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11

第二天在热带柳树下,习惯地聚集一块批评和嘲讽物事的同学将话题指向我受创的肋骨。炎热使我们在课堂上吸收的知识一片混浊,大家不停地用手帕汲汗,吮吸罐装的冷饮,咀嚼清凉的马来糕点。在课堂上经过四小时的用功和囚禁,我们像夏日耕作后的犁牛想念一潭凉水。

“听说你昨天和安娜打篮球时表现得非常英勇。”陈同学说。他曾经张扬过安娜和从前一位男老师的一段秘闻,但是至今未曾证实。

“真想不到你和安娜混得这么好。她从来不把我们男生看在眼里。”自命拜伦的同学说。

“她为什么不抄我的作业?除了数学,我的功课不比你差。”《时代周刊》的读者说。考试逐渐逼近,他已经停止背诵杂志上的单字和结构花俏的句子。

“不要打岔好吗?我正在赞扬雷恩的骑士精神,”陈同学说,“听说有两位学长对安娜无礼,你奋不顾身保护佳人,勇敢地挂了彩。”

“他们摸了她的腿。”

“用拐子顶她的胸。”

“安娜可不在乎,这小子急得像抢不到奶头的小乳猪。”

“你从前打篮球时千斤顶也撬不起你。”

“那两个家伙的确太无礼了,”一位胖同学说,"的确需要教训,如果是我,我就先发制人,用膝盖骨敲他们胯下那块疙瘩。”

他满脸通红,用手肘撞下树腰上一片裂开的树皮。嘲笑的箭头一转,射向这位同学的身材。蒙他拔刀,我以锐利的反讽助他解围。陈同学沉默不语。

上课钟响时,陈同学一边走向教室一边对我说:“雷恩,坦白告诉你吧,安娜对男女关系是不在乎的,那一群经常和她混在一起的少年帮,据说每一位都和她有一手,两位学长大概也听说过所以才对她轻佻吧。”

我马上想起安娜托我插花的事。

“喂,你不会难过吧?”

上美术课时,女生被分派到另一个教室学习缝纫。当美术老师嘱咐我们自由取材时,我开始描绘从窗栏的墨水瓶口斜垂向桌面的蝶豆花。从叶腋开出的、喉部泛白的大如四十烛光灯泡的紫蓝单瓣被不纯熟的画技揉在画纸上。我在左上角画了一张躺卧着的少年的脸,眼睑闭合,嘴角淌着血迹。花影像一只灰蜘蛛爬上希腊式鼻梁。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下课时,陈同学附耳说,“我还有更多秘密没有告诉你,不过看你这个死样子,我才懒得跟你说。我要吊足你的胃口。”

12

我家后园那一片低湿沃地栽种了十几棵椰子树、槟榔、波罗蜜和红毛丹,稠密的叶荫和枝路是鸟和飞鼠的乐园。一条宽约两公尺的溪流穿过果园外围形成我家后园疆界,往外延伸是一大片高可及人的芦苇丛,间或出现几块平原和沼泽地,几处湖潭,几棵巨大的常青乔木,几簇矮壮的灌木丛,视觉终点处驻守着从婆罗洲内陆繁衍出来的热带雨林。在雨量充沛得几近泛滥的十一、十二月里,芦苇坚硬如剑,绿肥如雨蛙,在风中成群结队拥舞时柔如雉尾,并且以顽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扩充幅地。只要泥土打开一点空间,它们就像晨光堵满窗缝一样滋长出来。我们经常用镰刀在水溪旁、车库边、花圃里、果林中砍断嫩茎或拔除根袤永绝后患。芦苇边缘的细螫经常割伤在芦苇丛捉迷藏和追逐的孩童手脚。

在旱季施虐的六、七月里,当湖潭和溪流逐渐干涸,沼泽地开始龟裂时,太阳发挥它在地球上所能施展的最大力量,凶猛地吞吃清晨时东一块西一块游荡的云气,将大地烤得生气皆无又仿佛充满生气,直至傍晚才露出饱满庄严的暮色坠地,此时大地像熄炊后的土灶疏散着地热,烹调一个典型而闷热的、聚谈户外的、歌舞椰子树下的、啜呷冷饮的南国夜宴。

芦苇的泛黄色质显示水的渴望,曾经在风中雄伟地蹿扬的它们俯垂下来犹如等待斩首的死囚,露出孱弱的颈株和干硬的腰梗,它们随风坍向一方,但是不再随风展示优美而充满节奏的波浪。灌木丛像垂死的节足动物收缩起枝干,只有根幅辽阔的常青乔木显示着一种顽固的挺拔和忧烦的绿貌。遍地枯黄而易燃的芦苇引发惊动乡坞的一年一度草原火灾,导火线可能是一根未熄的烟蒂,将光热集中反射到芦苇袤的一片玻璃、一个炼乳空罐、一滴露珠、一个锁搭扣,以及各种不易防范的夏季人为疏忽。就像事不关己的战争,大人为这场野火忧虑,孩童为它喝彩、为它的美而震慑。连绵野火在太阳和风的助威下,偶尔细嚼慢咀,偶尔大口大口吞吃芦苇,发出霹雳霍辣的舔咬声,冒出弥漫天际的灰烟,犹如一群茹素的赤身白发妖魔,当焦味从巢穴中的雏鸟、来不及撤退的青蛙、毛蟹、白腹秧鸡身上发散出来时,妖魔就像偷荤的和尚显得更加狰狞诡异。

