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7

那个周日下午五点我看见安娜穿着运动衫、短裤和跑鞋在沙滩上练跑,我手里拿着一本企鹅出版社的袖珍英诗选集和星洲出版社的《红楼梦》四十一回至八十回本书,把脚踏车停靠在樾树腰杆上,从风声盈耳的树荫下走出来。像兵士随手背枪,带着书本到海边来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和附带动作,并不表示我想看书。通常我把塑胶袋包扎着的书本拎在手里,脱了鞋子在沙滩上走动,拾几粒贝壳,抓几只螃蟹,追逐浅滩上的小鱼。安娜在大约七八百公尺距离内来回练跑,那儿正是我平日游玩的范围。柔软的、炙热的、富弹性的和金黄色的沙滩仿佛好搂的婴儿胴体沿着海水和枞树植地蔓延伸展,就像大地剥掉皮壳后露出的肉身。沙滩容易使人想起人类的胴体。沙滩的多样性就像人类胴体的多样性,有肥腻、瘦弱,松弛、结实,苍白、红润,优美、丑陋,公体、母体。眼前这片沙滩仿佛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活跃在人类潜意识和湮远星际战争时代的巨人尸体,我看见类似肋骨、脊椎骨和肩胛骨的凸浮面,以及鼠蹊、肩膀、臀部、胸肌和腹窝等等形状和线条,还有一些咬啮性、披戴性和拖曳性的非人性器官。音乐性的起伏有致。我对风景做了一点即兴联想,准备打量安娜在沙滩上奔跑的英姿时,忽然发觉安娜已经大模大样地站在我面前。从短暂的摆动余幅看来,她刚刚站稳脚步,就像老鹰降落在枝干上时展现的收翅和平衡动作。

“喂,雷恩——”她以一种被亲昵地捏过下巴的神态叫了我的英文名字,并且歌唱般地拖成长长的字音,物化成柔软的长颈鹿脖子从灌木丛和常青乔木探伸出去。夏云、蓝天、地平线以即兴和短考的图画风情在我视野里拓展开来,五节芒、两耳草、水螟蚣摇曳在安娜的阴影中。

同窗一个多月来,我和安娜始终没有用言语或微笑、点头之类的肢体动作接触过,即使两只各自霸占生活领域的同科属动物在边界相遇时也会威胁性地凝视对方或做出感觉。我做作地露出被打扰的和略微不愉快的神情。

“雷恩,和我赛跑好吗?”她用一种孩子气的口吻大声地说,耸起左肩,歪着脖子,像鸟类剔翎在衣袖上擦拭脸颊上的汗水,随即扭到另一边,像猫抚靠外物去痒把右颊贴到右肩上揉搓,忽然又弯下腰来用两手褰起运动衫下摆擦抹脸面。她像海藻一样柔软的头发、红润的脖子、适合铠甲覆盖的胸、可以展现探戈幽情的背、让猎鹰伫立和俯就的阔肩、悲壮的臂膊全都浸淫在刚刚蒸发出来的汗水中,凝留在脖子和臂膊上的汗汁像木本植物茎干分泌出来的透明的、晶莹的树脂油。我闻到浓郁而收敛性的天然胶汁的香味。像一个躲到屋檐下避雨的人,安娜安静而迅速地做着一连串风干身体的动作。她虽然停止了运动,身体却像雨后的树丛淌着积水。她的行动、她的气味、她的肉体、她的野性和美已经和天地融为一体,仿佛蓝天、白云、海洋、沙滩、枞树林就是她,她的讯息无所不在,而我就在她的无所不在中,就像泡在海水中忽然发觉身边涌起一个浪头,她就这样神秘地出现在我面前。在这以前她已经像海洋包围着我。

“喂,和我赛跑怎么样?”她再一次几近野蛮而无理地说,继续弯下身子用运动衫揩干头发,背力、臂力、腰力、腹力、臀力像五条蟒蛇沿着全身蜿蜒到背部来,从后脑勺延伸出来的脖子像沼泽地里的气生根植入背肌里,脊椎骨像翻船后的龙骨隐约浮现在水面上。

“赛跑?”我挤出愚蠢的呼应,脚丫子没入炎热的和柔软的沙滩中,“我——我跑不赢你。”

她忽然挺直腰杆,用手掌上的十根肉耙子向后梳拢头发,昂起下巴眯视我,仿佛一朵花蕾在我面前迸裂开来,那五官严整的花序,向后伏贴着的发瓣,挺直的颈轴,第一次没有半点遮蔽地向我展示,逃学、被开除、犯罪、放逐、记过、械斗等等陪衬和点缀着安娜的美——阴的、负面的、败坏的、难以言喻的美。情妇比妻子妩媚,童话故事中的丫鬟比小姐好看,拥有神秘的异国风情的“二等国”是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不受欢迎和有毒的生物是最鲜艳的,智慧比人类高出数倍的外星人不如潜意识中把自己贬为二等生物的人类漂亮。坏学生安娜比好学生更像学生,因为坏学生更适合学生手册的定制,因为好学生毕业后就会被人忘记学生身份,而坏学生永远让人想起求学生涯。安娜是移土种植的苗株,迫不及待地渴望广大沃土发展的繁殖体和像男性隐藏式生殖器官的球根状态是野性的,我忘情而怯弱地以整姿过的室内植物情绪仰视她。我看见娼妓的眼、情妇的唇、侍从的下颚、奴隶的脖子、妾姨的耳垂、少数民族的颦蹙、亚洲性质的凝视、非洲趣味的棕色皮肤、中南美政局的扑朔迷离

