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河的公廨田/五台山•砂河•浑源•应县

外地人上五台山,一般都取道北京到太原的京原铁路。像我那样从河北保定乘长途汽车上山的,恐怕少见,而保定每天也只有一班车发往五台山。一大早就发车,错过了就没了,得再多等一天。临行前一天,我把汽车票买好,心中仍不免怀疑,这班车到底会有多少人乘搭呢?是否会准时开出呢?若人少的话,是否又会临时取消呢?

果然,第二天清早上车后,才发现乘客少得可怜,只有十余个。每人可以有两三个位子。真担心班车会被取消,或者延迟出发。幸好这是国营单位的车子,倒准时发车了。一路上,早晨的太阳和温暖的柔风,让人觉得不像初夏,倒像春末的那种天气。我又惯常地坐在车尾。

这班车沿着唐县、曲阳、阜平那条乡间小路,缓慢地向五台山进发。早上8点钟发车,预料要到下午4点才能抵达。不到两百公里的路,却得走上整整八个小时。唐县以后,上车到五台山朝圣的人越来越多了。到曲阳时,车子几乎坐满了。绝大部分是河北的乡下农民。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八小时的车程,全由他一个人开。他好像不必吃午饭。中午12点过后,我就一直在盼望车子停下来,好让大家去吃饭。可是,这司机却起劲地开着车,根本没有停车吃饭的意思。乘客也乖得很,没有一个人鼓噪。大家仿佛和司机有了一种默契,说好了不吃中饭似的。

但我这一趟却毫无准备,没有干粮可充饥。饿得发慌时,我突然想起行李袋里还有一小罐从香港带来的法国鹅肝酱。这原是我带在身边,准备在“特殊状况”时用来解馋的。现在,看来这样的“状况”已经到来。暗自决定,待会儿一停车吃饭,便把这罐法国珍品开了,夹两片面包当午饭。

车子开进阜平汽车站时,已经是下午1点了。车一停下,让乘客上下车时,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吃饭了”,就迫不及待地只提着相机袋下车,手上拿着那罐鹅肝酱。走到车站外头一个茶水摊,在树荫下找了个好位子坐下,准备享用这一顿难得的午餐。

那年夏天,西式面包已经打进了中国市场。在阜平这个偏远的河北小镇,连茶水摊上都有这种面包卖,常常称作“港式面包”。于是买了一袋,开了那罐“珍藏”了好一段时间的法国鹅肝酱,默默感谢上天的赐予。初夏,在河北这么一个偏荒小镇的树荫下,享受鹅肝酱这种法国美味,不禁感觉到这真是我人生中一次美丽的际遇。

刚吃完,犹自在沾沾自喜,陶醉在树底下的七月骄阳时,突然,一抬头,竟见到一辆大客车,从汽车站的右边大门冲出来。不知怎的,我马上有个预感,这可能是我乘搭的那班车。很快的,这辆车转了一个弯,冲上茶水摊前的大马路,飞快地开过去。“完了,完了!”我已经见到车前挡风大玻璃上的牌子,上面正写着“五台山”三个红色大字。正是我刚才乘坐的那辆车。

我本能地站起来,挥动手臂,朝车子大喊了一声。然后,像大梦初醒般,仓皇收起吃剩的面包,抓起相机袋,站到马路边,呆呆地看着车子开出至少两百米。心想,这回完了,我的行李衣物还在那车上。这样丢了,往后还有二十多天的旅程,不知怎么过?今晚也怕到不了五台山了,得困在阜平这个无名的小镇。唯一的安慰是,相机和护照钱财,还随身带着。突然,我见到车子又停下来了,仿佛半路上有什么人要上车的样子。于是我马上拔腿狂奔,生怕车子又开动。

