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18

第二天我们继续回到路易士房间里练唱,一个小时后,当我们唱完某首曲子时,房门又“咯咯咯”响起来,不待路易士喊话,房门就轻轻地被推开,凯瑟琳笑得像个小仙女似的捧着一盘饮料站在门外。

“我弄了饮料请你们喝。”她径自走进来,从我们面前摆满乐谱的长方形茶几上面整治出来一个空间,将四个圆形纸垫摆上去,又将四杯插着吸管、湃着冰块的椰子汁按在纸垫上,冲着我们三人又是“嘻”的一笑。

“这多出来的一杯给谁喝呢?”渴望水分的乐队主唱人首先被看起来清凉可口的椰子汁引诱出啜饮的快感,拿起玻璃杯子吸了一口。

“这是我的,”她把茶盘揽在背后,弯下身子打量弟弟,“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吗?”

“你——啧,真是——”路易士放下杯子,瞧着我们。他呐喊了半天的喉咙受到姐姐调制的饮料的滋润,整个人似乎恰意许多,一种穿越一条黑暗的小径、偷采篱笆上的水果、被一只鹅追逐的共患心情暂时占据了他,我确实看到他瞧向我们以前,他逗留姐姐脸上的眼神现出一阵柔光。

我和爱德华还有什么话说呢?她的态度,她的消暑饮料,她和路易士在某棵树下共同拥有一个埋藏宝物的地点的微妙情谊,使我和爱德华只有和气地回应她的笑脸,低头喝着她的饮料,并且愉快地感受一家人共围一张饭桌时不为客人享用的庭趣。

“你给我乖乖地坐到一边去,可不准你弄半点声音出来。”在我们无可无不可的默许下,路易士对她下令道。

“好,好,我向你们保证,我绝对绝对不会打扰你们,绝对绝对不会弄出一点点声音出来!”她像和父母做了晚安吻别并且承诺将会好好睡觉和盖被的小女孩,捧起那杯属于她的饮料,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路易士床边,蹭掉便鞋,用一种打坐方式坐在床缘上,一只手肘腿支腮,另一只手捧着饮料凑近嘴边啜饮,仿佛一个临睡前的小女孩正充满好奇地倾听一个例行的、没有训诫意味的床边故事。

我们围坐的方式呈一个三角形,我坐的地方面对路易士房间里的一个窗口,凯就坐在我的右手边,她可以看到路易士的正面,爱德华的背面,我的侧面。我虽然并不反对她的在场,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在场暂时改变了我们的练习形态,因为我和爱德华都忌讳在一个女孩面前显露我们的嗓子,善解人意的路易士于是专挑可以供他独唱的曲子,让我们把全副心思集中在伴奏技巧上。唱完两首曲子后,凯渐渐有了反应。她试探性地在路易士唱完一首曲子后小声地鼓起一阵掌声,这样鼓了三遍后,她就轻轻地、有一阵没一阵地随着旋律哼唱,显得非常融入和自得其乐,然后她就从床上走下来,一边随着旋律摇摆身子一边哼唱着走到我们身后,用点头和身体某部分的摆动来追合拍子,偶尔在哼唱中咬出一两个字甚至一段歌词。当我们唱完一首曲子转过头去瞧她时,她立即伸了伸舌头,用手捂住嘴巴表示破坏了禁忌。她轻巧而小幅度地在我们身后盘旋,不时弯下腰来盯着我们眼前的乐谱,歪着脑袋细瞧我们在指板上滑跳的手指,有时则什么都不看,冥想式地随着节拍摇着头,好像坐在音乐厅边座的人以姿势的转换来接受乐器的直接震撼,又像是以研究精神去追踪一个不明显的泛音或一个快速的装饰音的纯度。忽然她一个转身走向门外,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点心盘子,在我们商量一首曲子的伴奏方式时小心翼翼地摆在茶几上,向我们指指点心盘子,又踅回我们身后,认真而满怀兴致地倾听我们议论,像在监督和培养一个管弦乐团的表演情绪。当我们开始演唱时,她又重复着若有若无的哼唱和摇摆,而除了这似乎是情不自禁的哼唱和摇摆,她的确遵守“绝对绝对不会打扰你们,绝对绝对不会弄出一点点声音”的承诺。

她的哼唱和摇摆倒也没有打扰我们,反而使我和爱德华渐渐放松了心情,渐渐有了张嘴的勇气——或者说不是勇气,而是兴致,而这股兴致显然感染自凯。凯的没有文字的哼唱,没有语言的摇摆,没有充分现身但是逡巡在我们眼角、眉边、额顶、鼻缘、嘴旁的高感度影像,以及那逐渐使我们熟悉的女子气息,事实上正充满文字、语言和讯息,她使我们当初不论碰摸什么总觉得过敏和留有余地的触觉逐渐趋向正常的粗糙,使我们在她的殷勤照拂下落入马儿恋槽似的慵乏和随意中,使我们融入彼此可以促膝恳谈的家庭气氛里,使我们觉得在经过一段投契的礼貌攀谈后逐渐进入儿时记趣和校园忆往的热度里。她的哼唱随着歌曲的内容而巧妙地变化着情绪,有时候完全是无忧的,带着服勤式的轻快和解说能力;有时候则是咏叹调的,但不至过分愁惨,仿佛只要俯仰片刻就可以拨云见日,甚至转啼为笑。音量的大小和时机的掌握总是恰到好处,从来不会干扰到我们。当我们的伴奏过于枯燥、公式化和缺乏活力时,她那适时涌现的歌声反而给我们带来润滑和提挈作用,让我们继续维持无所为而为、不用考虑别人反应和不媚俗的自娱性质。她的没有文字和语言的讯息,她的闪烁不定的影像,她那看似骚扰性的盘桓,逐渐变成我们熟悉的和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像我们的手指在琴弦上滑走和按击时摩擦出来的杂音,这种杂音对不懂弹奏的人来说是毫无意义和累赘的,但是对一个六弦琴爱好者来说,只有在他琴艺达到某种成熟度时,只有当他的音乐是在一种不费力和自然的情况下流泻出来时,这种带着父母似的叮咛、亲朋好友似的唠叨,窸窸窣窣的杂音,才会在他心中形成掌握到技艺的快感,形成问候的、亲切的、相互关怀的情愫,形成捕捉到灵魂运作和思想齿轮转动的华丽意义。

爱德华,这个合唱团团员的歌者,以他那组织性和配合力特强的韵律感,以他那专长的男低音随想性地配合路易士,一个合作无间的二重唱就在一种自然需求下诞生了。所谓“合作无间”,并不表示他们的搭配有多完美,而是表示他们心情的融洽,他们歌声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活力和正在寻找风格的挥洒性。爱德华的尝试和错误虽然不时阻断歌曲的行进,但是也不断带来出乎意料的效果,一首《恶水河上的大桥》使他们的呼吸归于一致。

凯的兴致更高了。她优雅而受教似的盘旋在我们身后围成的四分之三个圆周里,她充满光和诗的回响激荡着我们的幽黯,她那舞者的低回抒发着我们潜伏的歌者的戏剧面貌,她以保姆的慈颜聆听我们三个大娃娃对雷雨夜的噩梦的泣诉和自怜!当我们结束一首歌曲时,她并拢左手手指用力拍击右手手掌边缘,发出热烈的但是小声的、窒息的掌声,只为了不过分惊动我们。如果我和她已经熟稔到某种程度,我会劝说路易士宽待她,我会对她说:你闹吧,你吵吧……

这样四五首曲子下来,如果我还不开窍,倒显得我在闹什么别扭,但是想起我唱《恶月上升》时听到的笑声……我的犹豫还没有来得及成形就被路易士和爱德华的邀约打散,于是我也终于在凯的面前开口了。我早就该开口的,要笑就让她笑吧!

凯依旧认真而充满兴致地聆听我们的三重唱。

从这一天开始,凯就变成我们的忠实听众。她不时从那扇为她开启的房门进进出出,有时候她会在我们身后逗留一段时间,有时候又一溜烟跑出去,在我们毫不知觉时忽然又静悄悄地出现在我们身后。她总是在路易士房间里保持高度的游荡兴致,好像她是第一次来到这儿,做着欲去不去、欲留不留的观望,极新奇地巡视路易士的书架、书桌、墙壁上的海报和照片,顺着主人习性完成一些瞬间性的整理工作。偶尔她会以打野食时意外收获的心情,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本书或杂志不认真地浏览一番。不管她在房间里是动态或是静态,是站在我们肘边或是远远地搁在我们眼角,她总是不忘记将大部分心思放在我们的演唱上,那随口的哼唱轻易融入从鸣音箱里流泻出来的弦音中,好像她就是生长在鸣音箱里的一个歌唱的小精灵,而茶几上的热带水果、英国饼干、马来糕点、印尼小吃、巴西咖啡,窗台上的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荷兰小百合,隐约显示了她喜欢展示收藏和轻易允诺的孩童性情以及某种天真的泛爱主义。

