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兴的旅程/上海•杭州•苏州•祁阳•永州•福州•武夷山•惠州•虎门

一连两年的暑假,在中国大地上行走了超过一万公里的路,我开始有了一种“饱满”的感觉,也有点累了。我想放慢步伐,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以一种更优游的心情,做几次比较短的、不需怎样筹划的随兴的旅程。然而,1990年依然是我行程最频的一年。

那年七月中从西安回到香港后,我还有另两次中国内地行。八月中又去了一次。那次主要目的是为了“带”我母亲回她的梅县老家。又陪她到北京、上海、杭州和苏州去玩了一趟。这是我的第四次内地行,但比起前两次的旅程,算是很短的了。

这一次旅程,特别可记的是,我们几乎都住宿在各地的华侨饭店。而且,因为有母亲做伴,点菜的时候,可以多点几道。结果,这一回恍如一次美食旅程。我们几乎吃遍了这几个城市的名菜。

这是母亲四十多年来第一次回她的老家。可是,我看她的回家,好像并不怎样伤感,完全没有近年来探亲文学中所描述的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毕竟,四十多年了,所有的感情想必都已经沉淀了。

甚至,我还觉得,母亲到家的那个场面,很有一种欢庆的味道。或许回家本该如此,应当是欢欣的。我表哥老远见到我们走来了,就在那古旧的祖屋门前,燃放起一串长长的鞭炮。红红的纸屑在空中飞舞起来了,火药烟味向我们这儿飘过来。我们停在乡间的小路上等候。突然,我那姨妈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抓起了我母亲的手,还来不及问候,便拉着她冲过这一片飞舞的鞭炮,往家里跑去了。

这一串鞭炮,似乎驱走了不少久别重逢的生涩和尴尬。我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我姨妈和母亲两人,几乎是以年轻小女孩躲避鞭炮的那种又兴奋又害怕的步伐和笑声,冲过那些满天飞舞的爆竹。她们好像都忘了,这是她们四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见面。我想这样的重逢场面也真不坏,可以拍成电影,很超脱。

在梅县,我们住在华侨饭店。几天下来,在饭店的附属餐厅,吃遍了客家人的名菜。当然,还吃了不少“仙人的糕点”。

到了北京,我们正巧又投宿在华侨饭店。然后,在一个午夜从北京飞抵上海虹桥机场,叫了一辆出租车,去的又是华侨饭店。这饭店里的水有一种特别浓烈的化学消毒水味道。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然而,这种水的味道,竟是上海所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第二天,从上海乘火车到杭州,又是住宿在华侨饭店,在西湖边上。我们游过了西湖,便到湖边的老字号“楼外楼”去品尝了几道著名的杭州菜:东坡肉、西湖醋鱼、宋嫂鱼羹和莼菜汤,都很好吃。有一回,我还单独一人跑去奎元馆,吃了一碗虾爆鳝面。

在杭州,除了看和吃之外,我倒是还做了一点“功课”:到灵隐寺附近的天竺寺去,查访一通宋代石碑的下落。这通宋碑,也就是河南宝丰县那通《大悲菩萨传》碑的翻刻。据我所知,它曾经在公元1104年,重刻于杭州的天竺寺。可惜,我从现代的下天竺寺,一直走到上天竺寺去,都找不到此碑了。看来它早已不存在了。

然后,我们乘搭了客轮,沿着古运河,漂流到苏州去。船在傍晚开行。几十艘客船,以粗绳连系在一起,排成一条长龙,再由最前头的那一艘船,开动引擎拖着行走,像母鸡带小鸡那样。经过一整晚水上的旅程,第二天一早抵达苏州。

在苏州,我们游过了那些名园和寒山寺后,又到观前街的那些老店去,寻访江苏小说家陆文夫所描写的那些苏州美食。八月中回到香港后,我发现我的体重增加了至少两公斤。

1990年十二月的寒假,我又独自一人上路了。特意选择在十二月出发,正是为了体验一下中国内地的冬天。这一回,走的是一条徐霞客走过的路,也是我的第五次内地行,一次文学的旅程。

三百多年前,明崇祯十年,即公元1637年的春天,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来到了湖南的南岳衡山。他翻越过衡山之后,便沿着湘水,到祁阳去,停留了几天。然后,他又乘船到了永州。他后来把这一段旅程,记录在他的《楚游日记》里,收在他的《徐霞客游记》中。

