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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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蛮荒岛屿上,我们总是比别人渴望呼吸到文明世界的气息,就像大都市人喜欢把房子装潢得充满蛮荒气息。一小块文化上、艺术上的小投掷,就能使我们沉寂太久的高脑层的精神湖泊激起广泛的感幅和深度的知性沉荡,使我们拥有诡异表情的髑髅更具辩质和质疑精神,有如一辆劳斯莱斯冲进石器时代原始人居住的岩穴中。一场二流演讲,一场三流演奏会,一部得过奖的电影,一出业余水准的莎士比亚舞台剧,一本辗转到手的好书,一张被各种好坏唱机播放过的唱片,都使我们趋之若鸯,不识好歹和不自量力地咀嚼,即使知识的一小片叶子只够遮住我们的羞耻器,我们还是迫不及待地用猿啸去共鸣贝多芬的交响乐,用泰山的荡索飞荡在文明丛林里,希望两纵三跃就跳进卢浮宫,变成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用近视眼去欣赏蒙娜丽莎的微笑。

像母亲又像孩子的、像圣母又像兔女郎的微笑……我们总是无可避免地又回到低脑层的精神湖泊,它和高脑层的精神湖泊拥有一个底蕴,四周穿梭着爬虫类……在文明世界里,我们原始欲望的黑豹躺卧在窗栏上、沙发上、压克力招牌上、阳台上、行道树上守望我们,陪同我们在错综复杂的水泥森林里进出和呼啸

你优雅的琴声猛烈地触动我,犹如蒙娜丽莎的微笑、汲水的维纳斯和钗弊鬓松的晴雯触动我,而我总是将你和你的琴声想岔,犹如我将钗弊鬓松的晴雯想岔。每当我低脑层的精神湖泊响起爬虫类的疾走声时,你高贵的琴声总是适时出现,并且撒下圣洁的光辉和谴责性的乌云,我看见自己的性具背负欲望柱走向行刑地,在被钉在柱上的一刹那,它不得不低下了头,露出一副充满告诫意味的蔫萎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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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就固定到我家来练唱吧,”路易士・朱说,“你——雷恩·张,还有你——爱德华·余,再加上我——路易士·朱,我们三个人可以组成一个有模有样的三重唱。”

路易士和爱德华是我的高中同学和死党。一九七四年,当我们从高中毕业时,我,路易士和爱德华,以及全班将近四分之一的同学打算出国完成大学学业,学制的差异、申请作业的延宕和一时的犹豫,使我们在出国前搁着半年到一年多不等的闲日子,变成索尔·贝娄笔下那位服兵役前无所事事的摆荡的人。尤其是我,十二月考完高中毕业会考后,我申请的那个国家的大学要到十月初才开课,这中间多出的十月青春,像吃得快要撑死的秃鹰嘴里叼着的一块大肥肉。十个月可以使女人完成一次怀胎过程,可以使一个惯窃犯进出监牢好几趟,但是对住在这个蛮荒岛屿上的我们来说,却只能重复过着磨菇和等待的日子,即使一张政治宣传单也比我们一成不变的日子有趣。一点变化是需要的,犹如一个太平了十年的小村庄需要一桩谋杀案来吸引外界的注意和调整一下文化、生命观的发展,于是路易士找我和爱德华用三把六弦琴和一个半嗓子组成一个自弹自唱的、自娱的和业余的三重唱合唱团。

七十年代中期,受到西方潮流、嬉皮思想和摇滚歌谣影响,本地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喜欢聚集一块筹组一个以电子吉他和锣鼓为主的乐队,讲究一点的,则再加上电子琴、喇叭和其他吹弹打击乐器,练习到相当水准后,有人就会鼓起勇气参加由一批私人团体举办的一年一度全镇乐队大赛,名列前茅的乐队不仅声名大噪,还会经常被邀往各种团体举办的宴会或舞会中表演,虽然酬劳并不丰厚,但是已经使这些小毛头受宠若惊了。路易士找我们筹组合唱团,多少是受时势影响吧?只不过我们的伴奏器具是三把木吉他,还没有喧哗粗野到能够参加比赛。