在第一个星期里,她极少说话,她的“嘻!”“嗨!”“嗯——”“嗳——”“噢——”时常是某种问候、邀约、礼让、领会,似乎她十分习惯和母亲周游列国时在语言不通的国度里的沟通方式,这种沟通方式效果奇佳,我们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饮料和点心。她的语言总是那么精简和原始,当我们停止练唱并且天南地北瞎聊时,她静静地坐在我们身后她为自己准备的一张椅子上,好奇而精灵地看着我们,仿佛一种擅长爬树的灵长类躲在窗外聆听一群准备进京赴考的书生朗读八股文,如果我们的话题逐渐粗糙和男性化,她会乖乖地退出房外让我们畅所欲谈。当我们相处得相当热络时,她的语言还是不脱童稚,“好吗?”“可以吗?”“没有关系!”“真的!”“太好了!”让老成持重的爱德华和愣头愣脑的我捉摸不透。

虽然她并不是我们乐队的一员,但是她已经和我们的乐队形成某种亲密关系,而这种亲密关系使我们有点先天不良的乐队得到了滋补,得到了无限的发展空间,我们的练习渐渐多了专业精神,好像有一个什么十年合约、经纪制度、宣传计划在背后支撑我们茁壮。如果不是路易士坚持乐队的纯男性化,凯其实很有希望成为乐队的一员,因为有一次我们请她在我们的伴奏下独唱几首曲子时,我们发觉她唱得并不坏,至少比我和爱德华好,但是当我和爱德华半开玩笑地邀她加入时,她却立即伸了伸舌头,说:“啊,啊,不好,不好!不适合,不适合!”然后我们就听见路易士细说一个男女团员组成的乐队的坏处和限制,而她则大表赞成地点头和微笑,好像在说:“可不是吗?可不是吗?”不过我和爱德华却不明白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适合”。有一次我们私下向路易士表示,如果凯加进我们的乐队,将来乐队有机会公开演唱,凯的相貌无疑地会增加吸引力,然而路易士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一再举例说明流行歌坛上的成名乐队大部分都是纯男性,女性只适合单独演唱,即使自娱性质也不可以太过胡闹和放纵,专业的自律和上进是必要的。我和爱德华却不明白加进一个女人个像凯这样的女人——有什么“胡闹和放纵”,和什么“自律和上进”有什么相关。

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凯长得有多好看,虽然我从路易士口里知道镇上有不少年轻人在暗中追求凯。我们这种年轻人欣赏女人第一个着眼点就是外表,长得好看的偶像型人物很容易吸引我们的注意,而根据这个外表,我们会进一步想象她有和外表一样完美的内涵。凯的外表足够作为第一个吸引人的着眼点,但是因为内涵放射出更大光芒,她迷惑年轻人的外表在我眼里反而不那么耀眼了,更理想主义地说,它似乎有点“赶不上”她的内涵。有时候我会不切实际地想,如果她长得丑一点,把所有的外在美都收敛起来,都丰富内涵去,也许更可以形成一种耐人寻味的、独具一格的魅力,一种适合书写和歌诵的戏剧性……

她的五官和脸型很难用文字说得清楚,我想任何好看一点的女人都是这样,而不论好看或不好看的女人,她们都有一两点迅速掳住男人直觉和好感的地方,这种最动人的地方往往带着动物性。凯的身上就有几个这样的动物性,这种动物性就像其他女人身上的动物性,它很早就吸引了我,但是一直要到我和她相处一段时间后才渐渐追踪到一个出没范围。凯不微笑的时候——那是有时候我无意转过头去看见凯坐在床上的时候——我发觉她有一双撑得很开的、组织清澈的、色泽强烈的、非常类似猫科类的眼睛,这使我想到她忽隐忽现的、来去无声的行踪,她那简单的但是回避性很强的语言,以及她那带着纠缠性但是不妨碍人的存在,于是我又进一步觉得她那亲切的、好相处的笑脸,她那婴孩般的柔顺底下酝酿着一种成人性情,也许再过不久我就可以看到一只断奶的小猫,一头长出牙齿的小獒犬,一只学习挥动爪子的幼鹰开始发挥此一类科的倔强个性。

她有一个非常迷人而好看的侧面,使我想起邮票上看到的英国女皇侧面肖像。我觉得她的侧面更能展示她的五官线条和脸的轮廓,以及附着在那上面的七情六欲,尤其当我打量她的侧面是在她毫不知觉的情况下,更能使我在不必顾及她的反应下观察她,就像为了更清楚展示鱼和鸟的面目,书本上的图片只会将重点摆在其中一个侧面上。这似乎和动物性扯不上关系,可是我却认为这是她极动物的地方,这一点更加深了她的神秘性和臆测性,更使人对她产生观察和记录的趣味性。

她那南国姑娘的早熟身材……我无须在这方面浪费笔墨,所有成熟女人必备的视觉条件都明显而丰富地显示在她年轻的身上。我不知道凯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母亲有没有在衣着的选购上给过她建议或暗示,那些追求她的年轻人有没有在她面前透露过什么不正经的企图……我记得念高三的时候,班上有一位女同学经常不穿胸罩,而偏偏她有一对很饱满的胸部,有一些男同学就无意地甚至故意地从她衬衫胸前的门襟缝里看见过什么东西,而且用一种猥亵的口吻互相传述,我相信这位女同学绝对不是轻佻,而是她对自己的无知和不在意,这使我对她感到痛惜。我不知道凯是不是也和这位女同学一样,至少她在这方面并没有特别防范,不像参加欧洲十九世纪上流社会宴会穿着紧身裕的女人那样愚蠢而做作地意识到自己的束腰露胸。为了稀释热带的炎热,凯的穿着非常轻便,身体总是沐浴过,当她站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总可以闻到不算清淡的香皂味道,我总是无意看到她那冰凉的、浸泡过的身体某部分,尤其当她弯下腰来打量我们的乐谱时,我更可以感觉扑泻下来的水汽,此时她的身体就像泡过水的东西显得特别柔软。凯总是给人长时间泅游过的感觉,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朦胧的湿气,好像她的发梢还滴着水,指甲缝还储存着水,脚掌还淌着水,就像热带国家住在海上或河上的水上人家,他们家里每一样东西好像从来没有干过,他们好像都是湿淋淋的。

我们在路易士房间里忙着练唱,和凯面对面接触和交谈的机会不多,因此她身上不算清淡的香皂味道就变成我感觉凯的凭据。不管是香水味道或是香皂味道,当它从人身上释放出来时就带着人的体味。一块香皂有什么好闻,一瓶香水有什么吸引人,如果它没有让我们感觉到活生生的、肉体的、萃取对方甜蜜部分的呼唤?凯的香皂味道不仅仅是香皂味道,里面还掺和着来自体热的爽身粉味道,来自植物界的洗发精味道,来自生物界的皮革味道,来自一种黏液膜的牙膏味道,来自衣着的布料味道,如果发挥一点想象力,还可以闻到滋养亚洲人体魄的米饭味道。这种无形的香味比许多有形的坦露更具渗透力。当十指在指板和琴弦上滑跳时,当脚掌在地板上击合拍子时,当我偶尔用不好听的嗓子加入流畅的弦音时,凯的香皂味道却使我想起凯身上最动物性的地方:一种成熟女人的身子……

一个蹲在河边捶洗衣服的浑身湿淋淋的女孩,一群淌着汗水在酷热的橡胶园里收割胶汁的妇女……一小撮唾绒……一条紧绷着的拉链……

我的身子起了相对的动物性反应。

“我上一会洗手间。”我说。

我走出路易士房间,穿过客厅,走过一条通向洗手间的走廊。我从走廊的窗口看见花园里一个栽种着水莲的小水池,它的水质充满谜意,四周的花草似乎正在诱人进食,一个嗜吃胭脂的、死亡的吻正在池水里进行着……

我从洗手间走出来,站在浴室的化妆台前,打开香皂盒,把香皂捏在手里凑近鼻子用力地吸了几口。就是这种味道……我又把香皂翻来覆去看了看。品牌标志已经磨损。我继续将它凑到鼻子下,面对镜子小心地嗅着,用心地嗅着,最后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嗅着。触觉潮湿,嗅觉却非常干燥。我开始追溯某种萃取和提炼的过程,似乎闻到了薄荷味,闻到了某种树脂油,某种葡萄酒,某种榨取自康乃馨的花香,某种来自阳光和雨水充足的、摘自面颊红润的姑娘的肉汁饱满的水果——我想起我经常咀嚼的热带水果,那多汁液的红毛丹,柔脆的山竹,渣乎乎的波罗蜜,浓稠稠的榴槌肉……我手里似乎就捏着这样一个易溶的和肉质感的东西,同时这些性热的水果使我的喉咙升起了燥热感……我脸上的青春痘……

啊,安娜……

…… ……

那是什么声音?当我心底里涌上来我熟悉的黑暗思潮时,一阵优美的旋律,一种肯定是弦乐器独奏出来的曲调,若有若无地从远处传来,我切断已经黏糊糊搅成一体的嗅觉和味觉,揿息所有神经,将听觉向四面八方敞开,仿佛一个遭受挫折的人从阴霾的天空搜寻哪怕是一丝丝的阳光。有一阵子,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但是几秒钟后,它却又微弱但是清晰地响起来,这一次,它再也没有消失过。一只小提琴在忠诚地诉说主人的心事……优雅而充满表情的泛音,具有歌唱性质的延绵音,繁复的演奏技巧但是不失自然和抒情的音质轻易打动了我,使我像鱼游入海水融入音乐内容中。

噗!香皂从我手中滑下落入洗脸槽,不知道是香皂落入洗脸槽还是小提琴惊醒了我,困扰过我的黑暗思潮迅速退却下来,有如穆索斯基在交响诗《荒山之夜》里描写的情况,一听到教堂钟声后,聚集在托里格拉山上狂欢作乐的群魔立即退回坟墓和山洞里……

在小提琴持续不断流泻出来的弦音中,在某种叮咛下,我像一个玩了一手脏泥巴的小孩扭开水龙头清洗掉满手香皂渣,在一种嘱咐下走出洗手间。在那条狭长的走廊上,我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左边窗口外面的花圃中,像走在船板上面的水手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船舷外面的海上。小提琴的声音从花圃里传过来。各种类科的花草、棚架、水池、小径、树荫、蝴蝶和其他昆虫的飞舞、鸟声和一片触目的阳光构成一个令人遐想的花园:下午茶、幽会、暗潮汹涌的男女关系……小提琴不时从涛声和树叶的簌簌声飘送出来,就像剑鱼不时飞跃出海面,即使它偶尔被涛声和树叶声掩盖过去,仍然可以感觉到轻快的旋律在远处飘扬着,就像感觉没有飞跃出水面的剑鱼在海底下的悠游姿态。它似乎奋力地想要演奏出前所未有的欢愉,想把这种前所未有的欢愉感染给四周的涛声、树叶声、鸟虫声及各种自然音籁,并且领导它们从略显忧悒的吟唱中挣脱出来……

噢,朋友们,不是这样的声音!

