,其中二十六个是跨性别的,还有一千四百个仪式等级。我还可以和您谈谈圣殿骑士共济会和苏格兰礼共济会,再谈谈埃雷登礼、斯威登堡礼、孟菲斯和米斯拉伊姆礼,后者是卡里奥斯特罗(8)这个无赖和骗子创立的。还有魏萨普组织的一些不知名的上层人物,撒旦教信徒,路西法教派信徒,或有人愿意称之为帕拉斯会信徒,这些东西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尤其是各式各样的撒旦教仪式,为我们作了最坏的广告,那些德高望重的兄弟要负些责任,也许他们只是出于单纯的审美目的,却浑然不知对我们造成的危害。蒲鲁东(9)才加入共济会不久,但四十年前他曾经写过一篇致路西法的祷告词:‘来吧,撒旦,来吧,你被修士和君王们诬蔑,让我拥抱你,将你紧揽在我怀中。’意大利人拉皮萨尔迪(10)曾写过一首题为《路西法》的诗,但内容却是老套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他并未加入共济会,但加里波第这样的共济会会员却把他奉若星辰,以至于那些崇拜路西法的共济会会员都把这首诗视为他们的福音书了。庇护九世一生中从未中断在共济会身后留下的每一个脚印中寻找魔鬼的踪迹。很久以前,那位意大利诗人卡尔杜齐(11)为撒旦写了一首赞美诗,他既有共和倾向,又有点支持君主制,爱吹牛,偏偏又是一名伟大的共济会会员。在这首诗里,他甚至把铁路的发明都归为撒旦的功劳。后来,卡尔杜齐说撒旦是一种隐喻,但这样一来,对撒旦的崇拜在大家眼中再一次成为共济会会员主要的娱乐方式。总之,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谁也不会介意一个早已名声扫地的人写文章诽谤污蔑我们,众所周知,这个人已被共济会开除,他是一个俗鄙的墙头草。假如梵蒂冈方面把此人归入淫书作者之列,反而会削弱他们自己的力量。比如您指控一个人是杀人犯,也许大家会相信,但如果您控告他像吉尔·德·莱斯(12)那样,在晚饭和夜宵时吃小孩,就没人把您的话当真了。要是您把反共济会的言行降低到报屁股上专栏文章的水平,那这个话题自然就会降低到地摊书的标准。没错,我们正需要有人朝我们泼脏水。”

由此可见,埃布特尔纳的头脑更胜一筹,在计谋上超过了他的前任拉格朗日。当下,他还无法确定大东方社能为这项工作投入多少资金,但几天后他再度现身:“十万法郎,但必须给我来一打人渣。”

这样,西莫尼尼手里共有十五万法郎用来收买人渣。假如他付给塔克希尔七万五千法郎,并保证其作品发行量的话,这个囊中羞涩的家伙定会立刻接受,而剩下的七万五千法郎就落在了他自己的腰包里。百分之五十的回扣,着实不赖。

他该以谁的名义向塔克希尔提出这个条件呢?梵蒂冈吗?公证员福尼耶不具备教皇全权特使的气场。实在不行,就告诉塔克希尔有一位像贝尔加马斯基这样的神父会来见他,说到底,神父不就是劝人信教,听取他人对过去丑恶行为进行告解的嘛。

然而,提起过去的丑恶行为,西莫尼尼是否应该信任贝尔加马斯基神父呢?不能让塔克希尔落在耶稣会士的手里。有多少无神论作家,原本每部作品仅能卖掉一百来本,一旦拜倒在天主的祭坛之下,讲述他们皈依天主的经历,作品的销量就会达到两三千册。归根结底,反教权分子大都是城市里的共和派,而梦想回到旧日美好时光、怀念国王和教区神父的反共和派都生活在乡间,即使除掉那些目不识丁的文盲(但神父会读给他们听),也会有一大批人,像魔鬼一样不计其数。如果把贝尔加马斯基神父排除在外的话,他就可以和塔克希尔商量合作,让他重新撰写污蔑文章的计划了,他应该愿意私下签一张字据,规定他的合作方可以得到他未来著作收益的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二十。

一八八四年,塔克希尔出版了《庇护九世情史》一书,诽谤一位已故的教皇,给那些满心虔诚的天主教徒致命的一击。就在同一年,时任教皇利奥十三世颁布了《人类》通谕,这是“对共济会奉行的哲学的相对主义和道德进行谴责”。同样还有《论社会主义》通谕,痛斥了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的弥天大错,矛头直指共济会组织的整套教义,揭露他们奴役会员、驱使会员从事各种非法行径的秘密,因为“他们希望这种持续不断的欺骗伎俩不被发现,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把人们像卑贱的奴隶那样牢牢地绑缚在他人的意志上,利用这些人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就像驱使一些盲目的工具。凭借邪恶的本性,他们往这些人能杀人的右手里塞上武器,从而让自己从罪行中全身而退,这简直与人类的本性背道而驰”。当然,这还没算上他们教义中的自然主义和相对主义倾向,这导致人类单纯凭借理性去判断一切事物。如此狂妄自大,其后果显而易见:教皇的世俗权力遭到削弱;取缔天主教会的阴谋应运而生;婚姻变成了一纸民事契约;剥夺了教士的教育权利,将青少年的教育托付给世俗教师;宣扬“每人都充分享有自己的权利,而且生来完全平等;人天生是独立的;谁也无权凌驾于他人之上;凡是违背他人意志,欲使他人屈从某种权力的行为,即为专制”。这样一来,在共济会会员看来,“一切世俗权利和义务都来源于人民,或源自国家”,而国家只能奉行无神论。

