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卡米尔慢慢地把信放回桌上,然后拉出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他的头开始疼起来。他按摩着太阳穴,就这样待了长长的一分钟。他在寂静里,紧紧地盯着束绳档案袋,然后终于下决心把它拉过来,艰难地打开束绳。他开始读了起来。

“爱丽丝——”他一边看着她,一边说道。要是换作别人,可能都会称她为小姑娘,唯有他是个例外。

他叫了她的名字,想套个近乎,姑娘却完全不为所动。于是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阿尔芒在第一次审讯时写下的潦草笔记:爱丽丝·范登博什,二十四岁。

他又翻了几页。

“太恐怖了!”路易开口说道,声音已经完全不像是自己的,“简直是场屠杀,不同寻常的那种,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不太清楚,路易,我不太清楚。”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小撮页码,翻了过去。

母亲潜心画着各种红色。她在画作里运用了出人意料的大片红色:血红、胭脂红、暗如夜色的深红。

卡米尔又跳到后面。

这名年轻白人女性大约二十五岁,身上有被暴力殴打的痕迹,尤其是额头处有头皮被撕裂,还有几撮头发也不见踪影,显示她曾被拽住头发拖行。凶手用一把锤子殴打她。

卡米尔突然一把将文件翻过来,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几行字。

所有的光线都来自摆放在桌上的那盏床头灯,电灯线顺着墙边一直延伸至壁炉旁的嵌入式插座。

在桌子一角,摆着一个密封的档案袋,文件束绳被拉紧,红色的包装纸板鼓了起来。

一张纸摆在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卡米尔赶紧拿起来。

卡米尔一脸茫然地转身,看向稳稳站在房间深处的马勒瓦尔。

路易站在他身后,继续越过他的肩膀读完了最后几行字。他抓住几叠纸,快速地翻阅着,不时跳过一些页面,又在某些页面停下,然后抬头思考片刻,继而再投入文字中去。

卡米尔脑海里的想法错综交杂,各种画面疯狂地占据了他的思维,他完全无法平息。

比松,他的“杰作”,他的书。

他的书讲述了卡米尔的故事和他的调查……

他简直想把头往墙上撞过去。

这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如何再次分清楚真实与虚构?

但最重要的是,卡米尔已经明白:比松是五起案件的罪魁祸首。

五起真实的犯罪案件,从五本小说里得到灵感,并且被精准地重现。

这一切都汇聚到同一个终点。

这个汇聚一切的大结局,就是第六起案件,是从他自己的书里得到的灵感。

这起案件即将发生。

最美的犯罪案。

而伊雷娜就是其中的主角。

他是怎么说的呢?

在完成了小说里最美的犯罪案件后,我又提前把最美的犯罪小说写了出来……

一定要找到她。

她在哪里?

伊雷娜……

打开的档案袋摊在桌上,像是被人开了膛,破了肚。阿尔芒把它拿到复印机旁。

所有人都站着,范霍文警官站在桌后,依次看着每个人。

勒冈是唯一坐着的人。他抓起一支铅笔,紧张地咬着笔杆,鼓起的肚子就是他的支撑点。

他把记事本放在肚皮上,这里一笔那里一画,潦草地记着笔记。他认真思考着,聆听着,聚精会神地看着范霍文警官。

“菲利普·比松……”范霍文警官开始说道。

他把手放在嘴巴前,清了清嗓子。

“比松,”他继续说道,“正在潜逃。如今,他劫持了伊雷娜,她是今天傍晚被绑走的。现在所有问题在于找到他在何方,弄清他打算怎么做……以及什么时候做……问题很多,但是我们只有很短的时间来应对。”

几分钟前,勒冈刚刚来时看到的卡米尔满脸恐慌,如今这种恐慌已经烟消云散。他已经不是卡米尔,他又重新成为范霍文警官,成为刑警小组负责人,变得专注而认真。

“我们在他家找到的文字,”他继续说道,“是比松自己写的一本小说,讲述的就是他所想象的我们的调查行动。这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但是对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我们没有掌握的第二条线索,那就是比松以查布的名义发表的第一部小说,他会以此为灵感——”

“你确定吗?”勒冈头也没抬地问道。

“如果我们掌握的关于这本书的消息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可以确定:一名孕妇在仓库被害,我觉得这是极其有可能的。”

卡米尔看了一眼科布,他已经离开电脑工作台,参与到汇报中来。维吉耶医生站在他身旁,屁股靠在一张桌子上,两条伸长的腿交叉着,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没有看范霍文警官,而是看着团队的其他成员。科布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这方面还是没有收获。”

阿尔芒带回了五份复印件。马勒瓦尔的脚一直在不停地微微抖动着,像是被尿憋急了,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所以我们分为三组,”范霍文警官继续说道,“让、马勒瓦尔和我,我们负责追踪第一条线索。维吉耶医生和第二小组将由阿尔芒进行协调,你们负责继续搜索巴黎地区的仓库信息。有些对不住你们,因为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目前来看,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路易,你负责搜索比松的生平信息:人际关系、地点、资源,搜索一切能找到的信息……科布,你负责继续寻找菲利普·查布的那本书。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提出任何疑问。

大家都快速投入了组织行动。

两张桌子面对面排列,卡米尔和勒冈坐在一边,另一边是马勒瓦尔和心理学家。

阿尔芒正在翻阅从科布的打印机那里拿来的最新仓库清单,他手里拿着铅笔,把已经去过的仓库名称画去。两支队伍现在已经出发,去搜索交给他们的新的仓库地址。

路易已经在打电话,话筒夹在头和肩膀中间,两只手放在电脑键盘上。

科布得到了新的提示:出版查布小说的出版社叫比尔邦。搜索引擎正搜寻着相关内容。整个工作间里跳动着嗡嗡作响的紧张气氛,伴随着的还有指尖在键盘上的敲打声和打电话的声音。

到了干活儿的时候,勒冈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安排了两个摩托特警待命,并通知了特警特别行动组。卡米尔听到了这一切。勒冈向他做了个听天由命的手势。

卡米尔知道勒冈这么做是对的。

如果他们找到了确定线索,就必须快速行动,这样的行动需要专业人士的介入。

也就是说,需要特警特别行动组的参与。

他曾目睹过特警执行任务时的场景。这是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高大家伙,他们装备精良,行动安静,就像一群机器人,让人不禁疑惑,背着这么重的装备,他们的行动何以如此迅速。而且,他们还很有科学素养,会用卫星图研究地形,以军事般的细致做出行动计划,并且考虑到所有数据,以闪电般的速度达成他们的目标,他们可以像推土机一般,在几分钟内推倒一排建筑物。

一旦他们找到地址,找到具体地点,特警特别行动组就会接手一切,不管结果好坏。卡米尔对于这种行动的合理性持有一丝怀疑态度。这与比松在整个事件中所展现出来的心理并不相符。两个缜密的心思相互对抗,比松已经取得了太多的优势。几个星期以来,也许是几个月来,他用一种昆虫学家般的耐心,为这件事做了周全准备。而特警队的射手们将带着他们的直升机、烟幕弹、雷达和狙击枪,射空他们的子弹。

卡米尔说了点什么,想跟勒冈解释,但是马上又打住了。现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难道说,他卡米尔·范霍文,要带着自己的执勤武器去拯救伊雷娜吗?毕竟这件武器他一年当中只会使用一次,而且还是为了年检。