让我们愉快地唱奏,

尽情地欢乐,

快乐!快乐!

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的合唱部分从我脑海里扫过,我的想象力被那一阵弦音搅动起来,像眼前蓝天上面的白云一样丰厚和充满雄伟变化,我的情绪随着变得轻快的涛声和树叶声翻腾着,想起歌颂生命和爱情的曲调,想起地中海在没有一片云朵的蓝天和温煦阳光下飘送着的橄榄和柠檬花香味……

热带的气候使我过分地早熟和染上拐弯抹角观察事物的个性,我的心胸像兽穴一样幽黑,缺少友好访问的透明性,任何曲子在我这里蛰伏久了,总难免被我用伤感的养分去喂食。这首曲子像待射中的弓弦张满到极点的快乐,激发我的想象弹跃得非常遥远,使我不禁对自己在这座热带岛屿上的可能际遇和未来感到失望和焦虑。我的许多英气焕发的充满艺术才华的学长,高中毕业后就因为环境和现实断送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他们不得不在这个落后而闭塞的地方讨生活和度过一生,而他们那些没有机会进一步提升的才气洋溢的绘画和雕刻,也只能以大量制造的粗糙方式出现在艺品店里贩售给异国的无聊观光客……

小提琴终于停止演奏了……我侧耳等了一会,踱着快步回到路易士的书房。

书房里的气氛非常宁静,路易士和爱德华低着头研究乐谱,凯坐在床上看到我进来后就笑眯眯地看着我。房间里弥漫着微妙的骚动,三个人的脸上盘桓过某种情绪,两只猫科类眼睛对我的凝视显现着跳跃和空灵,表示主人没有完全将分散出去的心神收拢回来。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倾听过小提琴的演奏,而且也和我一样敞开心胸咀嚼过。我能够从房间里的气氛、他们的一些动作和表情来确认我的猜测,就像从前在宁静的午后走进旧宅厨房时,可以从一些有形的和微小的变动发觉有一种非人生物在此流连过:勺子掉到地上,饭桌上的筷筒碰翻了,小板凳被移动了位置,挂在窗口上的煤油灯在摇晃……可能是几只食蟹猴,可能是一只迷途鸟,也可能是一条蟒蛇刚刚还在这里吐信,你可以感觉到来去无声的生存本能和灵异气息。小提琴的无形拜访使我可以用心灵去体会它,用它在我心灵上留下的骚动去印证它留在这儿的骚动。

“雷恩,快来练习吧!”我从爱德华的声音里体会到他仿佛还处于恍惚状态。

我看了一眼凯瑟琳,忽然想起上洗手间的原因……我的脸大概红了,立即低着头走向我的座椅。

第二天下午练完一个段落进行例行休憩时,小提琴声再度从面对我的窗户外面传来,音量不但比昨天增强,每一个音质都听得非常清楚。凯不在房间里,路易士走到客厅透气,爱德华低着脑袋壳,皱紧眉头抱着吉他坐在椅子上,似乎也被小提琴吸引住,倒有点像交响乐团里的一个不常吹奏的喇叭手在等待指挥家给自己一个演奏讯号。我走到窗户旁边,将手腕搁在窗栏上,推开一道纱窗,想更仔细聆听小提琴的演奏。

开始的时候,它的声音异常脆弱而微小,但是很快地它的音乐性和表情就从弓弦迸溅出来,显示主人以非常纯熟的技艺主宰着乐器,也显示主人除了纯熟的技艺,还有一种能够拉奏出好音乐的更重要因素:一种丰盛的个人的内在感情。技艺纯熟不一定能够表演出好的音乐,这也是画匠和画家的分别。我虽然对小提琴是外行,但是好坏音乐之分,我大概还能掌握到一点要领。我听过数场现场小提琴演奏,我发觉他们是在表演小提琴,不是表演音乐;是在炫耀技巧,不是表现感情。一个简单的检阅方法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滥用“颤指”的浮夸心理。本来小提琴的“颤指”就像歌唱中的“颤音”,是把音域和深藏在下意识中的心理上的动力自然地糅合一块而显示各种感情的手法,试想一个歌者将一首歌从头“颤”到尾!我现在亲自听到的小提琴却让我第一次领会到小提琴现场演奏的力量,虽然我看不到演奏者,音量也不像在演奏厅里清晰可辨,但是甜美和显然来自一把上好小提琴的音质,以及和昨天的狂喜截然不同的伤感气质——尤其是这种心境上的大转变,使我身上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受到了惊扰,像一颗巨石滚进一片贩卖陶器和玻璃制品的礼品店。

我身上有一些东西被击碎,兽穴的心胸被一种善解人意的柔软度像蛇一样蜿蜒进去咬住底部,这咬住底部的东西正是一种彻底的、无所不在的伤感气质。就像雷声只会使人受到恐吓,鞭子的声音只会让人感到惊怖,这只小提琴渲染出来的情绪只会让人感到哀伤和叹息。我眼前的花园一隅弥漫着暴烈阳光和使人大量出汗的炎热气流,蝴蝶和其他昆虫的飞舞显得非常吃力而伤感,昨天曾经欢唱过的涛声、树叶声、鸟声和蝉声则充满灵性似的降低音量,有时候甚至完全沉默着,以慵懒的和幽怨的情调附和小提琴的演奏,仿佛《失乐园》中在地狱里受煎熬的群魔聆听首领撒旦对命运的抱怨,偶尔发出沉闷的喝彩和不协调的骚动。我蓦然发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静一动,这花园的气氛,是这样地适合这伤感的音乐,就像一棵枯树的枝干适合站立一只老鸦而不应该是其他东西。

对于古典音乐,特别是小提琴曲目和各种协奏曲,我虽然不挺熟稔,但对一些比较有名的和大众化的曲子,我还是能够立即说出曲名和作曲者。在断断续续奏完几首曲子的几个段落后——似乎演奏者只是凭着记忆和喜好做了一些片段性的即兴演奏,而没有从头到尾奏完一首曲子——忽然出现一阵短暂沉默。在这段可疑的沉默中,我的情绪以及眼前的气氛仍然飘浮在前一段音乐的波浪状态,随着这些悬想和创造空间极大的布散,我可以感受到演奏者怎样放下小提琴,拭汗或啜一口茶,翻着乐谱,准备从头到尾奏完一首曲子思谋今天深不可测的情绪。不久,小提琴果然在我的期待中奏起柴可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我听得十分仔细和投入,心里也有一只小提琴在呼应,虽然勉强跟上旋律,却没有打入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的音乐的灵魂深处里去,尤其进入交织着悲痛和热情的中段后,演奏者的情绪突然由前半段的内敛转换成后半段的宣泄,这种转换与其说是一种力量或情绪的增强,倒不如说是一种力量或情绪的削弱,就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煤油灯会被无限地摞长灯芯增强光度……这花园,这夏日的阳光,这寂寞的午后……强大的孤独感包围着我,我尝试从音乐里找到一些欢愉,就像人们看着一头全黑的豹想从它身上找到一点杂色;但是就像一头全黑的豹,这是一首完全哀伤的曲子。

我发觉原来小提琴的声音就来自对面那栋宿舍的其中一个窗户中!那是一栋和路易士的家一模一样的建筑物,钢筋水泥砌成的两层楼住宅,屋顶是深红色的瓦片,屋前接连二楼的大门是一个圆形大阳台,屋内的构造则完全可以比照路易士的家: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除了一个面对阳台的客厅,总共有四个卧房。以方向去推测,现在我看到的二楼的三个窗口,最右边的一个是属于客厅的,其余两个分属两个卧房。属于客厅的窗口拉上了玻璃窗,里头大概开着冷气,小提琴声不可能从里面传出来,那么只可能从其余两个卧房窗口传出来了。这两个窗口的玻璃窗从两边外侧柱朝左右拉张出去,内侧柱装了纱窗,两头吊着两条白色窗帘,内容隐约可见。最左边的窗户外侧窗栏上放着一盆盆栽,因为隔得太远,只知道是匍匐性的暗绿色草本植物。建筑物被三棵高大的热带柳围绕着,外侧墙壁上爬满几种蔓性草本植物,面对我这个方向的庭园显得有点荒凉,角落和边际处滋生着野草。这是一栋幽静的建筑物,那两个覆盖着树荫和被蔓性植物围绕的窗口使人想一探虚实,尤其有小提琴声从里面传出来时。

