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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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高中升学会考最后一科后,我们蹿出考场随着全校初中三学生穿过二楼走廊走到楼下,附和百分之八十强的学生涌向贩卖部,用齿帚和舌畚箕清理一批诸如冰淇淋、可乐、糕点之类的垃圾食物,制造噪音和骚动,偶尔大声呼叫平常不敢呼叫的女同学名字,最后我们班上二十几个男生约好明天到海边玩一个痛快。

第二天早上我们穿着泳裤在海滩上追逐、耍浪、堆土、捉螃蟹。太阳隐藏在枞树林后面,沙滩罩在树影里,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滨阶随着退潮暴露在海岸线上,乍起乍落的波涛抖下一拎拎白浪冠,海洋像一块硕大的蓝宝石,地平线像切磨出来的钻桌面。当我们发觉绵长的海岸线杳无人迹时,我们开始卸裤裸泳。擅游者只有两三位,我们兕在海水及腰的沙洲地。波浪涌起时,我们疯狂地跃过波峰,扑向波颈,冲入波道。

“好像有水母。”

“那个地方给它扇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会肿得像木瓜一样。”

“会烂掉。小便有莲蓬效果。”

“脱皮掉毛,变成一只癞皮屌。”

“生一窝痢痢头——瞧!水母!”

大伙杯弓蛇影冲上岸去。

“你捂住干吗?被扇了吗?”

“刚才上岸时,它撞昏了一头鲨鱼。”

有人抓起一杯泥巴挎实后互掷时殃及旁人,被殃及的人也不客气地回掷。战况迅速扩大,最后每个人都参入混战。一杯土准确地砸到某人要害,那人大叫一声,也抓起一杯土撞向对方要害。

“轰坦克吗?这么用力会断子绝孙的。”

“你羞处不好看。”

“谁在乎?我又不想当小电影主角。”

“我将来要当兽医,会做很多阉割工作,我在乎。小心我的土制手榴弹!”

“你当它是狗屌吗?看我炸你个稀烂。”

两个人用泥巴攻击对方要害的动作立即着魔似的扩散开来,在一片戏谑和尖叫声中,大伙一手掩紧下部,一手措泥巴射击对方要害。

“✕✕被我打中了。”

“不要遮得那么紧嘛,给我一点机会?”

当海岸线出现陌生人时,我们奔回海里漂浮在一批批分不清楚是温柔还是凶暴的浪涛中。雄伟的浓积云和细碎的层积云凝集在四周的天陲地带,天顶近乎秃蓝,树荫正在缩小,太阳蹿出枞树林。在阳光凶悍到可以炙伤皮肤以前,我们尽量浸泡和曝晒。当我们逐渐适应波涛时,我们就可以慢慢感受到海的温柔。我们将头颅浮出海面,偶尔潜入海底做一阵短暂的盲泳,就像鸡仔在母翼下戏耍。我们尽情发泄可怕的精力,而海则以一种悲壮姿态调和疏解我们的粗暴。海像遭受重创的巨人,正在赶赴临死前的大任,海又像一个永无止境地承受酷刑的巨人,像被老鹰啄食内脏的普罗米修斯。海狰狞地将我们簇拥在浅滩上,以汹涌的浪涛呵护我们,像雌狮舔子或母鳄衔雏。

我背对同学扎稳马步半蹲在沙洲地上,荒凉的海岸像航行中的一片船板。逐渐升高的水温使海面以衣袂的轻盈在我肩膀、背部和胸前拍浮,我的身体若升若沉、左摇右摆,大地和天空在我眼里起伏晃动,偶尔四周的景致像跳降落伞时感受到的晕眩般的轻盈,偶尔像坐在翻越障碍的坦克车时感受到的锤炼般的重量。阳光像一大片碎玻璃在海面上弹跳,一列列枞树林在季候风中折折扇扇。

在视线可触的遥远海岸线上,在一片跃动的水汽和光影中,一些细小的点飞翔似的接近我们。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泳装的女人走在这些点的前面,她披散墨黑丰累的长发,打赤脚,正在沙滩上慢跑,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骑着一辆小脚踏车跟在她后面。阳光燃烧着她的红色泳装,使她像一团火扑涌而来。她的骨架硕大,通体棕红,肉质均匀,手脚稳重有力,流露出一流运动家风范。当她怀着身后那位显然是她儿子的小男孩时,胎儿的负荷增强了她的臀部屈肌力量,卸下胎儿后就像卸下一个三公斤重担,她的步伐轻巧得犹如豹跃。她专心而充满自信,知道自己体态优美,脚掌踩出抒清的水花,头发抖出醉人的节奏。

一辆满载着人的敞篷吉普车在后方缓慢地追踪母子俩。当母子在离我们不远的沙滩上驻足时,吉普车熄灭引擎,几个人从车座上跳出来,小孩子拿着泳圈、水球、塑胶桶等等跑到沙滩和海水里嬉耍,大人则开始搭帐篷。