“对,你是跑不赢我的。”她用手掌压了压颗部的发根,甩了甩头,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拢起耳鬓来。深海以强大而缓慢的呼吸潜伏在胸前的汗水中,浅滩是染着汗渍的两片袖子和下摆。“没有关系,我让你先跑,可以吧?”

我把陷入沙滩中的脚丫子先后踶出来,两大撮细沙随风飘洒到五尺外;扭转了头,看着远方的水平线。“噢——不,不必了,反正赢不了你。”

她向我挪前一步。“就算是陪我跑一跑吧,不要那么计较胜负,好吗?”

那种语气和声音使我不自觉地回过头来看她。像是在逆流中游偏了头的鱼儿立即遭受到更大阻力,我回到和逆流对立的状态。疏远安娜是太简单的事,你只要松一口气,就有一股力量将你推开。

“我对运动是外行。我跑起来很难看。”

忽然她的神情变了,露出一种独享的微笑,随即专横地遥指远方。“我们站着的地方是起跑线,那棵枞树是终点。我让你先跑三十公尺?”

“不必了。”

她不等我点头。从此地到那棵枞树大约三百多公尺,我机械性和吃力地操纵手脚一路落后跑到终点。我们来回比赛了四趟。我的呼吸、心跳和出汗率慢慢加快。第三趟时,她比我快一大截抵达终点,一手抓着枞树腰杆,将身体斜斜地倾向一边,像平衡船身时优美地操帆的风浪板操纵手,向我招手说:“加油啊,雷恩!”我感觉大地倾斜。

我们继续比赛。她的手肘一前一后地摆动,肩膀一上一下地收缩。她的发梢向着我,背部嘱咐着我,被她的脚丫子踩得松软的沙滩酬庸着我,强壮的、稳健的步伐领导着我,偶尔她会掉过头来用天真的笑声回应着我。关节柔软、肢体轻巧、幅度平衡的仪态接近飞翔。

只有梅拉尼安17的金苹果可以击败她。我想起亚特兰黛18的故事,她是精于打猎、射箭、摔跤和竞走的希腊女英雄,在赛跑中击败她的男人可以娶她。世间没有这样的男人。青年梅拉尼安得到三粒神奇的金苹果,他在比赛中将金苹果丢在亚特兰黛身边,当她三次弯身拾起金苹果时,梅拉尼安才有机会超越她赢得比赛。“雅嘉第森林的骄妄者,”有一些书本这样描写她,“脖子上的披风嵌饰着闪亮的金扣,整齐的头发挽了一个髻,左肩垂挂象牙箭带,手中带弓——这是她的装扮。她的长相似乎太像女孩而不像男孩,同时又似乎太像男孩而不像女孩。”

我强忍着击向胸口的疼痛,喘着气、拭着汗回到交谈处,坐在一块漂流木上。

“你跑得不错,雷恩。”当她站在我面前时,灵动地以拇指扣着运动裤带遥望沉寂在金黄色霞光的枞树林,就像刚刚读过《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拿破仑从虎帐里走出来时,用手按抚隐隐作痛的肠胃,带着知识性的骚动凝视激战过后的峡谷和平原。他的太阳穴有一道贯穿头盖骨的伤口。“你举枪自尽是对的,维特。”他想。

那个姿势和神情只是一刹那间的事,随后她继续以独享的微笑打量我。我展示惨白的脸色,甚至故意拖长喘气的时间。“以你的实力,想在全省运动会中夺魁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苦练呢?嗯,对了,听说教练对你要求很严,是吗?”

负责训练中运会选手的男教练是去年才到本校任教的数学老师,一个三十岁出头结过婚的中英混血儿,年轻时代表过本省参加全国田径比赛,甚至曾经在东南亚运动会中摘下过短跑项目的奖牌,同时也是本省颇有名气的篮球和排球健将。母校地处偏僻,经费有限,没有能力聘请专任的体育老师,体育课程通常延请擅长运动的老师兼任。这位兼任体育课程的数学老师不但身材高大,而且面貌俊俏,站在操练台上带领学生做体操时颇有运动明星的架势。女学生对他的运动才艺和出众的仪表十分着迷。安娜露出黯淡的微笑,望着大海。晚霞逐渐趋向璀璨,蠕动的白云像啃着桑叶的蚕。她没有回答我。也许这就是答案。

我想再度航向海洋,航向孤独的海洋和苍穹,

我只要一艘高船和一颗领航星,

还有舵轮的后坐力,大风歌和摇荡的白帆,

海上的灰雾和灰色的破晓。

脑海里掠过约翰·曼士菲德19的《海之恋》。“听说你的练习分量很吃重,有人看到别的选手离开运动场后,你还在练习。”

“那是我自愿的,”不可理解的微笑瞅着我,“雷恩,

你对运动有兴趣吗?”