他们四人打开了比松的“小说”,翻到第一页。但是他们的阅读速度和方式都不一样。

维吉耶是位老心理学家,他像一只盘旋在空中的老鹰,更像是在观察而不是在阅读那些页面。他冲动地翻过页面,就像做着一个个毫无征兆的决定。他寻找的东西与其他人并不相同,他找的是比松的描述中所体现出的个性特征。他仔细地审视比松的叙事风格,把故事中的人看作虚拟角色。

因为,在这些文字中,除了那些年轻的死者,一切都是虚构的。

对维吉耶来说,剩下的一切就代表了比松本人:比松的视角、看待世界以及重建现实的方式,他尝试着弄懂比松重新排列构建世界的方式。

这样的世界并非它原来的样貌,而是比松想看到的世界,是一个用三百页文字描述出来的纯粹幻想……

至于勒冈,他是个操劳的阅读者。他懂得很快,但是读得很慢。他选择了与他的思维十分契合的阅读方式:从结尾处开始,一章一章往前读,很少记笔记。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马勒瓦尔压根儿没有翻页。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第一页上。维吉耶医生已经低声给出了初步评论,而他依然没完没了地躬身在这一页上。他想站起来,走到卡米尔身边,对他说……可是他没有力气,只要他不翻开那些页面,就有种安全感。他知道自己已经身处悬崖边,也知道几分钟后,有人将在他背后推一把,然后他就会跌入深渊。他感到头晕目眩,必须振作起来,鼓足勇气在文章的末尾找到自己的名字,确认灾难已经迫在眉睫。他希望自己即将掉入的陷阱会马上愈合。就是现在,必须做出决定。但他实在无法动弹,他太害怕了。

范霍文警官面无表情地快速浏览着,他跳过大段文字,记着潦草的笔记,不时回过头来验证细节,或是抬起头来思考。他匆匆读完了比松想象的他与伊雷娜相识的场景,显然,事实并非如此。比松如何能知道他与伊雷娜相识的过程呢?这个电视台节目的故事与什么有关呢……“这是个简单的故事。六个月后,他便迎娶了伊雷娜。”没错,这是个简单的故事,只不过这都是比松的单纯想象。

像溺水的人一样,他似乎在一瞬间重温了自己一生的电影,他看到那些原封不动留存在记忆中的真实画面在眼前闪现。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在卢浮宫的商店里,一名年轻女子正在寻找一本关于画家提香的书,她要当作礼物送出去。她犹豫着,看了第一本、第二本,把它们都放下,然后选了第三本。那是最不好的一本。矮小的卡米尔无意间说了句:“不要买这本,如果您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年轻女子向他投来微笑。这一刻,伊雷娜的微笑简单而灿烂。她对他说道:“真的吗?”一脸假装的谦卑,这让他不得不感到抱歉。他一边道歉一边解释,想要态度自然地说出几句关于提香的话,然而他要说的东西又是自命不凡的,因为这样的意见来自一个自认为了解画家的人。他话赶着话,说得结结巴巴,脸也开始红了,要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脸红过了。她微笑着说:“那么,应该选这一本,是吗?”一时间,他想说的话太多,既害怕显得势利,又为推荐一本最贵的书而感到尴尬,于是他绝望地说道:“我知道,这是最贵的一本,但是,这依然是最好的。”伊雷娜穿着一条纽扣从上扣到下的裙子。“这就跟买鞋子一样,”伊雷娜说道,“只不过我要买的是关于提香的书。”现在换作她开始脸红了,为自己说出了这样放低格调的话而感到羞耻。她后来说,当时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踏足卢浮宫了。卡米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敢告诉她,他几乎每周都会来。他没有告诉她,看着她走向收银台的时候,他完全不想知道这是她要送给谁的礼物;他没有告诉她,他总是在周日的早上来这里,也知道他不可能再在这里见到她。付款的时候,伊雷娜朝柜台探出身子,眯着近视眼输入信用卡密码,然后就消失了。卡米尔转身看向货柜,但是已经心思全无。几分钟后,他感到了厌倦,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忧伤,于是他决定走出商店。眼花缭乱中,他看到伊雷娜站在玻璃金字塔下,专注地读着一本宣传册,然后她转过身来,在高处无数的标志牌中寻找路线。他经过她的身边,她看到了他,向他笑了一下,他便停下了脚步。“关于在博物馆里怎么找路,您有什么好书推荐吗?”她微笑着问道。

卡米尔已经开始专注地看下一段文字了。

回到办公桌时,卡米尔抬起头看到了马勒瓦尔。他两手平放在档案袋上,目光定格在勒冈身上,勒冈则看着他,轻轻地摇着头。

“卡米尔,”勒冈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卡米尔,“我觉得,我们得跟我们的朋友马勒瓦尔好好聊聊了。”

卡米尔看完了这段话。

“我不得不解雇你,让-克洛德。”

马勒瓦尔坐在卡米尔对面,睫毛扑闪着,绝望地寻找着支撑点。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难过。为什么你不跟我说?”

……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年底。是他先联系了我。一开始,我只给他一些小道消息,他就满足了。”

卡米尔把眼镜放到桌上,握紧了拳头。当他看向马勒瓦尔时,脸上冷冷的愤怒如此清晰,以至于马勒瓦尔不自觉地往椅子那儿后退了一步,勒冈也感到有必要介入。

“好了,卡米尔,事情有个轻重缓急。”他又转身向马勒瓦尔问道,“这里写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马勒瓦尔说他不知道,他还没有读完,还要看……

“看什么?”勒冈问道,“是你给他提供情报的,到底是不是?”

马勒瓦尔点了点头。

“好的,那么,显然你现在被捕了。”

马勒瓦尔张大了嘴巴,就像一条脱水的鱼。

“跟背着好几桩命案的家伙串通一气,你还期望得到什么?”卡米尔问道。

“我当时不知道,”马勒瓦尔一字一顿地说,“我向您发誓——”

“我的老兄,这话你可以跟法官说,但现在跟你说话的人是我!”

“卡米尔!”勒冈试图制止他。

然而卡米尔并不听劝。

“你给这个家伙通风报信好几个月,现在他绑架了我太太。是伊雷娜啊!你认识的伊雷娜啊,马勒瓦尔!你不是很喜欢伊雷娜吗,啊?”

四下一片沉默。连勒冈都不知道怎么打破这样的沉默。

“伊雷娜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卡米尔继续说道,“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你不是还准备了礼物吗,还是你已经把钱都花了?”

勒冈闭上了眼睛。当卡米尔陷入这般境地时……

“卡米尔。”

但是卡米尔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休,一个词接着一个词,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在自己的话语里打着转,与自己的愤怒进行对话。

“警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是在写小说,马勒瓦尔。我更想一拳打在你的脸上。我们马上就会给你提供‘特殊服务’,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话。然后,就是法院、教官、牢房和诉讼,我一定会作为特邀嘉宾出席。马勒瓦尔,你最好向老天祈祷,我们能马上把伊雷娜安全无恙地找回来。因为你会哭干你的所有眼泪,混蛋!”

勒冈一拳打在了桌上,与此同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卡米尔,我们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卡米尔立刻停下来看着他。

“我们会花时间审问马勒瓦尔,我会负责这件事的。你应该回到工作上,我会向内部事务部门申请援助。”

然后他又补充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卡米尔,相信我。”

他已经站起身来,尝试推动这个悬而未决的决定。范霍文警官依然盯着马勒瓦尔的眼睛。

终于,他站起身来,摔门而出。

“马勒瓦尔在哪里?”路易问道。

卡米尔做出最简短的回答:“跟勒冈在一起。”然后他又补充道:“时间不会太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这话就像是一句口误。时辰正在流转,而他们也在团团转;时间正在流逝,而他们依然不知从何下手。

当大家听到伊雷娜被绑架的消息时,所有人都以为卡米尔会被击垮,然而他们看到的是站在前哨站的范霍文警官。

他重新读了一遍文稿,再次看到伊雷娜的名字。

比松是如何精准地知道,伊雷娜曾对他说出的那些指责,如何知道她感到很孤单的,又是如何知道她没有得到足够关注的呢?