“怎么样?很好听吧……”路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像我一样将两手搁在窗栏上。

在小提琴的飘扬声中,我从路易士口里听到了演奏者的故事。

19

现在我和凯相当熟稔了。像我这样一个内向的家伙,如果参加一个什么青年人的活动和一大群陌生男女尝试做朋友,结果总是大家已经发展到拍肩拉手或是什么热络程度,而我却可能找不到说话对象,因此我能够和凯在短时间内发展出一段友谊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在做梦。说是短时间内,其实也不算短了,何况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凯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再过不久,她就要和路易士到国外升学,可能的话,他们举家也会跟着迁居国外,想趁这个时候到各处拍照留念,以供将来抚慰“乡愁”,她听说我对摄影有点研究,想劳驾我当摄影师。高中时候,我确实潜心钻研过摄影,虽然不算精通,倒也颇有一点心得。我正在支吾和谦虚时,路易士就一口替我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在没有练唱的时候,我背着相机和凯瑟琳走遍整个村庄的里侧外围、近郊野外,一口气拍完六卷底片。面对镜头时,凯很会利用身边的一草一物延伸自己,不管是一块石头、一棵树身、一座半塌的墙,她都能够自然地伏靠上去,好像它是一个习惯性的憩息地。

我们在凯的家园里拍完剩下的最后一卷底片。在凯要求下,我在花圃里和她拍了几张合照。当我固定好三脚架和角度,调好自动快门走到镜头对面凯的身边时,凯忽然调皮地往我胸前一靠……我搬动三脚架时,看到对面那间有人演奏小提琴的住宅,也就是被我们这张照片当作背景的建筑物,最左边摆着盆景的窗口的白色窗帘摇晃了一下。

照片洗出来后,凯十分满意,我自己也相当得意。照片中的凯比日常的她还要自然和实在,那种童稚的生动使她的美更具明晰性,同时又有一种多重样貌……凯为了酬谢我,一会提议说请我看电影,一会说请我吃一顿大餐,一会又说要送我一份礼物,我告诉她只要她以后在我们练唱时提供饮料和点心就是最好的答谢。我们虽然并不摇滚,但是很需要一些热量。我们不想当胖猫王,也不想当瘦皮猴,我们对零嘴就像上面两位老人家对女色一样馋。

这时路易士说话了。“我看你以前请我们吃喝,早已经算准了要我们付出代价的。雷恩,你要小心,不知道她以后会有什么要求呢?”

凯在弟弟的肩膀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我和凯的交往通过六卷底片一下子热络起来。逢我趁练唱空当扫视房间各个角落寻找凯时,通常我都会看见凯笑眯眯地注视我,有时候她虽然没有看我,但我可以感觉到她知道我在看她,而做出一种方便我看到她的最大展现面的姿态。即使背对我,她也会在我转过头去看她时,立即做出一些有目的性的举动,好像我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好像她永远等着我向她按快门,等着我将她最美好的一面保存下来,因此她经常注意我的一举一动,一看到我开了一点窍,她的全身上下神经末梢密致处:手掌、指端、脚丫子、耳垂、鼻尖就活动起来,那笑容、那养足了一夜精神的眼神……

我看过你笑,蓝宝石的火焰

在你面前也不再发亮;

啊!宝石的闪烁怎么比得上

你一瞥的灵活光芒

拜伦等浪漫诗人只会教我们感觉和赞美女人,却似乎不太了解女人;而似乎了解女人的思想家如尼采、苏格拉底和叔本华却又对女人不屑一顾……

既然还没有办法了解凯,那么就感觉她吧。我希望上面这一点点对凯的感觉没有失误。自从拍完照片后,大概是想报答我的帮忙吧,凯对我特别关照起来,她并没有忘记我随口说过的话,而真的在我们用来打牙祭的饮料和点心上灌注了厨师的专业精神,它比从前丰盛一倍,也比从前可口一倍,她甚至会在一些需要预先分配的食物上毫不避讳地以体积的差距来显示对我的偏袒,好像我是一头北极熊,而路易士和爱德华是两只松鼠。有一次我在房间外头遇见了凯,她立即把我拉到厨房里,把一种分量不够分配的稀奇点心攀到我面前。从这一天开始,逢我看见凯向我做眼色时,我就知道她的裙袋、手掌心,或是外头的冰箱和厨房的锅子上放着什么只够两张嘴巴分享的食物,害得我在路易士和爱德华面前打嗝和放屁时有点心虚。她除了采买,偶尔也亲自调制,这是母亲传下的手艺,而她的母亲则传自老祖母。这种代代相传的结果,使得每个家庭都有数种点心秘方,用来缓和偶尔剑拔弩张的家庭气氛和夫妻关系。点心制作是此地有钱妇人的流行玩意,代表她们少女时代的幻想和无知,她们的点心谱子足够供应一个大型宴会,私底下却可能治不出一桌家常菜。我们借着练唱消除下巴垂肉时,凯也没有空闲下来,她一头烹制,一头试吃,一头动着脑筋到什么地方采集食谱或材料,三头六臂过着母猿散步摘食性质的零食生活。

她对我或是我们仁的关照也扩充到其他方面。当她惯常地替弟弟修剪头发时,也顺便服务我和爱德华,把我们的发型梳理得和她卧房里的娃娃新郎一个模样。有一次我用脚踏车载爱德华到路易士家里去时,在靠近路易士家的马路上被一辆车子差点撞上,两个人重重摔了一跤,膝盖和手肘都擦伤了,而我的T恤下腋也扯破一个大洞,凯不但内行而细心地替我们敷好伤口,还将我的T恤破洞缝上,使母亲每次洗刷这件T恤时对自己差劲的缝纫术觉得疑惑。她从花圃里移植了十几盆观赏叶植物,或垂吊,或搁置,或匍匐在路易士房间的各个角落,创造了一个充满蚊咬、蜂鸣、蝶飞的室内植物园,连小指一般细小的蜂鸟也蹿入来偷蜜。多么体贴又是多么好管闲事的凯?她会用理发师、医生、裁缝师这种可以触摸陌生人身体的行业关心我们,也会用厨师、园丁对家庭的责任感服务我们,而我们回报了她什么?一个自以为是的不合格摄影师的美感,和一个半调子的乐团的歌唱?

她并不多话,却给人嚣闹的感觉。她从小受英式教育,中文说得不太流畅,表达能力也不太好,碰上我们这几个以中文作为母语的男生,难怪她的动作特别大,行动也特别多,而从母胎带来的、不必学习的却有着惊人感染力的各种惊叹声、语助词也几乎变成她的口头禅,相对地也对她的中文能力的不足做了弥补。我自己本来就是不多话的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我用观察和感觉来了解她总比其他方面要多。视觉、嗅觉、听觉、触觉都是最自然和有效的沟通管道,而从味觉上来说,请看看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点心吧。

一个女人的起居室是最适合感觉她的地方。有一回我巧妙地请她带我参观她的卧房。那是一个布置得十分典型的年轻女孩的卧房,有很多典型的感觉可以从其他女孩的卧房捕捉到:各种动物玩偶,特别是无尾熊和猫熊这种可爱而不伤害人的素食性动物,即使是老虎或狮子也和其他素食性动物拥有温柔而善良的表情;各种不同的压力和纹路;我替她拍摄的放大的照片;皮革的味道;充满遐想的诸如绒布之类的柔软东西;主人的体温特别容易在这里布散开来。

这种感觉凯的想法使我的本能敏锐起来,我利用这种本能居然十分凑巧地数次在她做完一个驱暑的午浴后踏入浴室。我当然不可能直接用触感去感觉她,但是在这里,在这个她刚刚离开的地方,凭着一点想象力,触感还是很强烈的。洗脸台、水龙头、浴帘、莲蓬、浴缸、香皂、毛巾……每一种东西都是潮湿的,每一样都经她触摸过、擦洗过、涂抹过。我抚摸着香皂、莲蓬臂,上面的液体刚刚还在她身上流连过。这里还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我特别容易想起譬如嘴唇这种人体上皮肤和黏液膜的交接处。

有时候她会在我们排练时静悄悄地睡着,就睡在路易士的床上,带着宠物很容易在主人身边突然入睡的惬意。她那一头舒紧有致的头发,安详的神情,依旧带着婴儿的强烈试探性的睡式……视觉的挑拨使我想起桂冠诗人丁尼生的不切实际……

但愿我能够变成一条项链,

躺卧在她那芳香的胸脯上,

随着她的笑声和叹息,

整天在那上面起起伏伏,

我要轻轻、轻轻地躺卧着,

轻得她夜里不把我解下来。

伴随着呼吸声起伏着的身体,刺激的不只是我的视觉,我也想听清楚几乎听不见的鼾声……有一回,小提琴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我以一种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的举动,将视线从熟睡的凯身上移走,看着前面的窗口。自从路易士告诉我演奏者的身世后,我就对小提琴的声音变得非常敏感,敏感得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可以感觉到三十张床垫下的一颗豌豆。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一听见小提琴在演奏,我就会全神贯注地倾听,即使我们的乐团在排练时,路易士和爱德华也不着恼。小提琴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感染了一种治疗不易的疾病,而拉奏小提琴这种容易加剧病状或使疾病复发的活动,使父母打消了送她出国进修小提琴的念头,甚至进一步劝她停止拉奏小提琴。半年多前,一家三口从本镇另一个宿舍社区迁居到这儿,近海的幽静和新鲜空气、充足的阳光,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养息环境。