野火的寿命也许只有数小时,也许长达两三天,甚至一个多星期。当它持续地焚烧时,壮丽而浪漫的仲夏夜就在期待中拉开序幕。茹素的妖魔继续着某种周年庆的飨宴,它们通体透明的身体像血染红了半边天,有一种恶势力在远方呼应:流血和暴力的群众活动,灭门惨案和血洗城郭……像流萤飞舞的星火,像火山熔浆的余烬,像喜庆的烟雾,以及家家户户互报火势的喊声……激起某种错失热闹的成长的焦虑。

大火后……

芦苇袤隐藏在更加肥沃的光秃秃野地下,吮吸自己的灰烬作为营养,在下一次大雨中抽出芽茎开始一年一度的复国计划,不消一个月,优美而充满节奏的绿浪就又着魔似的四处蹿扬,各种爬虫、水陆两栖、节足、啮齿、哺乳动物闻出空气中的湿度变化,从避难的菜园、岩穴、土窦、树窟、仓库、花坛、热带雨林回到边近溪流的芦苇怀抱生活和交配,水禽大量地在溪流里繁殖,鸟类也一批批在岸边游弋啄食。

从我面向后院的书房窗口俯视,透过缀挂在半空中的枝篱可以看到流溢着原始生命力的溪流、芦苇和热带雨林。长满绿叶和果实的枝篱在风中摇曳着,溪水和绿浪无声地涌过窗口,波罗蜜扭摆着像古代腕龙脖子的枝干,颇有航向蛮荒的感觉……

我听见一阵搓洗、捶打,夹着某种拍击水面的声音。

溪流上游岸边以木梁随意搭建的台架上蹲着一个正在搓洗衣服的十四五岁女孩。大概一个月前,我将书桌靠拢窗口,使我能在做功课和看书时更轻易地看到潮湿的台架。当雨量充沛时,溪水会将台架淹没。

我凝视着在搓洗节奏中晃动的台架、潋滟的水光和浪花、像蛙卵巢的洗衣粉泡沫、台架上面两个红色塑胶桶、轻快的捣衣动作、裸露的胳膊和小腿、凌乱的头发、汗流浃背的身子

我牢牢地忆起女孩的一段苦日子。

她是隔邻一位王姓伯伯的侄女,自从三个多月前父母在一桩意外事故身亡后,她和一批稚龄弟妹分别被寄养到亲戚家中,大女儿的身份使她以首轮人选被收容到最缺人力的大舅舅家中,第二天即辍学和一批粗细杂役为伍。在寂静的夜晚里,我经常听见从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孩哭声。某个深夜里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我竖直耳朵躺在床上。

父母的呼叫、女孩的哭泣,各种推撞、拉扯和吵骂惊醒了全家人的睡眠。那天晚上,女孩在一阵例行毒打中逃到我家避难,舅舅和舅母却像脱逃的家畜将她揪回。第二天我从油漆斑驳的门扉看到官吏的森严和冷酷,从生锈的榫眼锁嗅到庭训的腐臭和坚固。在父母和邻居劝导下,女孩逐渐获得舅舅和舅母的关爱,偶尔可以看见她一边修剪垣篱一边唱着从台湾流行过来的华语歌曲或马来情歌,脸上不时绽出笑容,工作时也愈加勤快欢愉。她的手脚残留着数道鞭痕,背上有一大块被热水烫伤的燎疤。

一个多星期前的周末早上……一场大雨过后,丰沛的溪水和湍急的水声诱使我走向后院站在湿软的溪岸上打量雨后特别频繁的动物出巡和觅食,当我看见一群两点马甲从芦苇阴影窜出时,溪面漂来一个蓝色勺子。我抬起头来看向上游。女孩蹲在台架上搓洗衣服。

我弯身勾起勺子,沿岸走向上游。距离台架五步远时,女孩发觉了我。

我抬起手中的勺子。“是你的吧?”

女孩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将台架扫视一遍,伸出手来接住勺子,说了一声“谢谢”,低下头去继续劳动。

初生动物的眼神、手势、声音。胳膊和小腿的疤痕热辣鲜活地映入眼底里。几个搽着红药水的烂疮长在脚丫子和膝盖上。人家已经道过谢,我拙于言辞,虽然酝酿着说一两句什么“有空到我家来找我妹妹玩嘛”,又不好意思开口,只有回身走向下游。我知道她虽然低着头,我的一举一动全在她的盘视中。

我看见芦苇丛中伸出一只大蜥蜴头颅,在我逐渐靠近它时缩回芦苇丛里,从草巅的波动可以猜测它爬向了一簇灌木丛。大雨过后,泥泞的土地、滑湿的芦苇、丰沛的溪水和空气中饱满的水汽激起这批硕大爬虫类的猎食和冶游兴致。当我从书房窗口向后院眺望时,当我从学校作业中抬起头来看向绿色的芦苇安抚视力时,十有五次会被这批大蜥蜴抓住游荡的视线,它们偶尔在溪岸巡弋,偶尔在溪面浮游,偶尔躺在一块腐烂的木块上晒太阳,偶尔伏在一根靠近地面的倾斜的巨大树干上休憩,偶尔从芦苇丛探出头来打量形势,偶尔摆动着大尾巴慢吞吞地钻入芦苇丛。警戒性使它们预先注意到我,当我们的视线碰触时,也许它们已经监视了我半天,一场诡异的、冗长的、无趣的、各怀鬼胎的对视就此展开,那种严肃和认真,那种装模作样的、摇头晃脑的思想的广泛和哲学的深度,仿佛两个学有所长的辩敌准备展开一场世纪性论战。你除非作势靠拢过去,它们绝对不会畏惧或退缩。直到被对方的暧昧表情弄得烦闷时,其中一方才会表示让步,似乎达到妥协和默契似的结束对峙。我怀疑当它们钻出芦苇丛时,第一眼就瞟向我这个窗口,从它们悠闲而不以为然地注视着我的模样,我甚至猜想它们早已习惯了我、熟悉了我,也许在它们的朋友圈和家族群中,一个关于我的稀奇古怪但是不失英勇的诨号已经流传开来,虽然我知道它们没有群居习性。在这片和热带雨林紧邻的广大土地上,人类是唯一威胁它们的生物。它们从五千万年前的始新世开始活跃在这个星球上,或者更早一点,一亿五千万年前的白垩纪,甚至两亿年前的侏罗纪。现存四千多种爬虫类中,大蜥蜴(monitor)是体型最硕大的种类,行迹遍布非洲、澳洲、东南亚,我家后方那一大片水源和猎物丰富的芦苇丛正是它们的活跃地。它们是这一大片野地上最庞大的生物,是弱肉强食的、横行霸道的、水陆两栖的大王。两公尺以上的大家伙随处可见。