“运动?”我几乎做了一个低俗的厌恶神情。

这一回她露出了解的和令人阔心的微笑。“你的体格不坏,如果能够固定做运动,一定很壮。我可以教你的。

田径、篮球、排球、足球、羽毛球、桌球——随便你想学什么,教到你变专家,不过有一个条件,你的数学作业借我抄。Okey?”

我们的数学老师正是那位负责训练中运会选手的男教练,对我们的要求跟他训练选手一样严格,逢某位同学没有做完功课时,全班就会跟着罚写作业两遍。安娜曾经殃及我们两次。我对运动压根儿提不起兴趣,但是想起安娜在班上没有一个经得起两分钟咀嚼的伙伴,她的孤独、她的狂妄、她的申诫记录……

“好啊,”我脱口而出,“我的数学是班上前几名的。”

“勾勾手指头。”她天真地向我伸出食指,我也不假思索地伸出食指。我们用力地勾了勾。神秘的微笑和身体的接触使我们仿佛分派了谍探作业。

“数学、几何、微积分和标枪、铁饼、铅球、马拉松——这是希腊式的接合。”我想起安娜掷三铁时一声清脆的吆喝。

她发出几下响亮的笑声。“我先走了,雷恩,拜拜!”接近飞翔的身影一会儿便消失在遥远而浪涛滚动的海岸线上。我站在漂流木上目送。

我要回到海上去,因为那浪潮的呼唤,

是一种野性的、清晰的、不能背叛的呼唤;

我只要一个大风天和飞扬的白云,

还有浪花的冲击,泡沫的迸溅和鸥吟。

约翰·曼士菲德的诗句继续掠过脑海。沙滩上凌乱的足印,漂流木上用塑胶袋包扎的书本和海上的晚霞,仿佛等待速写的静物,仿佛已经入画似的永恒,仿佛为了维持画面平衡而刻意挪动和人工矫饰过,又仿佛为了强调质量感而在入画时夸张了造型,反倒是余留在食指上的触感比它们真实和鲜活。这仿佛是一场梦。

8

趴在左前方座椅上午憩的体态,缓慢地转换姿势的模样像巨蟒吞吃猕猴。困倦正在温驯地挣扎。脚丫子搁在椅子前牚上,右手腕垫着额头,左手掌抚着头顶,脸孔朝下以向着水面整妆的姿态入睡。我垂下头来注视教科书上的赤裸男体,阴茎和睾丸的构图看起来倒像一堆热屎。我可以感觉她逐渐入睡,像感觉书桌上一杯苏门答腊咖啡逐渐冷却。以那个姿态来说,大腿内侧的缝匠肌和小腿的腓肠肌应该是拉张着的。

正午的阳光已经开始西奔的旅程,同学陆续从门口走进教室,或坐或立或聊天或沉默地等待午课来临,我和某些同学则在准备明天的生物测验。午睡对我们来说是罕事,我不会忘记安娜憩息前伸展躯干时发出的坚实呵欠,然后将四肢萎缩在桌椅上,像中枪的非洲象的卧倒,这种卧倒动作在我的记忆中变成一种持续性影像,就像恺撒在我的记忆中不断崩倒在庞贝雕像下。教室中的吵闹和从她身边响起的脚步声并没有打断她的鼾声,但是来自梦中的某种危险讯息触动了反射神经,睡式再度像蟒蛇扭动起来。奇怪的睡式引发噩梦。她在水上赏识自己的神采时,源自狩猎时代的警戒性使她察觉到背后的芦苇丛潜伏着巨兽。也许它只是例行性地踱到河边饮水,也许它正准备捕捉也是例行性地踱到河边饮水的猎物。它融入草丛中,没有脚步,没有形体,没有颜色,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只是一捆窜动的芦苇。她发觉它朝自己走过来,随即取下左肩上的弓箭,朝芦苇丛拉弓搭箭。她的在头顶上整理头发的手滑下后脑勺,从肩膀掠过,直挺挺地伸向桌面的斜对角,手指朝桌缘垂下,食指和中指的指间扣着桌角,头颅倾向一边,右颊贴着右手背,侧脸向着桌面的斜对角。她蹲在河岸上,左手拉弓,右手搭箭,箭头遥指窗外的热带柳。如果这是一张大圆桌,那左手扣着的桌缘不正像拉满的弓形吗?圆形的桌面代表肢体的匀称和力量的饱满。她的左眼为了固定影像而闭合,用另一只我看不见的眼睛瞄准猎物。鼾声沉重而规律。我想象午睡的姿势引起类似血液循环受阻的肉体的不适,潜意识创造了使人惊醒的噩梦,但是困意发下一道命令:清除一切阻挠主人休息的议程,它检视安娜对自己的信心,以一个防御姿势吓阻敌侵,就像你疲困犹浓却又到了预定的起床时间时就会做出安抚的梦来延长睡程。窗外的热带柳垂曳在午后的阳光中,河岸上的芦苇丛在风中摆荡,拉弓搭箭的姿势始终没有松懈过。

