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梁祠/武汉•郑州•开封•嘉祥

1992年春,我开始筹划我的第八次中国大陆行,发现中国的铁路线,百分之九十已经被我走过了。还没走过的,主要集中在东北三省。然而,可能因为唐代的重心在西北,对东北可说根本没有什么经营,我这个读唐史的人,不免也对东北兴趣缺缺了。唐代的大诗人,到过西北的可说不少,至于到过东北辽宁以北的,就想不起有谁了。我呆呆地看着整幅中国地图,这么大片的土地,一时竟好像无处可去了。

看着看着,蓦然发现山西中部和陕北一带,有一大块地方还没到过。我可以去登五台山,再北走恒山,向西往应县、保德,越过黄河,到陕北的榆林。然后,往南到延安、黄陵、铜川,再往东到蒲城(即杜甫当年到过的奉先),和司马迁的故乡韩城。跟着,越过黄河重返山西,经运城南下三门峡,去看看“中流砥柱”。再往西走,经西安到周人的发祥地扶风、凤翔,北走西峰、平凉、固原。最后,从泾川、麟游,重返西安,结束此行。这样一来,山西、陕西、甘肃和宁夏这些我还未到过的小县城,便可以都走遍了。

此行的最大特色是,这条路线几乎是没有铁路通行的。我这个火车迷,决定也改变一下口味,改乘汽车,穿越这一大片典型的黄土高原。这样想着想着,又激起重游中国大地的兴奋了。那年春天还没结束,我已经在默数日子,殷切等待着夏天的到来。

五台山和外界颇为隔绝。虽然北京到太原的京原铁路,可以通到山脚下的一个小镇砂河,可是这条路对我来说并不方便。于是每天查看地图,寻找最佳的登山路线。这样子把地图翻着翻着,最后行程竟越加越长,连山西隔邻的河南、河北及山东省,也想“顺便”一游了。

最终决定,先从广州乘飞机到武汉,再乘火车到郑州,然后去开封,往山东的嘉祥和孔子的故乡曲阜。接着登泰山,游老残的济南和出土甲骨文的安阳,再北走保定。最后才从保定乘客车上五台山。这样,还可以顺路到保定附近的满城,去看看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夫妇墓。等到这路线终于确定时,夏天也快到了。

从广州飞抵武汉的那一天,正巧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盛夏正式展开的第一天。武汉号称中国“四大火炉”之一,但我来时,却下着雨,天气潮湿,幸好不是太闷热。南湖机场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旅客抵达,所以连机场到市区的民航局班车也停开了。我独自一人提着行李,走到机场外不远的公路上,搭了一辆市郊的公共汽车进城,投宿在武昌火车站附近的九州饭店。

其实,从武汉、郑州、开封到嘉祥的这段路上,我最感兴趣、最想看的一个地方,却是位于嘉祥郊区的汉代武梁祠。这座汉祠,曾经被黄河的烂泥淹埋在地下好几百年,一直到乾隆年间才被金石学家黄易重新发现。可是因为嘉祥和外界颇为隔绝,交通不便,它一直不怎么为人注意。一直到今天,还是没有多少人晓得这地方。

但几百年来,武梁祠却一直吸引着一批很特殊的中外访客。在清代,不少金石学家来过,史学家也来过。在现代,北大名教授容庚来过,法国汉学家沙畹来过,甚至连美国的“中国通”费正清的太太也来过。那年春天,哈佛大学巫鸿教授那本全面探讨此祠的英文专书《武梁祠》(Wu Hung, The Wuliang Shrine),刚好由美国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不久,我读后印象十分深刻,也决定专程到嘉祥去走一趟。于是,武汉、郑州和开封这三个大城,对我来说,反倒变成是“陪衬”的,只是通往嘉祥去的三个中途站罢了。

所以,我在武汉也只准备停留一晚。那天抵武昌后,傍晚时分,便乘了公车,经武汉大桥,到长江对岸的汉口市中山大道去,为了吃蔡林记的热干面,和四季美的汤包。第二天,游罢归元寺和黄鹤楼,又在长江岸边的一家酒楼,吃过了武昌鱼,饮过了长江水,再买了几两上好的茶叶后,我便乘搭下午4时5分始发的218次直快火车,离开武汉到郑州去了。火车在凌晨2点多到达郑州。郑州站是整个中国,也是整个亚洲最繁忙、最多列车停靠的火车站。火车站对面的那些旅馆,不论大小,都是通宵营业的。夜里两三点,还到处可见到刚抵达的成群旅客,挤在柜台办住宿。我在中原大厦的宾馆,找到一间简陋的客房,沉沉地睡了五个小时。