但车子竟一动也不动。跑了一百多米,才发现不是有人要上车,而是车子根本就停在那里等我。显然,我刚刚那一声大喊,车上有人听见了,把司机叫停。我喘着大气,爬上车子时,全车的河北农民都笑呵呵地看着我,仿佛太阳底下发生了一件新鲜的大事。我也只得冲着他们傻笑,一边说:“我以为是停车吃中饭。”大家听了又都笑起来:“停车吃饭?没的事。”就在这种笑声中,我和这些农民的距离,仿佛又拉近了许多。

当时,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剃胡须了。身上那套残旧的衣服也穿了好几天没洗,积满了沙尘,脏兮兮的。混在这些农人当中,一直觉得自己和当地旅客没有两样,现在更觉得自己十足像是刚刚闯了祸的鲁莽乡下人。都是那罐法国鹅肝酱惹的祸。

从阜平开始,车子走的都是上山的小路了。越往上走,温度越低。路两旁是高高低低的青青山谷,不时有牛羊在山坡上吃草。这一带,也是中国一个重要的畜牧区,而且早在北朝隋唐时代就如此。尔朱荣和安禄山,不就曾在这里畜养了满山满谷的牛羊吗?

下午3点多,走到离五台山不远的一个山谷时,车子底部发出隆隆的声响。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的一条小溪畔,钻进车底修理。乘客默默地下车等待,很有耐心的样子。没有人埋怨,甚至也没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场面仿佛大家都见惯了。我也见惯了,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提着相机,到山谷小溪边上去拍照。原来是排气管松了,碰触到地面。司机把整条排气管拆了,丢到车上乘客的座位底下,再揉搓满是黑油的双手。“修好了,快上车吧。我们走了。”他说。

修车耽误了一个多小时。车子一直到下午5点多才开进五台山的市中心台怀镇,不一会儿便天黑了。七月的夏天,山上的温度只有二十摄氏度左右,仿佛春天。我住进一间简朴的招待所,客房的窗子正好对着翠绿的青山。

晚上,临睡时才惊喜地发现,枕头内塞的是谷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枕头。每次回国,我都在期待这种枕头,但也不是随处可得,还得看缘分。高级的宾馆是不会有这种枕头的,反倒是中下档的招待所,才会提供。这谷糠枕,我觉得比外国任何最好的羽毛枕、乳胶枕都来得天然、舒服、透气,而且睡久了也不会下陷。谷糠还可以随着头部的移动,做最细微的调整,十分“体贴”。每一次若有缘碰到这种枕头,我都会睡得特别安稳。

山西五台山的标志——白塔

五台山的寺庙常有一种静穆的美

五台山最让人心醉的,莫如那满山满谷青绿的草地。第二天一早,爬上黛螺顶的最高点,整个五台山几乎都可见到了。不论朝哪个方向看,最鲜明的,依然是那翡翠的绿色。白色的塔院寺,在这一丛碧绿中分外抢眼。山脚下台怀镇上灰褐色的屋顶,也在这黛绿的包围中,变得纯朴可爱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片高低起伏的连绵绿色。内蒙古的草原固然全是绿色,一望无际,平平的,有一种淡而悠远的韵味,但缺少一种曲折的深幽。五台山的碧绿,全铺在山坡上,山顶上,仿佛从天边垂下一层毛茸茸的地毯。山上没什么树。

从西域远来的高僧,一路上所见的山,恐怕多是荒凉不毛的。西域青海的山几乎都是黄的、褐的,或铁灰的,一棵绿草也没有。陕西和山西的,多是黄土的高原。一到五台山,这海浪般摆荡而来的绿色,只怕叫人一时难以承受。

下山前,去品尝了五台山的特产台蘑菇和小笼莜面。莜面用莜麦子磨成,搓成薄薄的面皮,卷成一个个小圆筒状,摆在小蒸笼里用大火隔水蒸熟。端上来时,热腾腾的,金黄色如蜂巢,飘着莜麦的幽香。这种麦子不常见,仿佛只能在山西这一带找到。我配上清炒的台蘑菇,把它当作主食,觉得自己真有口福。离开五台山后,我再也无缘吃到这种可口的莜麦面了。

