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的遗憾/曲阜•泰山•济南•安阳•满城

嘉祥和外界的隔离,在我起程前往孔子的故乡曲阜时,又一次体会到了。小小的嘉祥汽车站,售票处和候车室同在一个厅房内,简简陋陋的,连班车时刻表也没有。我问了一名在车站外卖稀饭油条的老妇人,才知道嘉祥并没有班车去曲阜,不过可以乘坐到泗水的车子,中途在曲阜下车。

清早6点半,汽车站还是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人。我买了一碗稀饭,四两油条,慢慢喝着吃着,享受小镇特有的气氛和宁静。独自一人行走在中国的大地上,常常觉得,这样的早晨,在这样荒凉的小镇,最美丽不过了。有小镇的纯朴,有清晨的安详,又有一种即将出门远行的兴奋。

开往泗水的班车,在7点钟始发,乘客不多,还没坐满,而且大部分是到五十公里外的济宁去。济宁以后,就只剩下半车的人了。上午8点半,车子便经兖州抵达曲阜。

然而,曲阜已经变成一个很热门的“旅游点”了。改革开放以来,新建的宾馆不少,收费也高。孔府和孔庙的入门票,也随着这股旅游热潮,抬高了许多。但府庙里又处处显得破落失修的样子。府庙内也有许多小卖部,在售卖标榜曲阜的糕饼,做独门生意。我在里头胡乱转了一圈便出来了,连原本很想细心一看的几通汉代名碑,也没有什么心思看了。附近的街头,处处在摆卖着现代游客最爱的纪念品。

下午,午睡起来,租了一辆自行车,到祭祀颜回的颜庙去。那里游人稀少,比孔府孔庙清静清幽得多了,很有些颜回在陋巷读书,不改其乐的那种境界。

再骑车到孔林去,寻访《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的墓。孔林占地面积出奇的大。幸好我骑着一辆自行车,绕了一个大圈,才在东北角的一个角落,找到东塘先生的墓。墓的四周,长满了杂草,没有什么人照顾,有一种凄冷的感觉。

结果我在曲阜只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乘搭一辆班车,到泰山去了。

曲阜孔庙正门的古城墙

有了松柏,孔庙才有那种古老幽远的韵味。

泰山几乎就在孔子故乡的后院。清早从曲阜出发,行车约两个小时,便走完那六十多公里的路,10点多抵达泰山脚下的泰安汽车站。我把行李放在不远的泰安供销社宾馆,办好住宿后,便决定开始登山了。

我自知自己绝非登山的“料子”。前一年在西岳华山,也只爬到五里关便折回来,宁可坐在山脚下,伴着溪水声,仰望华山的雄伟,度过一个安宁的上午。实际上,华山比泰山还要高,还要壮伟,但泰山绝不是华山可比的。它的文化和历史含义太丰富了。当年,司马迁的父亲,不就因为“留滞周南”,无缘登上泰山,“故发愤且卒”吗?他还握着他儿子的手,哭哭啼啼地说:“是命也夫?命也夫?”

现在,来到泰山脚下,当然不能像当年在华山那样,仰望一番了事。于是,我也学许多旅客那样,先乘车上半山腰的中天门,再从那里爬到南天门去。这样,大约两三个小时就可爬上峰顶了。这两三个小时的攀登,我想我还能应付,不必去乘什么空中索道了。

孔府房舍多为明清遗物,远看自有一种古意。

《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墓,有些凄冷。

果然,刚开始,登山的路并不难行。到处都是石阶,没有什么山路。我甚至觉得,这段路比起当年我在河南宝丰县登上香山寺的那段黄泥小路,还要好走。纵然在雨中登泰山,有了这些石阶,恐怕也不是太难行的,至少不会有泥泞。

一个多小时后,来到有名的十八盘起点,才开始感到吃力,越爬越慢了。这十八盘的石阶也越来越陡。喘着气,每爬十来级便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样爬爬停停,直到下午3点多,才到达南天门。站在那里往下望,我又想起了太史公。