偶尔我以呼叫、鼓掌、拍打墙壁来吓唬眯视我的大胆家伙时,它们只是不屑一顾地略微拉紧防御线,如果就此隐入芦苇丛,就会露出一种深刻的烦恼。丑陋狭长的面貌虽不愚笨,也不特别睿智,却喜欢露出十分了解我的模样。它们知道我在屋内鞭长莫及,即使走向后院也并没有加害的意思,于是四肢不动,长脸微倾地对骚扰表示礼貌性的关注和绵绵无尽的容忍,偶尔不值得鼓励地眯起已经十分细长的眼眶成为一线刃芒为止。大部分时候,我模仿它的懒散,期待某种认知似的和它对视到底,当它终于消失在芦苇丛时,我继续以感觉和潜意识猜测它的行踪。我知道它对鸡埘里几只肥胖的母鸡垂涎已久,椰子树下栅笼里的小白兔也是一道佳肴,这是它经常窥视我家后院的原因。它也知道自从吞食过我家几只母鸡后,一道坚固的铁篱已经将鸡埘围堵起来,现在只有盼望我们在一个疏忽中忘记关上门栏,或者母鸡鼓起短翅膀发挥飞翔本能跃跳出来——它耐心等待这个千载难逢的猎杀时刻。一旦踏出芦苇丛来到人类活跃的地方,急躁和大意只会带来杀身之祸。三个月前,它趁着天将破晓时潜入某家鸡塘,目睹一尾蟒蛇因为吞下一只大公鸡而无法再度进出墙缝,结果被人类当场捕杀的惨剧。它退隐到芦苇丛中,远远地看见人类怎样生火焖煮、割肉分食,吓得心惊胆跳。一批嗜食野味的黄皮肤广东人在芦苇丛中设下捕捉它们的陷阱机栝,它曾经从这些惨酷精致的机械中数度逃出,换来身上无数疤痕,有一条留在脸上的伤口至今还不时抽痛化脓,使它失掉不少威武气概。求偶季节已经随着雨季一道降临,它开始担心自己的男性魅力。想起葬身陷阱和缺腿断尾的同类,它又不禁庆幸地摆动起力大无穷的长尾巴,使平静的芦苇丛响起一阵骚动。

它鼓起胸肌,扭摆骨盆,拨翻四肢,仰起颚骨在葳蕤紧密的芦苇丛和泥泞地爬窜,强壮有力的肢脚和钩爪使它可以灵活地在这片软湿的和障碍重重的野地上行走,犹如骏马的炮骨和蹄冠适合在坚硬的平地上奔跑。今天它准备赶一段长路遁入一家养猪户碰碰运气,入夜以前一群鸭子会在猪溷后方的湖潭上嬉水。越过一处洼地后,它驻足以随时速窜的姿态压低身子,等候前面一批寻找过沟菜蕨的马来少年走到一个安全距离后,才小心翼翼缓速前进。一只穿山甲从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热带柳树根底下的穴窦中溜达出来,由于自身形迹已经暴露,大蜥蜴立即俯冲过去,穿山甲连滚带爬遁入芦苇丛,像鱼游入大海失去踪影。大蜥蜴以口里的杰可逊氏器上的嗅觉引领自己搜索一遍,随即继续赶路。累积了一身丰富的狩猎经验,它知道在十次出击中会有九次失败,因此一点也不气馁。只要看得见猎物,这个世界就充满希望。在一小片长着韩国草、昭和草、蚶壳草和羊蹄的平原上,它和一位体形相仿的同类不期而遇,双方昂首驻足做出纯雄性的防御姿态。在交配季节里,同性的同类都是情敌,但是除非有女伴在侧,没有一方愿意进一步做出挑衅或攻击动作。僵持一阵后,双方终于不甘示弱地擦足而过,各自走路办事。

太阳开始西垂时,它越过一条小河藏匿在香蕉林中打量形势,凝视湖潭上一群天真烂漫的鸭子,湖潭前方猪溷中的妙龄猪只浸淫在一片恋爱气氛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向人类表示感激的响嗝和饱屁,人类居住的高脚木屋一片祥静鬼祟,主人全家大小趁着天黑前正在菜圃里工作。湖潭和香蕉林之间是一片三十几平方公尺的空地。它锁定最靠近自己的一只年轻肥鸭,垂涎欲滴,饥肠辘辘,当它冲出香蕉林时,高脚木屋底下立即爆响出来穷凶极恶的吼声,六尾硕壮家犬像没头没脑的鱼雷贴面飞来,在它跃入湖潭前将它万劫不复地团团围住。鸭子吓得嘎嘎大叫,拍起杀机重重的浪花冲上岸去。猪只弄不清楚什么形势地逐涌钻动,偶尔有一两只掷地有声排出几块大屎。