也许,所有的警察婚姻都是如此,或许记者们也是一样。

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十一点多。路易保持着十足的冷静,永远如此无可挑剔。他的衬衫没有任何褶皱,尽管白天在各处跑上跑下,他的鞋总是油光锃亮,让人以为他会经常去洗手间擦亮自己的鞋子。

“菲利普·比松·德·舍韦纳,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六日出生于佩里格。他祖上的利奥波德·比松·德·舍韦纳在二十八岁那年做了帝国将军,他当时身处耶拿共和国。拿破仑颁布了一条诏书,把他的财产归还给了他的家族。这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卡米尔并没有在认真听。如果路易呈现的东西里有任何实质性内容,他一定会先从这部分内容开始说。

“你一直都知道马勒瓦尔的事吗?”卡米尔突然问道。

路易看着他,正想提问,却又咬了咬嘴唇,但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知道什么?”

“他给比松通风报信了好几个月,让比松准确知道了调查的进展。正是因为马勒瓦尔,比松才总是比我们领先一大步。”

路易的脸苍白得像一个死人。卡米尔突然明白他什么都不知道。路易听到消息,重重地坐了下来。

“书里都写了,”卡米尔补充道,“勒冈很快就发现了。马勒瓦尔现在正在接受审问。”

无须向路易解释,以他灵敏的头脑,马上就把一切信息拼凑出来了。他的眼睛快速地从一个东西扫到另一个东西,迅速思考着,嘴巴半张着。

“你真的借钱给他了吗?”

“您是怎么——”

“书里也写到了,路易,所有的事都在书里。马勒瓦尔应该透露过这件事。你也是主角,我们都是书中的主角,路易。这是不是很棒?”

路易本能地转向审讯室。

“他帮不上什么忙的,”卡米尔有预见性地说道,“我觉得,马勒瓦尔只知道比松想让他知道的部分。他从一开始就被操纵了,甚至早在库尔贝瓦的第一起案件之前。马勒瓦尔被骗得团团转,还把我们也搭进去了。”

路易一直坐着,眼睛盯着地面。

“好了,”卡米尔说,“你说吧,有什么进展吗?”

路易再次读起笔记,只是声音变小了。

“比松的父亲——”

“大声一点儿。”卡米尔边往饮水机走边喊道。

路易提高了嗓门,似乎也要大声喊起来,然后又控制住自己,只是声音有些颤抖。

“比松的父亲是一位实业家,母亲普拉多·德·朗凯为家族带来了一些地产。她在佩里格有过十分动荡的求学经历,我们发现她一九七八年在一家疗养院短暂地居住过。我已经安排人往这方面查下去了,到时看吧……如同所有人一样,比松一家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遭遇了危机。比松在一九八二年开始读本科文学专业,但是没有完成课程。他转到了新闻学院,并于一九八五年以平庸的表现毕业,他的父亲也在前一年去世。一九九一年,他成为自由撰稿人。一九九八年他进入了《晨报》。直到特朗布莱案件之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他因这个案件的报道而得到了重视,从此扶摇直上,成为社会新闻专栏的副主编。他的母亲是两年前去世的。比松是独生子,而且是单身。至于其他的,他家的财产状况与从前大不相同。除了家族财产,比松几乎变卖了所有家产,并把它们都放在了高盛集团的股票以及房地产年金上,这些钱加起来是他在报社的工资的六倍。所有的投资都已经在近两年内兑现。”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除了他的家族财产,他已经把所有财产都兑现了。现在他的所有财产都存在一个瑞士银行账户上。”

卡米尔咬紧了牙关。

“还有什么其他信息吗?”他问道。

“其他的信息,比如他交往的人、朋友、日常生活,这些都要去问他身边的人,目前还不适合采取这样的行动。媒体马上会闻风而动,我们走到哪里都会被记者包围,这样会浪费太多时间。”

卡米尔明白,路易说得有道理。

比松可能使用的仓库清单已经查完了。

勒萨热在二十三点二十五分打来了电话。

“我没能找到所有我想到的同事,”他对卡米尔说,“有些人我只有他们的工作联系方式,我给这些人留了言。但是,目前没能找到这本书。很抱歉。”

卡米尔表达了谢意。

机会之门一扇接一扇地被关上。

勒冈依然在审问马勒瓦尔。所有人都开始感到筋疲力尽。

维吉耶是看书稿看得最久的人。卡米尔看到他打了个哈欠。也许人们会觉得,这个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的胖乎乎的家伙,像个勤奋的小学生一样伏在比松的手稿上将近十五个小时后,会在突然间崩溃。尽管眼下已经开始浮现疲惫的黑眼圈,但是他保持着澄明的眼神,说话的声音依然十分洪亮。

“显然,这与现实有很多不同之处,”维吉耶说道,“我猜,比松会将之称为创作的一部分。在他的书里,我叫克雷,而且年轻了二十岁。我们还看到有三位警员,分别叫费尔南、迈赫迪和伊丽莎白,但是他们都没有姓,费尔南是个酒鬼,迈赫迪是个年轻的北非移民后代,伊丽莎白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是一个很好的社会范围,可以吸引不同读者……还有一个叫希尔万·吉尼亚尔的学生,他负责的是提供关于查布的书的线索,他取代了迪迪尔教授,在书里教授名叫巴朗乔。”

所以,维吉耶,也许还有勒冈以及他自己,都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的角色是如何被呈现的。他们都站在了文学这面巨大的哈哈镜前。在他们身上又有多少现实被呈现了呢?

“他对您的描写是非常令人惊讶的,”维吉耶像是听到了卡米尔的想法,继续说道,“他对您相当恭维,也许您会想成为他描述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您在里面是个十分聪明善良的人。难道这不是每个人的梦想吗?所有人都希望被如此看待。我看到了对于钦佩之情的巨大渴望,从他的信以及他的文学爱好中都可以发现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比松与权威是有生死过节的,也许是与他的父亲有关。一方面他贬低权威,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对权威的仰慕。这是一个从头到脚自相矛盾的人。他选择了您来表现他的挣扎。这可能就是他选择伊雷娜的原因,他想通过这样做来伤害您。这是种典型的反转,他把您塑造成一个仰慕的对象,随后又试图消灭您。他希望通过这样来重建他眼中的自己。”

“为什么是伊雷娜?”卡米尔问道。

“因为她就在那里,还因为她就代表了您。”

卡米尔脸色苍白,垂下眼帘看着手稿,一言不发。

“他在书里写到的信,”维吉耶继续说道,“跟你们收到的是一模一样的,连逗号都是一致的,只有《晨报》对您的专访是编造的。至于剩下的手稿内容,显然还需要进行更加精确的文本分析。不过……乍看之下,我们还是能看出一些明显的倾向。”

卡米尔瘫倒在椅子上,眼神看向挂钟,却又装作没有看到。

“他会完全按照书里的犯罪情节来行动,对吗?”