可惜,上到山顶,不久便下起大雨来了。在雨中观赏一千多年前,唐玄宗封泰山时,亲笔撰写的《纪泰山铭》摩崖碑,更有一种静穆的美。这摩崖碑,完全依山开凿,把整面的山坡磨平后,再来刻字,所以高达十三点三米,宽五点三米。每个字大约一方尺,远远都清晰可读。如今,字漆成金色,在雨中闪闪生光。

我走完了泰山顶上的那条天街,天还在下雨,似乎被困在山上,下不了山了。随意走到一家餐厅避雨,没想到他们竟有泰山的名产赤鳞鱼。这鱼据说产自泰山的黑龙潭,鲜炸吃了,风味绝佳。我要了一壶茶,在雨中的泰山顶上,独自享受这道绝美佳肴,觉得自己确是在人间的顶上,不禁要默默感谢这场大雨。如果不是这场雨,我恐怕早已下山去了。

唐玄宗书《纪泰山铭》摩崖碑

壮夫挑着民生日用品,慢慢沿着十八盘路,走向泰山顶端。

到了5点多,雨才慢慢地停下。我沿着来时的路,走下山去。夜里,在宾馆房中揉搓着酸疼的双脚,回想今天的登山,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太史公的遗憾了。“是命也夫?命也夫?”

游过泰山后,在泰安汽车站买票去济南时,我便得提醒自己,济南的济不是救济的济,而是济水的济。否则,闹笑话不打紧,搞不好还买不到票。到了济南,我更得小心这“济”字的读音,要记得读成第三声,而不是第四声,要不然可要得罪济南人了。而且,这是老残的济南,晚清小说史上的一座名城,更是马虎不得。

可是,老残的济南到底还是变了。

泰山上的迎客松

这个山东省的省会,如今人口拥挤,交通繁忙。我租了一辆自行车,先去省博物馆,原本想看看武梁祠某一块流落在这里的画像石,可惜博物馆正在维修,停止开放。再骑车去趵突泉,“天下第一泉”。园里的泉水大多已干涸,没有什么看头。我转了一圈便出来了。

黄昏时,骑车经过一家小店,见到“周记脱骨扒鸡”,似乎很有名,生意很好,只做外卖。但买的人来来去去,真不少。我也买了一只,带回旅馆房中,配上十分香甜多汁的山东水杏当晚饭,果然是另一种风味。济南离德州不远,这脱骨扒鸡的滋味,和我一年前吃到的德州扒鸡,非常相像。

看来,济南的吃喝,比起它的旅游名胜,似乎更能吸引我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无所事事,餐厅也还没开门,只好照例先去游大明湖,可是我心里想的,和老残的却很不一样。如今的大明湖,游人多,湖水沉浊,我的游兴不高。干脆买了一包山东的金丝枣,坐在湖边吃着,心里一边却在想着,待会儿中饭要在什么地方吃。

中午吃饭时间到了。我一手持地图,一手握车把,骑到最热闹繁忙的泉城路,寻找济南四大饭庄之一的燕喜堂饭店。这饭店不愧是老字号,来头不小,几层楼的建筑物,坐落在百货大楼东侧位置绝佳的一个所在。饭店的金色招牌字,居然还是现代名诗人臧克家写的,苍劲有力,非常之有文化。我一看,就决定在这里吃中饭。

走进底楼,里面的光线很暗。可能为了省电,天花板上的灯都不开。女服务员倒是很快就过来招呼。我点了一碟炒鱼片,一道清汤鲜贝,因为我做过“功课”,查过资料,知道山东菜的炒、熘功夫很独到,而且以清汤、奶汤调制的“历下风味汤菜”,更是一绝。菜点过了,放眼四顾,发现左右隔座,都是一家大小来吃饭的。像我那样一人的,倒是未见。不过整个饭店的气氛,还是很随和的。大家衣着随便,店里也没有什么装饰,残残旧旧的,不像老字号的名店。或许,一切正像陆文夫在他的小说《美食家》中所描写的,都平民化了。