大蜥蜴知道猎食计划又告失败,想起自己跋涉一段辛苦路却一无所得,不禁恼怒地扒开四肢,从地面拔起身体,大幅度挥舞尾巴,咧嘴吐舌发出嘶嘶声,使两百三十公分身长在半恫吓半炫耀中陡然爆长膨胀,更显示草原王子的强壮和威严。它不慌不忙地在原地打转,勇猛地一一打量六条恶犬,晓得它们对自己十分忌惮,虽然狗数众多,只是装腔作势抖抖爪牙。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和这些有毛的家伙对阵。它曾经在一条小径上用尾巴打跛其中一个家伙的后腿,让它足足用三条腿蹎了几个月,现在它还认得它,它后腿微跛,扇耳扇脑拟欲报复。如果形势准许,它打算重施故技让它们尝尝苦头,但是现在它只想趁早脱身,因为狗吠声已经惊动人类,菜圃那头已有人声传来。它蹿动四肢,掀翻尾巴打散包围圈,一个扭头奔向芦苇丛。一只扑咬过来的家伙被它用尾巴打中脑袋,跳起不知名的狗舞。另一只在香蕉林中被尾巴扫中骹骨,从缠绵幽怨的反应看来可能已经拉断前膝关节。

在狗声、鸭声、猪声和人声沸腾中,它游过小河,回到广袤神秘亲切温柔的芦苇怀抱。

经过一阵爬窜后,它憩息在一片繁殖着五节芒、水螟蚣、龙葵、车前草和韩国草的坡地上,抬头凝视芦苇丛上方的夕阳。千变万化的彤云,灿烂似血的晚霞,仿佛爆发中的火山口正在喷火吐浆,夕阳犹如一颗抛向半空的炽热硕大的火山弹。

敲门声从我身后传来。我离开窗楣打开房门。

“你在里面干什么?怎么敲了这么久才来开门?”母亲站在房门外,“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有事没事别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房门尤其不要反锁——”

我听见楼下涌上来一阵笑声。

“你阿姨和表姐表弟来了半天了,你怎么还不出来见客?赶快换一件干净衬衫到楼下去。”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楼梯口。

我脱掉背心,披上一件蜡染衬衫。

像沙发一样臃肿的姨妈坐在客厅里和母亲说笑,表姐表弟则像两块垫背肃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几粒榴梿、两大挂山竹、一盘糖果和几杯果汁。恰逢周末,哥哥带着妹妹到海边嬉耍,弟弟被母亲派遣出去点召回来。父亲习惯在周末早上泡在七英里外的市中心露天咖啡座晒太阳聊天。

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回答姨妈一堆问题。她的问题就像她带来的榴梿、山竹、糖果一样甜腻、累赘和惯例性。母亲的询问把表姐表弟逼得完全陷入沙发的掐抚中。

“这个孩子不太爱说话,”姨妈把糖果盘推到我面前,“吃糖果吧。”

……十五分钟后,哥哥弟弟妹妹像援军涌入家里。就像小型动物的群居性有利生存条件,客厅的大部分领域立即被我们攻陷,两位大人的活动空间逐渐缩小,最后献出水果分食才略微舒缓形势。拜访的礼节和气氛全部做到后,姨妈心满意足地带着表姐表弟离开。我带着没有吃完的半壳榴槌回到房间里,反锁房门,像果类植物将多肉质株干挂满窗幅,从嘴里吐出带点腐臭的榴梿味道。

一天的猎食活动已经耗尽大蜥蜴的体力,四足像被巨石压倒在坡地上。它环顾四周,沙土上的足印显示猎物的频繁出没率,如果在此地提高警觉过夜,也许可以逮到田鼠、蛤蟆、小蟒蛇。想起肥嫩的肉块和润喉的血液,它的杰可逊氏器立即抽搐起来,这使得不是十分强烈的饥饿遽升到有感边缘。它像往常昂首凝视夕日,做着每日一次的精神层面的活动,以持续深沉的冥想使肉体脱离烦忧来安抚空腹,它曾经有七天没有进食的纪录。一只抓运鸡仔的母鹰背对着夕阳从它头上掠过。

它一眼就认出这个和自己统御着不同领域的老冤家,兕转了头注视它朝东边一棵独擎的枯死乔木飞去,落在顶巅用枯枝搭建的巢穴上面,用喙爪撕裂鸡仔喂食两只开始长毛学扇的儿女。大蜥蜴露出凶狠奸诈的微笑,回忆自己从小怎样躲避这类飞禽的突击,长大后怎样和它们争食而数度短兵相接。最可恶的是,当它们大摇大摆出猎时,所有芦苇丛和平原上的小动物立即得到讯息遁入穴窟,当它们出现在人类屯居处,人类就会此起彼落地对它们发出不共戴天的诅咒,公鸡惊叹,狗群叱责,大小家畜或捍卫或逃躲,惊天动地,村野变色,闹垮和它们同时出现的大蜥蜴的猎食机会。它们可以随时分享大蜥蜴的狩猎地,而大蜥蜴对猎物同样丰饶的天空却无力染指。大蜥蜴凝视这位威武的、独来独往的飞敌,忽然涌现出少有的气度和胸怀,将怨气和恨意升华为惺惺相惜。

