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3

只有四年历史的中学母校坐落在一座废弃的机场附近,建校时从野草堆里挖出众多二次大战时日军掷下的没有爆破的炸弹,母校就在怪手、卡车操作声和爆破声中诞生。在我们就读初一时,当局继续往机场方向扩充足球场、学生宿舍和停车场,发现可以当作古董展览的炸弹时,不管炸弹距离教室多远,全校一律停止上课,穿着军服的军方人员驾着军车大摇大摆驰进校园。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杀手像可怜的战俘被拉上药引子时,我们全部蹲在桌子底下希望它震破窗口上的一两块玻璃,那震天价响但是并不恐怖的爆破声、发抖的大地、颤动的桌椅、从天花板掉下的几块油漆、女同学的尖叫声,这一切使我们做出各种古灵精怪的反应。从窗口看出去可以发觉天空飞窜着数十只掷离树丛的鸟禽和像香烟灰弹掉的碎云——仿佛它们也是在那一阵爆破中被炸碎的——可以看见常青乔木叶缝中的蓝色海洋和白色浪花,阳光灸热得可以烧穿瞳孔,海和天的尽头压出一条地平线,一艘将近三十年前搁浅或炸毁的日本战舰尸骸浸泡在浪潮汹涌的海滩上,黑褐色船身布满锈质、牡蛎、鸟屎和在上面胡闹作乐的男女丢弃的垃圾,海鸥像三十年前驻足下来啄食寄生虫。伙伴们经常爬到船头下竿,从船舷跃入海水,这时候我通常徘徊沙滩上。从这里往学校方向眺望,可以看见学校以瓦片叠起的背脊、发亮的旗杆、臃肿的水塔、波动的树巅,热气弥漫在隔离校园和海滩的灌木丛和黄泥地上,地面各种物体处于飘浮状态,从指骨缝可以感觉不需要握住的炎酷,泳者大部分时候泡在海水和船骸阴影中。学校离海滩不到一千公尺,放学从校园骑脚踏车出来,顺着海风是回家,逆向海风就是通往海滩。这是长达五千公尺的海岸线,沿海纵列着葱郁雄伟的枞树,树下盖了几十栋渔民休憩和贮藏渔船、渔具的小木屋,沙滩上散置着腐烂的漂流木、蟹洞、贝壳碎片、水鸟爪印、鱼尸、椰子、胡桃、海木贼、花珊瑚和各种杂物,老鹰伫立在枞树巅上,水鸟在沙滩上觅食,有人在战舰上向我招手。海浪一波一波推向陆地,仿佛那是从海底升起的大浮力,走在沙滩上可以感觉某种削力擦过足下,轮船、渔船、钻油平台、泳者漂浮在没有任何肌力或动力可以比拟的力量中,像星球漂浮宇宙中,热量来自一种咸度,一种海的汗汁,而盐的结晶体散布在少年的金黄色胴体上,他们不停地呼啸,从战舰跃入海水,像鱼儿潜入船舱。

有人站在船头上继续向我招手,向我呼啸。我也登上过战舰,那是在早上退潮的时候,海水只淹到小腿,但是我必须随时注意涨幅。即使登上战舰,我也只是四处观望,并没有胆量跨出船舷跃入海水。当我的同学和从小和我一块长大的伙伴已经学会游泳时,我还是拿这种水上技能没有办法,不要说涨潮时游到船舰,连走到水深及胸时也会觉得晕眩。有一次我在他们怂恿下站上船舷试着跳下海去,各种呐喊、鼓励、嘲笑在我耳边响起,一种恐惧感使我屹然不动,海水在我脚下起伏不定,蓝天和地平线正在缓慢地颠摆,一个伙伴撒下一泡尿,弧度优美的水柱落到海水前已经被海风吹散。据说只要你敢跳第一次,你就会很快克服这五公尺高度的恐惧,然后像老手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跳跃……我站在船舷上摇摇晃晃,准备敷衍一阵再找借口退下,一个伙伴出其不意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我于是狼狈不堪地落下海去,但是几乎就在海水像针毡扎向我胸部时,我就觉得天旋地转、四肢乏力,像一只死猫沉入海底,我撑开的眼眶张满压力,一口一口吞吃着海水,而且就像被力大无穷的巨人抱在怀里,你愈挣扎就被抱得愈紧,愈快窒息,愈快尝到我很熟悉的半甜半苦的溺水经验……再度睁开眼睛时,一个为了拯救我而陷入比我更严重的昏迷的伙伴和我并肩躺在沙滩上,一片云体适时从天上飘过,云影和一群眼睛向我围拢过来,因为沙滩烫得背部十分难受,我大叫一声侧卧起来,几乎是同时看到救命恩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当我们回到战舰上时,我并没有在他们的期望中做第二次跳跃,因为没有人认为自己的泳技胜过那位拯救我的伙伴,这位伙伴发誓如果我再跳入海里他会装作没有看见。站在战舰的炮台上可以从常青乔木中隐隐约约看见校园,几个女生穿着运动服在篮球场上打球,一群女生把桌椅搬到树荫下、走廊上自修,嵌着玻璃的窗口影影绰绰,乍看仿佛这是一个在学日。’教室中仿佛坐着一群完美的女学生背影,纯朴的女学生制服,适合甩头的短发,森严的脖子,青春的背、肩膀和臂膊……那是圣洁的、从雏阶繁衍上来的东西,尤其推挤在桌子底下躲避爆破时,一种碰撞、一种近距离的凝视、一种异性的气味会使人不是一反常态地粗暴就是过分地小心翼翼。当然有时候爆破声会像一个酒足饭饱的大汉放了一声响屁,雷大雨小得使我们哄堂大笑。最促狭的是在等待引爆时,有一些男生会突然拍破一个胀满气体的塑胶袋,或者有人真的放了一个臭屁。军火专家做完工作后,精神抖擞地走过校园时,我们也会适时地鼓掌和吹口哨,让他像小丑脱下军帽向我们行礼,向我们做出各种夸张的答谢动作。一直到初中三扩建工程完成后,这位军火专家才永远消失在校园中,而另一颗看不见的炸弹——年底的高中升学会考已经开始倒数计日等待引爆。初中三开学一个月后,靠窗那一排一直空着一个座位。