我记得这一回首先听到的是柯恩高德34的《花园情景》,和窗外的景致及幽静气氛倒也凑巧。当我想到她也许是偷偷瞒着家人或是被严厉限止在一段短时间内演奏,甚至是千辛万苦取得家人允许时,小提琴不但更轻易地感动了我,无所不在的孤独感也提升成对万事万物的参与和沉思,像一个徘徊在帕提侬神殿的希腊悲剧剧作家,一本航海家日志,或者一幅描绘马来住家的蜡染画,在幽静的椰子丛和太平气氛中,木屋的防御性高脚支柱却显露着来自作为背景的丛林地带的野兽危机……

小提琴让我更喜欢伫立在路易士的窗边眺望,因为它拓阔了、加深了窗外的景致。逢它演奏时,涛声、树叶声、鸟声、蝉声就多了一层仿佛可以谱写的音乐表情,可以用管弦乐团模仿的田园情调,海涛的起伏和树叶的摇摆充满大师风范,我幻想自己在窗口下的花园小径做着贝多芬的散步,在树荫中的亭子里用舒伯特的羞怯面对一个像凯这样的女子。

通常小提琴的独奏会伴随钢琴的伴奏,我曾经想用六弦琴去呼应它,音乐修养和弹奏技巧使我没有办法做到,但是我用另一种形式使它们配对起来。在音质、体形的大小和近似、演奏姿势的比较上来说,小提琴是十分女性化的乐器,而六弦琴则偏向男性。一个女子在拉奏小提琴和一个男子在弹奏六弦琴时,刚好形成一对男女的共舞姿势,承受女子下颌的腮托是男子的肩膀,拉弓的手搁在对方肩背上;男子弹弦的手搂着女子腰部,按弦的手恰好和对方按弦的手握在一块。女子拉奏小提琴时的仰望和男子弹奏时的垂视也形成对谈和注视状态。当我们在练习中途停下来聆听小提琴时,透过音乐及怀里的六弦琴,我和她的接触似乎就不止于心灵上。我记得小提琴没有演奏时,偶尔我在练习中途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摆饰着盆景的窗口的其中一块窗帘忽然摇晃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增加了我聆听小提琴的积极性,我想起水手们听到的水妖歌声,想起凯……这个时候,凯通常就在我身边,在房里某个角落,在假寐,甚至和我站在窗边聆听小提琴。偶尔我偷偷转过头去注视她,十有八次她也会转过头来和我对视,脸上依旧是亲切的、多了一点异质的笑容。

我和凯在路易士家里单独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多了。这种机会似乎很凑巧,又似乎很不凑巧。我们从在走廊上、阳台上、客厅上的静态对谈进展到一些家务性的活动上去:一块做点心,换洗鱼缸,整理花圃,零碎的擦洗掸扫,又从有事可做的活动扩展到无所事事的公开的活动上去。我记得接着下来的几次出游是凯提议的。她告诉我在某处公园或马路边有几棵相思树,每年这个时候路易士都会陪她去捡相思豆,今年她要我陪她去。“相思豆吗?”我说,“相思树到处都有,我明天去捡一车子给你。”她说相思豆要自己捡才有意思,我只好陪她去。有一回我们捡完相思豆后坐在树荫下纳凉,凯拿出手帕来在脸上拭汗,我没有手帕,正想用衣袖拭汗时,凯把拭过汗的手帕向我扔过来,然后低下头去数玻璃瓶里新捡的相思豆。我和凯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被动的,不因为她比我大一岁,而是我实在没有什么主见,何况凯的确比我见识得多,对某些琐碎事也处理得比我稳当。我毫不犹豫地拿起手帕拭汗。手帕上面还有她热烘烘的汗和香气——或者说是她的体味吧。我拭完汗后,一言不发地睇视她。她细声数着相思豆,嘴唇一张一合。我发觉她有一张丰润而形状优美之嘴唇,血色饱满,鼓鼓的,嘟嘟的,不知道是不是数过太多相思豆、落叶、花瓣,或亲过太多猫狗之故——女人总是喜欢亲吻宠物,却不知道猫狗天性爱啃老鼠和屎——我想到哪里去?我把手帕还给凯,凯把手帕铺在地上,将玻璃瓶里的相思豆倒在手帕上,又细声细气数着相思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像鸵鸟清点一窝宝贝蛋数个一清二楚。一只蚱蜢感觉到了我的无聊,"的”一声停在我右边草地上,我故作天真扑蚱蜢去。我相信鸵鸟有数学概念,它一再数蛋并不是装模作样,但是清点三百七十九颗相思豆?

捡相思豆的活动告一段落后,我们又去看了几场地方性足球赛。我记不清楚是谁先提议看的,只似乎记得我先提起镇上有球赛,然后凯就说要我带她去看。球赛不收门票,球场两边是斜斜凸起的草坡地,我和凯就坐在草坡地上。比赛过程虽然紧张,却不精彩,但是我发觉凯看得相当入神。“你怎么会喜欢这种暴力运动?我说,我的大腿上通常搁着一本袖珍英诗选集,“你知不知道这些球员可能是本镇最没有智慧的家伙?凯只是笑一笑,并不搭腔。球季中,我带凯去看了一场斗鸡比赛,赛场在一座旧汽车场瞒着官府举行,不过你可以看见卸了制服的警察歇斯底里替下注的斗鸡打气。我和凯穿梭在一群嚼槟榔、抽烟草、喝啤酒和米酒的赌鬼中,其中中国人最多,土著身上的刺青最让人眼花缭乱。气宇轩昂的斗鸡小腿上绑着削铁如泥的小刀,它们在主人松手的一刹那飞身踢砍对手,在电光火石的扑撞闪躲中分出胜负,其血腥惨烈也在电光火石中迅不及辨,当你看到铿落的鸡脖子、鸡翅膀、鸡爪和满地血迹时,你的下腹才会骤升起快感或翻胃,这是正常人的生理反应,和你的血型、星座、生肖、性器的凸凹没有关系。凯因为上述情况而翻胃,我因为从人群感受到太多快感翻了半个胃。斗了两场,凯扯着我的袖子促我离开。大伙搂着心爱的斗鸡来厮杀,而我这个小伙子却带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既不下注,也不吆喝,惹得大伙逐渐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倒像我们是两只血统稀少的斗鸡。“你知道他们怎么处理死鸡吗?”离开赛场时,我兴致勃勃地说,“他们在家里后园野草地上挖一个坑,埋下死鸡,十天半月后挖出来,鸡尸身上就会附着一群螟蚣,他们用螟蚣喂斗鸡,据说可以让斗鸡长得雄俊泼辣。”

有一次我和凯走在马路上,忽然看见一只黑狗扑倒在我们跟前,口吐白沫,翻四肢哀号,左腹刺着一支细铁。我缓缓告诉凯这是一只被卫生局扑杀的野狗,他们雇用土人用毒箭和吹矢枪灭狗。话刚说完,一辆卫生局中型卡车停在我们身后,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务员走下车子用网套罩住黑狗,将黑狗抛上卡车。卡车上堆积着小山般的狗尸,表层的狗正在抵抗毒液,横七竖八叉出的狗头狗脚在哀号、抖颤。

稍后我们很少出游,一来凯的美貌使她在镇上小有名声,我受不了一些年轻人对我们的议论;二来无处可去,我嫌相思豆太闺秀气,凯害怕斗鸡的血腥暴力、杀狗之类的插曲煞人风景,球季短暂,而“恋爱季节”太漫长。交流像从前集中在路易士房间里。我和凯经常瞒着路易士和爱德华弹唱作乐,并且教给她许多中国曲子,什么王昭君、红豆词、长城谣,凯喜欢听我讲述和歌曲有关的背景故事,她在学校里用英文浏览中国历史,中国方面的知识薄弱得叫人吃惊。听完后,她皱着眉头,吟唱抒发歌曲中的内涵世界,流露出肤浅的异国情调,尤其吟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时,让人煞有其事地陶醉在二乔的风流绝代里。她始终不知道我讲述的赤壁战是一篇我个人的幻想和杜撰,我的态度严肃得像一个喃喃宣读一份用了三十年的讲义的大学历史教授。此刻,我们逗留在二楼客厅外头的阳台上,我倚着栏杆,凯坐在椅子上,半小时前天气热得把我们从房间里诱到这儿,顷刻从海上刮来阵阵冷风,罩天盖地的乌云像乱流、像迷失方向的蝗群突击到我们头上,忽聚忽散,盘旋不去,并不雄壮的断雷装腔作势,热带的天气骤变得让人措手不及。热带柳、芭蕉、棕桐、枞树呼呼作响,雨燕低飞,刚才热烘烘适合绵羊躺卧的青草地此刻莽苍得像有野狼狂嗥,我不适合球季的身子打了一个寒战,万象显示海上可能刮起龙卷风,海藻、鱼群、水怪、渔船被一股水柱抛送到九霄云外。