它颚地合眼,小憩片刻,再度睁眼时,月球已经升挂到乔木顶巅,母鹰独驻在水晶般的月面下守卫日渐壮大的家族。大蜥蜴觉得月球像饱满欲裂的卵,隐约凸显小蜥蜴的胚胎。它凝望月色,耳目落向四野,浮游的瘴气、榛莽的树影、灵动的月华将它的气质提升得更加狰狞,将它的心灵净化得更加龌龊。一只猫头鹰站在灌木丛上咕——咕鸣叫。月亮升离乔木巅逐渐缩小,星光稀落,萤火虫和蝙蝠在夜空中飞翔,青蛙得了癫病似的不停地聒噪,一颗陨星凑热闹地划过天边,大蜥蜴的疲惫和困意被这些熟悉的景色和声音迅速唤醒,眼睑渐渐合拢,仿佛看见一只母蜥蜴在前方缓窜,风情万千地炫耀多肉的脖子、健美的尾巴和滑湿的泄殖孔。大蜥蜴忽然被一种骚动惊醒,隐约看见一只猫头鹰和一条青蛇在展开一场激斗。大蜥蜴迷迷糊糊扑窜过去,一刹那间猫头鹰啄住蛇头飞离地面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大蜥蜴邪恶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颅,在一阵困意来袭时一睡到天明。

天晓时,大蜥蜴不假思索地奔向一座边近热带雨林的土著住宅,当它爬过一块沼泽地赶到目的地时,果然看见那只数度从它爪牙下脱逃的雄火鸡正雍容大度地散开覆雨羽在一棵芭乐树下散步。大蜥蜴抖掉身上的淤泥四下环顾时,一群食蟹猴从雨林里一路荡秋千飙向土著的果园和畜舍,两个小家伙跳入住宅里合力搬出来一根木勺,家教严谨的火鸡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各类家畜和人类的吆喝里应外合响起。大蜥蜴失望地掉头爬过沼泽地,压过一簇猪笼草钻入芦苇丛,即兴地左窜右遁,漫无目的,再也无力压制的饥饿使它暴躁不安。

……它闻到腐臭味,抖擞精神寻觅来源。一只大猫尸体横躺在一条泥泞小径上,从腹部挂吊出来的肠子猬集着一群青腹大苍蝇,蚂蚁在猫头上鼠窜。大蜥蜴兴奋得从心里狂笑出来。它驱前吐出叉舌将肠子卷入嘴里,用杰可逊氏器品尝一会才吞进肚腹。腐尸是它最心爱的食物。腐臭味是它最喜欢的味道。它张口咬住猫尸,从两颚一松一紧产生的两面挺伸助力不咀嚼地将猫尸送入激动得有点痉挛的空腹中。

……它爬进一个小水潭里洗掉身上的泥土,窜向远方一处边近溪流的同类出没频繁的芦苇丛。猫尸恢复了它的体力和冶游兴致。它喜欢肚腹满载食物的感觉,当这种满足和舒畅涌向全身时,它急着实现从雨季开始以来一直渴望的事情,这件事情像饥饿三天两头困扰它,像猎食行动主宰它的大部分生活习性。它回想上一回做这件事情时是在去年雨季初临的某个黄昏,它击退比自己小一号的竞争对手,凶暴地咬住比竞争对手更小一号的母蜥蜴脖子,将肚皮压着它的背脊,弯下腰来让空心半阴茎和对方的泄殖孔接合。它喜欢自己的尾巴和母蜥蜴的尾巴一起拍舞缠绞的感觉。

它在途中遇见两只雄性同类,立即露出气势万千的挑战姿态,它们略显卑微的忍让态度更叫它意兴焕发。它抵达溪岸后跃入水里洗净身体,霸住溪岸旁一个最高的土壔,摆出健美迷人的姿势,准备向随时出现的母蜥蜴掷送秋波。急湍响亮的流水声激起它的丰富的幻想,残留在喉舌里的腐臭味更是撩炽压抑多日的情欲。十几只蜻蜓在溪面互相追戏,麻雀群发出啾啾声一批一批在芦苇丛里飞逐,溪面响起频繁热闹的鱼喋。

……一个早上即将逝去,它始终没有见到母蜥蜴。它爬下土壔,伏在溪岸上喝水,看见一只燕子从溪面掠过。它应该走遍芦苇丛、平原和沼泽地寻找母蜥蜴,偶尔它们也会刻意隐藏芳踪,逃躲交配季节中太过频繁的雄性同类的骚扰。它沿溪岸边缘的芦苇丛走动观望,最后再度回到溪岸。椰子树和槟榔在溪岸对面扇动硕大的叶干,波罗蜜从半熟的果实中散发出清淡的香味,洗衣粉泡沫随着一阵泼水声从上游漂过来。它看见一个人类蹲在上游岸边的台架上,正在奋力洗刷一堆衣料。它认识这个瘦小的人类,它不止一次藏在芦苇丛里打量过她——它从一次她蹲在台架上向溪流排尿的动作中知道她是一个雌性人类。它的尾巴不自禁地抖动着,从喉咙里吐出浓郁的腐尸味道,凝视那个瘦小人类手脚上的伤痕和出脓的烂疮。它的眼睛闪烁着威胁性的光芒,表情包含暴力倾向,湍急响亮的流水声淹没了它的听觉。它蹿入溪流里,半浮半沉游向上游,从水面暴露出来的小眼睛看见右边芦苇丛走出来两只胆小的、频频四顾的白腹秧鸡,一只攀木鱼拨响胸鳍和尾鳍爬上一块朽木用迷器向空中呼吸,左边一户住宅窗口斜立着一个少年人,手里拿着半壳榴梿。它游到台架下方抖出尾巴将台架上的人类拍入水里,张嘴咬住头发拖向岸边。它伸出叉舌舔着被它的钩爪抓破的衣服中坦露出来的背上燎疤。它用腹部压着她的背脊,凶暴地弯下它的腰部,力大无穷的尾巴在溪面上激起狂乱的水花……