对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转换,维吉耶并没有哑口无言。他耐心地把纸稿放在自己和卡米尔面前,然后看着卡米尔。他斟酌着字眼,吐字十分清晰,他希望卡米尔可以完全理解他要说的话。

“我们之前一直在寻找他的行事逻辑,现在我们知道了。他想重现从前写的书里的犯罪情节,然后再在这本书里讲述这一切。我们必须抓住他,因为他的犯罪意图十分坚定。”

他必须马上对卡米尔道出真相,丝毫不隐瞒地说出他已经确认的信息。卡米尔理解了他的行动。他同意了,因为必须这么做。

“某些未知细节还不是那么……令人担忧,”维吉耶补充道,“但是只要我们找不到他试图在现实里复刻的这本书,就没法知道他会在何时何地动手。我们没有任何客观理由认为事情将在现在或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发生。也许他在剧本里计划把人质监禁一两天,或者更久,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有太多无法确定的事,现在我们所做的都只是猜测。”

维吉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此期间他没有看卡米尔,似乎在等着这些话找到它们的出路。也许是估计到讲述时间已然流失,他这才突然继续阐述道:“事实分两种,一种是他猜中的,还有一种是他编造的。”

“他是如何猜中这么多事的?”

“这就要等您抓到他再问他了。”

维吉耶微微用下巴指了指通往审讯室的门。

“我猜他有很好的信息来源。”

维吉耶若有所思地把食指放在衣领里,然后说道:“他很有可能还根据现实情况修改了文字内容,可以说是一种现场报道,他希望自己的文字尽可能地贴近现实。而且您应该好几次做出了出乎他意料的行为,但是,可以说连这些意外也是预料之中的。他应该知道需要根据您的反应和举动来修改他的故事,而这也正是他所采取的做法。”

“您想到了什么?”

“比如,我们可以猜想,他应该没有料到您会通过发布启事的方式来与他取得联系。您的这个举动做得十分漂亮,这一定令他感到十分兴奋。而且,他有点把您看作了故事的合著者。‘为我们感到骄傲’,他曾经这样写过,您还记得吧?显然,最令人震惊的,是他的预测有着很高的准确性。他早就知道,您有能力把他的某项罪行与他的灵感之书联想到一起,也知道您会紧紧抓住这条线索,甚至不惜独自对抗所有人。警官,您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但是他足够了解您,知道您有时……有些执拗。您坚信自己的直觉,他也知道这会为他所用。他还知道,你们当中的某个人,迟早会找到他的化名查布与他的姓氏之间的联系。甚至于,他的所有策略都是基于这些观点。警官,他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了解你们。”

勒冈从审讯室里走出来了几分钟,让马勒瓦尔独自留在那里。这是一种颇有成效的技术手段,把嫌犯先晾一会儿,然后继续审问,再换另一个同事继续,然后再回来,接着再把他一个人晾在一边,使接下来的事变得不可预测。就算是对此经验最为丰富的嫌犯,甚至是警察本身,即便他们熟知这样的伎俩,也无法抵挡它的作用。

“我们会加快点速度,但是——”

“但是什么?”卡米尔打断了他。

“他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少,比松通过他知道的事,比他知道的关于比松的事要多得多。他提供了很多信息,一开始只是些小事,比松就是靠这样获取了他的信任,然后就慢慢越走越远。给一些小情报就能得到一些小报酬,他把这变成了一种情报利息。当库尔贝瓦案发时,马勒瓦尔已经完全蒙蔽了心智,没有看到这一切的到来。你的马勒瓦尔就是个新手。”

“他不是我的马勒瓦尔。”卡米尔边重读笔记边说道。

“好吧。”

“比尔邦出版社是一九八一年成立、一九八五年倒闭的,”科布解释道,“当时很少有出版社有自己的网站,但我还是在各处找到了它的部分出版目录。我把这些东西都拼凑了起来。你要看看吗?”

还没等到回答,科布已经打印好了清单。

一共是百余本在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五年间出版的小说,都是些用来打发时间的快餐文学。卡米尔浏览了那些标题:有间谍小说《失联特工TX》《特工TX与反间谍机关》《马尔多和王牌》《间谍的微笑》《暗号:海洋》等;有侦探小说《里菲菲在马里布》《永远的动机:我爱你》《白日的子弹,夜晚的美人》《卧底记》等;还有情感小说《被爱慕的克里斯泰勒》《如此纯净的心》《以爱封喉》等。

“比尔邦出版社初期专门做购买滞销书版权,换个名字再出版的生意。”

像往常一样,科布说话时并没有看卡米尔,而是继续敲打着键盘。

“你找到相关人员的名字了吗?”

“只找到了经营者,这个人叫保罗·亨利·韦斯。他在好几家小公司都有股份,但是比尔邦出版社是他亲自打理的。他申请了破产,直到二〇〇一年去世,他再也没有涉足出版行业。其他的我还在查。”

“我找到了!”

卡米尔跑了过去,他是第一个到达的。

“我觉得应该是……等一下——”

科布继续从一个键盘敲到另一个键盘,页面在两个屏幕上不停地翻动。

“你找到了什么?”卡米尔急不可耐地问道。

勒冈和路易也加入了他们,看到其他人也想靠近的步伐,卡米尔做出有些恼火的样子,阻止了他们。

“继续干你们的活儿,这里我们来负责。”

“比尔邦的员工登记录,我没有找到全部人,只找到了六个人。”

屏幕上出现了一份文件,六个人的名字、地址、生日、社保号码、入职时间以及离职时间,一共六行字。

“现在,”科布往后靠在椅子上,一边右手按摩着腰部,一边说道,“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把它给我打印出来。”

科布指了指打印机,四份文件正在被打印。

“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信息的?”路易问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没有所有权限,不得不绕了好几个圈子,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科布无奈地看了分局长勒冈一眼,后者只是把复印件拿在手里,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他们站在信息工作台附近,仔细地看着清单。

“其他的也找到了。”科布再次敲着键盘,仔细看着屏幕。

“什么其他的?”卡米尔问道。

“他们的履历。”

打印机又开始运转起来,打印出了补充信息。这个出版社的一名女员工在今年年初去世了,另一名员工似乎凭空消失了。

“是这个吗?”路易问道。

“我哪儿都找不到他,”科布说道,“他完全消失了,无法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伊莎贝尔·吕塞尔,生于一九五八年,一九八二年进入比尔邦出版社,但是只待了五个月。卡米尔勾上她的名字。雅辛特·勒菲弗,生于一九三九年,从一九八二年开始直到最后都在那里。尼古拉·布里厄克,生于一九五三年,他是在比尔邦出版社成立的那一年进来的,一九八四年离开出版社。泰奥多尔·萨班,生于一九二四年,一九八二年进入出版社,到公司倒闭才离开,现在已经退休了。卡米尔快速计算了一下:现年七十九岁。他的住所:茹伊昂若萨养老院。卡米尔又勾上他的名字。

“这两个人,”卡米尔指着他圈出来的两个人名说道,“勒菲弗和布里厄克。”

“已经在搜了。”科布说道。

“能知道他们在出版社是做什么的吗?”路易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找到了,雅辛特·勒菲弗,已退休,住在万赛纳的贝莱尔大街一二四号。”

又过了一会儿。

“还有尼古拉·布里厄克,住在巴黎第十区路易-博朗街三号,现在是失业状态。”

“你负责第一个,我负责另外那个。”他一边急忙走向电话机,一边对路易说道。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是,我明白……我还是建议您不要挂断。我是警局的路易·马里亚尼……”

打给布里厄克的电话一直在响铃状态中。

“请问您是?您的母亲不在吗?”