4

考试算什么呢?逢愈大愈重要的考试逼临时,我就愈喜欢上图书馆阅读闲杂书,这种习惯在我十多年学生生涯中始终没有改变,因此我最近更勤奋地上市立图书馆,在那个藏书量有限的地方,我几乎摸过每一本书。有一天图书馆运来了一批新书,从那些十二开本的又厚又重的大书所产生的愉快负荷中,我找到一套介绍欧洲名画的美术丛书,从一本画册中看到从翡冷翠到古典主义画派的各种裸体女人,而且立即被《诱惑男人的女妖》《绑架山林女妖》《山林中的女妖》三大标题下的画作吸引住。女妖(nymphs)是住在海洋、河域、湖泊、沼泽和山林中的精灵,是大自然山水草木的象征和化身,这些年轻貌美的、纤弱的、亦仙亦妖的、擅长歌唱和舞蹈的女子迷恋和勾搭凡人之余,也经常被半人半兽的男神诱拐或施暴。一幅横跨两页的画作突然跳到我眼前,我触电似的瞧着它。庸俗的好处是准确,不夸张地说,我发觉“触电”二字恰好可以形容当时的感觉。

这是十九世纪英国画家渥达浩士1的作品《希拉诗2和水妖》。我翻到书后的背景介绍。美少年希拉诗是希腊勇士鹤秋力兕3的随从,有一次追随主人搭乘阿果号4船舰和一群希腊英雄远征东方,当船舰泊靠在小亚细亚的狡石岛时,希拉诗捧着青铜壶到岛上的湖泊汲水,他的美貌吸引了泉水中的女妖,她们浮出水面将正要汲水的希拉诗拽入水底。阿果号将要启碇时,希拉诗仍然没有回到船上,暴躁而恐慌的鹤秋力兕不停地在林子里寻找希拉诗,但是美少年已经听不见主人的呼唤,这位有着同性恋倾向的希腊英雄因为伤心过度而错失阿果号的启碇,被遗弃在狡石岛±0此后逢岛上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神庆典时,岛民在鹤秋力兕托付下,组成哀悼队伍绕池呼唤少年人的名字。我注视水妖半诱半迫地将希拉诗拽入水中。

十八世纪末后期浪漫派风格的画面洋溢着维多利亚王朝情调,冶艳、华丽,略带拉斐尔前派的忧郁气质,被茂密枝叶覆盖而显得阴暗的树林子里,长满水莲的池泊是画幅的主貌,画角上面伸展着狭长幅地,妖异而雄伟的树根蹯着水湄。这里的花草诱人进食。适合面对它沉思而缺乏阳光的水质充满谜意。希拉诗蹲在左边一片长满黄色野花的岸侧,一只手拎着水壶朝湖水跪下,另一只手已经被冒出湖面的水妖用十指挽着。一个水妖扣住希拉诗宝蓝色衣袍的裾摆,另一个则向少年摊开手掌上的珍珠。七个从水面露出腹部、胸部或肩膀以上的裸体少女,以蓝色而深情的眼睛注视岸上的美少年。她们披着褐色的长发,雪白的身体挺立在水面和莲叶之间,下体和莲茎一块没入水底,仿佛她们就是水莲化成的精灵。乳房像从树干冒出的芽肉,顶端聚着枝头的茁势。白色莲花开在她们身上。

少女脸上的六道红唇(一位少女背对画面)和系在希拉诗衣袍上的红色腰带轻易地抓住观赏者的视线,从七双眼睛射出的温柔目光逐渐冲淡少年脸上的疑惑。希拉诗以天生的忧郁气质俯视少女,维持着就要弯腰汲水的倾势,那也是给主人倒酒的奴势。岸上的稀薄芦苇和一棵瘦弱的小树是失去平衡时唯一攀附的东西。少女拉着他的右手,仰起头来凝视苍白的唇。青铜壶垂到地上。他慢慢地垂下脖子,忖思应不应该接受吸吮的、死亡的吻……

有一天,我偷偷撕下《希拉诗和水妖》和上面提到的三个标题下的画作,藏在衬衫底下夹带出馆(这是一本禁止外借的书)。登记书籍外借的小姐微笑着目送我走向出口。这位脸上长满雀斑、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女人拥有处理例行事务的柜台气质和独自看守一栋乏人光顾的庞大建筑物(博物馆、展览馆、纪念馆……)的腐气和巫术般的能力,不必靠资料就可以立即指出你需要的哪本冷僻的小书搁在哪一排书架上,对我这位熟客时常表现出一种陌生人的默契,那是走进经常光顾的餐厅被默然地领向惯座的默契。我假装没有看见她的微笑,怀着轻微的罪恶感走出图书馆。为了进一步了解希拉诗,我继续回到图书馆。

