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1

《晨报》:

“小说家”的两部新“作品”被发现警局陷入恐慌

“小说家”没有停止给人们带来惊喜……

今年四月六日库尔贝瓦双重案的始作俑者,同时被认为是杀害年轻的曼努埃拉·康斯坦萨的凶手。她的尸体于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在特朗布莱的一个公共垃圾场被发现,身体从腰部被截成了两半。同年七月,格拉斯哥的格蕾丝·霍布森惨遭杀害,几天前被证实也出自他手,目的是重现苏格兰小说家威廉·麦尔文尼的小说《莱德劳》里的情节。他的残暴罪行已经造成了四名受害者,且都十分年轻,都是在十分惊悚可怖的场景中遭到杀害。

今天,另外两起案件又浮出水面。

二〇〇〇年七月,一名二十三岁的年轻女理发师身中二十几刀身亡,这是对埃米尔·加博里奥的《奥西沃尔的犯罪》的重现,一部发表于十九世纪末的经典侦探小说。

二〇〇〇年八月,另外一个年轻女人在遭受残忍性暴力后被勒死。这是对两位瑞典作家舍瓦尔和瓦勒的作品的重现,作品名字是《罗丝安娜》。

如今已经有五本书成为这个丧心病狂的计划的借口,六名女性因此身亡,且通常是在极其残暴的手段下被杀害。

据我们所知,警方被这一系列接踵而至的谋杀案吓得惊慌失措,已经沦落到通过发布启事来与凶手取得联系。最新的一条启事内容是:“可以谈谈您的其他作品吗?”这无疑表达了警方对凶手的令人惊讶的钦佩之情。

最新情况:巴黎书商热罗姆·勒萨热先生被拘留,这是当下的头号嫌犯。他的妹妹克洛迪娜·勒萨热昨天接受了警局的质问,不堪忍受哥哥被捕一事。她愤怒地评论道:“当警察毫无头绪的时候,热罗姆是唯一为警方提供帮助的人……现在他得到了多么好的回报啊!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我们的律师要求警方立马放人。”

事实上,对这个“方便抓获”的嫌疑人,警方似乎确实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单凭一系列巧合就实施了抓捕行动,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这种行动的受害者……还有多少罪行会被揭发呢?在警方成功抓到凶手之前,还有多少无辜的年轻女孩将会被伤害、被强奸、被野蛮地谋杀呢?

显然,我们每个人都在焦虑地问自己这些问题。

2

尽管热罗姆·勒萨热表现得信心十足,但这一夜他也许根本没有合眼。他的脸色更显苍白,脊背也显得更加低矮。他明显有些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桌面,两只手握在一起,努力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双手。

卡米尔在他对面坐下,把一卷档案放在桌上,上面写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文字。

“勒萨热先生,我们已经仔细看过您近几个月的行程安排。”

“我要见律师。”勒萨热用一种低沉而坚决的语气回答道,然而还是透露出些许紧张的颤抖。

“我已经跟您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勒萨热看着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要接受挑战。

“勒萨热先生,如果您跟我们把这些事解释清楚,”卡米尔用手拍了拍档案,继续说道,“我们就放您回家去。”

他戴上了眼镜。

“首先是您的日程表。我们就只看最近这几个月的,好吗?随便挑一天。十二月四日,您跟一位同行别里斯耶先生有约,然而他当时并不在巴黎,也没有在这一天见过您。十二月十七、十八、十九日,您应该去马孔参加拍卖会,但是没有人在那里见过您,您甚至没有登记。一月十一日,您与贝尔特勒曼女士预约做专家鉴定,然而她十六号才见到您。一月二十四日,您去科隆参加书展,为期四天,然而您根本没有踏足那里。”

“拜托您了——”

“怎么了?”

勒萨热看着他的手。卡米尔把头埋在笔记里,想造成一种距离感。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热罗姆·勒萨热已经变了一个人,自信满满的样子已经换成了无尽的疲惫。

“这都是为了我妹妹。”他低声说道。

“为了您的妹妹?您假装工作,是装给妹妹看的,是吗?”

勒萨热微微点了点头。

“为什么?”

面对勒萨热的沉默,卡米尔等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在刚刚打开的缺口里乘胜追击。

“您……离开的时间没有规律,但是很频繁。最尴尬的是,这些时间点往往与那些年轻女孩被害的时间点相对应。所以,我们难免会怀疑。”

卡米尔给了勒萨热一些思考时间。

“更何况,”他继续说道,“在您的预算里,有大笔金额不知所终。去年二月和三月,您把由您本人代为管理的,原本属于您妹妹的股票进行了清算。而且,您的股票交易操作也很难追踪。总之,超过四千五百欧元的股票被清算了。我能问问您拿着这笔钱干了什么吗?”

“这是私事!”勒萨热突然抬起头说道。

“这已经不是私事了,因为您账户上大笔金额消失的日期对应的就是凶手准备犯案的时间段,他恰好需要大量资金。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不是我!”书商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声吼道。

“那么,请您解释清楚,为何您会无故消失,这些花费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由您来证明的,跟我无关!”

“我们会询问法官对于此事的看法的。”

“我不想让我的妹妹——”

“不想让她怎样?”