卡米尔本能地数着数,七、八、九……

“请问是在哪家医院?是,我明白——”

十一、十二。卡米尔正准备挂断时,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线路的另一端,话筒已经被拿起,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喂?布里厄克先生?喂?”卡米尔大声叫着,“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路易已经挂断了电话,给卡米尔递来一张字条放在办公桌上:“圣路易医院,正在接受安乐治疗。”

“见鬼了!有人在吗?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音,然后传来一阵忙音,电话被挂断了。

“你跟我来。”他站起来说道。

勒冈示意两名警员跟上他们。警员赶紧起身,随手抓起外套。卡米尔已经朝出口走去,但又马上跑向自己的办公桌,打开抽屉,拿出执勤武器才离开。

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

两名警员骑着摩托,比卡米尔速度快得多,而卡米尔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路易沉默地坐在旁边,不停用手撩着头发。后面还坐着两名警员,同样专注于沉默。警笛声呼啸着,偶尔被摩托警员的哨声打断。此时路面交通终于变得稀疏。他们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行驶在佛兰德大街,又以每小时一百一十五公里的速度驶过圣-马丁城区。不到七分钟,车就停在了路易-博朗大街。两名摩托警员已经一前一后封锁了整条道路。四人从车上冲出来,闯进了三十六号大楼。卡米尔甚至没有看到,离开警局时勒冈派了哪些人跟过来。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些年轻人,都比他年轻。第一名警员在信箱前停留了片刻,低声清楚地说道:“左边第三间。”当卡米尔赶到楼道里时,两名警员已经在大声敲门并大喊:“警察!开门!”于是,门打开了,只不过不是左边的门,而是对面右边的门。一个老女人探头看了一会儿,又马上关上了门。他们还听到楼上另一家开门的声音,但是整幢大楼里十分安静。一名警员掏出了武器,他先是看着卡米尔的眼睛,然后看了看门锁,继而又看着卡米尔。卡米尔死死地盯着这扇门,他把年轻的警员拉到一边,自己则站在楼道的一侧,开始研究在这不明形状的门锁前近距离射击时,子弹会以什么样的角度反弹。

“你叫什么名字?”他向这个年轻人问道。

“法布里斯·布。”

“你呢?”他打断了他,向另一名警员问道。

“我叫贝尔纳。”

第一名警员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第二名看起来年纪稍长一些。卡米尔又看了看门,微微弯下腰,然后又踮起脚,举起右手臂,左手食指则指出子弹反弹的轨迹。他通过眼神确认他们都已经明白了,然后走到一边,示意叫贝尔纳的那个最高的人采取行动。

年轻人来到他刚刚所在的位置,伸出手臂,把枪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门后响起了钥匙的声音,接着是门锁的声音,最后门把自己慢慢地转动起来。卡米尔一把推开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就站在门厅里。他穿着一条内裤和一件原本是白色的破旧T恤,看起来就像个蠢货。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字一顿地说,瞪大眼睛看着指着自己的手枪。

卡米尔转过来,示意年轻的警员放下武器。

“您是布里厄克先生吗?尼古拉·布里厄克?”他突然有些谨慎地问道。

眼前的男人抽搐着,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酒气。

“真是就差这点了。”卡米尔边轻轻把他往里推边说道。

路易把客厅的灯都打开,把窗户也大开着。

“法布里斯,你弄点咖啡来,”卡米尔边说边把男人推到一张破败不堪的沙发上,然后又对另一位警员说,“你让他躺在这里。”

路易已经跑到了厨房里,他把手放在水龙头下,等着水慢慢变凉。在此期间,卡米尔打开橱柜的门,寻找一个容器。他找到了一个玻璃沙拉碗,递给路易,然后又回到客厅里。公寓并没有被破坏,只是被遗弃了,给人一种不再有人愿意背负的感觉。光秃秃的墙壁,一张水绿色亚麻油毡摊在地板上,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还摆着残羹剩饭,桌布上的油污已经起了蜡,还有一台打开却没有声音的电视机。法布里斯果断地把它关掉了。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闭上了眼睛。他面色土黄,花白的胡子已经蓄了好几天没刮,颧骨高高突起,大腿瘦弱,膝盖突出。

卡米尔的手机在此时响起。

“怎么样?”勒冈问道。

“这家伙喝得烂醉。”卡米尔看着歪头歪脑的布里厄克说道。

“你需要派个团队过来吗?”

“来不及了。我再给你回电话。”

“等一下。”

“怎么了?”

“佩里格警局刚刚来电话了。比松的祖宅是空的,甚至可以说是被清空了,一件家具都没有,什么都没了。”

“发现尸体了吗?”卡米尔问道。

“发现了两具尸体,应该是两年前的事了,但是他没怎么费力隐藏。他把他们埋在屋后的一片树林里。已经派了一个团队去负责挖掘了,我会通知你最新进展。”

路易把装满水的沙拉碗和一块浸湿的抹布递过来。卡米尔把抹布放在水里,然后把湿抹布贴在了男人的脸上,然而他没什么反应。

“布里厄克先生,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布里厄克的呼吸时断时续,卡米尔又重复了刚才的操作,再次把湿抹布贴在他脸上。然后卡米尔侧过头,看到了沙发死角里的啤酒罐,一共十二罐。

他抓住男人的手臂,试图探寻他的脉搏。

“好吧,”他数完之后问,“里面有淋浴吗?”

当两人把他放进浴缸时,这家伙没有喊叫。卡米尔一只手放在水龙头上,试着找到合适的温度,既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

“来吧。”卡米尔边说边把莲蓬头开到最大。

“见鬼!”布里厄克哀叫道,水流从他头顶上浇下来,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布里厄克先生?”卡米尔问道,“您现在能听到我说话了?”

“是的,见鬼!我听到了,烦人。”

卡米尔做了个手势,年轻警员放下莲蓬头,但是没有关水,水流此时在布里厄克的脚边喷洒。水里的男人挣扎着用一只脚搭着另一只脚坐起来,像是在海里前进一样。路易抓起一条浴巾递给他,布里厄克转过身,重重地坐在浴缸边缘。水流顺着他的背一直流到地板上,他在浴缸里撒了泡长长的尿,顺着短裤的褶皱处流出来。

“把他带过来。”卡米尔边说边走向客厅。

路易检查了整套公寓,仔细查看了厨房、卧室和壁橱。现在他正在检查一个亨利二世风格的边柜,把抽屉和柜门一个个打开。

布里厄克坐在了沙发上,不停地颤抖着。法布里斯走到卧室拿来一床毯子,披到他的肩膀上。卡米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两人的眼神第一次相交。布里厄克慢慢恢复了意识。他终于意识到身边围着四个男人,有两个人站着看着他,眼神让他觉得十分具有威胁性,一个正在翻找抽屉,还有一个坐在他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布里厄克揉了揉眼睛,突然感到了害怕,继而站起身来。没等卡米尔做出反应,布里厄克就推了他一把,卡米尔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布里厄克还没走出一步远,两位警员已经抓住他,把他两只手臂背在背上,死死地压在地板上。法布里斯一只脚踩在他后颈处,贝尔纳把他两只手臂压在背上,两人下手都不轻。

路易赶紧走向卡米尔。

“别添乱了!”卡米尔做出盛怒的手势,像是要赶走一只黄蜂。

他扶着脑袋站起来,然后跪在布里厄克面前。布里厄克的脸被压在地上,变得呼吸困难。

“现在,”卡米尔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愤怒,“我来向你解释。”

“我……什么……都没做!”布里厄克终于挤出一句话。

卡米尔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然后抬起头看向法布里斯,向他点头示意。年轻警员脚下一用力,逼迫布里厄克发出一声惨叫。

“你给我听好了,我的时间很有限。”

“卡米尔——”路易说道。

“我来跟你解释,”卡米尔继续说道,“我是范霍文警官,一个女人此时正要丧命。”

他收回了手,慢慢弯下腰。

“如果你不帮我,”他在男人的耳边悄声说道,“我就杀了你。”

“卡米尔——”路易提高了声音重复道。

“你想怎么喝得烂醉都行,”卡米尔继续说道,语气变得非常柔和,但是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在整间房子里回响,“但是要等我走了之后。现在,你要给我好好地听着,尤其是要好好回答我。听明白了吗?”