宙斯之子、希腊英雄鹤秋力兕为了赎补误杀妻儿之罪接受神谕替尤狸萨尔士5国王完成十二项苦役,有一次饥渴交加的英雄路过农夫第奥达玛斯住家向主人索讨饮食时,因为受到辱慢而用橄榄棒敲破对方头颅。当英雄用犁具生火及烧烤耕牛时,第奥达玛斯的十岁儿子从外面游荡归来。英雄爱上他的美貌,纳作侍童,就像背在身上的弓箭和巨棒一样朝夕不离地携带在身边。这位美丽侍童就是希拉诗。

鹤秋力兕是希腊神话史上最强壮的人物。他身披狮皮斗篷,头戴狮头帽,充满攻击性和追逐性的野兽架构完美地呈现在躯干中。当他挥舞木棒时,所有奥林匹斯山下的战矛都在颤抖。没有凡人拉得动他背上的巨弓,除了本人弓形般挂在胸上的肩架。那是射弋的肩。斜方肌像山脊耸立在肩膀上。阔强的胸肉、背肌、臂力和打桩力使他成为全希腊最伟大的弓箭手。这位暴躁、自大、智力普通、感情充沛的斗士,以睥睨战友的战斗力、敲碎活人的头颅和在死人堆中酗酒为乐。他的血腥念头没有一刻不在蠢动。当他啃完一根羊骨时,必然随手一甩,用强大的抛掷力打下一只飞翔中的野鸭或水鸟。“我又掷中它了”是他杀死无辜动物的口头禅。他只屈服在神力之下,同时蔑神、亵渎一切超自然力量及动辄杀人的个性使他在灾难、折磨、忏悔和赎罪中度过一生。他爱希拉诗若狂。

迈入少年时期的希拉诗是最受鹤秋力兕宠爱的随从,他追随主人参加过无数大小战役,在狼群狞视下和主人一起生吃熊肉,啜饮调着野薄荷的葡萄酒。当他戴上亲手织成的花冠,身披饰着桃金娘及桂叶的红袍替主人整理头发时,有人就会想起黄昏时坐在门口梳理羊毛的希腊姑娘,而把他误认作女孩。国王以黄金、珠宝、畜生及女奴向鹤秋力果换取这位美少年,他适合在国宴中替女宾客斟酒和听候差遣。少女拿着百合和玫瑰守在他经常走过的街道上。他美而谦卑,血色饱满的少年体格蕴含着带腥的、爆炸性的发育量。忧郁使一双眼睛显得干净而饱满。当他吮食羊乳或蜂蜜时,嘴角带着苦味。他的脸色苍白,眉头总是不经意地蹙着。不擅微笑的希拉诗抬起困窘的眼神迎接一阵粗鲁的、强大的、淌口水的和带口臭的吻。

鹤秋力兕没有看到一种闪烁而隐晦的厌恶。他经常像巨犬舔着少年的脸,在一次粗野的搂抱中甚至折断对方两根肋骨。他嫉妒女人和同性对希拉诗的示爱和赞美,当他因为猜疑而发怒时,只有希拉诗才能安抚他的巨棒。这个没有耐心学习音律而用四弦琴敲破音乐老师头颅的莽汉,尽管曾经一夜之间使五十个女人怀孕,却禁止希拉诗亲近女人,而且准备将希拉诗训练成伟大的战士。他倚在船舷上,用希拉诗的小匕首剔牙,想象自己老迈时和希拉诗隐居在一座猎物丰盛的小岛上。

长期追随主人探险使希拉诗拥有丰富的航海经验,海洋是当时的主要交通媒体。希拉诗熟悉各种天气变化、季候风、分布在每一个海域底下的礁石和漩流。凭着夜晚的星座躔度,他知道什么时候提醒水手换班轮值。他的五官流驰着来自遥远航海世家的方向欲,休憩时不经意地北眺。因为待在海上比待在陆上的时间多,视觉没有焦点。少女发觉当他凝视某种东西时,眼神就像看着海洋一样散漫和疲乏,即使看着她们的时候。希拉诗一手抚着腰上的青铜匕首和大卫王幼时打败巨人的投石器,一只插着麾羽的希腊战盔递送到眼前。那是主人送给他的战利品。他用另一只手挨着黯淡的钢质,同时避开一群从神庙列队走出来的少女眼光,喉核因为痛苦而抽搐着,腐蚀胸廓的潮声从体内升起。

他想起使梦中的家具、酒瓶和橄榄树摇晃的海洋。他想起摇篮曲和母亲摆荡在丰富的油脂和乳汁中的柔软胸部。海洋使他冥想,使他深沉的眉间响起哲鸣。人鱼躺在神性的岩石上,身边的珍珠和红珊瑚散发出启示的光。怪鱼展翅发出笑声飞出海面。他想吃一口煮熟时坚硬而巨大的水禽蛋。史前生物活跃在多雾而无风的海岛上。他想起绿玉般的树蛙,肩上绣着蜥蜴的土著,神秘的印度树。他想起住在偏远海岛上的女巫萨嬉6,她挥动魔杖,把来到岛上的男人变成供使差遣的家畜。他想起海上女妖赛莲7的呼唤。她用娼妇般的歌声扰乱航线,迷惑水手跳入海水中。他想摆脱鹤秋力兕的纠缠。