郑州,商代中期的一个都城,真是一片古老的土地,比安阳还要古老。第二天早上8点多起床后,我走到火车站广场附近,正巧有一家标榜“国营”的旅行社,正在拉客去游黄河以及郑州北郊的大河村遗址。

“车子就要开了,你快买票吧。”那小伙子说。

我半信半疑。我知道,所谓“很快”,里头往往大有古怪,经常是要等整辆车子坐满了人,才会开车的。

“不骗你,我们是国营的,时间到了就开车,不像个体户。”

这倒是真的,而且大河村遗址很吸引我。于是买了一张票,二十五元人民币,除了车费,还包午餐。果然,这家国营的旅行社没骗人。9点半一到,车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十余人,却居然准时开车出发了,十分难得。

大河村位于一大片麦田中央,是个包含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现在已经盖起了房舍保护。这里没有什么游人,清幽幽的。讲解员的知识水平很高,都是留在遗址上作研究的考古人员。我特别喜欢一个彩陶双连壶,好像一艘双连船的样子。据碳同位素测定,它已经有五千年左右的历史了,古拙而又浪漫,形制很罕见。

黄河我已经见过多次了,但每一次的地点都不一样。第一次在兰州,第二次在河套流域,第三次在山西与河南交界的三门峡。这一次在郑州,是所见最靠东部的黄河了。河上,有一座长长的郑州大桥。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在桥上开过去,往南或往北。我站在黄河边,望着火车恍如一条大虫般爬在桥上越过黄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有黄河就有鲤鱼,但仿佛是郑州的黄河鲤鱼最有名。街头上经常可以见到餐厅挂着红烧黄河鲤鱼的牌子。游黄河时,心里正想,昨天我才吃了长江的武昌鱼,今天若能尝到黄河鲤鱼,来个“才尝长江鱼,又吃黄河鲤”,岂不妙哉!

可惜,这是一个贪念。上天大概想惩罚我,偏不让我吃黄河鲤鱼。游罢黄河,回到郑州市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午饭时间早过了,晚饭时间又还没到,而我又想在当天就离开郑州,赶到开封去,所以就这样错过了郑州的黄河鲤鱼。

当时还天真地以为,开封也在黄河边上,应当也有黄河鲤鱼吧。没想到,到了开封,鱼是有的,可是竟都不是黄河鲤鱼。所以,现在回想起来,这道菜便成了“我没有尝过的黄河鲤鱼”,和那道“我没有尝过的宜良烤鸭”一样,空留下无限遗憾。

开封离郑州只有大约七十公里,虽有铁路连接,但汽车每隔一小时一班,更为方便。我抵达时,已经7点多,天快黑了。匆匆赶到开封宾馆去办好住宿,又匆匆走过一条横街,来到开封老字号的又一新饭庄,没想还是来迟了。服务员快下班了。我想吃的开封名菜筒子鸡没了,鲤鱼焙面也没了。“只剩下小笼包子了。”女服务员说。

吃完一笼小笼包子,走到附近的一条街上,发现人群涌涌,小食摊摆满街道两旁。原来这就是开封有名的夜市,售卖各种各样的小吃。有马家卤牛肉,童家筒子鸡,还有各种“扣碗”,各种“活菜任点”。我每样都尝了一些,摸摸肚皮,很撑,再慢慢走到那条现代仿造的宋都御街去逛。

在普林斯顿东亚研究所时,我曾经跟刘子健老师念过两年的宋史。刘老师是名满国际的宋史权威,上课时非常投入,充满热情。听他的课是一件很享受的事。这次到这座北宋的都城来,多少也是为了这点因缘。现代的开封,当然再也找不到《清明上河图》那种文雅的生活,也寻不到《东京梦华录》中所描写的那些民俗曲艺了。在仿建的御街上行走,不免感到这又是一种“后现代”的嘲讽。回时无意间经过书店街,见到那两排明清时代的楼房,才觉得开封还算有点古意。