卡米尔没有意识到,但是路易已经向法布里斯示意,慢慢把脚挪开了。布里厄克仍然没有动,他就这样躺在地上,脸贴着地板。他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男人的眼睛,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一股决心,这令他感到恐惧。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把所有东西都销毁了。”

布里厄克再次被安置在沙发上,卡米尔给了他一罐啤酒,他一口气就喝完了半罐。清醒过来后,他听完了卡米尔简短的解释。他没能全部听懂,但点着头装作听懂的样子,这对卡米尔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在找一本书,他心里想。这就是他听懂的全部内容,一本比尔邦出版社的书。他在那里当了多久的仓库管理员?他已经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了,那是好久之前了。公司是什么时候倒闭的?剩下的库存是怎么处理的?从布里厄克的脸上看出,他想不出这些烂书的库存能有什么重要的,尤其是,这能有什么好着急的,况且这又与他何干……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却无法把事情拼凑完整。

卡米尔不再进行任何解释,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事实上。不要让布里厄克再次神志不清。“如果他尝试去理解,就会浪费我们的时间。”他心里这样想,问道:“这些书现在在哪里?”

“我们把库存都销毁了,我向您发誓。您想让我们怎么做呢?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布里厄克举起手臂想把啤酒喝完,但是卡米尔适时制止了他。

“一会儿再喝!”

布里厄克用眼神寻找着安慰,却只看到了其他三人冷峻的面孔。他又害怕起来,身体又开始颤抖。

“你冷静点,”卡米尔一动不动地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可我已经告诉您——”

“没错,我听明白了。但是人们从来不会销毁一切,从来不会。总是会在各处留有一些库存,人们总是会在销毁程序后保留一些存货。你好好想想。”

“我们都销毁了——”布里厄克重复道,眼睛蠢蠢地看着手里颤抖的啤酒罐。

“行吧。”卡米尔突然倦了。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二十分了。看着依然大开着的窗户,他突然感觉到了房间里的寒冷。他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然后站了起来。

“我们挖不出什么新东西了。算了,走吧。”

路易歪了歪头,好像在说这确实是最好的做法。所有人都走到了楼道上。法布里斯和贝尔纳先下去,冷静地推开几个邻居看客。卡米尔又揉了揉脑袋,感觉几分钟内肿块就高高肿起。他又回到大门敞开的公寓。布里厄克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手里捏着啤酒罐,手肘放在膝盖上,一脸茫然的样子。卡米尔走到浴室,踩在垃圾桶上照了照镜子。这一下摔得真够狠,后脑勺已经圆鼓鼓的,并开始发紫。他用手指碰了碰,打开冷水,开始清洗起来。

“我无法确定——”

卡米尔突然转过身去,布里厄克穿着他的短裤,披着方格毛毯,可怜兮兮地站在门框里,就像个灾民。

“我好像给我儿子带了几箱书回来。他从来没拿走,应该就在地下室里,如果您想去看看的话——”

车开得太快了,现在是路易在开车。在不停地转弯、突然加速或刹车的过程中,在震耳欲聋的警笛声中,卡米尔无法阅读。他右手抓紧车门,同时不停地尝试着放手去翻页,但是总是马上被抛到一边或往前撞去。他抓住了一些字眼,那些文字在他眼皮底下跳舞,他没有时间戴上眼镜,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去阅读。毫无希望地挣扎了几分钟后,他终于放弃了,把书紧紧地按在膝盖上。封面上画的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躺在一个看起来是床的地方。她的胸衣半开着,隐约露出丰满的胸部和圆鼓鼓的肚子。她的两只手臂沿着脖子伸开来,好像是被捆住一样。她一脸惊慌,嘴巴大张着,一边尖叫,一边疯狂地翻动双眼。卡米尔暂时松开车把手,把书翻了过来,封底是黑白印刷。

封底上的字太小,他完全看不清。车突然向右转了个大弯,开进了警局大院。路易猛地拉上手刹,从卡米尔手里夺走了书,然后先于他向楼梯跑去。

复印机花了很长时间吐出了几百页纸,路易终于带着四本复印本走回工作间,它们被一模一样地放在绿色文件袋里。与此同时,卡米尔正在工作间里踱来踱去。

“一共有——”卡米尔把文件翻到最后,开始说道,“二百五十页。如果我们能找到什么的话,那一定是在后面的部分。我们先从一百三十页开始吧。阿尔芒,你从这里开始;路易、让,还有我,我们负责看结尾。医生,您看一看开头,万一有什么收获呢!我们不知道要找什么,每个细节可能都很重要。科布!你停下手里所有的活儿。只要你们找到需要搜索的线索,就大声告诉科布,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明白了吗?开始吧!”

卡米尔打开了文件,快速翻看着最后几页,有几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快速看完了几行字的片段,忍住不去读,不去理解,因为最重要的是寻找信息。他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

马泰奥的腰几乎弯到了地板上,终于分辨出科里躺在地上的身体。烟雾呛进了他的喉咙,他开始猛烈地咳嗽。于是他趴在地上开始匍匐前进。他的武器有些碍事,于是他摸索着拉上安全栓,通过扭动腰肢,成功地把枪装回皮套里。

他翻了两页。

他无法知道科里是否还活着。他似乎不再动了,但是马泰奥的视线一片模糊,眼睛实在疼得厉害。在……

卡米尔看了看页码,猛地翻到第一百八十一页。

“我这里有一个姓科里的人。”路易头也没抬地朝科布的方向说道。

他把姓氏拼读出来。

“但是还没看到他的名字。”

“那个女人名叫纳迪娜·勒弗朗。”勒冈说道。

“我要找的名字得有三千个吧。”科布默默地说。

第七十一页。

纳迪娜在下午四点左右离开了诊所,走到她的车旁,车就停在超市的停车场里。做完超声波后,她有些颤抖。在这一刻,她眼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虽然天气阴暗,空气有些微凉,城市……

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卡米尔这样想着。他飞快地翻阅了接下来的几页,抓住了几个词,但是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东西。

“我找到一个叫马泰奥的警官。弗朗西斯·马泰奥。”阿尔芒说道。

“有一家位于加来省朗斯市的殡仪馆,”勒冈大声说着,“叫迪布瓦。”

“伙计们,慢慢来,”科布全速敲击着键盘嘟囔道,“我这里有八十七个科里。如果有人找到了他的名字的话——”

第二百一十一页。

科里坐在车窗后。出于谨慎,他不想冒险引起任何路人的注意,尽管这是个行人罕至的地方。他忍住不去清理玻璃上的灰尘,这些灰尘估计要追溯到上一次转动钥匙开门的时间,也就是十年前。他面前有两盏仍然亮着的路灯,在路灯的微光中,他看到……