上课钟声响起时,脚步、桌椅拉撞、书本碰合和吵闹忽然响起,一位同学的屁股碰撞到安娜凸悬桌缘的手肘,安娜的上半身跟着激烈地摇晃了一下,鼾声暂时中断,但是困倦的巨浪未曾停息地席卷过来,睡意再度笼向她。

老师走进教室时,坐在旁边的女同学推了七八下二头肌才将她唤醒。

我和安娜以勾指头协定的“秘密”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为了闪躲各种眼光和尴尬,我不再让安娜当众索取作业簿,而在每天早上上课前将作业簿放在安娜抽屉中,不到一个星期,安娜在我的作业簿中夹了一张纸条请求扩大协议内容抄写其他课目作业,因此有时候我必须在不能抄袭的课题中做完两份作业。我乐此不疲,反而使功课进步神速。当你完成两篇题目相同但是内容各异的英文作文时,你的英文怎能不进步呢?每天早上当我回到围绕在热带柳、枞树林、灌木丛和常青乔木中的现代城堡时,当我把铁马像军火库中的枪械整齐地停放在车棚里时,当我沿半折楼梯走上二楼而摇晃在想象中的吊桥时,我不再想到学期末时披着黑色红里大披风奔走在教室中颁发各班成绩单的年轻校长的面容(跋扈地飞扬的学士袍使他闷热得满头大汗,也许他正沉醉在英国北部大学母校求学时的一段光荣岁月中),也不再想起从师范学院毕业深谙谩骂、讽刺和羞辱艺术的年轻老师,他们像开创事业的理发和裁缝学徒,比较关心我们的头发和服装。学习、考试、制度、现实和苦闷仍旧像哈姆雷特父亲的幽灵蛊惑哈姆雷特一样蛊惑我(它们和我就像哈姆雷特和他父亲的幽灵有着密切的生殖器关系)。

我更用心而精确地书算几乎是每天交代下来的数学作业,因为我知道作业簿会在第二天早上上第一堂课以前放置在左前方隔着两个座位和一条甬道的抽屉中,当她进一步要求抄写英文、化学、生物、历史、地理作业时,我的整个学校生活、学习过程、阅读、背诵、考试就从虚幻和神经质的幽灵摇身一变成为活生生的形体。当那些腐朽的字汇、阿拉伯数字、线条、疑问、答案和演算被粗暴地和漠视内涵地抄写过后,它那贫瘠的、幽灵的游移状态终于因为找到栖居处而长出血肉和逐渐丰沃。求学似乎不再是不愉快的事。我找到认同和程序,我的阴毛长出最初的须芽,我的勃起组织使我感受到体积的延伸和重量的负荷,我的阴囊和结满果实的苹果树一样累累。我推算某种母群体的个数,我演绎一个有着一千两百次频率的女高音声乐家的歌声在摄氏二十度空气中传播时的速度和波长,我写下一个惊叹号,当我想到这些东西将被一种拙劣的字迹和一只强壮的手一字不漏地抄写时,我那腼腆的、感性的密林里就会涌现出一种甜谧貌,只有此时校裤对瘦弱的我来说是狭迫的。

几乎连那种伏案誉写作业的姿势也是不正确的,就像不擅运动的人的投篮姿势的不正确。书写、阅读、翻书、刨铅笔、胶贴、打孔在安娜手里变成纯肉体运动,而属于安娜的台面性活动是发洗扑克、掷骰、调酒、进餐、撞球、下西洋棋、化妆、抽一根饭后的烟和比一个吧台上的腕力。偶尔她会停笔,露出一种对作业内容急欲了解一二但是十分吃力的神情,台面性渐渐显露。我看到她仿佛因为涂坏一个眼影而不愉地嗾着嘴。她的眼睛在寻找一个把球推送到集球箱的角度。她悬垂在手中的铅笔像捏着一个自杀性的主教棋子。她琢磨某种定价、折价和实价时,就像思索来自餐桌对面的猥亵言语的含意。一个超载了智和力的腕力比赛使她扭曲着身体,意识模糊的汗渍在背上逐渐散开,粗糙的思路隆起肌肉……

9

交流是单方面的。她以训练我熟悉某种运动技能作为回报的协议并没有履行,我获得的唯一酬谢就是从她手里收回作业簿时夹带而来的笑意。我一边期望和她在运动场上会面,一边又觉得这是多余的,我拙于运动、讨厌运动,我只要明白牛顿运动定律和物体承受外力时将会出现何种运动状态就可以了,因为这正是我和她交流的方式。她忙着抄写我的作业。她忙着参加田径队的训练、忙着旷课、忙着夜生活。一群骑着重型机车的少年人几乎每天放学后就在校门口炫耀国势,她跨上座垫后在一阵逢迎中从某人手里接过今天的第一根香烟,用拇指扣下打火机压板,从打火轮研出燃烧着丁烷液的火焰。

“雷恩!”