第二天一大早,走到开封宾馆不远的大相国寺,还没到开放时间。我从大门的门缝往里瞄了一眼,便走了。再乘公车去游了铁塔。上午10点,我已匆匆坐上开往山东嘉祥的班车,准备到武梁祠去了。

下午4点多,班车终于跑完那两百多公里的路,经兰考、菏泽、巨野,来到了嘉祥。进城时,我一眼瞄见车窗外有一家“八一宾馆”,赶紧叫司机停车,让我下车。后来才发现,我这动作还是太紧张兮兮了些。因为嘉祥这县城真小,只有一条大街,连其他小县城常有的东、南、西、北四条大道,它都没有。班车即使开到县汽车站才停,也离这宾馆不远,走几步就到了。不过我的猜测没错,这确是县里唯一的宾馆。

原本打算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去寻访武梁祠的。不料办好住宿,洗了一个痛快的冷水澡,正准备出门上街逛时,发现宾馆门前就停着一辆出租的小面包车。这么小的县城居然有出租车,倒是很罕见的。我不禁对这辆车子刮目相看,心想明早或许可以租这车子到武梁祠去。

司机很年轻,恐怕二十岁不到,坐在车上抽烟。他见我东张西望,马上走下车来拉生意。

“要车吗?上哪儿?”

“我想去武梁祠,明天早上去,你明早在这里吗?”

“哎哟,何必等明天呢?现在就去都还来得及。”

“太晚了吧,已经5点多了,武梁祠早已关门了吧?”

“没事,没事。我认识里面的管理人朱教授,叫叫他就开门了。”这小伙子越说越起劲,很会拉生意,显然是改革开放后全新一代的个体户。“怎么样,收你三十块钱,来回一趟。怎么样?”

真把我说得很心动。看看天色,还是满天白花花的阳光。如果依他所说,还可叫开门探访武梁祠,倒可省了明早的时间。或许这位小伙子提到朱教授,令我对他比较有了信心。心想,小镇里人不多,大家都认识,并不出奇,看来他不像是骗人的。

于是,把心一横,点头说好。

小伙子高高兴兴地跳上车,发动引擎。他那副猴急的样子,令我想起两年前在河南宝丰县碰到的那位马师傅。车子开行后不久,突然,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向一名打扮颇入时的年轻女孩招呼:

“我们要去武梁祠,你去不去?”

“你们去武梁祠啊?”女孩撒娇地说,“不了,我不去了。送我回家可好?”听她的口气,仿佛去武梁祠好像去看电影一样。

“好吧,上车吧。”小伙子说,还给我介绍他的这位朋友,“她就住在我们村里,顺路送她回家。”

内地小镇上出租车这种半路搭载朋友的作风,我早已领教过了,久了也就不以为意。曾见过香港台湾的一些同胞,常因为这点和司机闹得很不愉快。走到半途另两个地方,小伙子又遇到他的几位朋友,说是共青团的,又主动地邀他们上车去游武梁祠。最后,小面包车上除了司机和我外,还坐了另两人和那女孩。大家兴高采烈地同游武梁祠,真的好像一齐去郊游远足一样。我倒是不觉得司机在占我的“便宜”,反而更放心了,因为既然他敢邀朋友去游武梁祠,看来他的确真有把握,有本事在下班时间后,找到那位朱教授来让我们大家进祠去参观。

车子离开县城,向着武宅山的方向进发,到了一个叫纸坊的小村子,那女孩便和我们说再见,回家去了。越往前走,路越来越狭小,弯弯曲曲地经过好几个村庄。沿途所见,不是刚刚收割后金黄色的麦穗,就是泥黄色的土墙和低矮的土筑民居,一片原始粗朴的乡下景色。武梁祠位于如此偏远淳美的农村里,难怪除了金石学家和史学家外,它并不怎样为外界的人所知。也似乎幸好如此,它才逃过历代的兵灾和人祸,保存至今。

突然车子转了一个弯,在我们眼前,竟出现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和周围的风景很不相配。坐在我旁边的那名年轻的共青团员,马上告诉我说,这就是几年前,为了国务院某位副总理来参观武梁祠时特别修筑的。

“当时动员了整村的人,在二十四小时内修成的。”他自豪地说。司机和另一名共青团员,也抢着加添当年修路的一些细节。比如,修路的命令是在那天的下午几点钟下达,而他们村里又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几点钟,就把路修好。又比如,修路的砂石是从哪里运来的,修路的工人又是从哪个农村里召集来的。显然,隔了这么多年,这还是村里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件新鲜事,百年难得一见的大事。大家谈得兴起,越说越有劲,仿佛都因为当年曾经参与修路,如今在我这外人面前,感到无比的光荣。在我听来,这一切仿佛是马尔克斯小说《百年孤独》中的一个情节,似幻又似真。

走完这条马尔克斯式的大道,小面包车终于在武梁祠前停下了。我也为自己的那个联想,不觉莞尔。怎么马尔克斯和汉代的一座祠堂,都在山东这个偏远的农村中碰了头?