卡米尔再次往前翻了翻。

第二百零七页。

科里在车里待了很久,仔细观察着这些荒无一人的大楼。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他又计算了一遍,还是算出了同一个结果。算上换衣服的时间,下楼的时间,走过来的时间,她将不可避免地感到惊慌,还要算上找路的时间,纳迪娜会在二十分钟内到这里。他轻轻地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香烟。一切都准备就绪。如果一切……

在前面,还要往前翻。

第二百零五页。

这是一栋很长的大楼,它位于一条巷子的尽头。这条路往前走两公里,就是帕朗斯的入口。科里曾经……

“那个地方叫帕朗斯,”卡米尔大声说道,“是个村子。”

“朗斯市没有叫迪布瓦的殡仪馆,”科布说道,“我找到了四家叫迪布瓦的企业:一家是做疏通管道工作的,一家是做会计的,一家是做防水布的,还有一家是做园艺的。我把清单打出来。”

勒冈起身去打印机处拿打印件。

第二百一十一页。

“但说无妨。”马泰奥重复道。

克里斯蒂安装作没听到。

“如果我早知道,”他自言自语道,“在……”

“这姑娘给一个叫佩尔诺的律师工作,”阿尔芒说道,“地点在里尔的圣-克里斯托夫路。”

卡米尔停止了阅读。纳迪娜·勒弗朗、科里、马泰奥,克里斯蒂安、殡仪馆、迪布瓦,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名词,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二百二十七页。

年轻女人终于恢复了意识。她左看右看,发现科里站在她身边,笑得十分诡异。

卡米尔突然暴汗,双手开始颤抖。

“是您吗?”她问道。

纳迪娜突然惊慌起来,她试图站起来,但是手臂和双腿都被紧紧捆住,绳子绑得如此紧,以至于她的手脚末端都是冰凉的。我在这里多久了?她心里这样想道。

“睡得好吗?”科里点燃一支烟问道。

纳迪娜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朝四面八方晃着脑袋大声尖叫起来,一直叫到缺氧才终于停下来,她已经失了声,喘不过气来。科里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你真美,纳迪娜。真的……你哭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他没有停止抽烟,把手自如地放在年轻女人巨大的肚子上。当她感受到触碰时,马上颤抖起来。

“我确信,你死的时候一定也很美丽。”他微笑着松口道。

“里尔市没有叫圣-克里斯托夫的街道,”科布说道,“也没有叫佩尔诺的律师。”

“见鬼。”勒冈开口说道。

卡米尔抬起头看向他,又看向摊在他面前的文件,知道勒冈也在读最后几页。卡米尔低头看向自己的文件。

第二百三十七页。

“真好看,对不对?”科里问道。

纳迪娜努力地转过头来,她的脸已经肿起来,肿胀的眼睛只能透过一丝光亮,眉弓上的瘀血变成了丑陋的颜色。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然而嘴唇里面仍然淌着深红色的血,一直流到脖子里。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胸口重重地起起伏伏。

科里把破破烂烂的衬衣衣袖一直卷到肘部,然后朝她走去。

“怎么了,纳迪娜,你不觉得这很好看吗?”他指着床脚的一个东西补充道。

纳迪娜眼里噙满泪水,费力辨认出放在画架上的一个木质架子,得有五十厘米宽,就像是教堂里的那种,只不过是微型的。

“这是给孩子准备的,纳迪娜。”他温柔而清晰地说道。

他用拇指指甲深深插入纳迪娜的胸间,令她发出痛苦的号叫。指甲慢慢往下,像是在绷紧的肚皮上划出一道沟,年轻女人发出阴森凄厉的惨叫……

卡米尔猛地坐起来,拿出比松的手稿,疯狂地翻阅起来。“木架,”他自言自语道,“在画架上。”他终于找到了,第二百零五页,不,是下一页,还是没有,第二百零七页。他突然停下,在这段文字前一动不动。它们现在终于呈现在他眼前了。

科里十分仔细地挑选了这个地方,这栋楼在十几年前曾经是个鞋厂仓库,是个理想地点。有个陶艺家曾把这里作为工作室,他破产以后,这里就被遗弃了……

卡米尔猛地转过身来,跟路易撞了个正着。

他拿起比松的手稿,疯狂地翻着。

“你在找什么?”勒冈问道。

卡米尔头都没抬地说:“如果他提到了——”

页码被一页页地翻过,卡米尔突然醍醐灌顶。

“他说的仓库,”卡米尔晃着一沓手稿说道,“像是……像是个艺术家工作室。艺术家工作室……他把伊雷娜带到了蒙福尔,我母亲的画室。”

勒冈急忙跑到电话机旁,马上联系特警特别行动组,而卡米尔已经套上了外套。他抓起一串钥匙,向楼梯跑去。路易召集了所有人,发布了一些指令,然后才跟上卡米尔。只有阿尔芒还留在桌子后面,文件依然摊在他面前。团队人员马上组织起来,勒冈在与特警队特工谈话,向他们解释情况。

路易正要跑向楼道追上卡米尔,他的注意力被一个固定的点吸引了。在这一片躁动中,有什么东西一直没动。原来是呆若木鸡的阿尔芒,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文件前。路易皱起眉头,用眼神质问他。

阿尔芒用手指着一行字说道:“他在凌晨两点整的时候杀死了她。”

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墙上的挂钟,还有一刻钟就到两点了。

卡米尔快速倒了车,路易冲进去,车马上就启动了。

当圣-日耳曼大道在眼前倏忽而过时,两人的脑海里都止不住地浮现出同一个画面:一个被捆住的鼻青脸肿的年轻女人在大声尖叫,还有一根手指沿着她的肚皮划过。

卡米尔踩油门加速时,路易被安全带紧紧勒住,他用余光看着卡米尔。此时此刻,范霍文警官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也许,在佯装坚定的面具下,他听到了伊雷娜的呼唤:“卡米尔,快来吧,快来找我。”当车突然转向,避开在丹弗尔-罗什洛大街红灯处的一辆车时,也许就在此刻,他听到了她的呼喊,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想打断这个声音。

路易在沉思中看到伊雷娜正在害怕地叫喊,她明白自己就要死去,就这样被无助地捆住,她即将被献祭给死神。

卡米尔的一生都浓缩在这个画面里:伊雷娜满脸是血,血一直流到了脖子里。当车像龙卷风一般穿过十字路口,开始驶向勒克莱尔将军大街时,它占用了整条车道,且速度是如此之快。路易在心里想,可千万不要在这时丧命啊,但他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担忧。

“卡米尔,不要让自己丧命,”伊雷娜的声音说道,“你要活着赶到,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找到我,拯救我。没有你的话,我现在就会死在这里。我不想死,这几个小时就像是过了几年,我一直在等你。”

街道在眼前飞逝,像是疯了一样,空荡荡的,一闪而过,速度如此之快。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切,这将会是一个迷人的夜晚。车呼啸而来,已经快到巴黎外城门了,就像一个木桩,深深插入沉睡的郊区。它在车辆中逶迤而行,在十字路口全速避让,以至于车身在轮胎上晃荡着,擦到马路牙子,撞到了人行道上。“只是撞了一下。”路易这样想着,然而车像是离开了地面,升到了空中。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死期吗?难道死神也将向我们索命?卡米尔抽搐地踩住刹车,沥青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擦过行驶在右面的一排车,撞上了一辆车,接着又是一辆。在警灯的光芒中,这辆疯狂的汽车把金属板擦出了火花,轮胎也发出尖叫。车身直立起来,所有刹车都拉紧了,车像龙卷风一般从街道的一端被扔到另一端,在路面上横了过来。