那又是一个典型的热带傍晚,我从学校图书馆走向车棚牵出脚踏车准备回家,听见运动场那头有人呼叫我的名字。她越过沙坑、海绵垫,绕过掷链球的护笼,踏过推铅球的抵趾板,穿过跑道沿着梯形起跑线走出运动场,被夕阳拉长的身影像投掷标枪时向投掷区伸展出去的破裂灵魂体。她从司令台拿起一个包袋背在右肩上,从包袋拿出一顶白色鸭舌帽压在头顶上。她那一双在草坪上一前一后移动的沾满黄土的白色跑鞋像一对在原野上跳跃的野兔。今天安娜又自动加重训练分量。

她向我致歉,并且保证一旦有空就协助我增进体能。我虽然没有让她知道肢体上的竞争只会显示我的低等,但也适度地表达了懒散。我已经在作业簿上清楚地告诉她在古希腊人举行的奥林匹克祭神竞技中,除了田赛、径赛、游泳、角力的体能斗争外,还有诗歌朗诵、演说的心智上的较量,以及歌舞表演、乐器演奏的艺术活动,而且希腊人以雕刻运动员的体能来表现对均衡和对称的偏好。我也是一个合格的古奥林匹克竞争人。

“谢谢你的作业。”

“没有什么……”

“做得这么好,你一定很用功。”

“……”

“你刚刚从图书馆出来吗?”

“就像你刚刚从运动场出来……”

“你真有趣”

“……”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到校门口。她在校门口向一个机车手接过一根吸了三分之一的香烟叼在嘴里。撤除了消音器的引擎声,犹如撤除了压力的少年人的呼啸声和口哨声。

当我触犯了我们那个小王国的戒律而像叛徒在热带柳下接受审问时,我应该怎样向他们解释我和安娜的关系呢?要我用一种常规来解释我和安娜的关系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们用不熟练的外语来详叙一种抽象概念,我希望结巴和含糊可以博得信任和谅解,英文讲得太过道地的中国人总是让人觉得油嘴滑舌。骄傲的法国人讲述巴黎的美时是不能翻译的。我用一种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语言来赞美安娜,那种语言出自我的内心、我的灵魂的真空夹层、我的苍白的肉体、我的思维、我的血潮,它的句法原始而粗糙,还没有演化到书写程度,当它以一种低文化和混沌态势现出原形时,那肥腻的和溢血的神情露出懵懂的、痴傻的求教态度,当这顽冥的谦卑没有得到回应时,它立即向我发出愤怒的、兽性的咆哮。

它化身为安娜午梦中匿藏在芦苇丛的神秘之兽,在一阵期待中竖起欲望之躯,开始搜寻安娜的足迹。那时候安娜坐在左前方隔着一条甬道和两个座椅的位子上修剪指甲,她用拇指压下指甲剪押杆,让细小而锋利的咬口裁剪无机物的指甲,拉出折叠铿细心地摩擦断口,用一口热气吹走指头上的指甲屑。它嗅着安娜的气味、汗臭、唾液、内分泌物、尿液、粪便。在一座茂盛的热带柳上,穿着兽皮、背着弓箭的森林之女,狩猎之后坐在横垂的巨干上用竹片剔抠指甲垢。它以奴隶的恭敬态度攀上树身,将多毛的身躯伏在她身旁,拨弄婴儿的爪势和倾吐梦吃的豹语……