现在,勒萨热已经做出了所有可以做的努力。

“您不想让她知道,您并不像您声称的那样在努力工作,不想让她知道您花了她的钱,是吗?”

“不要把她扯进来。她是个很脆弱的人,放过她吧。”

“您不想让她知道什么?”

面对勒萨热固执的沉默,卡米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我们重新来捋一遍。格蕾丝·霍布森在格拉斯哥被杀害的那天,您在伦敦度假时消失了。从伦敦到格拉斯哥,”卡米尔从眼镜下抬起眼皮,继续说道,“只有一步之遥。在那个时候——”

路易悄悄地进入了审讯室,在他走近的时候,卡米尔才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俯身靠近卡米尔的耳朵说道:

“您可以来一下吗?”他轻声问道,“有个电话,非常紧急。”

卡米尔慢慢站起来,看着垂头丧气的勒萨热。

“勒萨热先生,要么您把这一切跟我们解释清楚,而且越早越好,若是您不能解释,那么我还会有更加私密的问题要问您。”

3

伊雷娜在马尔提尔大街上摔倒了。路过的行人赶紧跑了过来。伊雷娜说自己没事,却一直躺在人行道上,两手捂着肚子,大口喘着气。一位店铺老板打了急救电话。几分钟后,救护车的担架员看到她两腿张开,坐在一家肉铺里。老板娘向愿意倾听的人讲述了事情的细节。伊雷娜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焦虑和痛苦的感觉袭遍全身。肉铺老板不断地说着:“别说了,耶凡妮,你烦死了。”

有人给了她一杯橙汁,伊雷娜现在依然握在手里,一口都没喝,像是拿着一个贡品。

然后,人们把她放在了担架上,抬着她艰难地从店铺走上救护车。

卡米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蒙唐贝尔诊所的二楼,看到她躺在一张床上。

“你还好吗?”他问道。

“我刚刚摔倒了。”伊雷娜简短地回答,思绪似乎还停留在这件难以理解的事实上。

“你哪里疼吗?医生怎么说的?”

“我刚刚摔倒了。”

然后,伊雷娜看着他,轻轻地哭了起来。卡米尔握紧了她的手。在梦中,伊雷娜曾对他说过:“你没看到他把我弄疼了吗?”当时她的表情与现在一模一样。看到她的脸,卡米尔收起了原本想哭的心。

“你疼吗?”卡米尔又问道,“疼不疼?”

但伊雷娜只是捂着肚子继续哭。

“他们给我打了一针。”

“她必须先冷静下来,逐步恢复精气神。”

卡米尔转过身去。医生看起来就像个大一的学生,戴着窄小的眼镜,头发稍长,有着青春期末段的笑容。他走到床边,握住伊雷娜的手。

“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是的,”伊雷娜终于透过泪花,微笑着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您就是摔了一跤而已,然后被吓到了。”

这时卡米尔被挤在床脚边,有种被排挤的感觉。他忍住了想问的问题,欣慰地听到医生继续说道:“胎儿很不喜欢这样的骚动。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姿势不是很舒服,我觉得他有点想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真的吗?”伊雷娜问道。

“我敢肯定。在我看来,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知道了。希望他的房间已经准备就绪了。”他善意地笑着补充道。

伊雷娜忧心忡忡地看着医生。

“会有什么后果呢?”

“预产期会提早三周,仅此而已。”

路易给伊丽莎白打了个电话,让她召集所有人来卡米尔家。他们像在玩同步游戏一样同时到达。

“怎么样,”伊丽莎白微笑着说,“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吧?”

卡米尔还没有完全定下神来。他从卧室走到客厅,慌乱地整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然而又马上忘记放在哪里了。

“我来帮您吧。”伊丽莎白说道,路易在下楼前用眼神向她示意了一番。

她更有系统,也更有条理,轻松找到了伊雷娜早就准备好的小箱子,里面装满了所有去诊所时要带的必需品。卡米尔有些惊讶,也许伊雷娜曾经跟他说过这个箱子,也只给他看过,就为了以防万一。

伊丽莎白检查了箱子里的物品,为了弄清楚公寓里的方位,又问了卡米尔一些问题,然后补充了两三样东西。

“好了,我觉得应该都准备好了。”

“呼。”卡米尔坐在沙发上长吁了一口气。

他感激地看了看伊丽莎白,一脸笨拙地笑着。

“您真是太好了,”卡米尔终于说道,“我把这些东西都带给她——”

“也许伊丽莎白可以带过去?”路易刚取完信件上楼,谨慎地问道。

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拿在手里的信件。

4

亲爱的卡米尔:

很高兴再次读到您的启事!

“可以谈谈您的其他作品吗?”您这样写道。我原本还对您抱着更高的期待,不过我不怪您,要知道,您已经尽力了。没有人比您做得更好。

不过,您的最后一条启事可是一条长线。真是太天真了!好吧,故事总要画上句点。我会告诉您,您已经知道的案件,然后把惊喜留在后面。否则,乐趣何在呢?我可还给您保留了惊喜呢!