一束蔷薇递到眼前。他把少女送给自己的祝福踩在脚下,脸上闪烁着爱情轻蔑者的痛苦和悔恨,他知道只要嗅一下花朵就可能送走少女的生命。

他无意做英雄或斗士,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活在地上,鹤秋力兕就可以把他找到。他很早以前就想摆脱主人巨大而可怕的束缚了,不仅摆脱使他骨头发疼的拥抱或是变态的啜吻,也不仅奴隶的身份,还有来自各方作为英雄的期待和压力、现实的嘲笑和命运的拨弄……

改变命运的一刻终于来临。过完十七岁生日后,他和主人来到依奥歌斯市,准备搭乘由当地青年王储杰逊8领导的阿果号船舰到东方冒险。自从杰逊叔叔篡夺了应该是杰逊继承的王位后,因为担心侄儿觊觎王笏,命令他到遥远的科基斯9寻找至福的金羊毛,想趁此机会一举除去侄儿。曾经有数以万计的勇士寻找过金羊毛,但是没有一位活着回来过。那是一段充满灾难、诅咒和死亡的旅程,一条巨龙守候着金羊毛。杰逊勇敢地接受挑战。他聘请建筑师搭建有史以来最坚固的船舰阿果号,招集人才共享荣耀。阿果号的水手全是当时希腊最有名的英雄。鹤秋力兕尚未完成十二项苦役,为了表示对神谕和尤狸萨尔士国王的轻蔑,他加入无谓的冒险。

依奥歌斯的少女含着慕名的眼泪赶来。她们打着赤脚将深红色的白头翁撒在希拉诗走过的街道上,那是一位青年即将逝世的表征。依奥歌斯市民相信全船水手即将殉难。阿果号启碇时,杰逊请希拉诗将金杯里的祭酒洒入海水中,祈求劫持过美少年的宙斯赐福。码头响起送别队伍的哀歌。希拉诗靠在槛木做成的桅樯上,身边摆满少女赠送的粮食:大麦饼、蜂蜜、无花果、芝麻、橡实、松核、罂粟籽。对希拉诗来说,航程已经结束,他的脸上充满久游归来的倦容。

希拉诗的美和处男的圣洁吸引了英雄们的注目,但是只有极少数人看见笼罩着少年的死亡阴影。深谙鸟语的莫苏士10皱着眉头聆听停在希拉诗身边的不祥水鸟的鸣叫。林考斯11对希拉诗说着慈祥的言语,他有一双可以透视海底和水平线尽头的神目,启航前的欢送晚宴中,林考斯看见一群饿鬼化成鸟兽食吮祭坛上的牛血,一只没有吃饱的巨蟒在希拉诗身后吐信。海豚没有随着希腊最伟大的乐师敖斐士1的琴音起舞。

阿果号驶过特洛伊城,贴着黑海南岸前进。那个晚上,船舰泊靠在一座被珊瑚礁环绕的岛屿上,一直等待机会逃走的希拉诗听见岛上传来了水妖的歌声。将近天亮时,他用一双失眠的眼睛在船头张望,发觉苍穹出现反常的天象。南方依旧灰暗的天空中,同时闪烁着秋季的卡喜鸥蓓星座和夏季的武仙星座,而原位的白鸟星座的一等星花玛卢赫特和卡喜鸥蓓星座的一颗小星重叠。三个星座下方响起永恒而母性的水妖歌声。他想起某个少女写给他的一行诗句,同时闻到从脚底涌上来的酒味,那是从装满美酒作为压舱物的大陶罐中传来的味道,他整个晚上就在酒香中辗转,在酩酊中醒来,现在他仍旧沉浸在一种如梦的宿醉中,偶尔他会闻到把帆布涂抹成海草颜色隐晦敌人视线的乌贼汁臭味和漆满船身作为防水的松脂的香气。他嚼着无花果和罂粟籽,用匕首在一根桅樯刻下自己的名字、生辰和忌日。

鹤秋力兕和船伙因为划了一整天桨,此时还在睡梦中翻身打呼,就像尼罗河畔的鳄鱼在饶沃的泥泞中休憩和打滚。希拉诗拿起青铜壶,告诉值班水手上岸汲水。他踏上长着蓟草、番红花、莺尾花和风信子的草地,避开柏树下奏着四弦琴指挥鼬鼠跳舞的敖斐士,走进阳光渐渐稀少的林荫。凉爽的林荫和花草的芬芳使他步履轻快。他踩着麝香草、百里香、迷迭香和樱草属植物,迎向水池中一群微笑的少女……

5

一个在学日的早晨,潮声催促我做一个早起人。我骑着脚踏车出门发觉距离上课时间还早,手把一拐弯向海边。路上出现三三两两的晨起者,从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勤奋和清醒意识隐约标示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学习规范,彼此的简短交谈也像是某种箴言。打开今天的早报,你知道有关昨天夜晚发生的种种恶行:酒吧和街衢的殴斗、绵延的海岸线的走私、公路上的惨烈车祸、一个妓女在旅馆房间被分尸……一律和他们无关。他们的劳碌和忙着生产、忙着使社会秩序正常运转、忙着效率和成就使夜间的活跃者拥有更多更自由的犯罪空间。坏人都有一对勤奋工作和安分守己的父母。