二乔心仪公瑾;小乔下嫁公瑾时,大乔委身公瑾义兄孙策。策亡后,胞弟孙权掌权吴越,拜公瑾为统领江东水陆军马大都督。大乔孀居妹夫家中,咏桑寓柳,暗中向公瑾发迹。建安十三年,曹操率领百万雄军南下和吴国在江夏决战。公瑾想起吴国只有十万兵将,恐怕抵挡不住,听说曹操要将二乔掳向北方铜雀台中,忧心如焚,大乔暗中思谋一臂之力,夜奔乌江,投靠曹操,惊动江南。大乔在将军虎帐里说了许多爱慕的话,将军英名盖世,文武全才,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真乃大丈夫也,吴国现在已经是一只困兽,我和将军聚合,只是迟早……弋骑舞唱,诗剑酒眠,成为曹操心爱;提出铁链连锁艨艟战舰的构想,使颠簸和水疾不再困扰曹军,密捎一信,促公瑾火攻。公瑾用战舰满载油柴引火冲入曹操舰群,领兵杀入,曹军大败。大乔在火海中见到了公瑾最后一面。

“周郎……”

“大家都误会你了,快跳到水里去吧,我们会救你上来……”公瑾含泪抵挡敌箭。

火势蔓延到她的衣服和头发上时,负载她的战舰也沉入江中。

“呵——欠!”夏服抵挡不住冷风对我的瘦骨嶙峋的袭击,我在戏仿曹操的感叹中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从小我的身体就很瘦弱,而且受了穷酸文人、短命浪漫诗人和百无一用书生的影响,我有时候甚至对自己的瘦弱感到骄傲,被生病时咳了血痰让人搀扶到窗前欣赏海棠的所谓“雅事”感动,身强体壮的足球员领会不了在乌云密撒、冷风肆虐中谈论风月的病态美,那些家伙只会在横暴的太阳底下踢皮球,下毛毛雨就停赛。

“好——好听吗?”我说。

这时凯坐在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若有若无地拨理发鬓和垂在额头上的发丝,指甲并不挺长但是很尖,像五只小麻雀在啄饰家巢。她的额头和眼睛显示她正在聚精会神思考,也许正在反复捉摸刚才的故事,也许不是。她轻松落后你但是没有失去你,而不是吃力地紧跟着你的模样,是很讨人喜欢的听讲风格,满足了演说者的虚伪和卖弄。她的眼睛撑得很大,似乎表示领悟到了什么惊异,眼神显得十分容易受惊,十分深邃和黝黑,使我想起阿拉伯人的妻子怀孕时就在帐篷里奉养一只眼睛又亮又美的瞪羚,日夜和它对视,希望生下来的孩子的眼睛和瞪羚的眼睛一样漂亮。此时凯的眼睛多么像瞪羚的眼睛……我忍不住开口告诉她这一点。凯笑说母亲怀她的时候,每天都向窗口眺望大海,希望女儿的眼睛能够和大海一样迷人。这一回轮到我惊讶了。她又说她在母亲肚子里和襁褓时都是听涛声长大的,涛声就是她的最佳催眠曲,然后又说一些和母亲乘坐观光轮船时和海有关的事。她的表情有促狭和得意,好像说“可不是吗?难怪你会说我的眼睛像瞪羚”,这种表情不是显示在五官上,而是在额头上。她的额头又滑又亮,当她忽然想起什么时就轻轻在那上面拍一下,小脑袋瓜显得古灵精怪,好像里面装了来历不明的物质,我脑海里闪过班强生35的诗句“她的额头比赞美她的话还滑”?

接着她做了一个使我更惊讶的动作。她看了一眼身前的台几,发觉自己的饮料已经喝完,忽然拿起我的杯子,噙着吸管呷了一大口,然后一边用齿尖啃吸管一边说话,偶尔叼着吸管呷一小口。她的十分丰厚的嘴唇,她的牙齿和舌尖变成我注视的焦点……这时候在我脑海里闪现的东西是形象的和抽象的,是记忆的也是纯文字的,“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宝钗的臂脯,夜半私语时的口脂香……总之,是一页净化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记不清楚是什么驱散了这些联想,也许是路易士的到来,也许是凯的一个问题,也许……也许就是小提琴吧。

最近小提琴演奏得相当频繁了,尤其是那些声乐曲,我几乎可以听见它所附带的歌词吟唱。本来小提琴就是摹仿人声为主的、充满歌唱性质的弦乐器,它的四条弦中,E弦具有戏剧女高音的鲜活锐利和花腔女高音的轻盈,A弦近似一般女高音,D弦像浑厚的女低音,G弦像雄壮的或抒情的男高音,而它的人工泛音更像一个优秀歌唱家的嗓子。此外,在聆听小提琴的时候,我发觉它所发出的没有文字的哭泣、叹息、呻吟、怒吼和惊叫等等,这些从娘胎带来的不必学习的声音,它的感染力已非语言可以传达。这时我听到的似乎不是小提琴,而是一个老练的歌手的吟唱,透过那卖力而真诚的表演,我几乎捕捉到了一个歌唱者的表情、肢体语言和台风,也听到她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当窗外传来像《纺车旁的葛丽卿》《你是我心灵之冠》《我的打盹更浅了》等歌曲时,我经常小声地哼唱着附和它,而在自己仰慕的人的窗外演奏的《小夜曲》之类的声乐曲,甚至使我兴起高声歌唱的冲动。

凯静静地走到我身边,将两手靠在窗栏上,沉浸在一种幸福感和单纯的美的想象中。我注视着她的侧面,想发现一些过去没有发现的东西。她像小提琴的上响板绷得十分匀称的额头,她的像蛋尖一样饱满的下颚,她丰厚的嘴唇,她的头发,她的肩膀,她的各种下垂和上扬的线条,忽然使我兴起摸一下、捏一下、拍一下的冲动。

现在我和凯已经进入到介乎朋友和情侣之间的微妙关系,任何亲密的小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使这关系得到突破。这种机会处处存在,这种气氛更是布满路易士家里,每当我走入他们家的大门,我就可以感觉到路易士和爱德华像养了一个三十岁独生女的老婆婆尽量让我和凯单独相处。这里每一种摆饰都有它们的特别意义,这里的声音、光线、色彩都飘忽不定,而凯总是热烈地迎接我,好像这是她一天中的一件大事,好像这是童话中一座烟雾弥漫的城堡,而我是一个为爱情所苦的骑士,每天都来接受情人对我的各种人性上的贪婪、诚实、肉欲等等考验。我怎么知道她从前替我做的种种事情,或者她要求我替她做的种种事情,不是她对我的磨炼和评鉴?我怎么知道她对我的“示好”,甚至“挑逗”,不是一种测试?也许只要我露出一点点反应,她就会像枝头上受惊的小鸟一样振翅飞走,并且在天空中嘎嘎地嘲笑我。她在镇上是一个以智慧、美貌和良好出身闻名的女人,拒绝过一批年轻人的追求,她有什么理由对我另眼相看?也许她等我陷入难以自拔的情况时,就一脚把我踹开,当着众人的面述说我的种种丑态,宣布她又多了一个俘虏,并且开始物色下一个验证她的魅力的牺牲品。有一天她那位不常露面的母亲在客厅里叫住我,殷勤地询问一番我的家庭状况后,我就知道这是必然经过的一道关卡,而且情况可能已经严重到使人家召开几次非正式的家庭会议,最严厉的考验不久就会冲着我来。我不得不坐下来想一想,我和凯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朋友还是情侣?我很快得到了答案: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很可能会成为情侣,但是就目前来说,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至少在我这方面是这样。就像某一类科的动物在进化史上独自脱离此一类科而发展出另一种使动物学家困扰的新品种,虽然如此,这种新品种仍然保留它原来类科的许多特征而使动物学家将它归于那种类科来研究,我和凯的关系也是这样,我们平常相处时还保留着许多纯友谊的特征,还处于纯友谊阶段,但是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或者一个冲动,就很容易脱离这个阶段,而发展到雄奇热火的男女关系上去。正常的话,这个新品种将是一个可爱而有益的生物,如果走岔或者走得太远,就会变成一个令人烦恼的怪兽。我不害怕接受任何考验,什么荣誉、诚实、勇气、正义等等,这些对我年轻的、没有考虑到现实利害冲突的个性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是只有一个问题,我心里却有点愧疚感,这种愧疚感使我不敢面对它,不敢确定自己能否通过这方面的考验。偶尔我会想象我和凯脱离纯友谊关系而蜕变到另一个阶段,但是却不幸地发展成一种畸形状况,一个类似人面狮身像的怪兽张牙舞爪地挡着我的去路,要我回答一个千古以来流传着的谜题。

“什么东西使人类小时候懵懵懂懂,少年时好奇,年轻时候放纵,中年时候克制,老年时候还收敛不了?”它说。

“性欲……”我小声说。

“你和凯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经常动过这方面的念头?”