接下来,让我们谈谈格拉斯哥案。您还没有问过我相关问题,但我知道您一定憋得很难受吧。这次的事情非常简单。麦尔文尼的这本书已经给出了主要细节,您定会发现这起案件十分优雅。这本书取材于一条社会杂闻,他把它进行了加工。我很喜欢这些把文学与现实联系起来的完美循环。

我把租来的车停在夜店门口时,发现了格蕾丝·霍布森。我马上就选中了她。她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依然单薄的髋部已经能看出三十出头时初现的臃肿。她就像这座城市的化身,令人困惑,又让人伤感。当时已经很晚了,街道已经沉寂多时。我突然看到她独自一人出来,一脸焦虑而紧张地走在人行道上。我从没想过运气竟然这么好。我本来打算跟踪她,摸清她常走的路线以及她的习惯,然后绑架她……我没有计划在格拉斯哥待太久,也没有料到她会主动送上门来。我马上就下了车,拿着我的格拉斯哥地图,用笨拙而可爱的英语向她询问一条我编造的路。我傻乎乎地笑了笑。当时我们正站在夜店门口,我不想在那里停留太久,所以,听她解释时,我故意皱起眉头,好像她的英语对我来说过于流利,我正在认真而艰难地想听懂她的解释。我把她带到车旁,我们把地图放在引擎盖上,然后我借口要去杂物箱里拿笔,把车门打开了。接着,我紧紧抱住她,同时用一块浸满麻醉药的手帕捂住了她的脸。几分钟后,我们已经一起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城区,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她毫无戒心地睡得十分安稳。我做了一件本来不在计划中的事。我在车后座强奸了她。她马上就醒了过来,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只能把她再次迷晕。同时,我把她勒死了。

我不得不回了一趟酒店,去取我需要的东西。我想着要带走她的内裤。

您的苏格兰同事们应该给您看了我在凯尔温格罗夫公园布置的现场照片。我不想假装谦虚,不过我希望,住在格拉斯哥的麦尔文尼会为我感到骄傲,正如同我对他的仰慕一般。

《莱德劳》是我决定署名的第一部作品。这是因为,在那之前,没有任何警察能够理解我的工作,我已经厌倦了。我知道,必须给人留下一条线索,一个与众不同的符号,让人可以把我的《莱德劳》和其他作品联系起来。我想象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在身体上留下指纹是最令我满意的解决办法。实际上,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即便当时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实现这样的任务,也要为埃利斯的文字服务,因为在他的故事里,有一枚如此显眼的指纹。通过放置独一无二的符号,留下一个签名,我由此希望,除了那些无敌蠢货警察(不包括您),真正的美学家和爱好者将能够认识我所完成的作品,并欣赏它的真正价值。而且,可怜的霍布森脚趾上的这枚指纹完全没有破坏我在凯尔温格罗夫公园完成的壮丽画卷。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处。我认为,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结果了。

我知道您也发现了那两个瑞典作家的绝妙之作。您知道吗?《罗丝安娜》真的让我十分震惊。我努力读了这两位作家的其他作品。唉!没有哪一部能像这本小说一样给我带来如此多的快乐。

这本书的魔力何在呢?因为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谜案……这个案子就像乌尔克运河里的水一样,一动不动,几乎无事发生。这是一件需要极大耐心的事。在我看来,书里的侦探马丁·贝克是一个闷闷不乐却讨人喜欢的人,远不像美国作家笔下充满个人悲惨经历的人物,也不像很多法国作家笔下那些平平无奇,还爱强词夺理的调查人员。显然,像我这样用法国人的方式来书写《罗丝安娜》的故事,是一个巨大挑战。布景必须完全可信,好让您可以在这个案件过程中感受到原作的氛围。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吝啬自己的金钱。

所以,八月二十五日的这天早晨,当我跟其他围观者一起站在船闸桥上,看着翻斗转向我们时,就像剧院里升起的幕布,我看到靠在栏杆上的男人在我身边大声喊着:“快看,真的有个女人在里面!”卡米尔,您能想象我的喜悦,甚至可以说是狂喜吗?消息迅速在这一小群人中扩散开来。您一定能想象得到我的喜悦。

我年轻的新成员……我确信,您应该注意到了,她的外形与罗丝安娜简直一模一样,同样有些臃肿的身躯,毫无优雅可言,关节也是同样的细小。

舍瓦尔和瓦勒对罗丝安娜的死因处理得非常模糊。我们最多只知道“受害者是被绞死的,并伴随有性暴力”。我们被告知,凶手“行事十分残忍,有变态行为的迹象”。所以,这给我留下了广阔的自由空间。然而,两位作者也做了一些正式说明:“没有太多四处流淌的血迹。”我必须想办法满足这个要求。当然,最令人困惑的是这一段:“不能排除在她死后遭受残害的可能性。或者,至少,是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尸检报告中的不少细节,都可以推测出这一结论。”

于是自然就有了腰部到髋骨间的“擦伤”,不然还能怎样?换作您的话,会如何诠释呢?