显示着某种隐秘谛念的蓝天和遁世的云朵浮现在面向海洋的方向。这是一个五千人的小镇,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白种人和被称作达雅克、加央、拉比族的土著以一种法律、数种语言、风俗习惯、传统和思想互相迁就和疑窦,如果没有闻名世界的石油公司在此地设立炼油厂和在海上搭建钻油平台制造稳定充裕的就业机会,这个衰弱的小镇恐怕会在热带雨林和鸟禽侵袭下回归蛮林。石油是居民的命脉。现在我正骑过雄伟而露着资本家傲气的炼油厂。

纯白的钢铁森林像竖立在冰天雪地的怪异世界,耀眼而骷髅。庞大的圆形和椭圆形贮油库,仿佛可以随意弯曲的输油管和像伸缩喇叭按键的物件,类似机械人头脑里的冥想世界。二次大战时,这座炼油厂的前身使日军选择此地作为登陆整个婆罗洲的滩头堡。热带的战争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惨烈的硫黄岛之战、丛林的肉搏战、拂晓出击的“虎虎虎”机群战争和夏天、炎热、蛮林及背叛的美女……我经常想象自己和某个神秘部队并肩作战,为某个神秘国赴死。我的头颅洒着血潮弹离身体,晕眩而快速地想起即将弃我改嫁的未婚妻……

她在沙滩上踏着种马散蹄优雅有力的步伐。我把脚踏车停好,站在一块漂流木上远眺沙滩上印着波浪似的纹路,像巨人额头上的烦恼纹。冷肃的天、荒凉的沙滩和仿佛弥漫着药剂味的海洋,极像核战浩劫后稀释着原子落尘的二十五世纪,此时文明正在沉沦,蛮古尚未苏醒,蔓性草本植物正从着根地抽出好斗的嫩芽,女人从地上站起来,她们披着兽皮、挺着丰满的乳房和神秘的胎盘开始重新孕育人类。她们像生命力坚强的多肉质草本植物:仙人掌、魔星花、绿之铃、爱之蔓、龙舌兰、雪绢、弦月、李夫人……

雪白的衬衫、鞋袜和天蓝色的裙子是我们学校女生的制服。她比一般女生壮硕高大,古铜色的皮肤和剽悍的肌肉显示着阳刚和希腊式健康,使人马上联想到马拉松、标枪、铁饼、铅球、摔跤等等肢体运动。粗壮的腰杆和像勺背凸起的小腿肚子仿佛是粗率地生长出来的肌肉,臀部有一种来自畜栏的气味和活力,阿奇里斯12踵像充满弹性的羚脚。她的头发比一般女生长,裙子比一般女生短。适合挥舞铲子、铁锹和斧锤的手臂配合一种粗俗音乐似的摆荡和扭曲。她的背影使我想起开学一个月来靠窗腾空的座椅。

根据人体构造设计的学生桌椅,对迅速发育中的高大学生来说太小,对受了遗传或营养不良的矮小学生来说太大,大学生和小学生在一堆冰冷的木架子中驼背、近视、肥胖、慵懒、打瞌睡、意淫女同学胸部、玩屌。腾空的桌椅像被软骨生物遗弃的壳身,桌面残留着被天才的刀片划过的刃痕和智障般的原子笔字迹,像一批临死前的受害者仓促写下的被杀肇因和凶手线索的复仇讯号。可疑的黑板、讲台、墙壁、天花板和窗景,构成像机舱一样狭迫和不稳定的学习空间。知识不停地塞给你,像空中小姐殷勤地把美食送到乘客面前。

我看着漫步沙滩上穿着女学生制服的背影。蛇行的流动美和意外,游丝蚓群戏水时没有规律的划一与和谐。背影的主人适合发动流产学潮,制造一个“××事件”的历史名词。

学校更加阴森,制度更加茂盛,权威更加膨胀,历史和地理更加腐臭和荒芜,只因为她的制服太不像学生的制服,她的头发太不像学生的头发,她的体格太不像学生的体格,她走路的姿态太不像学生走路的姿态。她有太多的傲气和亚马逊女族的因子,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天真、坦率和豪爽,以及大型动物的稚气和良善。传奇性的侧脸、过渡性的妥协、创世纪的战斗、非现代的阅历和非现代的功勋使我想起土著原始创生神话人物。

回到教室后,我看见一个女生坐在开学一个月来靠窗腾空的座椅上,凭着那熟悉的背影我知道她就是今天早上在沙滩上漫步的女孩。我们的教室在二楼,左边玻璃窗外飞扬着一排热带柳,茂盛的绿叶形成天然的遮阳屏风,’教室经常笼罩在像是绿晕的不良气色中。树叶不时发出讨厌的互击声,鸟禽声也不挺悦耳。偶尔一片叶子从窗口飘到某人桌面,一只不表示欢迎的手马上拨到桌子底下。右边窗外即是灌木丛和常青乔木阻隔着的南中国海,海潮再响也只有增加午睡的甜度,扬帆的浪漫只会引起某种神经质。年底的高中升学会考逐渐迈近,学校甚至倒数计日提醒我们备战,有信心的同学一点也不紧张,没有什么希望的同学更加懒散地放弃希望,只有徘徊落榜和上榜边缘的家伙像先知承受着压力,茫然而悲剧性地翻阅书本。