车开始危险地擦向停在人行道边上的车,它撞上了一辆,接着又是一辆,从路面的一侧被撞到另一侧,撞碎了车门,撞飞了后视镜。卡米尔尝试摆正行驶路线,已经把手刹拉得紧到不能再紧,然而车已经发了疯。最后,车终于在普列希思-罗宾森街口的十字路口处停下,两只轮胎碾上了人行道。

沉默突然变得振聋发聩,警笛没了声响,警灯也在行驶过程中从顶部脱落,搭在了车身上。卡米尔被抛到了车门边,头部被重重地撞到,立马流出很多血来。一辆车慢慢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几双眼睛看了看他们,然后就消失了。卡米尔坐起来,用手摸了摸脸,摸得满手是血。

他感到背上和大腿传来一阵疼痛,整个人完全被撞蒙了。他艰难地再次坐起来,然后又放弃,重重地倒了下去。就这样躺了几秒钟后,他又绝望地尝试站起来。路易在他身边,也被撞得七荤八素,不停晃动着脑袋。

卡米尔抖动着身体,然后把手放在路易的肩上,轻轻摇晃着他。

“我没事。”小伙子缓过神来开口说道,“一会儿就没事了。”

卡米尔开始找自己的手机,应该是在撞击过程中滚落了。他摸索着,一直摸到座椅底下,但是光线十分微弱,什么都没找到。他的手指终于碰到了一个东西,是他的武器。他扭动着腰肢,成功把枪插回保险套中。他知道,大半夜在郊区发出的金属撞击声肯定会引来围观的人,男人们会走到路上,女人们会守在窗前。他在车门前躬下身,然后猛地推了一把,终于把车门打开了。门开的时候,发出金属板摩擦的吱嘎声,像是突然间做了让步。他把腿伸出去,终于站了起来。他浑身是血,却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流出来的。

他踉踉跄跄地围着车绕了一圈,打开车门,抓住路易的肩膀。小伙子朝他做了个手势。卡米尔准备等路易自己恢复精神,于是又打开后备箱,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找出一块脏抹布,用食指寻找着自己的伤口,终于找到了头皮上一处割伤的地方。四扇车门以及两个尾翼都被撞到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发动机依然没有停止运转。他把依然闪烁着的警灯重新放回车顶,又看到一个大灯被撞坏了。然后,他坐回驾驶座,看了看路易,路易向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开始慢慢倒车。车往后退去,看到车依然能运转,两人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就好像刚刚不是遭遇,而是避免了一场车祸。卡米尔开始挂上一挡,然后加速到二挡,汽车再次在郊区快速行驶起来,且速度越来越快。

仪表板的时钟显示两点十五分,卡米尔终于放慢了速度,沿着沉睡的街道驶入了一片森林。眼前有左右两条街道,他猛然加速驶向右边,像是要撞进矗立在远处的大树。他把抹布扔到身后,因为目前他只能勉强把抹布扶在额头上。卡米尔拿出夹在两腿之中的枪,路易也跟着效仿,他在座位上向前探出身,两只手扶在仪表板上。离通向画室的小巷还有一百来米时,速度指针正指向一百二十码,他开始减速。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路,一路上坑坑洼洼,通常人们会自然减速。为了绕过那些最深的坑,汽车蜿蜒地往前行进,但猛然撞进那些绕不过去的坑时,车就会危险地晃动。路易紧紧地抓住了仪表板。当卡米尔瞥见没在黑暗中的房子轮廓时,他关掉警灯,猛然踩了刹车。

房子前没有停放任何车辆。也许为了掩人耳目,比松选择把车停在了工作室后面。卡米尔关掉汽车大灯,他的眼睛等了几秒钟才重新适应黑暗。房子只有一层楼,右侧立面是一整面玻璃落地窗。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比以往更加萧条。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疑虑,是不是来错了呢?比松真的把伊雷娜带到这里来了吗?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夜晚,森林里的寂静一直延伸到房子后面,到处一片漆黑,这个地方显得十分骇人。为什么一点儿光都没有呢?两人心里这样想着,却都没有说话。他们离入口只有三十来米了。卡米尔熄灭了引擎,让车静静地滑行到目的地,然后轻轻踩死刹车。因为害怕发出声音,他摸索着自己的武器,不停地看着前方,然后慢慢打开车门下了车。路易也想效仿,但是他那边的车门损坏了,无法打开。当他终于用肩膀把车门顶开时,车门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正当他们要说话时,突然听到某种模糊而断续,却十分有规律的声音。实际上,是两种声音。卡米尔慢慢走向房子,他的武器始终指向前方。路易紧随其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房子的大门紧锁着,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地方有人存在。卡米尔抬起头,把头悬在空中,集中注意力听着,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了。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路易,但是小伙子的眼睛正盯着地面,他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这声音,但是没法辨别出是什么。

正当他们试图理解听到的东西并对此进行交流时,一架直升机突然出现在树林上方。它做了个急转,俯瞰整栋房子,强光探照灯突然把工作室的屋顶照得如同白天一般,白色光芒瞬间淹没了整个泥土庭院。直升机的声音令人震耳欲聋,一股强风突然刮起,灰尘被扬起,像龙卷风般盘旋而上。庭院周围的高大树木剧烈地摇晃着,直升机在空中短暂而快速地盘旋。两人本能地弯下腰,在离房子四十来米的地方几乎趴下。

直升机的降落滑橇距离工作室屋顶也就几米远,这狂轰滥炸的声音使得他们无法思考。

气流如此强大,以至于他们睁不开眼睛,只能转过身保护好自己。他们刚刚勉强听到的东西,现在已经出现在视线里。在道路的另一头,三辆巨大的带有色车窗的黑色汽车紧紧排成一排,正不要命地朝他们驶过来。它们前进的时候排成一条笔直的线,全然不顾路面的坑洼,在崎岖的路上颠簸着,却完全没有改变方向。排在前面的那辆车装着一只超强远光灯,刺得他们眼花缭乱。

直升机突然改变了航向,探照灯的光芒投向房子的后面和周围的树林。

由于警局的强势介入,这一切噪声、狂风、灰尘和光线使卡米尔变得迟钝,此时他突然转向工作室,全力跑了起来。第一辆车已经来到他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在远光灯的照射下,他的影子被映射在前面,并且快速地缩短,激发了他仅存的最后一些气力。路易跟着他走了几米远,然后突然在他右边消失不见。几秒钟之内,卡米尔已经到达入口,他跳过四级腐坏的木台阶,毫不犹豫地来到了门前。他朝门锁开了两枪,炸毁了大半边门扇和门框。他猛地推开门,急忙走进房间。

还没走两步远,他的脚就踩到了一种黏稠的液体,然后仰天重重地摔了下去,甚至没有时间控制自己。在巨大的推力下,工作室的门在他身后弹开,然后又关上,工作室里陷入短暂的黑暗,但是门猛烈地撞上门框,又被重新慢慢弹开。第一辆车的远光灯已经照进入口,突然照亮了卡米尔面前的一块巨大木板。它被放在两张搁凳上,伊雷娜的尸体就躺在上面,被绑住了双手。她的头看向他,眼睛大睁着,嘴唇微张着,线条已经变得僵硬。从这里看过去,她平坦的小腹上挂着骇人的伤口,像是被履带轮碾过一般。

当感觉大部队在台阶上发出的剧烈震动,当刑警队警员的身影黑压压地堵住入口的光线时,他向右转过头,在间歇穿透黑暗的蓝色警灯中,看到一个疑似悬挂在地板上方的木架。他辨认出上面有一个微小的黑色轮廓,几乎没有形状,然而两只手臂大大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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