五台山的寺庙和松柏

青山衬托下的白塔

从五台山下来,原本想马上转车到北岳恒山去的,不意却被困在五台山脚下,一个孤寂的小镇——砂河。中午12点前,我已经退了山上那间招待所的客房,吃过午饭,坐上一辆下山的中型面包车。不料,中午时分,正是午睡时间,大家都想睡大觉,没有几个人愿意下山。司机等来等去,还等不满一车的乘客。到1点钟,也只有四五个人罢了。他干脆吃午饭去了,回来伏在驾驶盘上,也睡起午觉来。到2点多,总算有了十多个乘客,车子才盘过弯弯曲曲的北五台峰下山去。沿途,可以见到不少牛羊,在翠绿的山坡上吃草,很像内蒙古阴山一带的风景。

车子开到山脚下的砂河镇,已经下午4点多了。这时,转往恒山的车,早已离去了。我被迫在这个荒凉的小镇过一夜,等明天一早的班车。砂河原不在我的行程上,但也亏得这个偶然的机缘,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晚上。离开砂河以后,时常会想起这个小镇,想念这镇上那一种莫名的魅力。不知如何,这镇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氛、一种特殊的光和影。还有一位令我难忘的老工人。它仿佛是国内年青一代的小说家格非和余华某些小说中的一个小镇。

在砂河镇下车时,那名好心的司机告诉我说,镇上有一家粮食局的招待所还不错,可以先去那里投宿,明早再赶路。“往北走,大约三百米,就是招待所。”他说。

我无奈地提起行李,沿着镇上唯一的一条大街,往北走去。在我右方,北五台峰高高地从平地上隆起,几乎遮盖掉整半个天空。下午,没有阳光。小镇变得似乎更为暗淡,有一种怪异的、腐朽的阴森味道。这一面峰,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木,甚至连绿草也不多,像北宋范宽山水画中的那种暗灰色。

走了约一百米,见到一家旅馆,叫砂河镇第二旅社。这里虽然叫旅社,外表看来,却仿佛是一个长途汽车站。住宿登记处,便设在门前马路边那个像警卫室的小房间里。再往里走,就是一个庞巨的黄泥地广场,大得可以停放至少五十辆大客车。广场右方,有一个水房。后头,有一排低矮的平房,仅得五间,便是供旅客住宿的客房了。我怀疑,这旅社从前很可能是一个汽车站兼招待所,后来不知如何没落了,才改作单纯的旅馆。其实,它的布局,就像中国许多小镇的汽车站招待所。只是,广场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客车停放了,一片清冷。

这广场最引人注意的,是它打扫得异常干净。没有一片废纸,没有一件废物。甚至连地上的黄沙,也像某些日本庭院那样,经过一番细心梳理的。我办妥住宿登记后,一名和蔼瘦削的老工友,带我穿过这广场走向后面的平房。

“我给您开一间比较干净的房子。”他走进那排平房的第一间服务员室,一边找钥匙,一边说。

他给我开的客房,正是在中间的第三室。一进门,就可见到一排高而宽广的玻璃窗。窗外,正好有一棵柳树,垂下的杨柳在风中轻轻摇曳。更叫人惊喜的,柳树旁还有一棵曼陀罗,粉红色的大花开得十分艳丽。这一红一绿的对比,透过玻璃窗映进来,仿佛是某一本明清中国画册里掉下来的一张画。有清末虚谷的韵味,又有些印度天竺的味道。或许,曼陀罗令人想起了佛家。

房里有三张床,每床四元,都铺上异常清洁的床单。这间房我全包下了,也不过十二元。我选了靠窗的一张床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和远方的五台山北峰发愣,一切仿佛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简朴。简简单单的床,简简单单的书桌,简洁得叫人留意起它们的存在。

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去这小镇上闲逛。初夏的下午5点多,天本该是很亮的。但这一天,在这镇上,太阳却好像没有什么力道,只透过云层,滴流下几点残余的光。沿着镇上唯一的一条大街行走,不到十分钟,已经从街头走到街尾。转角处,几名年老的妇女,在摆地摊,售卖一堆堆的西红柿。生意清冷,没有什么人问津,她们却很有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待。