我将肩膀从冰凉的墙壁上挪走,用窗帘擦抹手掌。纱窗、框架、窗台、锁扣、平衡锤槽、墙壁和地面遍洒着白色液体,多刺的榴梿壳在另一只干燥的手掌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痕。窗外依旧布满叶荫枝影,以及似乎和叶荫枝影融合成一个平面体的溪流、芦苇丛和热带雨林。

在一阵视觉的飘摇和恍惚中,我看见女孩扛着两桶衣服走下台架,嘴里哼着若有若无的轻快的马来情歌。

13

全省中学运动会展开后,我开始寻找墨水瓶上的花材。不值钱的菊花、大红花、茶花在妈妈花坛里泛滥成灾,随时可以插满几个米瓮。我一大早走入花坛随手拗下一枝,赶到学校趁着教室没有人时将茎梗插入墨水瓶。放学后,我开始骑脚踏车四处游荡,有时候我必须骑一个多小时车程,坐渡轮到一个长满灌木丛的河濑带回一种极为罕见的野胡姬。在输运木材的废弃铁轨走上一两个小时,运气好的话,我也可以在枕石间找到一朵野花。在一座山腰上一大片为了吸取阳光和养分而进行激烈斗争的植物丛中,只要够耐心和细心,我也可以找到一朵从一蔸互相绞缠嘶咬的枝干脱颖而出的野花。只要胆子够壮,不去理会猎人的乱弹和野猪的突击,在热带雨林外缘一棵笔直高大的龙脑香或无花果的板状根部下,我甚至可以找到一朵仿佛食人植物一样妖艳的野花。这些点缀着露珠、窜着几只不常见的大红蚂蚁、颜色诡异而花瓣庞大得带着童话和卡通意味的花朵出现在教室中时,它们使安娜增加了一种野生的和遁世的意味,好像安娜就匿居在莽林树冠一座小木屋中,那里有锦蛇守卫她的家门,猩猩给她捎来水果,一个不会说话的土著男奴是她的狩猎向导,一只深谙人语的老鹰是她倾吐心声和游戏的对象总之,它让人觉得非常符合安娜,好像它是顺手摘自安娜卧房窗口外面的盆栽,而这个摘花的人,这只锦蛇、猩猩、哑巴男奴、聪明的老鹰,不管他怎样鬼鬼祟祟,不管他怎样小心隐瞒身份,有一天还是被几个早到的同学发现,用耳语和递纸条的方式在班上传开,女同学用怪异的眼光打量我,伙伴们在热带柳下议论。

“打篮球,抄作业,送花——愣小子,真有一套,她每天晚上把你当搂枕夹着你亲着你睡觉呢。”

瘸脚拜伦朗诵拜伦爵士的一首情诗。大伙说想吐,叫他别念了。

“仔细看看原来这个小子长得一副风流模样……”

一位武侠迷说了一套陈腐词儿,什么“兼葭倚玉,香温在抱”,什么“其乐融融,甚于画眉”,把热带柳当佳人,边说边做,制造出来的却是恐怖电影广告词儿形容的那种气氛。

“实在没有什么,只不过安娜喜欢花,她拜托我在她回来之前找一些花来插在墨水瓶上罢了,”对这些幼稚的揶揄,我们早已习惯了,几乎每一个伙伴都曾经因为和某位女同学有过一阵子暧昧而遭受这种玩笑,我唯一要做的事是交出更多把柄,“各位如果有兴趣,我可以把这件苦差事让给他,我才懒得每天上山下海拈花惹草,被毒蜂蜇肿了脸,被疯狗咬屁股,被猎人差点当野猪做掉。”

当我的秘密被公开时全省运动会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一次摘花时,我伏在一座小码头上拗一株附着边近水面木柱上的一朵小白花,当花梗“啪”的一声掐断时,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差点掉入河里。

代表队回到学校时,全校掀起一阵庆祝胜利的旋风,朝会时,校长骄傲地向全校展示初中部总锦标奖座,顺口称赞一批包括安娜在内的运动员,并且表示这是创校以来最光荣的一刻。在各种伟大形容词都难以表达的兴奋状态下,校长挥舞两手指挥全校合唱校歌,结果平常唱得烂熟的校歌却像一群犯人招供罪证似的嗫嚅起来,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勇往直前的时代青年精神。死板的在学日继续腐蚀我们的日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继续将作业放到安娜抽屉里,安娜继续跷课,大人们就像非洲草原上追逐羚羊的猎豹专心地过他们的日子,任何声音、景象,甚至旁边出现的一只更肥的羚羊也不能使它分心或停止。这段期间,我只和安娜私下“交谈”过一次,那是省运会结束后第三天,一个和平常一样炎热的午后,放学后,我骑脚踏车越过马路旁一群步行的同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哼唱声,接着有人几乎像是谱上调子似的唱出我的英文名字。声音是熟悉的,曲调也是熟悉的,我想起在海滩上她第一次喊我时,用的也是相同的口吻、调子和一种老朋友似的坦率。

我放慢速度,安娜像驾艇流畅地滑过来和我平行。

“嗨,谢谢啊,雷恩。”她的笑容并不热烈,但是非常诚挚。

“谢什么呢?”我说。我当然知道她要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花,”她偏过头看着我,踩踏板的动作非常轻柔和不着力,好像有一帆风在护送她,有一股拖曳力在支助她,“听说你找的花都非常稀奇古怪,非常好看……”