安娜·黄是血统纯正的中国人,从小在异乡长大和接受英式教育,讲得一口流利道地的中文,连我们一向马虎应对的四音、ㄓ和ㄘ的区别等等也分辨得一清二楚。她被母校开除学籍休学一年后才入籍本校,年龄比我们大了一载。我们的资料来自各种生动活泼的蜚言,像绝种动物的生态研究报告:她教唆流氓打老师、她参加不良少年帮派、她恐吓女同学、她用小刀刺伤男同学、她焚毁老师的机车、她拉拐教务主任太太到郊外殴打、她在夜总会里酗酒、她在禁止未成年人出入的风化场所里被警察逮捕……在我们的眼界里,她是报章上登载的滋事、偷窃、殴斗、蓄意杀人和恐吓事件中被故意隐瞒姓名和在新闻写真中被黑色线条遮住眼睛的犯罪少女。她在警察局里有一张散发着糨糊味道的档案照片。她的背上有一块被刑求13的瘀痕。以保护和自新为前提,她的过去被校方善意地隐瞒着。我们当中有一些人没有恶意地等着她继续犯罪,等着过去一度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什么单位用手铐带走她,在一个炎热的和充满拉扯、暴力、壁虎呼哨、侦讯术语的夜晚里,档案资料嗦嗦嗦地翻腾着——一个陌生、怪诞,充满阴谋和仇恨但是对我们来说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的世界。叫我们这群水手忘记潮湿的、走私和临检频繁的港都情调是不可能的。

对她的族类来说,一个罪行就是一个勋章。上课第一天,“旷课一个月”的优异表现使她获得一个荣耀的申诫,然后是一连串来自黑暗部落的嘉勉。她在宿舍里抽烟和喝酒、她不满伙食而掀翻一桌子菜肴、她夜归被摒弃门外时用石头砸破半打以上的玻璃窗、她每天晚上被一群机车骑士载走时闹得宿舍内外像嘉年华会……两个星期后,她被逐出外埠生寄住的学生宿舍。她一径旷课、迟到,不把老师看在眼里,就像老师不把她看在眼里。实在不像话时,老师会把黑板擦响一点,把我们这些倒霉鬼骂响一点,把老婆孩子打响一点,只有绰号“恐龙”的英文女老师(她重达九十几公斤,站在讲台上几乎遮住半个黑板;在动物园里,她肯定属于“非洲草原食肉大型动物区”)因为一篇作文和安娜在课堂上较量过,在喧哗的校长办公室中,安娜被记了一个大过。我们在布告栏看见“邪恶帝国”颁发的奖状上面写着“侮蔑师长,言语不当,态度顽劣”等等颂词。作文是我们在班上一块完成的作业,题目是“我最敬爱的人”。一位从高中部毕业后即担任校长秘书的学长在一次闲聊中告诉我们,那篇“大胆、下流、猥亵”的作文,是一篇不适合少年人阅读的东西,里头甚至出现卫生教育课本中排泄器官的名词。“举例说明吧。”“是像《十日谈》那样的东西吗?”学长立即露出宦官似的苍白笑容,回到和后宫一样闭邃的校长办公室旁边的秘书室去,那里像松鼠收集冬粮储藏着各种丑闻。

惊人的运动天赋使这座声誉辉煌的学校接受了她的入学申请,这也是老师一再容忍她的其中一个原因,从本镇唯一的大学先修班学院黜降到本校屈就的新校长急着展现治学成效。安娜在半个月后举行的全校运动会中囊括了初中部女子组田径项目的十个冠军,成绩比高中部女子组出色,有三分之二的项目打破全省初中纪录。学校希望安娜率领本校摘下两个月后的全省中学运动会初中部女子组团体锦标,如果男生争气一点,初中部总锦标也是囊中物。她的十个冠军抵消了种种申诫、小过、大过,但是她已经在那个黑暗王国里获得了不能动摇的爵禄。她在运动场上的信心和气势来自优异的体型和黯淡的生存欲望,像在出没地被警告牌宣扬势力和劣迹的吃人巨兽。对“恶贯满盈”的安娜来说,任何过错都可以迅速得到校方谅解和忘怀,只因为他们必须铸造更多但书来容纳安娜以后更严重的过错,就像中世纪的殉教处女不会在一次刑拷后就死去,她们总是一夜之间获得奇迹似的痊愈,这样她们才有能耐接受第二天更严酷的刑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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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从绿叶屏风数起第二排座椅上,左前方隔着两张座椅和一条甬道就是安娜的座位。对异性气味的过敏和排斥随着尴尬年龄的来临像胡子慢慢生长出来,肉体和第二性征的增加对庄户青年和村姑来说快速而开放,但是一旦加上知识的大坛酿制后,那缓慢和密封的发酵过程就不免显得干瘪和变质了。他们因为口渴而大口喝水,我们带着罪恶感小口地品尝禁酒。你只要屡次提起一个女生的名字,就可以戳破薄弱得无处着力的禁忌之膜,你发觉自己被同性带着谅解意味地疏远。我们像是围棋谱上的黑白棋子,以两种颜色各自盘踞教室的每个角落。两性斗争不动声色地进行和模拟着。当我凝视左前方那一道严谨的防御阵线时,当我被沉稳的炮台慑住时,当我迷惑于那一条绵延而扎实的壕沟时,当我猜疑着看不见的陷阱和仿佛逐渐扩大的封锁网时……