砂河位于京原铁路线上。到五台山的旅客,不少是在这个小站下车,然后再转搭面包车上山的。奇怪的是,整个下午和黄昏,镇上却见不到什么旅客。或许,砂河只是个中途站。火车到了,自然就有面包车去接,大家便赶紧往五台山去。只有像我那样被困的旅客,才会在这里过一夜。

走到一家个体户开的餐厅,胡乱吃过晚饭,再走到一家国营的供销社,买了一罐福建的糖水橘子,一包黑龙江的奶粉,和一瓶山西的大曲,便走回旅社去了。我请那名老工友开房门时,他亲切地问我:“吃过饭了没?”

五台山最美丽的,还是这些毛茸茸的青山。

7点钟,天开始黑了。我趁着还有一点天光,换了一条短裤,走到水房边去洗澡。这旅社太简陋了,连公用的浴室都没有。不知道长住在这里的工作人员,是怎么洗澡的。水房里有一个大锅炉,在烧着热水,却没有洗澡设备。房外,有一个水龙头。我拧开龙头,半蹲在龙头下,靠着七月黄昏的天光,洗了一个痛快的冷水澡。虽是七月,这一带属于山区,水倒是颇凉的,洗得我直发抖。

回到房里,把罐头橘子吃了,再独饮大曲。夜里没事,不免想起远在美国的棠儿。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她了。她应当又长高了些,长大了些。再过十年,等她大了,或许我会带着她,再走一遍中国大地。

虽说“被困”,我的心情倒是悠闲的,并不急躁。我想起美国一位研究旅行文学的教授保罗·福塞尔(Paul Fussell)说的,游记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的主人翁是自由的,比一般读者自由,来去自如的。即使游记中的主角被困在什么荒凉的小地方,游记本身骨子里还是在歌颂自由的。所以,游记简直就像一首颂诗,一首自由颂。的确,我“被困”在砂河,其实自由自在得很。

隔天一早,6点钟我已经退了房,准备乘搭6点半的长途汽车,到北岳恒山附近的悬空寺去。一走出那排平房的大门,又见到那名老工友,在平房侧边的一小块菜园里,忙着锄地种菜。他见到我,停下来望着我微笑,一派乐天知命的模样。早晨温馨的阳光,从侧边照过来,把他那张写满风霜的脸,也照得格外柔和起来了。我望着他的微笑,他那种乡下人知足的样子,觉得很感动。他恐怕是一个单身的寂寞老人,没有妻儿,独自一人看管着这间小旅社。

不知怎的,他站在菜园中微笑的模样,突然令我福至心灵,想起了唐代经济史上的一个专有名词——公廨田。唐代京师和地方各官署,都有自己的公田。田租收入可以充作本官署的办公费用,也可补官员俸禄的不足。这种公田就叫公廨田。这样的制度,在唐代经济史上,由于涉及土地的运用和资源的分配,变成了一个专门的研究课题,不少教授专家还写过高深的论文。

没想到,隔了一千多年,这样的制度竟然还在运作。我眼前的这位老工友,他正在耕作的这个小菜园,很可能便是一块现代的“公廨田”,用来帮补他的生活的。小旅社的生意,看来不怎样。他每月的工资恐怕不多。在砂河这荒远的小镇,有这么一小块公廨田,可以自己种点菜,看来不无小补,而且还很可以给他一种自食其力的满足感。

我站在旅社靠马路的大门边,等候开往悬空寺的车子时,还不时回过头来,望望这位仿佛从唐史里走出来的寂寞老人,在打理他的公廨田。我昨晚住的客房外,那一棵曼陀罗和杨柳,依然在晨曦的微风中,一红一绿地轻轻摇曳着。