这个我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好笑的乐队兼合唱团完全在路易士的热情感召下形成,他甚至半开玩笑说这个别具一格的合唱团如果公开演奏,可以对此地歌坛产生某种承先启后的催化作用。路易士是一个苍白清瘦的、说话细声细气的男子,但是唱起六七十年代充满呐喊、控诉和个人主义的西洋摇滚歌谣时,他的额头到脖子立即泛出一片健康的红色,充满破坏力的嗓子简直像一具电锯啃啮一棵千年死树。唱抒情歌曲时,他的歌唱风格就会倏地一转,颇有小家碧玉的幽怨和消暑意味。他曾经三度获得全校独唱比赛冠军,在国际青商会举办的全镇独唱比赛中,只败给一位受过正统训练的女声乐家,屈居亚军。如果是在大都市,我相信他早就被传播公司网罗,塑造成一个广受欢迎的热门音乐歌手。这样一位人物要组一个三重唱,别人当然没有话说,问题是我和爱德华。爱德华还好,中学时他曾经是合唱团团员,又对歌唱多少有些兴致。而我,我是完全不能唱的,我只能在刷牙和洗澡时鬼叫两句。兴致和能力是相对的,我唱得不好,自然也没有想到要在这方面用功。我认为我是浴室型歌手,爱德华勉强说得上是客厅型,而路易士则完全是舞台型,浴缸、沙发和雷射33只有在超现实的绘画和诗句里才会一块出现。

我小时候听过家里一只母鸡模仿公鸡司晨,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和爱德华至少还有一个优点:我们的六弦琴都弹得不错,这就变成路易士大做文章的地方。

“雷恩,你那手从什么传教士学来的古典吉他,全镇找不到三个弹得跟你一样棒的家伙。你,爱德华,我们从小玩到大,你的吉他师承雷恩,直追祖师爷。”路易士说这话的神情,仿佛当年约翰·列侬在利物浦找保罗·麦卡特尼等好友筹组披头士合唱团,“你们是第一流的好手,又是我的好兄弟,我到哪里去找比你们更适合的伙伴?歌唱技巧是要练习的嘛,即使喜鹊每个早上都要吊嗓子。开始的时候,你们先把握好和音技巧,由我主唱,等默契够了,唱腔也够水准了,我们三只大鹏再一飞冲天去。再说,不过是自己关起门来弹弹唱唱罢了,又不是到蒙地卡罗登台去。你们不跟我玩玩,我就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恻隐之心人人有嘛。”

“你这个纨绔子弟,要我们陪着你颓唐作乐。”家境富裕的路易士被爱德华嬉皮笑脸骂道。

“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时,是要两个小窃犯作陪的。”我说。

我们就勉为其难同意了。这就是我前面说的三把六弦琴和一个半嗓子。

17

路易士的父亲是蝴壳石油公司的高级职员,他们的家坐落在这所跨国企业分派给他父亲的一栋近海楼房中。这是蚬壳石油公司在本镇建设的宿舍社区之一,近海的地理位置代表某种特权的一通关说电话的不可轻侮性,某种外交豁免权,某种手持已开发国家护照的先知般的醒觉。除了邸与邸之间稍嫌狭隘的五十公尺间隔显示它还有点像宿舍,任何落难的王公贵族住进去也不会觉得委屈,事实上它那一点稍嫌狭隘的间隔更显示出某种难以高攀的亲密性,仿佛是一个荒淫国王分派给王子和公主们居住的小宫邸,尤其当你打算推开每家门前以尖椿、矛头、涡卷形装饰和金属网组成的锻铁栏栅时,一种森严和宫廷气派使你期待穿着制服的深色皮肤人种的守门人和一群狼犬走过来喝问你的国籍和可疑的拜访。