永州便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的永州。他曾经在那儿度过寂寞漫长的十个年头。至于祁阳,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名声,虽不及永州,但中唐诗人元结,曾经选择在那里安度他的晚年,也在那里营建他那有名的浯溪摩崖石刻。他所撰的《大唐中兴颂》,便是请他的好友颜真卿楷书,刻在那里的一面石壁上的。

1990年的初冬,我读了这段徐霞客的游记,便决定追随他的脚步,走这一段路,去寻访这两位唐代大诗人的踪迹。那年寒假一到,便从香港进入广州。然后,乘搭了京广线上的一列快车,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来到了衡阳。隔天,先到衡山去玩了一天。第三天的中午,才坐上一辆开往祁阳的长途汽车。

冬天了,从衡阳通往祁阳的路上,一点绿色也没有。沿途所见,莫不是泥黄的色调。天还不断地飘着微微的雨丝。那一大片古老的土地,泥黄黄的、浑浑沉沉的,显得更苍老了。冬天的田里,没有什么农作物,也没有什么农人在工作。大家仿佛都伏在家中,过冬去了。我坐在车尾,穿着一件毛衣,一件外套,仍然觉得十分寒冷。在我周围,都是当地的老农人。他们几乎都一律穿着那种深蓝色的棉袄,默默地抽着烟。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农人特有的哀伤神情。

盛唐诗人元结,来到湖南祁阳这个面临湘水的地方,卜居守制。

车子开得很慢,一直到下午6点多才开抵祁阳县。太阳已经沉下了,冬天的萧索更浓。我下了车,提着行李,站在黄昏的街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这次祁阳永州之行,我唯一的“向导”便是徐霞客的那几段游记。我连一张地图也没有。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才见到一家惠宾旅馆。走进去,原来是一间家庭式的旅馆,看来是私营的。老板知道我从香港回来,招呼得更热情了。他说,他开业那么多年来,只接待过一名香港回来探亲的同胞。他奇怪我怎么会到祁阳这么偏远的小县城来。我只好实说:“我是来看看浯溪摩崖石刻的。”

“哦,浯溪!浯溪就在前头不远。过了一座桥就是了。”他指了指方向。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我在大街的桥头,找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旅馆的老板说得没错,浯溪就在桥南的另一头。桥下流着的,便是徐霞客当年乘船经过的湘水了。他是从水路登岸的。

如今,浯溪的摩崖石刻,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建有一个管理所。买了门票进去,园里清清静静的,只有三五个游人。我一直走到园里临近湘水的一个地方,便见到了浯溪有名的“三铭”。那是元结把自己所写的三篇文章,请友人用三种不同的篆体书写,刻在石壁上的。这三通石刻,历经一千两百多年的风雨,仍然完好。

浯溪多巨石,元结就在此营建他的石刻。

浯溪原本只是湘水边一条无名的小溪。当年元结卸下道州刺史的官职,乘船回乡时,发现这里的风景清幽,便选择在这溪边安度他的晚年了。浯溪是他给那条无名小溪取的名字。这“浯”字从水旁,其实原本就是个“吾”字,是元结自创的字。浯溪者,我的小溪也。

三百多年前,徐霞客所见到的浯溪,乃“由东而西入于湘,其流甚细”。今天,浯溪依然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溪,仍然静静地流入湘水。元结晚年在这里,天天面对着他的小溪和湘水,生活应当是写意的。

浯溪最有名的,还是那通《大唐中兴颂》碑。碑文是元结写的,记述了安史之乱,玄宗奔蜀,肃宗即位,收复长安、洛阳等事。大历六年(公元771年),他请他的好友书法家颜真卿,将碑文以大字楷书,然后刻在浯溪边,面临湘水的一面绝壁上。

这摩崖石刻很高,高达七米,气势雄大。当年,徐霞客来到这里时,曾经因为找不到拓工来拓碑,而深深感到遗憾。他写道:“恨摩崖碑搨架未彻而无搨者,为之怅怅。”碑到现在仍然完好,但保护得更严密了。不但不容许拓印,连拍张照片也不可了。

浯溪这几通唐碑,都是元结亲手营建的。更难得的是,一千多年后,它们仍然保存在当年立碑的原地,没有被搬运到什么“碑林”去。如今,站在它们面前读碑,下意识地感觉到,元结的幽灵,仿佛就在我的左右。