清早这班汽车是开往山西浑源县的。浑源离砂河大约五十公里,途中将经过我的目的地悬空寺。内地的公共汽车,绝大多数是拥挤的、满座的。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像砂河到浑源这种小镇之间的班车。晨早乘搭这种车子,往往觉得心里特别纤敏,带些许的轻愁,像一首辛弃疾的词。

这天早上,经过一夜的甜睡,带着轻快的步伐,跳上这班车时,车上才只有十来个乘客。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车子开出时,早晨的和风从窗口吹进来。车上全是衣着朴实的乡下农人。大部分穿着那种深蓝色的中山装,眯起眼,默默地抽烟,完全沉落入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四处漂泊的人。这些农人深植于自己土地上的那种厚重感,那种扎实的、认命的而又穷苦的神情,常常令我莫名地感动。

这一带的路上,全是土黄色的山。七月的麦田收割以后,金黄色的麦穗和麦梗堆积在田中或路边。五台山上和山谷间的那种绿色不见了。路上没有什么车子,也没有什么行人。我们破陋的车子,便孤零零地在这样的马路上开过去,开向北方更高更荒芜的恒山。

车子开到离浑源县城还有五公里的地方,司机便停车,让我一人在大马路旁下车,又载着一车的人走了。提着行李,沿着路边一面峭壁的一条小径走下去,越过一条小溪,再爬上对面西岸的另一面峭壁,便到了建筑在峭壁半空上的悬空寺了。

那面大峭壁,仿佛是保护着悬空寺这小庙。

悬空寺狭小的楼舍和回廊,依山而建。

这座一千四百年历史的悬空寺,从我下车的东岸上望过来,精致极了。但它在那一大面高耸的峭壁下,又显得渺小极了,只占了整面峭壁很小的一个空间。等到登上寺里,更觉得格局不大,所有房舍都特别小。寺对面,就是北岳恒山了。

在峭壁上建筑的寺庙,其实并不限于这悬空寺。我想起两年前,在四川剑川县石钟山上,也见到一座建在峭壁上的不知名寺庙,而且那座庙还建在更高的崖壁上,几乎是在绝崖顶处。明崇祯六年(公元1633年)徐霞客曾经到过这悬空寺。他是从保定出发,经阜平,登五台山后,再北游恒山的。当时倒没注意,我走的正好也是同样的路线。一直到后来写这本游记,翻查《徐霞客游记》时,才发现了这点巧合。奇怪的是,徐霞客的旅程,几乎全在长江以南。不知是否由于天气、兴趣还是交通不便,华北地区他只到过寥寥的几个地方,而浑源便是他到过的最偏远的一个北方县城了。

游过悬空寺后,乘搭一辆机动三轮车,前往浑源县城,打算转车西去应县,探访中国最古的一座木塔——应县木塔。11点抵达浑源时,开往应县的一班车刚刚走了,得再等下午的另一班车。我趁着这空当,在县城里逛了一圈。

城里大街上最显著的,就是高高隆起的恒山,铁灰色的,覆斗一样地在南方俯瞰着整个县城。这样的山景常常令我由衷地心动,仿佛很有安全感,好比真的有了“靠山”。我当初想象中的西安,本该也有这么一座高山守护的,可惜没有。后来在云南的丽江,在甘肃的夏河,走在街头都可以见到这样的高山,离县城那么近,心里便觉得异常充实,似乎得到了高山的保护,又仿佛有一种“悠然见南山”的韵味。

浑源南大街两旁,到处是个体户的摊子,好像赶集一样。最吸引我的,是一堆一堆又白又大又冒着热气的馍馍。忍不住买了两个,坐在一家供销社门前,当作午饭吃了。这馍馍即北京人说的馒头,做得很结实,热腾腾的,很好吃。

下午1点钟,开往应县的汽车一离开浑源县城,马上便可感觉到,这次西去的旅程,所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凉了。越往西走,便越接近华北的黄土高原区。从浑源到应县,许多时候,不但没有大路,连小路也没有。车子走的,简直就是农田间的田埂路,刚好可容一辆车穿过。奇怪的是,这样的小径竟然也有长途汽车服务。