我选择了一个在地窖里做好的水泥块来制造擦伤。我相信,两位作者一定会对如此谨慎的解决办法表达赞赏。至于剩下的事,我用一个鞋拔子粗暴地伤害了她,然后把这个年轻女人徒手勒死。文中对残害尸体这一行为也描述得十分模糊。我选择了一石二鸟,刚好用鞋拔子擦破了一些黏膜,让她流了点血。

最棘手的当然是完成这块假胎记。你们通过分析应该已经知道,我使用了最普遍的产品。但是,为了画出与罗丝安娜的胎记相似的动物形状,我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我没有这个运气,能成为像您一样优秀的画家。

我用租来的车把尸体运到了乌尔克运河。卡米尔,您知道吗?我等了足足一年,才等到设备管理部门决定疏通运河的特定部分,这一部分刚好符合行动地点的要求。我们真得批评一下行政部门了!我开玩笑的,卡米尔,您知道我的。

我猜,自从发现这起案件,你们就不停地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并且急不可耐地想知道答案了吧:“罗丝安娜到底是谁?”

罗丝安娜的真名叫爱丽丝·赫奇斯。她应该是个大学生(我会附上她的证件,如果你们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阿肯萨斯找到她的家人。请向他们表达我的感谢,感谢他们女儿的合作)。我的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保证受害者的身份不会在短时间内被识别出来,就像书里说的那样,书中最大的谜团就是她的身份。罗丝安娜本人就是这个谜团的主体,如果你们的团队能在两天之内发现她的身份,那可就太离谱了,甚至可以说太恶心了。六天前,我在匈牙利边境碰见了她。这个年轻姑娘请求搭便车。在与罗丝安娜最初的交谈中,我得知对她父母来说,她已经两年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她一直独自生活,这次来欧洲旅行,她身边的人都不知情。这一切使我终于得以完成这部小小的杰作,我很高兴现在它终于为世人所知。

您可能会觉得我太啰唆了。这是因为我几乎没有什么倾诉对象,无法谈论我的工作。自从明白了上天对我的要求,我就在全力以赴地满足它的期待,从来不奢求什么对话。卡米尔,天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无知且多么转瞬即逝啊!真正能留下踪迹的事物又是多么罕见!没人理解我想奉献给这个世界的东西,我承认,有时候我很生气。没错,我奋起反抗了,甚至超出了您的想象。请原谅我的俗套,有时愤怒会让人变得失去理智。我只能心平气和地重现那些伟大经典,只有这样,你们的灵魂才能得到升华,我的愤怒才会最终平息。我花了好几个月,才最终接受放弃做自己。那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但是我做到了。您看,最终我得到了多么好的回报。因为,在这段黑暗时光结束后,我看到了启示的光芒。卡米尔,我向您保证,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我依然记忆犹新。我突然放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终于明白上天对我的要求,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也明白了我的使命是什么。侦探文学取得难以置信的成功,这充分说明了,这个世界多么需要死亡和谜团。世界追逐着这些画面,并不是因为世人需要它们,而是因为这是他们仅有的东西。为了满足对死亡难以抑制的需求,他们运用政治手段发起战争,进行肆无忌惮的屠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手段呢?还有画面。人们涌向死亡的画面,是因为他们想得到它。只有艺术家才有能力安抚他们。作家描写死亡,是为了让人们渴求死亡;他们写下悲剧,是为了满足人们对悲剧的需求。世人总是欲求不满,他们不满足于笔墨和故事,他们想要流血,真正的鲜血。人类总是通过改变现实来为自己的欲望正名。(您的母亲是位伟大的艺术家,她也曾致力于在作品中给人们提供这样的画面,并以此抚慰这个世界,不是吗?)但是,这样的欲望是永不满足且无可辩驳的。他们想要的,是现实存在的、真实的东西。他们想要鲜血。在艺术诠释和现实之间,难道没有一条狭窄的道路,让那些对人类抱有深切同情的人,为了这样的事业做出一些自我牺牲吗?哦!卡米尔,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解放者,也不觉得自己是圣人。我只满足于低调地弹奏自己的小曲。如果所有人都跟我一样,这个世界将变得更加随和,不再那么恶劣。

您还记得加博里奥笔下的检察官勒科克说过的话吧:“他说,有些人的愤怒像是在看戏时的愤怒。我的愤怒也与之类似。但是,我比观众更难伺候,更加容易厌倦,我需要真实的喜剧和真实的悲剧。社会就是我的剧场,我的演员拥有坦率的笑容,哭出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眼泪。”这句话一直深深地打动着我。卡米尔,我的演员也流过真实的泪水。我对罗丝安娜怀有一种特别的柔情,就像对B. E. 埃利斯故事里的伊芙琳娜一样,因为她们都哭得很厉害。她们证明了自己是完美的女演员,完全有能力出演我为她们预定的艰难角色。我对她们的信任,给我带来了丰厚回报。

您可能已经有预感,我们必须停止通信了。我相信,我们迟早会重启对话,那时我们将会更加了解彼此。现在时机还未成熟。我必须完成我的“作品”,这需要巨大的精力。我知道我一定会成功的。您可以相信我。我必须完成自己精心浇筑的大厦,您到时可以评判,我如此细致入微地构建,如此巧妙地设计而成的计划,是否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纪开端的伟大杰作。

您忠心的朋友。

祝好。

5

“医生又来过了。他很惊讶我还没有开始宫缩。”

“看来,”卡米尔微笑着说道,“小不点儿还舍不得出来,他待在里面很舒服,我理解他。”

电话里,他都能猜到伊雷娜此时脸上的微笑。

“现在怎么样了?”