菜上得很快。炒鱼片用的是草鱼,加马蹄、笋片、香菇和黄瓜,油和汤汁恰好,不太多也不太干,清淡而有鲜味。可惜那道清汤鲜贝就叫人失望了。贝小小的,恐怕比五岁小孩的小指头还小。十多二十来个,浮在一碗半清不浊的汤中,“卖相”极之不佳。一尝之下,汤淡淡的,没有什么味道,还带点腥味。这贝根本不是鲜贝,恐怕是干货发的,干巴巴的,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看来贝这类食品,在内陆还是很珍贵的海味。这碗不起眼的汤,就要二十大元人民币,等于当年内地一个大学教授两天的工资。

然而,看来还是我自己的“功课”没有做好。原不应当点什么清汤鲜贝的。我太相信那些港台食家的推介了。这些食家往往以一种怀旧的笔调,写三四十年代的吃,总以为新不如旧。在六七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这可能还说得过去。那时,在内陆能够吃到那样的清汤鲜贝,恐怕确是很大的福分了。可是,我忘了这是九十年代,时代不同了。而且,在香港,平日见惯了那些比五元硬币还要大的澳洲和北美的深海鲜贝之后,当然更要大失所望了。

午饭后,看看地图,济南虽大,却好像无处可去。那些旅游名胜我都提不起劲,去了常要失望的,不如不去。看着看着地图,突然被东北角上的山东大学吸引了。像我这样的旅人,大学有时反而会变成一个“旅游点”。从地图上看来,山东大学离泉城路的闹区很远,骑车恐怕至少还得一个小时以上。

我想起一位世界知名的魏晋南北朝史专家王仲荦教授,生前大半生就在山东大学度过,写成他那有名的《北周六典》和《魏晋南北朝史》,还有一系列精彩的论文。当年我在普林斯顿读书,南北朝史的许多知识,几乎都是从王教授的书和论文中得来的。现在来到济南,似乎更应当去看看这位前辈学者生前工作的地方。

于是决定骑车上路,左手持着地图,寻访山东大学去了。骑了大半个小时,才来到解放路的中段。在初夏的大太阳底下骑车,又热又累,把车停在路边的一个茶水摊前歇一会儿。摊子后面,正好有一家浙鲁茶庄。它门前玻璃窗上,贴着的一张红条子深深吸引了我,原来上头用墨笔写着“祁门红茶”四个大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里会有祁门红茶。

祁门红茶?这不就是我进入中国内地以来,经常在寻找的东西吗?可是这东西在国内却非常罕见,十分难得。过去三年来,我走遍几乎整个中国大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问过不知多少家茶庄,都没有买到祁门红茶。而且不但祁门红茶没买上,我连最普通的红茶也没买到。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产茶国之一,国内老百姓喝茶数量之大,恐怕也是世界第一的,但他们喝的尽是普洱之类的砖茶,龙井之类的绿茶,和寿眉之类的白茶,却很少有喝红茶的习惯。红茶加糖和牛奶,是英国人和“化外之民”的玩意。不幸,我小时在一个大英帝国的殖民地生活,养成了喝红茶和咖啡的习惯,一日无红茶不欢。结果在国内旅行,红茶的供应成了一大头痛问题。咖啡倒不成问题。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连青海格尔木那种像月球表面那样荒凉的小镇,都可以买到国外进口的即溶咖啡。虽然即溶咖啡非我所好,远不如平日所喝的纯阿拉比卡咖啡之醇美,但旅途中用来解瘾,还勉强可以,聊胜于无。