这当然不是我们第一次到路易士家做客,因此我们显得很自在。在路易士书房里,我们的乐队就在六弦琴的校音中诞生了。

也许路易士是对的,三个臭味相投的家伙合力完成一件事情时,彼此长短处互相补截和精神、力量的凝聚——就像用汗水、吆喝和地狱般的煎熬合力竖起一个巨大桥墩,这里面就充满乐趣和挑战。钟馗和蝙蝠,牛头和马面,桃太郎和猴子、野雉、狗,这些东西聚合时就形成吓阻力、故事性和文化意义。我敢说,如果路易士不强迫我和爱德华开口,单单凭着我们三把六弦琴和路易士的独唱,我们有资格被聘请到一个私人宴会或者一座乡间酒吧去给客人提供一点娱乐。

可是路易士非要我把如厕时被当作某种助力的不知觉哼唱和爱德华只适合增进天伦之乐的人子之声加入我们露天酒会情调的背景六弦琴和他那牧歌式的渗着羊乳和蜂蜜的讴唱中,而我又比爱德华荒腔走板得厉害。在路易士的认真督促和爱德华逐渐攀高的热诚中,我将七分力量集中耍弄我的弹奏技巧,希望能够在伴奏上取得领导地位,弥补我在合唱部分的拙劣和职责的逐次递减,就像叫得不好听的鸟会在飞行技术上凸显它的优异。我希望我根本不用开口,但是用得着我的地方,他们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第一天,唱到一首由美国一个七十年代乐团创作的歌谣《恶月上升》时,路易士带着慈父的神情交给我一段独唱部分,并且用一种呐喊和宣泄式唱法示范一遍。

我竟然鼓起勇气唱了,就像满月时逐渐露出原形的狼人呻吟……

“——嘻!”

一种似乎是禁不住触痒而爆发出来的笑声打断我们的狰狞神情,使我们不自觉地停止弹唱,同时朝路易士没有关上的房门口瞧过去。我尤其羞愧,因为我们都听得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

一团若有若无的影子从房门口掠过。热带的宁静午后,轻微的潮声,树叶的窸窣,风铃的触撞,使这团影子有一种地域性的藏匿习性和某种呼唤即出的可能。

路易士露出不悦的神色。“是我姐姐,”说着对门口喊道,“凯,你这个捣蛋鬼,不要偷听!”

他并不叫她姐姐,而直呼她的小名,还叫她“捣蛋鬼”。我们都知道他的姐姐的英文名是凯瑟琳,为了表示亲昵和省事,一般人都叫她“凯在英文里这个“凯”是猫的意思。

我那啮齿类的不适合歌唱的嗓子正在自我检讨,我那一点点勇气正躲在洞底发抖。他们却说我唱得还好,要我再试一次。等我的勇气再次出洞时,他们已经同意删掉我的独唱部分,由路易士主唱到底,我和爱德华则负责诡异而神出鬼没的和音。那真是古怪的情境,仿佛一只早起的喜鹊在灌木丛中鸣叫,而两只站在它脚底沼泽地上的青蛙却皓咕呱呱抱怨它打扰清梦。

练唱时,我发觉爱德华眼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并不盯着乐谱,而是看着门口。因为门口背对着我,我于是随着他的视线看回去。又是一团影子一闪而逝。我们三个人再度停止演唱,同时看着门口。门口里逐渐出现一个人头,先是一团垂直的但是带一点尾巴的翘性的黑头发,然后是一张倾斜的充满笑意的脸,脖子以下的身体则完全隐藏在门后。那凸悬门口里的人头,使人想起窗口下松鼠的半公开和半隐秘的觅食,使人产生一动不动的、不想扰闹的移情作用。她用友善的、没有什么重要背景的、处于很松的弹性位置的态度看着我们,她的意味已经超过试探性,而进入深入对方秘密的闪忽不定的揣摩和显然使她自己也十分兴奋的冒险。她那不正经的、不敢露出大部分身体的姿势,自然而善良地流露出被原谅和被允许的请求,另一方面似乎是无声地表示如果我们不欢迎她的光临是多么不近人情。由于她的笑脸的强烈感染力,我和爱德华的尴尬立即被良性地释散了,而要发怒的路易士只是好气但是更好笑地看着姐姐。

“嘻!”她的头一摆,角度更倾斜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十分逗人。

“走嘛,走嘛,不要站在那里!”弟弟终于吆喝道。

她并不生气,一甩头,就消失了。

路易士站起来把房门带上。“无聊!”