浯溪以后,又效仿徐霞客,到永州去。当年,徐霞客取道水路,乘船从湘江去,走了整整三天才到。现在,祁阳汽车站已有直达车到永州,全程只有五十多公里,远比水路短。我是在祁阳吃过一顿悠闲的中饭后,才在下午2点乘搭了一辆长途汽车,在大约3点半抵达永州的。

十二月底的永州相当冷,只有十四摄氏度左右。我投宿在汽车站附近的香零山大厦。这旅馆很简陋,没有暖气,厕所和浴室是公用的。房里太冷,我待不下,决定先到市里去闲逛,活动活动筋骨。

永州是个上千年历史的城市,而今灰兮兮的,在冬天的寒冷下,显得更单调了。我想起柳宗元在这里度过十年的流放生活,十个不快乐的年头。这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更沉郁了,更没有什么欢乐的气氛了。

夜里,天气更冷了。我缩在厚厚的棉被里,依然觉得寒冷,不禁想起柳宗元在《永州八记》的第二记《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所形容的那种“恒惴栗”的感受。那是他被流放到永州后的心情。他活在一种无言的恐惧之中,有一种被迫害的苦楚。

永州柳子街上古老的民居

第二天早上,乘搭一辆市里的公车,到人民医院站下车。然后,顺着一名路人给我指示的方向,穿过医院,走下一座高岗,走到柳子街上去寻访柳宗元的踪迹。这条柳子街,两边还保存着不少明清时代的民居和商店。黄褐色的门板,发出一种悠悠远远的古意。走了大约半小时,便来到了柳子庙。那是清末重修,纪念柳宗元的。庙里有好几通明代的石碑,还有一座很罕见的古戏台。而今,这戏台早已荒废不用了。只有几个小孩,爬到上头去追逐。

然后,走过庙前的一座小桥。桥下,便是柳宗元在他的诗文中常提到的愚溪了。沿着这条小溪的西岸行走,穿过几家农舍和农田,便慢慢走进了《永州八记》里的风景了。在我左边,便是那有名的西山。那年秋天,柳宗元曾在那儿“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他醉得不想回家去了。

再往前走,这一片田园的风景更美了。我右边的溪水很清绿,很平静。在溪边,遇见一名在农田里耕作的老农夫。他很熟悉地告诉我:“哦,那里就是钴鉧潭。那边是小丘。再过去就是小石潭。”我望着这名满脸风霜的老农,和他那一片古老的农田,觉得他简直就像是从柳宗元文集里走出来的人物。

永州潇水上的渔舟

这是否是柳宗元所见的“独钓寒江雪”?

沿着这条愚溪,一直走到小石潭处,再走回来。然后,越过愚溪桥,沿着潇水边上的沿江西路,走回城中。吃过中饭后,我想起柳宗元当年是在法华寺独坐时,首次发现西山的。而今,这法华寺当然早已不在了。然而,在那遗址上,仍然有一座寺庙,叫高山寺。下午没事,我爬到那儿去,望着山下的永州市,和潇水西岸的西山,感觉到自己真的处身在柳宗元的山水之中了。

1991年的暑假,我原想好好休息,不到中国内地去的。但到了七月底,还是按捺不住,临时又决定去走了一趟。这是我的第六次中国内地行。我想看看闽南和闽北。这仿佛又是一段美食的旅程。

七月底,一飞到厦门,便在留意“佛跳墙”这道名菜。厦门没有佛跳墙,泉州也没有,一直要往北走到福州,才“惊识”佛跳墙。半路车上有个福州人对我说:“佛跳墙是道地的福州菜。你若在其他地方吃到佛跳墙,那恐怕都是假冒的。”

一到福州,下了那辆长途汽车,便向汽车站附近一家小卖店的老板,打听“去哪里吃佛跳墙最好”。我好像问对了人,这名老板马上说:“啊,佛跳墙,当然是去福州大酒家。”他还说:“前一阵,北京举办一个全国厨师比赛,福州就是派这酒家的那两兄弟大师傅,去表演做佛跳墙的。”

冬天从法华寺遗址所见的西山景致

“哦,是吗?”我半信半疑。

“要吃佛跳墙,还得先预订的。你可以打电话去订。”他说。

我拿出福州市的地图。他马上帮我找到福州大酒家的地址,还有电话。

到了宾馆住下,我便准备打电话了。这是我第六次来中国内地,但竟是第一次在这里使用电话,而打电话的目的,竟然是为了吃佛跳墙。

电话那端的那名女士,很有耐心。“对,佛跳墙要预订。你今天订,明天晚上可以来吃。一个人四十五元。”

她问了我的名字。我和她说好,明晚7点来吃。放下电话,我才想到,这样子预订,好像太随便了些吧。不必收订金,他们就相信了我吗?明晚真的能吃到佛跳墙吗?