她倚着椅背和窗栏仿佛全身布满午猫的神经系统,小了一号的学生制服渗满即将转化成活动能源和汗汁的肌腱和油脂,像汲满雨水的云体。当她肘桌以肩胛骨和脊椎骨将背肌撑起来时,肩膀驾辕似的往前推进,下颚以抛送铅球的姿势昂起,那肌腱蟠虬的背部像浪涛凝固在动摇的桌面上,仿佛一面雕刻精致的战斗的盾牌,木椅随着上半身的浮升而立起两只前脚,腰部、臀部、腿部则随着脚丫子的踮立而转变成一百公尺起跑姿态。她的手臂曲成一个勾拳的呐喊肢干,十指交叉的手掌自戕似的握着匕首刺向前胸。

耳环洞使人想起另一个安娜。传说、堕落和叛逆在安娜身上闪烁:亮晃晃的白皮鞋、图案花俏的白袜子、银色的蛇形手镯子、色彩艳丽的发夹、俏皮的胸扣、残留着蔻丹的指甲、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当她从像是书包和手提袋的包包里拿出梳子和小镜子梳发和抹鬓时,一种罪恶的热量从优雅的手势中走闪出火花来。她的新潮夜行装屡次被舍监口头指正。离开宿舍生活后,一种更自然的夜出晨归的生活形态正迎合她。当晚霞还在热带雨林之巅残留着一抹赭光时,一个少女推开住处的房门走向向晚的街道。她有一身黑白系列的装扮:黑色高跟鞋、黑色手提袋、白色迷你裙、白色抹胸和白色狐首环扣的黑腰带。稚气的脸上涂抹着口红、腮红和绿色眼影,微微扬起的下巴充满天真的倨傲和矫作。一头黑油油的长发梳向一边垂挂着半张脸,帅气地露出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烟雾迷蒙、灯光昏暗的酒吧里,她坐在吧台前面一张旋转椅上,嘴角故作成熟地叼着一根Dunhill,手里端着一杯血腥玛丽。一群酗酒的、口吐脏话的男人在她身旁打转。她的手越过一个男人的肩膀,从男人手里握着的扑克牌抽出一张查理曼大帝黑桃K……

上课的第二天安娜在靠近自己座椅的窗栏上放了一个盛满清水的墨水瓶,每隔几天就会携来一朵鲜花插在墨水瓶中:紫水晶、勋章菊、千日红、不凋花、朱枫、报春花、繁星花、美人樱、紫茉莉和各种不知名的小野花。不待花势稍衰,安娜就会插换新枝,就像美术馆更换展览品。花材从来没有败坏过、萎靡过。这是安娜向阳的一面。上课时她经常肘桌掌腮,精致地、童趣地、若有感触地凝视插花。偶尔她那像枪膛的、深邃幽黑的眼眸放射出一种充满胁迫的凝视,绽开得生气盎然的花瓣有一种被惊吓的意味。

太阳从绿屏风漫入教室时,安娜展腿伸腰的姿态就像一棵向阳植物,连插花也响应主人似的向阳。我喜欢观赏安娜全心全意迎接阳光的模样。她的头发、眉毛、睫毛、瞬膜、鼻翼、嘴唇、耳叶、汗毛、汗毛孔、手指朝着阳光摇摆,神经系统垂曳性地拐向东边,连五脏六腑也竖立起来四面翻晒,像雨后向温暖的阳光展翅剔翎的喜鹊,她不停地甩头,掸发,挪动坐姿,好像要把昨晚沉淀在体内的烟酒味和各色人物的体气尽情地抖掉、刮掉、清洗掉、蒸发掉。我向第一个用沐浴形容日晒的人致敬。当她痛快地整肃一阵后,随即肘桌掌腮凝视插花,但是身体仍旧慢慢地蠕动,装饰性地向窗口蔓延过去,调整到最自然、最不费力气的憩息状态。这是防御力和警戒性最低的一刻,在男性化的外壳下,我仿佛看到一个娇弱的安娜和一种轻快的孺愁,她的姿态使我想起十七世纪法国画家拉佛斯的名画《克丽蒂14仙子的化身》。这是描写暗恋太阳神的水神克丽蒂化成向日葵的画作。年轻的克丽蒂倚靠在海边的岩石上遥望向晚的天空,遥望自己热爱的太阳神赫利奥斯15在云端上驾驭马车逐日。一棵向日葵从脊梁里茁壮……

耳语的指令在我身旁响起。我迅速检视一遍成吉思汗的广大领土,合上课本,回到我们没有绝对、没有权威、没有箴言的小王国。凝视、手势和虚无在我四周活跃。我们随着一位发出密帖的陈姓同学走到楼下,像一群在酒吧里以约定暗号走到街衢晤谈的帮派组员。

“波特莱尔16说倦怠是人类最大的罪恶,但是倦怠和闲暇只有一线之隔,没有闲暇,天才的头脑怎么闪现得出伟大的火花呢?贝多芬在乡野散步时写下田园交响曲的草稿。对我来说,毁谤、诬赖、进谗才是最大的罪恶,语言、文字、书本才是最犀利的犯罪工具,没有这些东西多好,没有政客、弄臣、传教士、演说家、著书立说者多好,让我们用眼睛和手势交谈。凝视可以拆穿谎言。一只秃鹰对同类所能撒的最大谎言不过是骗骗它嘴里的食物。你试试看不用嘴巴说谎,或者你试试看对一个俄国人说谎。今天我要告诉各位一件有关安娜的最丑陋谣言。”陈同学边走边东张西望地说,颇像博物馆向导对游客展示铁一般的物证和不可能辩驳的教训。