“我做了个超声波。小家伙向你问好。再过一两个小时,如果我还没有宫缩,那我就回家,等他的意愿。”

“你感觉怎样?”

“我心情很沉重,刚刚被吓到了。我想他们是因为这个才把我留在这里。”

卡米尔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伊雷娜的语气很温柔,可话里话外可以感觉到此时她如此需要卡米尔,这种需要是如此的强烈。卡米尔感到心被撕成了一块一块。

“我一会儿就过来。”

“亲爱的,你不必这样做。你知道,伊丽莎白人很好。你可要好好感谢她。她跟我待了一会儿,我们聊了会儿天。我明显感觉到,她更愿意在别的地方。她告诉我你又收到了一封新的信件。你也不容易。”

“确实不太容易。你知道我的心是与你同在的,对吧?”

“我知道,你别担心。”

“目前,他还是没有松口。日程表、资金流向,还有很多令人疑惑的地方。”

“您觉得他可以在被捕之前寄出这封信吗?”

“从技术上来说,是可行的。”

那天下午,德尚法官选择了一套丑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套装,一套介于男性西装、背带裤、西班牙短襟开衫之间的灰色玩意儿。然而,这个女人依然目光如炬。卡米尔突然明白了,为何在一些男人眼里,她有一种朦胧、矛盾的魅力。

她把“小说家”的信拿在手上,重新看了一遍,似乎什么都无法逃脱她犀利的眼神。

“您选择放了他的妹妹吗?”

“目前最重要的是,要把他们俩隔离开来,”勒冈说道,“她会为他所说的一切做伪证。真是盲信啊。”

“她没法证明他是清白的,”卡米尔说,“仅仅听她一面之词确认他们在一起是远远不够的,他很有可能根本不在。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确凿证据,他们无法逃避。”

“如您所说的话,他应该很慌张。”

“如果他是个扭曲的精神变态,就有可能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这么多年来,他在他妹妹面前扮演了一个双面人,那事情就难办了:他已经得到了充足的训练。我将需要克雷医生的帮助。到时我们将需要一间新的审讯室用来观察他。”

“总之,您说得对。把他关起来,就切断了他的联系。他可能会变得十分危险。如果我们不得不放了他,您有办法对他实施密切监控吗,分局长先生?”

勒冈指了指他从一开始就攥在手里的报纸。

“鉴于事态的转变,我们应该可以获得需要的人手,在这件事上不会有太大困难。”他谨慎地说道。

法官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他在威胁我们,”勒冈小心翼翼地说,“也许这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啧、啧、啧。”法官的眼睛没有离开信件,在齿间轻声叹道。

“我们无法想象,”她继续说,“此人耗费了如此大的精力布下这盘棋,会就此善罢甘休。不,我们知道了关于他的最基本的事,”她坚定地看着两人总结道,“那就是他言出必行,行之必果。自始至终都是如此。让我担心的是,”她直接看着卡米尔补充道,“这个计谋很久之前就已经布下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要往哪里走——”

“我们却一无所知。”卡米尔帮她说完了后半句。

6

路易开始重新审问勒萨热,马勒瓦尔和阿尔芒分别进行接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讯方式。在其他案件中,他们迥然不同的审讯风格已经颇有成效。路易总是专心致志,十分优雅,非常机智地进行审问,同时他还拥有天使般的耐心,好像时间是无限的,会花长时间考虑每一个问题,并以出人意料的注意力倾听每一个回答,他的解释总是让人留有一丝疑问。马勒瓦尔在这方面很有柔道选手的风范,总是突然加速进程。他在嫌犯面前很有亲和力,容易获取他们的信任。他还扮演着诱惑者的角色,可以在突然之间得出极其残暴的结论,这与他过去应该果断控制的力量形成一种鲜明对比。至于阿尔芒,他的方式显然极具阿尔芒特色。他总是把头埋在自己的笔记里,几乎从来不看对方,会提出非常细致的问题,一丝不苟地记录所有回答,对最小的细节斤斤计较,可以花上一个小时剖析最微不足道的事件,追踪最轻微的偏差以及微乎其微的相似性,在没有把骨头全部啃完之前,绝对不会撒手。如果说路易是在蜿蜒曲折中前进,那么马勒瓦尔就是单刀直入,而阿尔芒则是螺旋形前进。

卡米尔到的时候,勒萨热已经跟路易谈了整整一个小时,马勒瓦尔也刚刚结束了他的会谈。两人面前摆放着各自的笔记,正在交换他们的结论。卡米尔向他们走过去,但是被科布拦住了。他坐在屏幕后面,示意卡米尔过去。

通常来说,科布很少会如此一惊一乍,这让卡米尔感到十分惊讶。科布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后背完全靠在椅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卡米尔向他走近,眼神里透出一种尴尬。

“有坏消息吗?”卡米尔问道。

科布把手肘放在桌上,两手撑着下巴。

“最糟糕的消息,卡米尔。”

他们对视良久,两人都犹豫不决。然后,科布把手伸向打印机,看都没看,递给他一张纸。

“非常抱歉,卡米尔。”他说道。

卡米尔读完了那页纸,那是一栏长长的数字、日期和时刻。然后他抬起头,久久地盯着科布的屏幕。

“我很抱歉。”科布看着他走远,再次说道。

7

卡米尔穿过办公厅,一路没有停留,他拍了拍路易的肩膀,对他说道:“你跟我来。”