然而,红茶却几乎在国内绝了迹。据我猜想,在整个中国,恐怕只能在那些专做外国人生意的五星级饭店和外国使馆,才找得到红茶。所以,有一年秋天,我的红茶瘾来了,走遍了北京最热闹的王府井大街,问遍了那整条街上的茶庄和百货商店,都没有买到红茶,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宾馆。只有一次,在洛阳火车站对面一家不起眼的百货商店,买到了一包袋装的福建红茶。但从包装上的英文字看来,这红茶原本是准备外销的,不知如何竟转为内销罢了。也正因为如此,每一次回内地旅行,我照例是不带咖啡的,但红茶却不得不多带,否则喝完了便无从补充。

祁门这地名,在中国一般老百姓心目中,可说寂寂无闻。最博学的地理教授,可能都得翻查地图,才知道祁门是安徽省南部离黄山不远的一个小小的县城。但祁门这名字,在国际的茶市场上,今天仍然是个响当当的大名。它的英文拼写“Keemun”,早在1892年已经成为英文词汇的一部分,至今仍然可以在《牛津英文词典》中找到,可见祁门在中西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国外茶商和红茶迷心目中,祁门代表的是一种鲜红无比、韵味特殊的红茶。我那两年常在香港的国货公司买到纯正的祁门红茶。泡出来的茶色,比起印度阿萨姆种红茶鲜红得多,简直像法国红酒那么浓。喝起来,有一种清清的、微微的龙眼甘味。

现在,乖乖,我眼前竟有“祁门红茶”!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大步走进这茶庄。里面,弥漫着一股茶香。木架子上摆满大罐小罐的茶叶。两名女售货员正在忙着。我四处搜寻祁门红茶,竟没找着,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请问有没有祁门红茶?”

“有。”女售货员说。

我心中暗喜,但还是以不在乎的语气问道:“多少钱一斤?”

“五百克十元。”

这价钱比香港便宜,但不知货色如何。看来唯有买回去试了才知道。

“好,请给我五百克。”

售货员打开柜台后面地上的一个古朴的大木箱。原来祁门红茶藏在那儿,怪不得我找不到。五百克红茶,装了满满的一大纸袋。一走出店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在路边打开纸袋,深深嗅了一嗅。没有什么香味。茶的颜色呈暗黑色,缺乏光质,看来不是很新鲜的。可是,能够在内地买到红茶,而且还是祁门的,我已经十分高兴,喜出望外了。心想,或许这一带是大学区,知识分子比较多,比较能够接受“外来的”红茶吧。

买好红茶,又继续骑了大半个小时,转入山大路,再问了两名路人,才找到山东大学的正门入口处。

校园里到处是高大的古木,很有浓厚的学术气氛。这一日正巧是星期天,没有什么学生。我骑车绕了一圈,绕到学生宿舍和餐厅一带。所有的建筑都很残旧。宿舍走廊上挂满学生晾晒的衣服。餐厅的玻璃门,有的破了,歪歪斜斜地敞开着。外面的空地上,丢满垃圾,还有几只死老鼠。图书馆是座低矮简陋的两层建筑物,面积不大,看来藏不了许多图书。馆外,倒有好几丛美丽的牡丹花,在盛开着。

我想到名满国际的王仲荦教授,生前就在如此简朴的环境中,完成了他那许多扎实的大作,不禁对他的刻苦勤勉,生出许多敬意。

晚上,回到济南饭店,我用随身携带的旅行小热炉,煮了一杯滚烫的开水,把下午买的祁门红茶泡了。果然,喝红茶到底不是内地同胞的习惯。这茶叶不很新鲜,恐怕销路不佳,已积压了好一段时日了。茶的色质和味道,远远不及在香港所买的外销品。然而,我还是因为有缘在济南买到祁门红茶,而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

坐上10点半的班车,从济南来到安阳时,已经是下午6点半了。一路上,阳光充沛,空气干爽,很像一段秋天的旅程。上车前,在车站附近的小店里,见到济南卷肘,全是上好的瘦肉,用金黄的猪皮扎成肘的模样,十分诱人。忍不住买了一市斤,再买了几个面包,准备当午饭。这卷肘已去骨。中午在山东的阳谷县停车吃午饭时,用水果刀把它切成薄薄的小片,夹在面包里吃,不肥也不瘦,很好吃。