显然,一旦“对天主的敬畏以及对神圣法律的尊重消失了,君主的权力将遭到践踏,淫乱行为将得到放任并合法化,对民众情欲的约束将得到解除。没有外在的惩罚,没有任何节制,就势必引发革命和世界的颠覆……这正是众多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组织坚定不移的目标和公开的主张,共济会没有理由声称他们与这些图谋无关”。

一定要尽快“曝出”塔克希尔皈依天主的消息。

西莫尼尼的日记写到这里显得含糊其辞。仿佛我们这位主人公再也想不起塔克希尔是如何入教的,又是谁引领他皈依。仿佛他的记忆跳过了一段,只记住了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塔克希尔变成了反共济会的天主教使者。这个马赛人接受了“城市与世界”(13)的祝福,回到了天主教会的怀抱,随后他出版了《三点兄弟》(所谓三点,指的是共济会的第三十三个等级)和《共济会的奥秘》(包括描绘了召唤撒旦和举行恐怖仪式的戏剧性插图)两本书,不久后又出版了《共济会姊妹》,书中讲述妇女会所的内幕(此前尚无人知晓),时隔一年又出版了《共济会揭秘》,此后还出版了《共济会之法国》。

……这个马赛人……首先出版了《三点兄弟》(所谓三点,指的是共济会的第三十三个等级)和《共济会的奥秘》(包括描绘了召唤撒旦和举行恐怖仪式的戏剧性插图)两本书……

在前几本书里,仅仅是一段入会仪式的描写就让读者不寒而栗。某日,塔克希尔收到召唤,于当晚八点到达共济会会所,有一位看门的兄弟迎候他。八点半,他被关入沉思室,这是一个四壁漆为黑色的储藏室,墙壁上赫然挂着几颗死人头以及一对交叉的胫骨,墙上还刻有“如果是虚诞的好奇心引你至此,马上滚蛋!”之类的铭文。突然,煤气灯的火焰变得微弱起来,一面假墙沿着墙内的轨道开始移动,这位会外人士发现了一条被阴森灯光映照的地道。一颗刚刚被割下的人头就放在砧板上,下面还垫着几层血迹斑斑的亚麻布。正当塔克希尔吓得连连后退的时候,一个仿佛从墙里传出来的声音呵斥道:“颤抖吧,不敬神的俗人!你看,那是一个违背誓言的兄弟的头颅,他泄露了我们的秘密!……”

自然,塔克希尔注意到,这一切都是骗局,那个人头应该是有人藏在砧板下面的空穴中;那灯火则是将麻絮浸泡过含有樟脑的酒精,再去点燃厨房里未经研磨的粗盐,这种混合物在集市上被卖艺的魔术师称作“地狱沙拉”,在燃烧时会发出绿莹莹的光芒,为那个假装被斩下的人头笼罩上一层死寂的颜色。至于其他形式的入会仪式,他还听说过这样的情况:用一块雾面镜子贴在墙壁上,当煤气灯的火焰熄灭的时候,一盏魔法灯笼随即点亮,召唤张牙舞爪的幽灵现身,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围着一个被紧紧绑住的人,用匕首刺得他遍体鳞伤。这是为了说明会所用怎样卑劣的手段来对付那些有入会志愿但天生情感脆弱的人。

过了这一关以后,一名所谓的“恶煞兄弟”会来为这个会外之人做些准备:摘掉他的帽子,脱去他的外衣和右脚的鞋,将他的右裤脚卷到膝盖上面,让他裸露出心脏一侧的臂膀和胸膛,蒙住他的双眼,让他原地转几个圈,然后让他沿着几段楼梯上上下下,再将他引入“失足厅”。一扇大门敞开,一名“资深兄弟”借助一个声音刺耳的粗弹簧构成的机械,模仿巨大锁链的声音。接着,这个申请入会的人被带入一个厅室,“资深兄弟”用刀尖抵住此人裸露的胸膛,会所的长老开口问道:“不敬神的人,你的胸前有什么感觉?你的眼睛上是什么?”此人应该回答:“一条厚厚的布条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感到胸前有一柄利器。”长老说:“先生,利刃随时举起,以惩罚叛逆之人,假如你不幸成为你想加入的这个团体的叛徒,那么这就象征着痛彻心扉的悔恨。遮住你双眼的布带象征着盲从,盲从之人会被情感左右,沉沦于无知与迷信之中。”