路易左看右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赶紧起身,跟着卡米尔走向楼梯。两人一言不发,一直走到街对面的啤酒店,他们偶尔会在下班前在这里喝上一杯。卡米尔在玻璃露台上选了个座位,在人造革面的凳子上坐下,让路易坐在背对街道的椅子上。他们安静地等着服务员来点单。

“一杯咖啡。”卡米尔要求道。

路易只简单做了个手势,示意“一样”。然后,他一边等服务员给他们端上饮料,一边看着街道,时不时悄悄打量一下卡米尔。

“路易,马勒瓦尔欠你很多钱吗?”

路易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轻微的否认举动,卡米尔用拳头重重地砸在咖啡桌上,力道大到桌子都开始颤抖,引得邻桌的顾客们纷纷侧目。然后,他就不再说话。

“是不少,”路易终于说道,“哦,这并不过分。”

“具体多少?”

“我不知道具体的——”

卡米尔在桌上再次举起愤怒的拳头。

“大概五千欧元。”

卡米尔对计算欧元一直不太在行,他在脑海里进行着运算,发现那大概是三万五千法郎。

“为什么找你借钱?”

“因为赌博。这段时间他输了很多,欠下不少钱。”

“你扮演银行家已经很长时间了吗,路易?”

“老实说,没有。他以前找我借了一些小数目,然后很快就会还上。不过,最近他借钱的频率更高了。那个礼拜天,您到家里来的那次,我刚刚借给他一千五百欧元的支票。我已经警告过他,这是最后一次。”

卡米尔没有看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紧张地摆弄着手机。

“这些……都是私事。”路易平静地说道,“与公事无关。”

他还没说完,就意识到卡米尔刚刚递过来的那张纸。他把纸平整地放在桌上。卡米尔眼里噙着泪水。

“您想让我辞职吗?”路易终于问道。

“别再让我失望了,路易。该辞职的人不是你。”

8

“我不得不解雇你,让-克洛德。”

马勒瓦尔坐在卡米尔对面,睫毛扑闪着,绝望地寻找着支撑点。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难过。为什么你不跟我说?”

从马勒瓦尔的身影中,卡米尔一眼就看清了他的未来,这让卡米尔悲痛万分。一个被免职的无业游民,债台高筑,马勒瓦尔只能“好自为之”。这个可怕的词,只会用在那些不知如何作为的人身上。

卡米尔把他给《晨报》记者打过的手机电话清单摆在他面前。

科布只搜集了四月十五日以来的电话记录,就是库尔贝瓦案发的当天。

电话是在十点三十四分打出去的。

难怪人们的消息如此灵通。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年底。是他先联系了我。一开始,我只给他一些小道消息,他就满足了。”

“然后你就更加入不敷出了,是吗?”

“是的,因为我输了不少。路易帮了我,但是还不够我还债,所以——”

“你的那个比松,我现在就可以挖地三尺把他找出来,”卡米尔强压着愤怒说道,“他贿赂公务员,我可以在他的编辑室里扒了他的皮。”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之所以不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马勒瓦尔感激地说道。

“我们会低调处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必须给勒冈打个电话,我会确保一切尽可能简单。”

“我会回去——”

“你就待在这里!我什么时候让你离开你再走,听清楚没有?”

马勒瓦尔点了点头。

“你需要多少钱,让-克洛德?”

“我什么都不需要。”

“你别惹我生气!多少?”

“一万一。”

“见鬼。”

几秒钟过去了。

“我会给你开一张支票。”

看到马勒瓦尔正要开口说话,卡米尔抢先开口。

“让-克洛德,”卡米尔温和地说道,“我们就这么办吧。首先,你去把债务还清。至于还钱,我们以后再说。关于行政手续,我也会想办法尽快走完。如果可以争取让你辞职,你知道我肯定会去做,但是这并不完全取决于我。”

马勒瓦尔没有表示感谢。他点了点头,眼睛看着别处,似乎刚刚才意识到这场灾难的严重程度。

9

阿尔芒终于走出审讯室,来到办公室。一走进来,他就意识到这里弥漫着凝重的氛围。

科布一声不吭地在干活儿。路易把自己关在办公桌后,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抬过头。至于迈赫迪和伊丽莎白,他们感觉到局势突然变得沉重,但又不知作何感想,他们说话的声音比平常压得更低,像是身处教堂一样。

路易听取了阿尔芒的汇报,开始对比在不同审讯会议中得出的信息。

下午四点半,路易来敲他的门时,卡米尔一直没有出过办公室。听到他在讲电话,路易悄悄地走了进来。卡米尔沉浸在电话里,完全没有理会他。

“让,我是在求你帮个忙。现在事情已经搞得乱七八糟,你想想,如果我们还要面对这种事,要乱成什么样。这不是把手指头往齿轮里送吗?所有按钮都会马上跳出来的。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路易靠在门边,一边耐心等待,一边焦躁不安地撩着头发。

“没错,”卡米尔继续说道,“你好好想想,再给我回个电话。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都先给我回个电话,行不行?好了,我先挂了。”

卡米尔挂掉电话,马上又拿起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耐心地等着,然后又拨了伊雷娜的手机。

“我给诊所打个电话。伊雷娜的出院时间应该推迟了。”

“这事儿可以等等吗?”路易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他再次拿起话筒问道。

“因为勒萨热这边有了新发现。”

卡米尔放下了听筒。

“快说。”

10

法比耶娜·若利。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打扮精致且清爽,像是为周日出行特地打扮了一番。她一头金色短发,戴着眼镜。这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又散发出某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卡米尔正在努力地辨别。她把手提包放在椅子旁边,从容不迫地看着对面的卡米尔。她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似乎可以永远这样沉默下去。

“您在这里说的所有话将被记录签字,并将成为呈堂证供,这一点您知情吗?”