长途客车在安阳北大街的汽车站停下时,我看看四周围,没有什么宾馆。于是叫了一辆三轮车,到火车站去。车站外,拉客的人不少。一位在宾馆外摆摊子替人看病的医生,也客串拉客。他身穿白色长袍,胸前挂着听筒,不断热情地问我:“住宿吗?住宿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穿着白袍的医生在拉客。我投宿在车站对面的安阳大厦宾馆。这宾馆简陋得很。办理住宿登记时,服务员又抢着要我多住一天。看来她们可得奖金,才如此卖力地推销。

安阳是个繁忙的火车大站,每天有超过四十班列车停靠。

安阳位于京广线上,每天南下北上的列车超过四十班,是个很繁忙的大站。半夜里,在宾馆七楼的客房,还可以听见火车到站和旅客出站时的一片嘈杂声。站前的大广场上,有一排仿造的商代旗帜和牌坊。

到安阳这个殷商晚期的都城,当然是为了看看出土甲骨文的殷墟。但这遗址位于市西北五里的小屯村,交通不便,没有公车直达那里,市里也没见到什么出租车。第二天一早,我看看地图,还是决定租一辆自行车,自己骑车去。

车子越过一条火车铁轨,便进入小屯村的殷墟路了。当年最先出土甲骨文的地方,现在被一个大土堆覆盖着,旁边立着一座石碑标志。村里如今大部分地区还是农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一个长驻安阳的研究单位,就建在农田的中央。我骑车走错了方向,问了几个农人,才找到新建不久的殷墟博物苑。

苑里没有什么游人,冷冷清清的。我是那天的第一个访客,径直走到苑后商代的宫殿遗址区去。抗战前,中央研究院的史语所,曾经在这里做过好些年的科学发掘。而今,所有发掘坑都已用泥土覆盖着,上面种植着一些蔬菜,一排排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开着一丛丛不知名的美丽小花。不知情的人,可能不会想到这里是有着三千年历史的殷商宫殿废墟,而会误以为只是谁家的菜园。“文革”后才出土的殷商妇好墓,也在这苑内的另一角。

甲骨文出土处,看来简陋,不像个古迹。

安阳的殷商宫殿遗址区,如今像是谁家的菜园。

最让我惊讶的是,流经安阳市的洹河,竟如此接近这宫殿区。我站在那宫殿废墟上,洹河就在我的脚下。瘦瘦小小的洹河,在一片小小的树林山坡下,静静地往东流去。在早晨的太阳照射下,它发出闪闪的金光,一切仿佛就像三千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早那样。我不禁发了呆,似乎可以见到殷商晚期的一个宫女,提着圆锥形底的盛水陶器,穿过树林,来到这河边汲水,然后回宫里做饭。

为了到河北的满城寻访西汉中山靖王墓,我倒是费了一番劲。那天下午,游过安阳殷墟后,乘汽车到石家庄时,天已经很黑了,临时决定先在这里过一晚。新兴的石家庄市,没有什么旅游名胜,却对外来的旅客,管得比其他城市还严。我先到火车站对面的几家宾馆问,服务员一听是香港来的,都说不招待,“得住到银泉酒店去”,她们说。这银泉酒店显然是中外合资的。外来的狮子果然真会大开口,睡一晚竟要外汇券一百二十大元,房价比西安解放饭店的一百元还高,但房里的设备却残旧得很,浴室的灯也坏了,远远不如解放饭店。第二天一早我便走了。

殷商宫殿遗址区后面古老的洹河,在阳光中显得那么年轻。

清早7点多,我已买好车票,打算到一百二十五公里外的保定去。车子一开上通往保定的国道,便可感觉到这是中国最好的高速公路之一:笔直的马路,醒目的标志,如画的风景,真可与美国最好的州际公路媲美。可惜,到了望都附近时,不知怎的,有一个公安设起的路障,所有车辆又被赶下这条国道,回到乡间小路去行驶了。