隔天,先到于山定光寺的严复读书处,又到福州西湖去玩了几乎一天。吃佛跳墙的时间仍未到,所以还去林则徐的祠堂转了一圈。

晚上7点,准时来到东大路的福州大酒家。门口站着两名穿制服的女招待。我一走上前,其中一人便问:“请问是赖先生吗?”吃佛跳墙仿佛是很隆重的一件大事。我见到她手上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在餐厅坐下,才发现原来这儿是专做结婚酒席的。平时没什么人来,生意清淡。那晚除了我,就只有另一桌的四人。我多点了几样菜:白炒螺片,煎糟鳗,清炒空心菜。

佛跳墙来了。一人份的,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瓷坛里。有海参、鱼翅、干贝、蹄筋、鱿鱼、鹌鹑蛋等材料,用鸡汤慢火炖了好几个小时的。汤很鲜美,很好吃。

这一顿饭,吃得很悠闲,好像多少补偿了我当年在云南宜良,没有吃到宜良烤鸭的遗憾。

隔天早上,乘搭一列火车到南平,再转换一辆长途汽车,往建阳和武夷山去。在车上,望着窗外的风景,我心里却在想着中国印刷史上的一件事:南宋时期,福建建阳地区的雕版印刷是有名的。在版本学上,建阳的麻沙本不是最好最精的一种,甚至还经常被有识者讥笑,但建阳无疑是南宋一个很重要的书籍出版印刷地,一个文化重镇。我想看看今天的建阳变成了什么样子。

公路右边的江水很绿。这一带属于山区,风景翠绿,有山水的恬静。车子到了建阳,我一看,它和其他县城没有什么两样。几条大街,几排国营商店,还有一些个体户开的小店罢了。如今的建阳,已不再是出版印刷的重镇了。

然而,这次闽北武夷山之旅,却让我对南宋有了更切身的体会。朱熹是江西人,却长期在武夷山区讲学,晚年更搬到建阳的考亭。在这山区行走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南宋文化和理学跟闽北的贴近。后来,在武夷山附近的崇安县汽车站,准备搭车去邵武,见到有车子开往北部的江西上饶。也有不少江浙来的旅客,在上饶火车站下车,再转汽车来武夷山玩。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旅客,一时之间,我更惊觉闽北居然是那么靠近南宋那个“小朝廷”。上饶离南宋的都城杭州不远,只有三百多公里。如今,坐火车八个小时便到了。

闽北也是我们客家人当年南下的路线之一。游过武夷山后,我从邵武,经泰宁、建宁,一直走到宁化去。这些小镇都很纯朴可爱。我大致每个地方都停了一晚,很悠闲。宁化的石壁村,更有人形容它是“客家人的摇篮”。我乘车去玩了一个早上,发现那里的客家话和我的梅县话很不一样。我只听懂几个单字。

然后,我便转车到长汀,第三次回我的老家梅县了。

这次我沿着福建的西北部回来,表面上似乎是“寻根”。其实,很可能是因为太想念老家那有名的小吃“仙人板”,而特地绕了这么一条远路,赶回来吃的。仙人板即福建人说的仙草,那种黑色的结晶体。我在前面《仙人的糕点》那一章中,作过一个小考据,说这仙人板的意思,就是“仙人的糕点”,是上天赐给仙人的美食!

阔别一年,仙人板依然那么柔滑甜美。梅县的老百姓,真是何其有幸,竟有缘天天吃到这仙人的糕点!