“性欲……”我嗫嗫嚅嚅地背诵诗人马乔利·塞弗特的诗句,“是那头最老的狮子……”

我有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念头?这就是我经常回避,但是却经常困扰我的问题。更正确地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事实。如果我通不过这方面的考验,什么荣誉、诚实、正直也只有一块撂倒。我也像其他同龄男孩希望拥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会哭会笑的“人”,而不是电影、小说、月历上的女明星代替品,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想象物。但是从少年时代一直到现在,女人只存在我的梦想里,只是我的“手语”对象,不是聊天对象,“拥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对我来说仿佛天方夜谭。现在情况似乎有了奇迹似的转变,凯奇迹似的出现在我身边,虽然不像比格曼农36的雕塑品完全合乎自己的理想女性形象,但是不论就外在上或内在上来说,凯都是一个使人无法挑剔的女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对待我的态度。单恋凯的年轻人正在苦恼不堪的时候,我却似乎得到他们梦中情人的青睐,这对我和女人交往的历史来说,恐怕是一个辉煌的起步和成就。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不喜欢凯,我确实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天天看到她,喜欢天天上她家里去,她的家对我的诱惑就像糖果店对孩童的诱惑一样。孩童对糖果的馋嘴是隐瞒不住的,就像诗人赫伯特37说“爱和咳嗽一样隐瞒不住”。我在等待什么呢?我辩说这不是爱情,可是爱情又是什么呢?我懂得什么劳什子爱情吗?现实是平凡和无味的,而梦想却多姿多彩和充满波涛起伏,那种经过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变故的爱情不可能显现在我身上,什么家族仇恨、决斗、烽火鸳鸯、千里姻缘一线牵之类的情节更是子虚乌有,现实生活不需要你去英雄救美,只需要你空出你的瘦肩膀,用你没有什么肌肉的手去做一点搂抱之类的动作。也许我必须承认爱情已经静悄悄地敲着前门,而我却大开后门做着私奔之类的白日梦想。现实世界中的蛇往往都是胆小的、鬼鬼祟祟的,只会吃老鼠、青蛙和鸡蛋,从树枝上垂下来凶神恶煞地攻击路人的大蛇只会出现在浪漫小说和电影中。

一个人一知半解地读过几本书,就会把周遭的事情想象得太复杂。如果我和凯在一起不是为了爱情,又是为了什么?大概想寻找一点屋檐下没有的刺激,或是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得到更迅速和更大空间的发展,或是开天辟地以来情侣——我又不自觉用了情侣两字——对荒山野地的向往和原始的漫游情怀在作祟——好像不到大自然走一遭就会使蠢蠢欲动的动物般的怀春心情升华不上去——我和凯最近又恢复了出游活动,而且为了逃躲别人的眼光,我们专挑杳无人迹的荒僻地。经过十多天的漫游和品择后,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出游地点。

四十分钟的脚踏车车程和渡轮的一次载送让我们觉得离家相当遥远了,这里是一座近海的直径两百多公尺的椭圆形山坡地,一片广袤的草原围绕着这座山坡地,草原一半以上的面积长着一公尺多长的芦苇和此起彼落的荆棘丛、灌木林,伸向内陆的天边则是莽莽苍苍的热带雨林。草原的土壤虽然不算肥沃,充满韧性的草科植物却长得相当茂盛,适合定期来此的动物啃啮。有五十多头肉牛和山羊在这里被放牧,放牧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中国人,打扮得很像早期美国西部牛仔,骑的不是马,也不是牛,而是脚踏车。草原蜿蜒着一条主流通向大海的河川支流,除了多雨的年头和年尾,河水并不丰沛,在这个炎热和干燥的四月里,河床已经呈泥泞状态,逐渐步入七八月的龟裂时期,虽然如此,它所贡献的水源仍使草原上繁衍着热闹而不易察觉的动物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阳光但是相当闷热的午后,我们坐在坡地上一棵热带柳的树荫下,凯背靠树身,嘴里衔了一节两耳草,哼着布兰德尔《古老曲调》的旋律,持续在家里因为我们的排练而兴起的鸟类游唱生涯。我坐在凯身边,偶尔随凯哼上一两句,漫不经心地回答凯有关我将来的升学计划的询问,不时将头颅埋在两座膝盖之间,维持我一贯的穴居类隐遁态度和懒洋洋。坡地上长满各种软茎类野草,风的吹拂和蝴蝶、甲虫、蚱蜢、蝾螈的伫翔、跳跃、奔窜,使它们成为一片充满动态的绿洋,雨燕像海鸥在这片绿洋上捕食。一只鱼狗在远处的灌木丛上高声欢唱,一只不知道什么鸟站在一棵枯死的树身上啄磨屁股上的油腺刷亮羽毛,几只乌鸦尖叫着掠过天空。食猴鹰盘旋在热带雨林上头用锐利的视线和充满机动性的飞翔搜寻猎物,有的伫立在高大的树篷中用枯枝搭造的平台式窝巢监视树林中的举动。一簇一簇白云在头顶上缓慢地挪动,很像一群啮草的绵羊,而正在草原上啮草的牛羊也缓慢地挪动,有一只牛还嗞嗞作响啃嚼我们身边的野草。放牧人不久前骑脚踏车来巡视过,他随意扫视了一遍牛羊,却很认真而有礼貌地和我们打招呼,倒像他跑这一趟是来问候我们,不是来照顾他的牛羊,这一会也许也像我们躺在树荫下敞开印第安族皮肤般的胸脯休憩,或许正在附近他独自开拓的屯垦地上劳作。这种闷热气候,这种宁静和安详,很容易使人泛起困意,我挪动身子和凯靠在同一棵树身上,将后脑勺枕在僵硬的树皮上,仔细聆听各种自然音籁,脑海里浮起《田园交响曲》第二乐章结尾时一段充满田园趣味的旋律:长笛像夜莺婉转,双簧管像鹤鹑啼鸣,单簧管像杜鹃吟唱……

忽然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靠向我左肩来,而且一动不动地伏在那上头。凯的哼唱停止了,代之而起的是规律的呼吸声,这种呼吸声的传达不完全是透过听觉,有一半是透过我左肩上的触觉。我慢慢地转过头去,只看见一团黑发披散在我左肩上,我的鼻尖不但几乎可以触到发梢,而且可以闻到从发茨和头皮飘散过来的洗发精味道。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头颅正好斜斜地靠在我左肩上,我可以感觉到左肩的压力越来越重,显示她的身体正在倾斜当中,当她的右臂贴紧我的左臂,右肩靠在我左胁下时,整个上半身重量几乎压到我身上来,树身反而成了可有可无的支撑。我看不见她的五官,只凭呼吸声和姿态想象她已经入睡,或者半睡半醒中,并不知道自己正靠在另一个男子身上,当然更不知道那个男子的心跳和血液循环因而加快,和她刚好相反地处在警戒状态。一个活生生的女子靠在我身上!她的身体是柔软的,她的体味是我熟悉的,她的体温是烫人的——贴在我身上的右臂和右肩早已因为热而开始沁汗,最重要的是她带给我一种被信赖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忽然处于莫名的兴奋和骄傲中,好像自己就是银幕上被女主角痴恋的幸福男人。我不敢随便挪动身体,担心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惊醒她,有一部分肌肉因为血液受阻而麻痹了,仿佛听到诗人罗拔·伯恩斯38油嘴滑舌地朗诵他的诗作《甜美的爱弗顿河》:

野鸠的回音缭绕在山谷中,

山鸟在多刺的巢穴上长鸣,

还有你,翠冠田凫,请约束你高亢的歌声,

我嘱咐你们,不要惊扰我的睡美人。

凯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这个动作非常细微,也许只是熟睡中的一种无意识反射作用,但是它却冷却了我刚刚升起的浪漫情怀,回复到起初的警戒状态。我又转过头去瞄了她一眼。她的姿态没有变动,呼吸声也没有中断。我忽然想起也许她并没有真的入睡,也许她正在试探我,给我一个表现男子汉的机会,等着我做出我早就应该做出的反应,就像过去她抛给我拭过汗的手帕,呷我呷过的吸管,请我给她拍照,像偷吃零食的小孩把我带到厨房里……但是我又怎么知道这种种举动只是一种友好表示,只是她的率直和善良个性的流露?我如果对她的西式教育、西式思想、西式作风大惊小怪或神经过敏,岂不辜负人家一片好意?她今天这种举动……至少她要我以为她是睡着的,那么我就当她已经睡着吧,其实她是不是真的睡着并没有关系……她的右手掌就搁在我的左手掌旁边,根据我的猜测,一般男人想要表示心意时,就会趁此机会握住对方的手,也许对方不但不以为怪,反而会用一点力气反握对方,转过头来抿嘴而笑……我试试看?