“当然。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更平添了几分奇怪的诱惑力。这是那种你平常不会注意,但一旦你看到她就再也挪不开眼的女人。她的嘴巴十分迷人。卡米尔有些在垫纸上画她的肖像,把她的嘴巴画下来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路易站在卡米尔办公桌旁,在记事本上记着笔记。

“那么,请您跟我重复一遍您跟我同事说过的话。”

“我叫法比耶娜·若利,今年三十四岁。我住在马拉科夫的夫拉特尔尼特大街十二号。我会说两种语言,做过秘书,目前待业。从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一日开始,我一直是热罗姆·勒萨热的情妇。”

年轻姑娘说完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后,稍稍有些失态。

“然后呢?”

“热罗姆很关心他妹妹克洛迪娜的身体。他坚信,如果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会像之前失去丈夫一样再次陷入抑郁。热罗姆一直想保护她,我也接受了这一切。”

“我看不出这与——”卡米尔开始说道。

“所有热罗姆不能解释的事情,都是因为我。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昨天拘留了他。我知道他拒绝向你们解释,因为在他眼里,这会使他名誉受损。我知道他为了与我幽会,编造了一些工作借口。总之,这都是为了他妹妹,您明白吧?”

“是,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但我还是不确定,这是否足以解释——”

“解释什么,警察先生?”

卡米尔没有纠正她的称呼。

“勒萨热先生拒绝解释他的日程表以及——”

“哪一天?”年轻女人打断道。

卡米尔看了看路易。

“比如说二〇〇一年七月,勒萨热先生去了爱丁堡。”

“没错,七月十号,更精确地说,是九号晚上。我搭乘当天最后一班航班与他在爱丁堡会合。我们在爱尔兰高地度过了四天时间。然后,他就回伦敦找他妹妹了。”

“若利小姐,确认这一切并不是问题的全部。关于勒萨热先生的事,仅凭荣誉做证恐怕是不够的。”

年轻女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我知道,您可能会觉得这很荒谬。”她开始红着脸说道。

“但说无妨。”卡米尔鼓励道。

“这是我从高中延续到现在的习惯,现在可能过于青涩了。我有一本笔记本。”她边说边拿出她的包,然后伸手进去摸索。

她掏出一本大笔记本,粉色的封面上印着蓝色的花朵,应该是为了显示它浪漫的一面。

“没错,我知道这很蠢,”她勉强地笑了笑,“我会把所有重要的事都记下来:我与热罗姆见面的日子,我们去的地方,所有火车票、机票、我们住过的酒店名片,还有我们去过的餐馆菜单。”

她把笔记本递给卡米尔,突然意识到他太矮,没办法从办公桌上接过去,于是转身交给了路易。

“在笔记本的最后,我会把账目也记下来。我不想欠他什么,您明白吗?他帮我在马拉科夫付的房租,帮我买的家具,总之,所有的东西都有记录。这一本是现在正在用的,我还有其他三本。”

11

“我刚刚接待了若利小姐。”卡米尔说道。

勒萨热抬起了头,愤怒已经取代了敌意。

“您的鼻子可真是到处闻啊。您就是个——”

“住嘴!”卡米尔警告道。

然后,他更加冷静地说:“您刚刚要说的话将会受到法律的惩罚,我宁愿为您避免这一切。我们会核实若利小姐提供的信息,如果这能让我们信服,您将会立刻获得自由。”

“否则呢?”勒萨热挑衅道。

“否则,我们将以谋杀罪逮捕您,把您交给法院。您将向审理法官解释这一切。”

卡米尔的愤怒更多的是装出来的。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尊敬,勒萨热的态度让他不快。他常常会说,“我已经过了改变和努力的年纪了”。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我妹妹——”勒萨热说话的语气稍微随和了一些。

“您不用担心。如果这些信息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和连贯性,那么这一切都会留在调查范围内,也就是说,会作为秘密保守。您可以告诉您妹妹任何您认为合适的话。”

勒萨热抬头看向卡米尔,他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感激的神情。卡米尔走出去,来到走廊里。他下令把勒萨热带回拘留室,再给他拿点吃的东西。

“我给您转接秘书处。”

卡米尔再次拨通了产房的电话。

他一直忍到现在都没给诊所打电话,只是给家里的答录机留了一条新信息。

“她带手机了吗?”卡米尔用手掌捂住话筒,向伊丽莎白问道。

“我把手机带给她了,跟她的箱子一起,您不要担心。”