它在座垫上摩擦和颠簸。我用力地踩着脚踏车冲向放学的路途。回到家里后,我立即锁上房门,将书包丢在床上,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窃自市立图书馆的图片。汗水从我的额头和背部逐渐溢出,桌面上是一页普珊20的十七世纪古典主义画作《牧羊神和河川仙子苏琳克斯21》。丑陋的、强壮的、半人半兽的牧羊神潘恩在阴暗的林地里追逐娇小的苏琳克斯,犹如法国号追击芦笛。它的尖耳朵因为呼救声而哆嗦。它的厚湿的嘴唇向前凸出,嘴角别向耳根,发出低沉的、爱欲的求欢。当它碰触到苏琳克斯的身体时,憩足河岸上的河神及时将那只可爱的精灵变成了一束芦苇。崇尚文艺复兴盛期绘画的、担任过法王路易十三宫廷画家的普珊,以潘恩即将虏获猎物而苏琳克斯开始化身为芦苇的一刹那,画下这幅代表希腊畜牧时代、神话和传说中,雄性对异性的侵犯和凌辱主题的典范作品,并且充分地表现了音乐性、自然景物的色彩透视和希腊式自然观。温煦的阳光和微风弥漫在遥远的希腊午后的森林里,在那个被荷马歌颂过的蓝天下,各种冒险、屠龙、攻城逸事正在茁壮,被人们以欢愉和嘲讽创造出来的地上神祇牧羊神潘恩向苏琳克斯张开了侵略者的男手。它那乱蓬蓬的赤发嵌绕着冶游的桂冠,山羊胡子浸泡着纵欲的酒渣。在潘恩臂弯中的苏琳克斯无力地摇摆着金黄色的头发,初生的芦苇在哭泣。她的嫩滑雪白的肌肤有一种瞬间幻灭的梦幻性,更显得黑赭色攻击者的侮辱性。在追逐和逃避中,敞开的裸体就像两个就要重叠的“大”字,犹如两只在空中游戏的鹰侣,形成搏击的美、舞蹈的划一。《牧羊神和河川仙子苏琳克斯》是十九世纪以前画家偏爱的画材之一,这一群像孩童一样天真而热情地歌颂人类胴体的画家显然早已忘记河川仙子即将借助化身逃过污辱的传说,而无独有偶地将一追一逃中的牧羊神和河川仙子浸淫在无限的欢欣和戏谑气氛中,牧羊神的征服和得逞才是激发他们创作的因素。以法国古典主义绘画奠基人普珊的作品来说,那寥寥几笔的朦胧芦苇只不过是在掩饰潜意识中苏琳克斯被征服的欲望,而古典罗马和希腊人体雕塑的均衡和对称又是怎样完美地应用在若拒若迎的求欢动作中。在他们头顶上拍打小翅膀的、手里拿着火炬和弓箭的丘比特不正是祝婚图中的主角之一吗?在小溪上汲水的小精灵,不正是以庆典的方式被惊吓和驱逐吗?祥和的、热闹的、洋溢着色彩美的森林不正是一种赞美吗?天空的圣蓝和云朵的纯白不也是一种默许吗?

我和画家有着相同的期望。在喜庆和婚姻气氛中,在赞美和默许中,我以迥异于古典主义的豪华的、浮夸的、粗糙的和热情的巴洛克艺术创造我的攻击者,在抒情的和音乐性的森林中唐突地抬起它的腥红的头。卷缩成两个圆圈的公羊角抵住苏琳克斯的额头,淌着唾液的嘴唇发出尖锐的羊咩。苍白的乳房掩没在黑色胸毛中。我以激烈的、重复的手语回应发自内心的咆哮。当特洛伊城被攻破时,当牧童英狄米恩22被月神亲吻时,当帕萨士23砍下长满发蛇的密图莎24的头颅时,当少年海亚仙斯25像断茎的花朵垂下美丽的容貌时,当血腥和欲望的行程在一阵战栗中结束时,逐渐退缩到没有知觉的混沌中,退缩到奥迪西斯26的漫长放逐中,等待下一个频繁而不可预知的考验……

我尽量避开骚动,并且期待和平和风平浪静的航行,但是一旦出现状况时,侮辱和屠杀是难免的。赛莲在海上唱着诱人的歌,萨嬉挥舞着魔杖,独眼巨人波里非摩斯27驻守海岛上,半人半牛的马诺德28匿居迷宫中。

即使上课时我也不能摆脱复苏的窘态。我必须把这唯一的经验记录下来。午后的自修课,安娜在桌子上玩扑克牌。我在桌子上摊开化学课本,准备复习下一堂的化学,但是眼睛却离不开安娜。“国王的婚礼”在她纯熟的发洗手法下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这是替爱情预报吉凶的扑克游戏,经过重重关卡后,当最后两张朱蒂丝皇后红心。和大卫王红心K结合时,这种结果显示心目中的情人对自己的爱恋。安娜玩了五六趟后,似乎对结果不尽满意,神情显得有点不耐烦,于是换了另一种意义相同的游戏“蒙地卡罗”,过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始玩起另一种爱情游戏“女王谒见”,只玩了一趟就赌气地丢下扑克牌,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梳子用力地梳理头发。

就是这个梳理头发的动作惊醒了它。我把视线移向窗外。热带的炎热燃烧着热带柳,树巅沐浴在西移的阳光中,海风狂烈地吹击树身。呐喊是我熟悉的,右倾也是我的习惯。我用它的情绪诠释眼前的景物。紧密地植成一列的热带柳激烈地摇晃、颤抖,它们用枝丫拥抱和爱抚对方,它们用叶子簌簌簌地鸣欢,它们用根部隐秘地交配……

我没有听到下一堂课的钟声,但是当我环视教室时,同学已经离开教室走向实验室,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抽屉中的梳子掠入我眼底里。我走向安娜的座椅,把梳子抓在手里,细长的头发从手掌和指缝中垂落。当我蹲在甬道上用另一只手开始我的原始“手语”时,不算尖锐的梳齿使我的掌心发出阵阵绞痛。死气沉沉的黑板、桌椅、天花板……