这一班车的最终目的地,其实是怀仁县,它位于大同以南约四十公里。车上没坐满,只有十来个人,大部分还是到怀仁去的。只有我和另两名从北京到山西出差的干部,才到应县。一路上,车子走的路,几乎跟恒山平行。高高笔直的山,就在我的车窗右方,颜色很怪异,混杂着橘色、紫色和铁灰色,像吐鲁番火焰山那种不毛的色彩。

毕竟是七月中盛夏了,天气炎热。我把上衣脱了,和许多其他乘客一样,只穿着一件背心。在这样的天气,走在这样荒凉贫瘠的山西高原上,倒是很符合我少年时幻想中,单身走遍天涯的那种“悲凉”的意境。然而,如今,我的心情其实已经“微近中年”。少年时代的浪漫想法已越来越少。年轻时的那种“苦闷感”也越来越离我远去了。微近中年,慢慢感觉到“四十不惑”的意味。没有了疑惑,心情渐渐像夏天树荫下的一条小溪,无声地、清澈地流着。

那年夏天,我已经决定辞去教职,离开香港,回到我南方的老家,过一种读书写作和旅行的简朴生活。甚至,早在半年前已通知学院,不必再续聘约了。这次出发到中国内地前,连8月底离开香港的华航机位都已经先订好了。现在,我是以离职前度假的中年心情,一个人走在华北的黄土高坡上。

所以,这正好是我跳离“尘网”后,第一次在内地的旅程,心情特别轻快恬静。面对着山西这一大片辽远寂静的群山,我发现,它们真像弗罗斯特一首诗所说的:“不能再以它们的荒地来吓我了。”仿佛得到了某一种智慧:大自然中的荒凉美丽或壮伟,不再轻易令我激动了,只是默默地,远远地欣赏。心里常常是很明静的,无动于衷的,把这河山之美看作是理所当然的。

下午3点多,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农庄,司机把车停在田埂上一棵白杨树下。“大家下车歇歇吧。”他说。停车处,正好有一条灌溉的水沟。司机带领众人,蹲在水沟边上,用面巾从沟里取水擦脸抹手。这水沟里的水倒很清澄,还有小鱼在水中游。大家洗完又蹲在树荫下乘凉、抽烟,仿佛不赶时间似的,优游极了,恍若有一种同甘共苦的意味。不知怎的,我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感人。这仿佛是原始社会中,某一位族长率领着大批的族人长途迁徙,走过年轻的大地,走得累了,大家中途在某个水源处停了下来,喝水纳凉。

5点多抵达应县,原想找间比较好的宾馆,好好洗个澡。但镇上唯一的宾馆离大街还有一段路,我懒得再走。下车后往前走到县汽车站时,就投宿在汽车站的旅社了。只剩下一个四人间,每床三元。我想包房,还价十元,看管旅社的那位老头,竟也同意。这旅社比起昨天砂河那间差得多了。床单似乎从未洗过,脏兮兮的,地板上满是香烟头。但我这一路走来,好像也习惯了这种脏旅社。

放下行李,出外寻访应县木塔。顺着路人所指的方向走去,穿过几条破落的穷巷,远远便可以见到木塔的尖顶了。这座中国现存最古最高的木塔,初建于辽代,现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木塔跟周围的景致,显得很不调和。它仿佛永远冻结在辽代,时间的某一点上,而周围的环境却不断在蜕变,以致到今天,它竟坐落在民居的陋巷里了。当年建塔时恐怕并非如此。

我去时,一大群燕子,在黄昏的夕照下,绕着木塔飞舞,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在进行某一种百鸟回巢的仪式。看来,木塔已经变成它们的家了。它们想必在塔檐下筑了不少的巢。这里游人不多,大部分还是自己包车前来的国内同胞,或出差到应县的干部。

离去时,我绕到南边另一条小巷,经过一个热闹的菜市场,走回大街。

山西应县的辽代木塔

木塔如今被民巷和民居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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