我们在路易士家里并不常和凯瑟琳碰面。在残存了一点英国血统的母亲的保守思想坚持下,路易士的姐姐从小在一所贵族子女就读的私立女子学校接受教育,高中毕业后,她的父母不放心她一个人到国外求学,等路易士毕业后姐弟俩再一道出国。多出的一年时间里,她经常和那位对婆罗洲的酷热和蛮荒十分反感的母亲出国游玩,不常待在家里。偶尔我们在她家里碰见她时,总是看见她笑嘻嘻的、两颊红通通的、一阵风地从我们身边掠过,身上总是穿戴从国外采购的衣服和首饰,有时候像纽约曼哈顿街头的跷家女孩,有时候像巴黎香榭道上的仕女,有时候又像南美女郎。从我和她数次的快速照面中,她给我的片面印象是达观、大方、充满照明度和服务热诚的,有南国姑娘早熟的粗犷和壮大,有北欧姑娘从磨坊和主日学课程里陶冶出来的好劳性和教养,而没有华侨的土味和富家子弟的故作姿态。我尤其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么爱笑的女孩。

大概是受到一种童稚的感召吧,我放开嗓子、毫不做作和压抑地唱起歌来,虽然我知道我的嗓子不够水准,但是越不会唱歌的人在放开胸怀高歌时越是可以自觉到乐趣。不会驾驶汽车的人反而更容易想象操纵驾驶盘的趣味。路易士或许对这个合唱团怀着某种野心,但是对我来说则完全是自娱性质,你不放开胸怀怎么享受互砸烂泥巴的乐趣?路易士是一个耐心和善解人意的好朋友,他很高兴我这么快就进入状况并且得到乐趣!

咯咯咯。

半小时后,有人轻轻地叩着房门。敲门的时间和轻重显然经过拿捏,在我们用主音、底音和和弦合奏一段柔和的尾奏并且结束一首曲子时。

“凯,是你吗?”路易士说,最后一个钩弦式伴奏还在他的鸣音箱里回响。

咯咯咯。

“干什么?真烦人!“路易士不耐烦地提着六弦琴去开门。

凯瑟琳用一种不着力的、像在寻找下一个着落点的姿态站在门外,笑眯眯看着比她高大的弟弟,小声说:“路易士,我可以进来听你们唱歌吗?”

虽然她故意压低声音,但是我们对辨别音律特别敏感的耳朵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尤其听出她的声音的旋律性。她说“路易士”并不是平板直覆,而是谱着几个音符,感情丰富,音效优美。后面那句话则强弱适中,充满音乐表情,“唱歌”二字咬得特别准而重。

被贫苦出身的父亲送到平民学校就读的路易士并没有和贵族学校出身的姐姐有任何隔阂,他似乎把姐姐看成弟弟,用首席当家继承人的威严道:“调皮!去,去,去!我们忙得很!”

“好不好嘛?”她降低两个音调,但不减愉悦和轻快。这几个字不像是“说”出来,而是像呵热火柴棒似的“呵”出来。

“不好!不好!”

“我不会打扰你们的,让我进去嘛!”

“不好!不好!有你在场,我们会不自在!去,去,

去,我要关门了!”

她对路易士斩钉截铁的拒绝毫不在意,仿佛饲养鹦鹉的人对宠物的越是不可理喻越是觉得可爱和独具异禀,在门掩上前向我和爱德华瞄了一眼,“嘻”地笑了一声。

以后我总觉得门后贴着一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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