女人抬起一只脚踩在车头护杠上用毛巾拭汗,拉开一瓶罐装饮料啜饮,架势像极一个卖饮料的广告女郎。她把喝了一半的饮料放在车头上,加入搭拉帐篷的工作。

伙伴们在海水里围成一圈开始少年时代最后数场的虚无辩论。一位同学抱怨华文科考题的语释部分不是出自《离骚》,而是《项羽本纪》,开始大骂华文老师,引起一阵附耳抢嘴。阳光照在他们红润的脸颊和潮湿的头颅上,海水冲刷着他们苍白而瘦弱的胸肌,可以隐约看见水底下赤裸的下体。他们的肩膀戟立如石块,一身骨骼宛如柴束,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已经开始趋向大人的沙哑低沉。偶尔一个带着斥喝意味的大浪拍击过来,暂时被冲散的辩论圈立即又回复原状。海水的咸味、某种腐味、少年人的体味在我的嗅觉里游荡。

我涉向辩论圈,两手各攀着一个伙伴的肩膀。我陆续嗅到类似口臭、唾涎和尿液的味道……

“我再也不用看海伦卖骚了,她身上洒满她老祖母用过的香水,”一位同学说,“为了纪念和她同窗三年的不幸,上个星期五一大早我在她抽屉里撒了一泡尿。”

“前天我翻墙到爱玛家里去,用鸡屎涂抹爱玛晾在晾衣绳上的内衣裤,”爱玛是班上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胖女孩,说话的这位和她是邻居,“我的妈咪,她的内裤可以穿在非洲象屁股上。”

“上个月,我因为感冒没有上体育课,在教室里偷看茱蒂的日记,差点笑得在桌子上撞断了鼻子,她在日记里写说‘女生和男生对视数秒钟就会怀孕’,我的圣母马利亚——”

“我这么英俊,茱蒂从来不敢看我一我早就纳闷。”

主题转向“女人和性”时,大伙的兴致明显攀高,有些家伙的肮脏念头令人作呕。

我从伙伴肩膀上方向远处眺望,穿红色泳装的女人正慢慢涉入海水,浪涛逐渐淹没她的小腿、膝盖、大腿、臀部。她的下水动作缓慢得看不见任何肢体的移动,仿佛是海水暴涨过来将她淹没,就像乌云袭向明月。当海水上升到胸部时,她揽住一个波道,以熟练的自由式挺进。她的划水和踢水动作依旧缓慢,但是却前进得相当快速。两手先后做完一个划水动作时,可以看见埋在水面下的脸膛一个翻折,从水面露出五官换气,偶尔从嘴里吐出一注水花。她在海面上来回漂浮,翻越或潜入波浪,划水动作柔如采花,精确如一个精神抖擞的敬礼,当她的手从水底下越过腿侧从身后高高而缓慢地插向天空落入额前的海水做下一个划水动作时,就像一只蝎子翘起有毒的尾螫越过背脊伸向钳爪里的猎物。我退出辩论圈。

“事情很清楚了,”我想象阿果号船舰的英雄们倚着船舷、绳缆、桅樯,坐在船板或酒桶上,一边喝酒一边悠闲地谈论希拉诗的失踪,一个胡子浸满酒渣的家伙说,“天气太热了,希拉诗跳到湖里洗澡,但是湖底太深了……”

“他在水里来去自如,像一头鱼。”阿果号领导人杰逊说。

“也许他撞到湖底下的石头晕过去了,”深谙鸟语的莫苏士说,“对擅泳者来说这是常有的意外……”

“我想他活得很好,”女英雄亚特兰黛微笑着回忆美少年的丰采,“如果他到湖里洗澡,他的衣服、粮袋、匕首、投石器和鞋子应该会遗留在岸上,可是岸上就只有青铜壶,很显然他想离开鹤秋力兕……”

“那天早上,我在树下弹琴给鼬鼠跳舞,我发觉希拉诗上岸时,他的粮袋装满了粮食……”希腊最伟大的乐师敖斐士轻拨竖琴。

…… ……

我听不见伙伴的辩论,耳朵塞满涛声,海水逐渐淹过胸廓、下颚,脚底一阵踩空,整个头颅立即被海水淹没,吸进几口海水后,我睁开眼睛,拼命用双手拍打海面。一块红色物体向我扑来,我的胁下被某种柔软但是粗暴的东西拴住,强大的力量将我的身躯往上拽,当鼻子呼吸到空气、脚掌踩实后,一只强壮的手从我胁下松开,我摇摇晃晃站在海水及胸的沙洲地上。

“你没有事吧?”穿红色泳装的女人看我站得有点不稳,再度伸出五指抓紧我的胳膊。她似乎并不忌讳我泡在海水中的隐隐约约的裸体。

“没有事……”我说。

“你不会游泳吧?”女人松开我的胳膊。她声音粗糙,年近三十,五官凸的凸,凹的凹,非常西式,不过仍然带着东方色彩和本土风格,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个混血儿。她皱着眉头,像一个把警戒线外的泳客揪回安全地带的救生员盯着我,太阳照在深红色的脸颊上使她的神情显得有点凶暴。

“……”

“不会游泳就不要到水深的地方去,回到你朋友身边去吧!”

女人用一个充满张力的姿势揽住一个击向她的波道,在水底下潜泳四五公尺才浮出海面,继续在逐渐汹涌的波涛上锻炼身手。

伙伴们向我围拢过来。

“雷恩,那个女人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家伙被女人救起来了,真是艳福不浅……”

“你瞧他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你还好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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