在上课钟敲响以前,我们假装被牵制在一种课程表以外的东西中,麻木地循走某种路线犹如一群放风的囚犯。在树丛和屋檐的双重遮掩下,我们必须穿过一条阴暗、嘈杂、冗长和笔直的走廊。走廊的右边窗外是一片黑漆漆的树腹,左边教室的窗口辉映着另一种暗郁,摇晃的眼睛像果实,有一些手像枝丫叉摆到窗外,驻守在座椅上的人偶尔会像叶子在固定的摆荡范围内拥挤和喧哗。当我们感染某种骚动时,我们会互相挑斗和追打,让走廊在我们的喘气和轻眩中像吊桥浮晃起来,引导我们寻找一个和球场不同的没有规划过的冒险乐园。对满腹心事、考场失意、操行劣等的学生来说,这是一条漫长的和羞辱的旅程,他们充满追逐感和悬荡性的身影犹如被秘密警察一点也不避讳地跟踪的思想犯,被迫走向一座政治暗杀的电话亭。

我们走到楼下庭园一棵热带柳樾荫下。麻雀在我们头顶不到一公尺的枝丫上筑巢,它们的窝穴遍布屋檐、篱笆、电线杆、灌木丛,现在侵略到我们密谈的地点。这儿大抵是我们探触的黑暗王国的极限。如果你想抽烟、展示春宫照,你可以进一步走到实验室、厕所、图书馆、体育馆、脚踏车棚后面,那儿有鼠穴和蛇窟。如果你想策划一个短暂的和不流血的械斗,你可以深入到足球场那头被一片灌木丛阻挡着的空地上,那儿有飞沙走石、毒热的太阳和呼啸的空间,那儿你得找一个名声不太坏的家伙站哨岗。

“你们知道安娜为什么离开从前的学校吗?”陈同学卖弄专业知识似的说。他的功课始终保持班上前五名,喜欢啃读不适合他的年龄的和理解范围外的书,说话时也就排泄性地显露出胃口和养分。他显然挖掘到可以嚼舌的材料,收敛起少年人幼稚的兴奋,傲慢而得意地斜倚在树干上,像一个被上司秘密奖赏过的特务。“对我们来说,对全校师生来说,她很坏,甚至是一个彻底的坏女人,这已经不是一个秘密,是吧?但是坏本身就是一个秘密,因为好事情终究会被公开,而坏事情即使被公开了也是秘密。秘密一定要真实。我们姑且说它是谣言吧。谣言永远是丑陋的,就像秘密永远是坏的。我只负责传播,并不负责证实。安娜从前和一位男老师恋爱,经过一番朦胧状态后,她怀孕、退学、生下小孩,第二个学年转学到本校——理由不详。男老师是个有妇之夫。”

“这是有可能的,各位注意她的身材,只有生育过的女人有那种胸部和屁股。”一位余同学说。他喜欢发表诸如女人五官什么模样,身上某个地方就会长成什么模样等等骇论。有一次他告诉我们女人行经时就会长出大量头皮,奉劝我们敬而远之,因为经血的味道会使男人智力衰退。当他技术性地回避女同学的头皮时,我们就以神秘的默契呼应他的举动。他的数学不坏。

“我也听人说过。”一位以热带柳叶子编织成笛子凑到嘴边吹奏的同学说。此人喜欢读诗,特别是浪漫派诗人的作品,右脚在一次车祸中受过伤,自命拜伦,喜欢找人比赛足球,自信用一只健康的脚可以击溃对手。“上个星期天我看见她从一家玩具店走出来,手里拿了一个拨浪鼓。”

“生过孩子的人有这么矫捷的身手吗?”这位同学家里订购了《生活杂志》和《时代周刊》,经常将该期杂志悬搁在抽屉口炫耀。

“有的。你没有看到不少妈妈选手摘下奥林匹克金牌吗?”陈同学认真地回答问题。

“她亲自抚养孩子吗?”拜伦说。

“不知道。你不妨打听一下。”陈同学说。拨浪鼓使他既惊讶又得意。

“应该没有吧。别忘了她当了两个星期住宿生。”余同学说。

“据说她现在住在亲戚家里。”陈同学说。

“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她生过孩子。”《生活杂志》和《时代周刊》的读者说。

“她亲自哺乳吗?”

“你只对这种事情有兴趣。你看着她时,就像一个想吃奶的小娃娃,听说你小学时还在啃拇指头。”

“你看着她时,就像撒了一屁股尿屎想换尿布的小卤蛋。”

“你爱上了她。你看到她就脸红。”

“放屁。你才脸红,红得像狒狒屁股。”

“你才放屁,你红得像狗屌。”

“你红得像辣椒。”

“你红得像番茄。”

“你红得像西瓜肉。”

“你红得像草莓酱。”

“两位少年英俊,辩才无碍,但是让我们回到安娜妈妈身上。”陈同学说。

我想起安娜从墨水瓶里拿起弃花然后仔细用卫生纸包扎的模样,忽然觉得适合驾驭重型机车的胳膊瘦小得像一块香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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