“你听谁说?”谁说给她知道呢?即使是女同学,好像并没有人和她谈得来。

“自然有人告诉我,”她又露出那种独享的微笑,“对了,你还想学玩什么球,请尽管说,我随时都可以奉陪。”

她的感谢是诚挚的,她的这种邀请却未必,那种口气像在说“我其实没有什么时间陪你这个小朋友玩什么球”。我笑了笑,心里仍然在想谁会把那些花形容成“非常稀奇古怪,非常好看”。

“拜拜——”她独自骑向左边一条通向她家里的弯道,“拜”字刚说完,她又开始哼唱起来。这歌声……

一个月后,学校在校园里举办了一次校庆园游会。我一向对这种热闹不感兴趣,伙伴听说届时校园会出现不少外校女生,拉着我在校园晃了半个早上,吃了一肚子同学自己烹调的带着家家酒性质的食物,玩了一些孩子气游戏后,中午我就离开伙伴独自回家,第二天回校踏进教室后伙伴马上向我的座位围拢过来。昨天下午安娜和她的少年朋友在园游会中和负责训练学校田径队的数学老师殴斗,老师被刺伤大腿,据说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动刀的少年人已经被警察逮捕。安娜一连缺了三天课。第四天,我们在布告栏上看见安娜被开除的公告,罪名是“教唆朋友殴打师长”“败坏校风”“旷课太多”等等。谣言四窜。你可以在图书馆、实验室、宿舍、脚踏车棚、运动场、厕所和走廊上听到各种配合场地性质的喧嚣和耳语,以园游会的械斗、老师的被刺和安娜被放逐为主题,繁衍出各种充满想象力和神秘性的枝节。你上一秒钟在饮食部听见刺伤老师的凶器是半截可口可乐玻璃瓶,下一秒钟在体育馆后面又有另一种凶器供你取舍。你上午朝会时听说老师和五六个少年人搏斗,下午放学后在校门口有人告诉你一个有武功底子的小流氓单挑老师。三个人告诉你安娜参加了打斗,四个人告诉你她袖手旁观。两天后当数学老师拄着拐杖回校任教时,大家开始注意那条伤腿,推测它的康复期和它对主人运动神经的损害度,同时颂扬它立下的功勋,认为它对校誉的维护和对邪恶(我们和警察一样清楚那些少年人的狼藉声名)的挑战令人敬佩。校长记了数学老师一个大功,并且亲自在朝会时摸着这条腿向全校保证它可以像从前一样以国手架势在篮球和排球场上跳跃,同学们第一次见到数学老师拄着拐杖时也纷纷报以英雄式的掌声和欢呼。当报章刊载行凶的少年人将被送到感化院30时,大家议论过这位少年人(有一些同学被他欺负过)做过的坏事和他必须担负的刑期后,事情似乎才慢慢平复下来。唯一还偶尔挂在同学嘴边的是安娜的动向,有人说她在外地酒吧上班,有人说她参加了政府开辟内陆公路的工程部队担任怪手操作员,也有人说她四处游荡闹事……

有一天,陈同学把我带到热带柳下。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还有一些安娜的秘密没有告诉你吗?老实说吧,雷恩,”他露出童子军支使交通时的严正模样,“这些秘密我可以瞒着任何人,只有对你不吐不快。你仔细听清楚吧。”

热带柳叶子的拍击声仿佛被某种演说煽动的群众,善变而情绪化的性质使你分不清楚什么是沸腾的耳语,什么是不满的鼓噪,什么是赞美的欢呼,它们是安东尼和普鲁特士31煽动下的罗马民众,它们是一群向皇帝歌功颂德的臣僚,它们是酒会中缭绕在喷水池旁边的社交讥讽,它们是一批聆听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首演会的有礼貌的耳语者。

“你知道安娜为什么到本校就读吗?从前和安娜有染的男老师和安娜闹出绯闻后在学校里待不下去,第二年申请到本校任教,安娜于是跟着转学到本校。你知道这位男老师是谁吗?就是那个和亚兰德伦32一样英俊的家伙,那个混血儿、运动健将、本校田径队教练、头脑一级棒的数学老师,那个在园游会充英雄的可怜虫,那个暗地里狎玩少女的有妇之夫、负心汉子。现在你知道安娜为什么那么卖力训练了吧?你以为她会在乎那几个奖牌,或者什么为校争光之类的狗屁虚荣吗?说穿了,她是在讨好爱人。现在你知道安娜为什么向你借数学作业了吧?唉,你这个傻瓜……你……算了,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白,看你这个样子好像随时都会跳楼悬梁……总之,我告诉你吧,安娜一直痴恋着数学老师。至于那个眼睛阴险、鼻子高傲、不黄不白的杂种,可以确定的是,在玩弄过安娜之后,正在想尽办法摆脱她,和她断绝关系。你看看他上数学课时掩饰得多么高尚,你看看他用自以为颠倒众生的眼光激发我们的学习潜能时的禅师风范……基于一种嫉妒的或是报复的、教训的心理,或者混合了以上三种的复杂情绪,安娜的少年朋友决定在园游会中把数学老师修理一顿,如果不是安娜,那个家伙恐怕连性命都会丢掉!现在你终于把事情看清楚了吧(你多么像没有见到朱丽叶以前的罗密欧,你这个自怜的、无病呻吟的、忧悒得吓死人的大情人),所谓维护校誉啦、不畏邪恶啦等等,听了就叫人拉肚子,追根究底全是他的风流惹的祸。”

我们在嘲笑或诋毁伙伴时,已经习惯了各种夸张而残忍的遣词用句,有时候这是在表现一种亲昵,有时候是一种轻蔑;有时候这是在表现一种单方面的自我的优越性,有时候是一种相互的自我作贱。一个伙伴说对方“傻瓜”时,可能表示自己比对方聪明,也可能表示对方和自己一样傻。

“好了,我好像说得太远了,安娜是你的心上人,你尽管用你那多情种的眼泪和你那痴心汉的叹息去替她抱不平,用不着我来替你操心……对了,安娜的确生过一个孩子,不过你也许不相信,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那个杂种老师下的种,据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瞧你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这个多疑鬼,你这个爱读诗的妖怪,你还是把你的浪漫情怀剖开来让狗啃吧!我告诉你,我有一个表弟是他们里头的一分子,这些帮派高度机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怎么样?你要我把表弟找来对质吗?”