我用鞋底擦抹地板,把梳子放回原位,拿起化学课本冲出教室。缓慢而苦闷的溯泅是在实验室里。

我进入了少年时期冗长和黑暗的自我放逐。

10

数学作业簿里夹着一张纸条。

雷恩:你的篮球打得怎么样?星期五下午四点篮球场上见面。

安娜

今天是礼拜二,一个星期的颈端,假日的尾巴正在遥远的一方蠢动。当天傍晚我向邻居借了一粒篮球到住家附近石油公司员工休憩区的篮球场上练球,因为技巧生疏,身体单薄,这种美国式的暴力运动使我像小猫咪追逐小皮球似的在篮球场上东奔西窜、丑态百出,但是沙滩上的经验使我认真而若有其事地拍打着一粒塞满气体的、富弹性的塑胶怪物,它简直像长了脚的大蛤蟆一样不听使唤。一再地将篮球丢向篮筐的愚蠢动作使我想起薛西佛斯29推石上山的荒谬,所以最后一天只练了三十分钟就坐在篮球架下喝罐装的可口可乐。

星期五下午三点五十分,我站在热闹的学校篮球场上。在一大片覆盖泥土和青草地的水泥地上,高矗的篮球架类似某种被撑起的恐龙遗骸,悬垂半空中的篮板和篮筐刚好达到嘲讽人体的高度。通常有两种人活跃在这个现代奥林匹克竞技场上,第一种人拥有还不算坏的篮球技术,这点道行使他们玩球时透着恶俗的表演心态,而且用这种自大狂霸占球场的大部分空间和时间,你可以经常看到他们在球场上无聊地耗上半天,偶尔你也可以在什么露天咖啡座或广场上看到他们聚拢一块胡诌球经,内容不过是某人怎样运球怎样投篮,他们的世界真是简单而一致,他们的思考秩序真是如出一辙。第二种人则几乎缺乏技术,他们持球时就像捧恐龙蛋或炸弹,你可以从他们小心翼翼地或是迫不及待地处理皮球的模样找到乐趣,通常他们也是第一种人嘲弄和夸耀的对象。真正的篮球高手只有一个破烂的篮球架,而且躲在狭小和寂寞的后院纳凉地上练球,他们通常都有一个容易受伤的膝盖。

依旧强烈的阳光从南中国海上方斜射下来。在冰天雪地的地方,人们像企鹅歌颂阳光,在赤道边缘的我们只有皱着眉头让它把肤色晒黑。

“雷恩!——”

即使在终年日照时数最多的地方,充分调适阳光也可以培养出动感的战士的肤色。随着全省中学运动会的逼近,安娜的练习分量逐渐加重,她的骨骼架构以明显的触动视觉的程度向外拉开,像饱经灌溉的大树扩充枝幅。加阔的肩膀犹如船舷越阔的游艇越给人视觉上的平衡和载重感。胸膛像游泳选手。这一切使她有一片比别人宽大的体荫,使她有牌楼的美和建筑的稳。

更不消说她的肤色的美,那是一种不轻易被阳光炙伤的肤色,一种经过两种人种的奋斗和挫折交配出来的混血的美。

她已经把体能调整到巅峰,准备和全省同龄的人在田径场上搏斗。汗水从她的额头滴下,一粒篮球夹在手腕和腰部之间,已经练了一阵子球。

“你准备教我打篮球吗?”我说。她坐在一座篮球架的横干上,肘背靠在两根交叉的支柱上,在纵横交错的篮球架中她的体态显示出某种无脊椎的延伸和附着,昂起的下巴像薄膜悬垂着一片光气,使人想起躺在北欧岩岸上享受日晒的人鱼。她瞥见我之后,马上跃起身体小跑过来。老旧的篮球架发出有如蚱蜢跃离枝叶时的震动。我忽然涌出一个念头:我想看看她的运动衫底下的肤色。我承认在教室里看着安娜的背影时经常涌上一些肮脏的念头。也许她的先祖之一来自此地有裸胸习俗的内陆土著,对他们来说,我们少年人稀异的乳房是引不起任何歪念的。

“你的球技怎么样?”她从胁下松下篮球,用右手在水泥地上拍了几下。她穿着短袖运动衫、短裤和球鞋。

“什么球技?”我的视线被拍动的篮球吸引住,“根本谈不上球技,简直糟透了。”

“没有关系,”她巡视球场就像巡视一片乏味的风景,“这儿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懂球技。”

我指着某个篮板下的一群人。“包括他们吗?我和他们一样糟。”

安娜忽然将球向我拍过来。“趁着现在还热腾腾的,走吧,我们来组一个二人队伍找他们挑战。你今天看起来蛮有精神的样子。”