下车一看,整个武梁祠的范围,四周有高高的围墙保护,正门是个西式的大铁栅门,有一条大锁链重重锁着。从铁栅外望进去,可以见到里面占地颇广,有四五排房舍,像一所学校的样子,还有一片很宽阔的空旷草地,正停着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整个场景不像是祠堂,完全没有祠堂的气息,只是靠近铁栅处,有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嘉祥武氏墓群石刻”这几个字,清楚标示这地方的特殊地位。我们没走错,这就是俗称的武梁祠。

铁门深锁着,我们不得其门而入。司机小伙子和他的朋友隔着铁门叫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于是便走开了,说要到附近的民居,寻找管理员。万万没想到,我们竟会以如此随和的方式,来参观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很像去一个相识朋友家中闲聊,事前没约定,抵达时主人正巧不在,现在正得去左邻右舍把他找回来。

武梁祠周围都是农舍。门前不远的马路上,还晒着满地金黄的谷物。这里平时显然没有什么外人来。农家小孩和老太婆,这时都兴奋地围上来看热闹。一会儿,司机走回来说,朱教授还没回家,还在祠里,陪着几个省政府的客人。难怪有一辆上海牌轿车停在那儿。不久,他的一位助手也见到我们了,匆匆走上来开门让我们进去。

“好久不见,朱教授。来来来,抽根烟。”司机果然认识朱教授。

“带客人来啊?好,你们先随便看看。我还有几个客人,待会儿就过来。”朱教授接过烟说。

他的助手把我们带进一个摆满大大小小石块的展示厅,我才明白,何以刚才在外头,丝毫看不出这里是座汉代的祠堂。原来,为了保护这座将近两千年历史的武梁祠,所有的石碑和画像石,如今都拆散了,放置在这个大厅中。那一对高大、庄穆的汉代石阙,就立在入门处。巫鸿书中提到的那些直立三角形、穿有孔眼的石室外墙石块,也整齐地摆放在这儿。当年黄易发现这座祠堂时,曾经把那些雕刻精美的画像石,镶嵌在新建的墙上保护,如今也全都拆下来了。

朱教授在这里看管和研究武梁祠,已经三十年了。瘦削和蔼的他,烟抽得很凶,几乎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三十年,在一个偏远的山东农村,伴守着一座汉代的祠堂,仿佛一个守陵的人,这种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很想问,但还是没问,只和他谈起巫鸿教授和他那本英文新书。“晓得。巫鸿也来过这里。”他平静地说。

接着,朱教授带我们参观,还很详细地给我们讲解了荆轲刺秦王的那幅画像。“你们看,荆轲掷出的匕首,竟然把柱子都穿透了。”他说,“再看这里,秦王的袖子被切断了,悬在半空中,这不是很能表现画者的想象力吗?”

临走前,我买了朱教授所编的那本《武氏祠汉画像石》(山东美术出版社,1986),请他签名留念,对这位前辈学者,不禁生出无限的敬意。我拿起他这本书时,才知道他就是朱锡禄教授。

回县城的路上,发现路边有好几家石刻工厂。看来,这一带的山里出产石头,而且石质优良。石匠在这里雕刻,恐怕也有几千年了。他们雕刻的手艺世代相传着,所以武梁祠那样精美的祠堂,才能在这种环境下出现。

武梁祠虽然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却一直没有正式对外开放。幸好今天出门,遇到那位司机,否则真要无缘一见了。在回程的路上,这位司机看到路边摆卖的西瓜,竟停下车,豪爽地说:“来来来,我请你们‘喝’西瓜。”

结果,我们一车四人,就蹲在路边,“喝”掉两个大西瓜。夏天的西瓜甜美多汁,用山东方言特有的“喝”字来形容,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我们回到嘉祥县城时,天已经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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