我讶异的模样大概有点滑稽,但是我觉得他的严肃更滑稽。

“喂,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不想透露一点秘密来报答我吗?告诉我你和安娜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从她被开除以后你们就没有再联络过吗?安娜把男女关系看得这么随便,你们——他妈的我真讨厌看见你这种冷笑……”

上课钟响了,我离开热带柳。陈同学和我并肩走上楼梯。

“雷恩,伤心的不只你一个人,我也和你一样偷偷喜欢着安娜……”

园游会事件后,偶尔还有人提起安娜,一个月后,当数学老师的大腿复原后,当整个事件的热度冷却后,安娜似乎已经从大家记忆中逐渐消退,不但没有人再见到过安娜,也好像没有人再提到过、听到过她的消息,她的讯息似乎就消失在一种严密的、残酷的、大量部署的作业中,她的名字、面貌、作为等等也像销毁的密码被神秘地遗忘。最后一天插在墨水瓶里的花朵已经萎缩得剩下一截死壳,再过不久墨水瓶里的水就会干涸,但是并没有人把墨水瓶从窗栏上拿走,也没有人挪走墨水瓶旁边的空座椅。上数学课时,我不止一次发觉数学老师瞄向空座椅时,总会不经意地将目光挪经我身上。学校虽然利用数学老师的名气挂名学校田径代表队总教练,但是他的工作只能说是监督性质,并没有对选手们拟订什么训练计划,选手们只是凭着运动天赋和玩票心理参加省运会。省运会举行期间,数学老师因为负责初中三升学班的数学教学工作,没有随队赴会,他是非常清楚那段时间墨水瓶上出现过什么花材的,我想起那个对安娜把花形容成“非常稀奇古怪,非常好看”的人……有一天,我思索着为什么安娜在省运会期间要我继续在墨水瓶上插花,以及每天早上她那种认真的、细腻的插花动作,她凝视花朵时的忧愁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如果陈同学说得不错,如果她痴恋着数学老师,插在墨水瓶上的花也许是她对心上人的一种爱的表示……一种对爱人的呼唤和思念……“你这个傻瓜……你……算了,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白”……我转回头去看陈同学,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像在说:“你还是把你的浪漫情怀剖开来让狗啃吧!”

我必须承认,这段期间我的脑子是塞满安娜的,我带着一种渺茫的但却是热切的心情四处搜索安娜。报章上刊载的各种和女人有关的异色新闻:曝晒河畔的女尸、警察在酒廊逮捕的一群陪酒少女、被强暴的女孩、被卡车辗得血肉模糊的一对骑机车的少年男女、被建筑工地的鹰架压死的女工……似乎和安娜有一点关系,似乎又都和安娜没有关系。张贴在电影院的剧照、海报、广告看板也使我泛起不切实际的联想:一个女子被一把刺向自己的匕首吓得魂飞魄散、一批被鞭笞的女奴、一个脖子流着血的年轻女子沉睡在吸血鬼怀里、一个拨弄一箱珠宝的妖冶女子……似乎和安娜有什么模糊关系,似乎又和安娜扯不上关系。

依旧披着红里黑披风大摇大摆从走廊晃过的校长,使我想起审判魔女的中世纪罗马法官。在天气的折磨下,肥胖的英文女老师“恐龙”显得越来越暴戾,不停地捶打讲台斥责我们的愚笨疏懒。在路边经营冷饮摊的中年男人,流露出一种仿佛旧约中和两个女儿乱伦的路得使者的猥琐神情。即使经常在路上碰见的慈祥而佝偻的老妇人,身边也忽然多了一只眼神酷厉的、面貌凶残的瘦猫。那一条每天上学都沿岸经过的溪流,以及生长在溪岸旁的一棵热带柳,从热带柳伸向溪面的一枝横干,使我忽然想起奥菲莉亚在杨柳树上的歌唱和自溺,使我忽然兴起在热带柳下“手语”的冲动……似乎他们和安娜有什么牵连,似乎又没有什么牵连。只稍看见和血、死亡、暴力、罪恶、性等等有关的物事,我就会不自禁地想起安娜,似乎安娜就是从这些物事中来,也应该回到这些物事中去。我没有间断过的自我放逐也随着进入一段黑暗旅程,我数度引领欲望之躯走入一片高大蓊郁的、烟雾弥漫的枞树林,寻找一座不为人知的古堡,但是一踏入遮天蔽地的、鬼影幢幢的树林子里,我就迷失在错综复杂的路径和精灵的迷惑中,像杈丫的怪鸟从树巅坠下,巨蟒将一只麋鹿卷入沼泽地里……这是安娜隶属的帮派所在地,她和外人有染而触犯数百年流传下来的戒律,在首脑们额外赐准的一个赎罪机会中,安娜率领伙伴和一个强大的敌对帮派作战,她的部下全体战亡,而她则被活掳。我发觉自己居然是那群戴兽面和披兽皮的敌人中的其中一人,而且参加了污辱安娜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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