我接过看起来和安娜身体一样热腾腾的篮球,在她转过身子走向某个闹哄哄的篮球架下时,硬生生地将即将吐出的几句话变成喉咙里的无意识的蠕动。球场上充塞了一股活力:扭曲的叫嚣、篮球的蹦弹和人体的跃跳。当安娜从这股活力浮出来时,她像人鱼憩息在篮球架上,当风和阳光逐渐使身体干燥时,她继续游入球场润湿自己,展现出惊人的活力和优美的体态,完全不同于岸上的慵懒。篮球架只是供她憩息的岩岸。

听说安娜找他们斗牛,男生群中马上起了一阵骚动。

“二对二吗?你的拍档是谁?”受宠若惊的家伙盯着我和安娜。

“雷恩。”安娜指着我说。

又是一阵赞叹。

“雷恩是生手,请各位多多指教。”

几个隔邻球场上的男生也自动组成队伍加入,有一些家伙更是不正经地叫嚷着。托安娜的福,我们这一组首先披挂上阵。第一场对手是两个矮小的初二学弟,球技和我不相上下。当安娜运球游走时,我忽然发觉她有一双长腿,这种感觉可能来自压低全身重心游走时产生的顺畅和韵律,就像溜冰的女孩因为溜冰鞋而让人觉得双腿陡然增长,又或者是全身融入球感后涌现的某种肢体特点,就像充满攻击性的运动员有一个大下巴。也许纯粹是错觉,来自地面的球体的大幅度拍动和身躯的跳跃自然增加下肢的拉拔。裸露的下肢或许也是一个原因,而棕褐是强壮的颜色。更正确地说,以上种种完全来自我的肮脏念头。我愿意相信周围的口哨和呐喊是衷心的赞赏,和我的肮脏无关。

我只要站好位置,球就会适时交到我手里,然后投向篮板的矩形框反弹入网。安娜总是适时出现,迎向我的传球。

一个十拿九稳的篮下跳投被安娜封下,两个初二小鬼失去打破鸭蛋的机会,接着安娜又投进一球,六比零,我们轻松地赢得第一场胜利。

“你打得不赖嘛!”安娜和我擦身而过时小声说。

接下来的两场对手是同年级的男生。在各种鼓噪、打气、喝倒彩中,我们以六比二和六比三将他们淘汰出局。第四场是两个高一学长,这是一场激战。安娜的呐喊声在我耳边响起。我可以清楚地分辨安娜的呼吸声在我耳边盘旋。在一次碰撞中,我感觉右肩糊着一大片安娜的汗水。她的阔背在她携球斜身上篮时稳健得像斟酒中的X。酒瓶。当她递球给我时,她的像花豹锁定猎物的注视从一群肢体中一闪而逝。

我一再失误。球从我手心溜走,敌人冲破我的防线,但是安娜的球技和求胜心使我们最后以六比五力克对手。在一阵起哄中,我们继续接受另一组高一学长的挑战。这两个身材高大、动作粗野而轻佻的家伙,不停地发出怪叫和场外应和,偶尔还会从傲慢的脸上挤出各种滑稽表情。安娜继续认真地作战。我不得不振作起来,虽然体力已经开始透支,尤其当我发觉两位学长经常碰撞和推挤安娜时。我拼命地抢篮板、阻挡、跑位,在一次和对手的接触中,我的左胸被一个拐子打中。我大叫一声,脸色死白地蹲在禁区上,接着是一连串咳嗽。

“怎么样?还好吧?”安娜弯下身子来。

两位学长致送着虚假的歉意。

我走出场外休息,战事到此结束。即使没有这个意外,由于体力的关系,我相信自己随时会昏倒在球场上。安娜也跟着我退出球场。

“你打得很好,雷恩,”当我们走向停放脚踏车的车棚时,安娜说,“如果不是那两个懦夫使诈,我们可以击败他们。”

我苦笑。“真是抱歉,我也想击败他们。”

我们走进阴暗的车棚里。

“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代表学校到X镇参加全省运动会,大概十天内不会来上课,这段时间,请你每天找一朵花,插在我的座位旁边那个墨水瓶里好吗?”

我把书包夹在后架上,两手撑着脚踏车把手。

“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墨水瓶里还插着花,好吗?“

“嗯,可以……”

“你可以每天找到一朵花吗?什么花都可以。”

“没有问题,家里有一个不小的花圃。”

“摘花前先问过妈妈,别挨骂。”

“哈哈——“

“别忘了,每天一朵,OK?”她跨上座垫,蹬上脚踏,“先谢谢你了,拜拜。”

我看着她从阴暗的车棚冲向外头接近午后五时的热带微温阳光中。大概是出汗的关系,车棚里非常闷热。肋骨还在隐隐作痛。从胳膊、肩背、臀部、腿侧可以感受到和安娜碰撞时留下的体温,柔软的触感从此处延伸出来像网一样张挂全身。车棚外面的安娜踩着脚踏车经过一处颠簸地,像骑师在马背上压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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