紧接着,有人抓住这个申请入会的人,让他原地转圈,直到他感到天旋地转,便把他推向面前一扇由好几层硬纸裱糊成的屏风前,类似于马戏团里马匹表演跳圈用的大纸圈。听到带他进入洞穴的命令,有人会用尽全力把这个可怜的家伙推向屏风,屏风上的纸应声而破,这人会跌落在屏风另一侧事先铺好的床垫上。

“天梯”这一关也一样吓人,其实那是一架脚踏水车,上去的人被蒙上双眼,他会觉得脚下的台阶没完没了,但是台阶永远向下转,所以这个被蒙住眼睛的家伙永远停留在原来的高度上。

……听到带他进入洞穴的命令,有人会用尽全力把这个可怜的家伙推向屏风,屏风上的纸应声而破,这人会跌落在屏风另一侧事先铺好的床垫上……

更有甚者,他们还会让才入会的学徒产生失血和被烙印的错觉。失血的感觉是由一名“外科医生兄弟”抓住此人的手臂,用一枚牙签用力刺他,另一名兄弟把一股极细的温水倒在此人的手臂上,让他误以为是自己的血液在流淌。至于烧红的烙铁印,是由一名“资深兄弟”用一块干亚麻布摩擦学徒身体的某个部分,然后再放上一块冰,或者用刚熄灭的蜡烛,又或者在一只喝烈酒用的小玻璃酒杯里烧纸,随即用杯子底去烫此人。最后,由会所长老把暗号和同会兄弟之间相互识别身份的密语告诉这个渴望入会的人。

现在,关于塔克希尔的这些著作,西莫尼尼只记得自己是一名读者,他已忘记自己曾是这些书的推手了。尽管如此,他还记得,塔克希尔每出版一本新书,在上市前他都会去向奥斯曼·贝伊汇报书中内容(因为他已提前知道),就好像有什么惊世发现一样。的确,那次汇报之后奥斯曼·贝伊就提醒他,他上一次汇报的内容后来全部都出现在了塔克希尔的一本书里,但西莫尼尼却踌躇满志地回答,是的,塔克希尔是他的眼线,这家伙在向他透露了共济会的秘密之后,又为了经济利益把这些东西写成书出版也无可厚非。为了让他不把那些经历公之于众,可以适时付他些钱,说这句话的时候,西莫尼尼用不容辩驳的神情看了看奥斯曼·贝伊。但奥斯曼却回答,花钱让一个大嘴巴保持缄默等于拿钱打水漂。为什么要让塔克希尔为那些他刚刚揭示的秘密保持沉默呢?奥斯曼的质疑很有道理,因此作为回报,他从未向西莫尼尼透露他掌握的关于以色列人联盟的情报。

因此,西莫尼尼也不再提供情报给他。“可问题是……”西莫尼尼一边写日记,一边自言自语,“为什么我只记得把从塔克希尔那里获得的消息给奥斯曼·贝伊,而丝毫想不起我和塔克希尔有过联系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要是他什么都记得,就不会把这些重构的故事都写下来了。唉,什么鬼呀!

写完那句睿智的评语,西莫尼尼上床睡觉,醒来时,他以为到了第二天清晨,他全身被汗水浸透,仿佛噩梦和胃痛折磨了他一整夜。但当他坐在书桌前,却发现他醒来的时间并非第二天,而是两天以后。也就是说,他度过了并非一个,而是两个饱受搅扰的夜晚,这个甩不掉的修道院院长达拉·皮科拉,在别人家下水道里乱弃尸体还不够,还要跑出来讲一些西莫尼尼明显不知道的事情。

* * *

(1) Juliana Dimitrievna Glinka(1844—1918),俄国神秘主义者。

(2) Pyotr Rachkovsky(1853—1910),沙俄政府的秘密警察。

(3) La Civiltà Cattolica,一八五〇年由耶稣会士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创办的天主教刊物,旨在捍卫天主教文明。

(4) Marie Joseph Gabriel Antoine Jogand-Pagès(1854—1907),法国作家和记者,笔名里奥·塔克希尔(Léo Taxil),以强烈抨击教会著称,后转而反对共济会。

(5) Henri Espivent de la Villesboisnet(1813—1908),法国军事家。

(6) Louis Jean Joseph Charles Blanc(1811—1882),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家。

(7) Jean-Marie Ragon(1781—1862),法国作家、编辑、共济会大东方社会员,曾任共济会第一份会刊的编辑,出版过数部关于共济会的著作。

(8) Alessandro Conte di Cagliostro(1743—1795),意大利探险家、方士和神秘主义者。

(9) 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法国政论家、经济学家。

(10) Mario Rapisardi(1844—1912),意大利诗人。

(11) Giosuè Carducci(1835—1907),意大利诗人、文艺批评家。一九〇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2) Gilles de Rais(1404—1440),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法国元帅,退隐后研究黑魔法,成为历史上著名的黑巫师。

(13) Urbi et Orbi,指教皇以罗马城主教和世界天主教会之主的名义所给予的最隆重的祝福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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