1992年的春节,我一个人留在香港,棠儿和她妈妈都远在美国。心想,不如学香港人,到外地去“避年”。我看着《中国地图》,决定去华南玩玩,看看那里的老百姓怎么过年。这是我的第七次中国内地行,更是行程最短的一次,只有两天。

石壁村最动人的,是那种中国农村朴实的美。

石壁村的农田、农舍、大树和淡淡的远山

我知道,大年初一,深港两边的海关必定爆满。但我特地选在大年初一出发,想尝尝海关爆满的滋味。

一大早到了罗湖,那排队的人龙已经在团团转了,很长,正是我期待的。我带着看热闹的心情,跟在龙尾。我身边的人,都急着赶回乡下去探亲。他们的心情是急躁的,总想往前插队。过这一关花了两个多小时。

到了罗湖桥,人更多了。桥头和桥尾都站满了人。我持护照,走另一条通道,比持回乡证的香港人快一些过了关。

这次北上,打算先到惠州,再到罗浮山,然后去虎门。虎门便是当年林则徐销毁鸦片的地方。我想去看看那两个销烟池。

深圳到惠州的小巴车费,平时只港币三十元。新年期间涨了一倍多,要八十元。下午1点多到了惠州,投宿在简陋的汽车站大厦。柜台那名办理住宿登记的年轻女性,和楼上那名负责开房门的老头,大年初一还在开工。旅社的生意清淡。那老头告诉我,今天只有我和另一名旅客。

惠州街头,满地是红红的鞭炮纸屑。爆竹声不断地从远方传来。我走到惠州的西湖去。游人很多,大人小孩的衣着很新,很华丽。我想起《儒林外史》中那位马纯上游西湖的情景。然而,我却不想学马纯上,游湖以后,回到了下处,便“关门睡了”。他竟“睡了一天”,里面是大有文章的。

我走进西湖边的一家餐厅,想吃一顿丰富的晚饭。这家餐厅好像是香港人开的,招呼不错,但不便宜。或许新年人手不足,我点的三样菜,只来了两样。隔邻一桌五人,好像是北京来的个体户,和我一样在外地过年。

饭后走在惠州街头,爆竹声已经慢慢沉落了,夜也全黑了。街上还有人在卖潮州柑,一市斤人民币一元。我买了两个,边走边吃,很好吃。回到旅社,那老头在看电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节目。他新年也没回家。或许,他长年便住在柜台后面的那间小房。

大年初二,惠州汽车站几乎所有的车子都停发了。好像只有开往广州的班车仍照常出发。看样子,我是去不了罗浮山了。问售票员,她说:“过了十五再来吧。”华南的春节确是休息的季节,长达半个月的。

幸好,走出站时,发现还有个体户开的巴士去东莞。正好可以到那里吃午饭,再转往虎门去。一路上,都是香港和海外华人投资的工厂,家家门前都有满地红的鞭炮纸屑。

到了东莞,有小巴到虎门。在现代的广东省地图上,找不到虎门这地名了。或许这名字杀气太重,现已改为“太平”了。但东莞一带,不少人仍然沿用着“虎门”这旧名。连小巴的牌子上,也往往在太平下用括号注明为虎门。

虎门,中国近代史上轰轰烈烈的一个地方。鸦片战争时,英军攻占这附近的炮台。林则徐在这里销毁了两万多箱的鸦片。我想去看看那两个巨大的销烟池。

林则徐在虎门所建的两个巨型销烟池之一

销烟池周围的围墙和排水洞口

一到虎门,我就从市里步行了大约半小时,走到林则徐的销烟池旧址去。一进门,便可以见到左边那两个巨型的销烟池。池里装满了水。池边有一棵繁茂的老榕树。池后面,有一条小河。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误以为它们只是什么荒废的游泳池,或农人用来蓄水养鱼的池塘。

虎门销烟,常常被人误以为是“烧烟”:用火来烧毁那些鸦片的。有些教科书也犯此错误。甚至连我的一位诗人老友,也这么说,且有诗为证:

像那年林则徐烧烟

那重生的凤凰

自虎门熊熊的火焰中飞起

但我用读史的精神来读这首诗,却不得不怀疑此诗的“真实性”。因为,虎门销烟,用的不是火烧法,而是很有科学头脑的“化学消溶法”。先把河水引入那两个大池,再把大批的盐溶入水中。过后才把鸦片分批倒进池中,让盐水把鸦片溶化。接着,加进生石灰,起化学作用,“使鸦片分解销蚀”。最后,在退潮时,把消溶了的鸦片全流放到池后的小河,再随着河水流入大海。这样的销烟法,的确有滚滚的浓烟,但有没有“熊熊的火焰”,恐怕就很成问题了。

我后来站在销烟池后靠海的一座桥上,从高处往下望,把这整个场景看得更清楚了。当年,这两个销烟池,刻意选在这临海的河边建筑,显然是经过一番悉心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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