当我正在胡思乱想时,一阵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划破沉寂的草原,鱼狗从灌木丛掷向山坡地另一端,一群麻雀扑出芦苇丛,在草原上方忽高忽低绕了两圈,像中弹似的散落在另一片芦苇丛。我立即辨认出那是一只山羊的叫声,但不是那种一边吃草一边吟唱的闲咩,而是不常听到的哀号,声音里透着惊恐和抗斗。落在芦苇丛的麻雀又吱吱喳喳跃到另一片更遥远的芦苇丛。除了羊咩,整个草原依旧笼罩在安详和宁静中,遥远的热带雨林上空依旧盘旋着食猴鹰,牛群失去踪影,两只山羊从芦苇丛冲出来,摇摇晃晃走近我们身边。我下意识觉得发生了不寻常事,顾不得什么翠冠田凫的约束、什么睡美人,摇醒凯,朝羊咩声走过去。凯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我。

走了五十多公尺,越过一大片芦苇丛后,我们踏上一片松软的河岸,草原上唯一的一条溪流就暴露在我们眼前,除了河床中心还残留着几条混浊而孱弱的流水,十之八七的河床都是一片黏糊糊的泥淖,靠近河岸处甚至已经龟裂,上面布满动物和鸟类的足印。在我们三十多公尺外的河床上一只年轻山羊的两只前腿陷入泥淖中,两只接近两公尺和一只一公尺多的大蜥蜴正在攻击山羊,较小的大蜥蜴从山羊后腿撕下一片狭长肉块,当它摇头摆尾地吞嚼肉块时,从它嘴里到山羊腿撒开十数条像红网的淌血肉丝。两只大蜥蜴昂着头,彼此互带敌意地吞下从山羊肚子叼走的腹肉和内脏。山羊背对我们卧倒地上,有气无力地蹬着后腿,拉长脖子嘶叫。大蜥蜴看见我们后,用四肢将身体撑离地面,一边吃着食物一边歪着脑袋注视我们。我挥舞两手大叫着冲过去,大蜥蜴立即窜退数公尺,当我走到山羊身边时,它们还在三公尺外用类似秃鹰、土狼的腐食者的神情瞪着我,嘴上荡着稀溜溜的肉片,显然不甘就此丢下丰盛的美食。我又大叫着冲过去,直把它们赶入芦苇丛失去踪影为止,然后吩咐凯到放牧人经常睡觉的树荫下把放牧人找来。凯答应着去了。

山羊肚子已经成了空荡荡的血窟,右腿挨了一耙钉似的隐约露出白骨,但是它还没有断气,后腿和脑袋还不时地抽搐,偶尔甚至还有力气短暂地叫一下。大蜥蜴掠食时通常不会看准致命处,而是咬到什么部位就从什么部位开始吃起,这是它和一般掠食者不同的地方。这只年轻山羊可能是被大蜥蜴追逐时不小心陷入泥泞地,也可能是它想喝水时被困在泥泞地中引起大蜥蜴攻击。我想它的小命是保不住了,思忖要不要尽早结束它的生命时,放牧人正好赶了过来,他打量山羊,小声咒骂,不知道是在骂大蜥蜴的残暴还是在骂山羊的不乖,忽然钻入芦苇丛。热带雨林上头的食猴鹰凭着锐利的视力察觉到状况,已经飞到河床上空盘旋着。放牧人抱起一块石头从芦苇丛走出来,将石头用力砸在羊脑袋上,两手各抓紧山羊脖子后面和背上的皮肉,闷喝一声将死山羊举到胸前,一边答谢我们一边拎走死山羊,内脏之类的秽物从山羊肚子掉到地上。我走向始终远远站在一边的凯,一起回到山坡地。食猴鹰立即飞扑下来抢夺从山羊肚子掉下的东西。

放牧人将死山羊捆在脚踏车后座上,推着脚踏车离开,从他从容不迫的态度看来,山羊遭到大蜥蜴攻击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食猴鹰越过草原上空叼着战利品飞向热带雨林,飞禽和穴居类动物暂时回避到安全的匿藏处,整座草原显得更加沉寂,只剩下树叶、芦苇拍击声和蝉鸣,但是不久牛羊的哞咩再度响起,鸟类也恢复欢唱和扑食,在草原上翻腾的虫影像浪花水光。我和凯走回原来躺卧的树荫下,一只喜鹊在我们头上歇斯底里地尖叫,好像挨了丈夫毒打的泼妇在宣扬家丑。凯依旧背靠树身坐下,脸上维持着从前观看屠狗和斗鸡时的反应,啧啧称奇,小声惊叹,“真残忍的大蜥蜴啊”“真可怜的山羊……”“真可怕……”“真是……”我知道她又要在山羊身上表现她的温情主义,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大蜥蜴的习性,我亲眼看到的大蜥蜴攻击家畜和它们被人类围捕的经过,在凯带着鼓励性质的惊叹声中,我足足说了一个小时,当我发觉头顶上的喜鹊已经不知飞向何处,而凯不再对我的演说做出反应时,我才发觉凯又睡着了。一头大黄牛很怕吵醒凯似的从我们身前走过,慢条斯理的模样有点像一辆行经中的超龄汽车,凯如果在做梦,大概会觉得有一种庞大而模糊的物体从她身旁掠过,如果她没有睡着,大概也会觉得有一种压迫感在潜意识中浮动……我歪着脑袋打量凯,猜测她这一回到底有没有入睡。我轻轻叫了她一声。这时我看到的是凯的侧面,她的表情很安详,眼皮没有跳动,上半身规律地起伏着,嘴巴半开,露出十几颗白皙的牙齿。她的嘴唇大概张得太久,少了湿润而有点干燥,连牙齿暴露出来的部分也是干的,倒是鼻尖沁着十几粒汗珠。从这张半张开的嘴巴看来她似乎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跟婴儿一样甜。我像工作中的修表匠专心而认真地瞧着她,好像她是一个故障的发条娃娃。凯的嘴唇十分丰厚,但是和下唇比较起来,上唇又娇小了点。作为一种发音、亲吻、吸吮的器官,这两片肌肉应该是人类身上最柔软和可能动用得最频繁的有机物……凯的嘴唇忽然抽搐了一下,这大概是无意识的吧,或许是我这种将意志力集中在嘴唇的精神活动使它产生感觉和动力,就像西门庆的热情眼神可以让潘金莲的竹竿打在他头上。我忽然兴起想和凯“亲近”的念头,不过不是过去我时常想到的拉手或抚摸头发,而是一种想“亲吻”她的念头。我连拉手之类的斯文动作也做不出来,哪来那种野蛮行径和勇气去“亲吻”她?我虽然没有勇气这么做,但是我却可以想象,就像我过去做过的各种想象,但是仅仅是想象就已经叫我脸红心跳,所要实行的对象就近在眼前。勃朗宁道貌岸然地说:

集四季所有的香味与花朵在一只蜂的蜜囊,

集矿藏所有的奇观与财富在一颗宝石的心,

集大海所有的光与影在一颗珍珠的核:

香与花,光与影,奇观与财富,

还有远比这更高贵的——

真理(它的光耀胜过宝石)与

信任(它的纯洁超过明珠),

世上最亮的真理,最纯的信任——

这一切都为我贮存在一个少女的吻中。

虚无而抽象的“真理”和“信任”当然不能满足我的想象,我渴望一点动作。我想象自己像橄榄球员——不,像教宗亲吻机坪……但是——总之——唉,不管这种事情需要运动精神或宗教情操,我非得——非得行动不可——等一下,我的圣母马利亚,我在做什么?我哪有做什么?凯的身体又动摇了一下,似乎在抗拒我这份太过激烈的念头。我立即把头转开,担心她忽然醒过来瞧见我一副心猿意马的模样,同时开始愧疚和自责,开始用一切肮脏和下流词汇痛骂和作贱自己,直到某种生理反应完全退缩为止。我仰面卧倒在草地上,偶尔闭上眼睛,偶尔睁眼望着树叶和天空,直到各种飘忽杂乱的念头完全停息,陷入一片空白状态。我呼吸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聆听鸟声、蝉声、风声和各种自然音籁,白云、蓝天、树叶、枝干在我眼前摇晃、交替,逐渐使我感到目眩和困乏,我合上眼皮,似乎睡着了,似乎又没有睡着,风声在我耳边噗噗噗拍打,鸟鸣、马蹄、马嘶和人类雄壮的吆喝声此起彼落,夹杂着柔和的歌唱的女声,这随意哼唱而没有歌词的女声越来越清澈,终于使我睁开眼睛坐卧起来,虎帐被冷风拍打得噗噗乱响,外头传来行军声和鸦鸣,一阵腐臭扑鼻袭来,女子的歌唱声音隐隐约约。我披散头发带着倚天剑走出虎帐,一群乌鸦聒噪着争吃挂吊在柳树上的谋士尸体,两天前他因为嘲笑我赤壁战役的落败而被我别破肚子。营地烽焰弥漫,幡旗戈戟零落,伤病的武将士兵满地呻吟,一片肃杀破败。我觅着歌声,朝一条河域走去。河岸上立着一棵枯树,断杈垂丫像虾尸蛛骸,主干像几个逐走狂呼的老妇,雁群南飞,熊罴吼叫,火红的夕阳沉落江河上。我一手傍着树身站在枯树下,抚视臂上的箭疤,捋了捋胡须,搔了搔纵欲过度的胯下悬垂物。一艘艨艟漂过江面,桅杆、帆幔、船舱、艗艏首正在猛烈地燃烧,连矛窗和箭穴也是一片火光,一个全身着火的女子站在船上向我招手,嘴里发出类似歌唱又像呼叫的声音。我涉向河中心,但是步伐逐渐沉窒,当河水越过腰部时,艨艟消失了,整座河面变成一片泥泞地,我陷在泥泞地中无法前进,羊咩从我嘴里响起,手掌长出蹄冠,羊角和山羊须从头脸龇开,一群大蜥蜴张开血口向我扑来……

我睁开眼睛,蓝天、白云、树叶依旧在眼前张挂,鸟声、蝉声、风声、牛眸羊咩依旧此起彼落,而柔和的女子歌声也依旧飘扬。我从草地上坐起来,发觉凯已经睡醒,正靠在树上哼着某种曲调。

“你醒来了吗?”我的背部和额头淌满汗水,热得好似置身火窟。

“是啊。”凯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开始哼唱。

“刚才是你在唱歌吗?”

“是啊。”

“你唱了多久?”

“啊?你睡了没多久,我就开始唱了。”

“我睡了多久?”

“大概半小时吧。”

“你哼的是什么歌?”

“我看你要睡了,就哼舒伯特的《摇篮曲》哄着你睡,你睡得真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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