10点半抵达保定。在保定大厦宾馆办好住宿后,便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找车去满城。经过一家餐厅时,门前有一块很大的看板,正在替“正宗天津狗不理包子”卖广告。我不禁停下脚来细心一读,仿佛在读一篇唐代的榜文。原来这家餐厅说,它得到天津那位狗不理开山祖师的真传,做出来的包子保证狗不理,保证正宗云云。半信半疑地走进去,心想,不管它正宗不正宗,横竖我也得吃中饭了,姑且试一试吧。

于是先叫了二两六个的狗不理包子,加一碗蛋花汤,又见到柜橱中有卤味拼盘和粉皮,也各要了一碟。天津的狗不理闻名已久,但还没有机会一试,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保定“真传”的狗不理,我却只觉得过得去,还可以,和其他地方的包子差不多,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精彩之处。倒是那碟粉皮,做得特别细滑,淋上一点芝麻酱,在炎热的夏天吃起来,“美美的”。我不禁又叫了一碟。

这样悠闲地吃完这顿中饭,才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去找车。满城位于保定西郊约三十公里,有一班远郊公车去,但班次很少,不方便。后来找到了一辆出租车,便在中午的大太阳底下,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刻,出外寻访中山靖王墓。

这中山靖王刘胜夫妇墓,早在1968年已发掘。最有名的出土文物,莫如那两套完整的金缕玉衣和那盏长信宫灯。但我最想看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墓室本身和它的位置。据考古报告说,这两座西汉墓是“凿山为陵”的,而唐代帝王的陵墓,不少也是凿山为陵的,如唐太宗的昭陵和高宗的乾陵。可是,到底怎样“凿山为陵”?墓室到底在山的哪个部分?在山顶,山腰,抑或山脚下?文献上的记载一直没有说清楚。所以,1991年刘胜夫妇墓终于开始对外开放以来,我就很想去实地看一看,解开心中的谜团。

出租车跑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满城西南郊的陵山脚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墓室不是建在山脚下,也不在山腰上,而是建在山的顶峰之中。要参观墓室,还得爬到这座陵山的顶部。我沿着一条新建的登山小路,爬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来到峰顶。山上所见的风景十分秀丽。整个满城县郊的农田和民居,就躺在山脚下。难怪刘胜夫妇生前会选择如此清幽的一块福地,来作为他们的长生之殿。山上的风很大。

墓室分为两座,夫妇各一,南北并列,相隔不远。最引人注意的是,它们都建得那么接近峰顶。墓室内部的顶端,离峰顶恐怕不到十米。墓的入口处向着南方,墓道长达五十多米,像火车隧道一样平平伸进峰顶的腹部。我沿着这条墓道走进去,终于明白“凿山为陵”是怎么一回事了。

河北满城的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

这陵山的峰顶,全是坚硬的岩石。当年开凿这条墓道,恐怕就像现代开凿一条火车隧道一样。可是当时没有炸药,全靠人力,可以想见这工程之艰苦。我走进墓道时,感觉到一股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里头的温度比外头至少低了十摄氏度。墓室里如今只剩下一些陪葬的陶器和泥俑。原本的金缕玉衣已经不在,长信宫灯也已不在,都移到博物馆去了,留下的只是复制品。

下山时,我几乎可以肯定了:唐太宗的昭陵,应当也像这刘胜夫妇墓一样,是建在九嵕山的峰顶之上的,而且也是以这种火车隧道的模式建的。只是,九嵕山比陵山高出好几倍,昭陵的工程当更浩大。据《唐会要》记载,昭陵的墓道长达七十五丈(约二百三十米),约是刘胜墓道的四倍,难怪营建了足足十三年。

在登山小路的另一面斜坡上,我见到工人正在搭起一座座的铁架,看来预备建造一条登山索道,方便游人上山玩。看来,刘胜夫妇的幽灵,在这里静静地长眠了超过两千多年后,终于还是逃不过现代旅游的浩劫。

靖王墓建得如此接近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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