然而这正是令他担心的地方。他简单地说了声谢谢。

“不,我可以确认,”电话那头的女人终于继续说道,“范霍文夫人下午四点就出院了。我在看出入记录登记表,下午四点零五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问题,谢谢。”卡米尔说着,却没有挂电话。他的眼神开始放空。

“再次感谢。路易,你给我派辆车,我要回家一趟。”

12

六点十八分,卡米尔快速地爬上楼梯,他的手机依然贴在耳朵上。在推开虚掩的公寓门时,他依然在等着伊雷娜拿起电话。奇怪的是,他听到了铃声的回响。尽管这很愚蠢,当他走进来,然后一路走到客厅时,手机依然放在耳边。他没有喊出“伊雷娜!亲爱的”,就像有时他回来,伊雷娜在厨房或在浴室里时他所做的那样。他只是在听。现在,铃声已经切换到留言录音。卡米尔一边在客厅往前走,一边重新听着这段留言,每一个音调、每一个音节他都了如指掌。伊雷娜为了出院早早准备好的箱子就在那里,这个漂亮的小箱子已经被打开且被掀翻在地上。睡衣、洗漱包、衣物散落一地……

“这里是——”

客厅里的桌子也被掀翻了,书籍、篮子、杂志,所有东西如同死尸一般躺在地毯上,一直延伸到绿色窗帘处,其中一片窗帘已经从杆上扯下来。

“伊雷娜的留言箱。我现在不在家。”

手机依然贴在耳朵上,卡米尔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他走进房间,床头柜也翻倒在地。地毯上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延伸到浴室。

“正是通过这些小细节,人们才明白命运是个愚蠢的东西。”

在他的脚下,有一小摊血,很小的血渍,就在浴缸脚下。镜子下是浴缸搁板,上面的东西似乎被一扫而光,全部散落在地板上以及浴缸里。

“请给我留言,我回来以后马上——”

卡米尔再次穿过房间和客厅,停在了书房门口。伊雷娜的手机就扔在地上,与他手机里的声音形成回音。

“我回来以后,马上给您回电话。”

不知不觉中,卡米尔拨通了一个号码。他站在门边,眼睛盯着地板,像是被伊雷娜的手机以及她的声音催眠了。

“再见。”

他在脑海里不停重复着:“给我回个电话吧,亲爱的。给我回个电话,求你了。”然后他听到了路易的声音。

“喂?”

这时,卡米尔突然跪倒在地。

“路易!”他哭着喊道,“路易,你快过来。我求你了。”

13

六分钟后,整个警局的人都来了。三辆警车集体出动,警笛声此起彼伏,停在了楼下的路边。马勒瓦尔、迈赫迪和路易手扶栏杆,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后面紧跟着阿尔芒和伊丽莎白,每个人都尽可能在加速。勒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每爬一层楼都十分费劲。马勒瓦尔狠狠一脚把门踹开,然后冲了进去。

他们一进去就看到伊雷娜的箱子像是被人遗弃一般躺在地上,窗帘已经被扯下,而卡米尔坐在沙发上,手机依然攥在手里。他环顾着四周,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所有人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马上开始行动起来。路易第一个走到卡米尔身边跪下,小心翼翼地把手机从他手中抽出,像是从一个睡着的孩子手里拿走他的玩具。

“她失踪了。”卡米尔一字一顿地说着,语气极度悲伤。

然后,他指着浴室,眼神绝望地说:

“那里有血迹。”

公寓里杂乱的脚步声敲打着地板。马勒瓦尔在匆忙中抓了一条抹布,一扇接一扇,打开了所有门。与此同时,伊丽莎白握着电话,正在打给鉴定部门。

“不要碰任何东西!”路易朝迈赫迪大声喊道。迈赫迪正开始打开壁橱,然而他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

“来,拿着这个。”路过的马勒瓦尔递给他另一条抹布。

“我需要一个团队,紧急团队——”伊丽莎白说道。

然后她开始报地址。

“让我来。”勒冈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说着,然后抢过了她的电话。

“我是勒冈,”他说,“我需要一个鉴定团队,十分钟内要赶到。采样、拍照,全套都要。还需要第三支队伍,要全员出动。让莫兰马上给我打电话。”

然后,他艰难地从衣服里面的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码,眼神十分紧张。

“我是勒冈分局长,请帮我接通法官的电话,十万火急。”

马勒瓦尔朝路易走去,开口说道:“没人。”

他们听到勒冈大声喊了起来:“我说了,‘马上’!见鬼!”

阿尔芒坐在沙发上,在卡米尔的身旁。他两肘撑在双膝上,眼睛盯着地面。卡米尔开始回过神来,慢慢地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感受到了什么,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可能他自己都无法知晓。他盯着房间看了片刻,依次看了看自己的同事,然后身体里的某种机制开始了运转。混杂着经验和愤怒、技巧和慌乱,这种奇怪的混搭可能会让最优秀的人做出最坏的反应,然而在其他人身上,却有可能唤醒感官,敏锐视觉,让他们生出某种狂热的决心。也许这就叫恐惧吧。

“她下午四点零五分离开了诊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太低,众人不知不觉地向他靠拢,伸长了耳朵,“然后回到了这里,”卡米尔指着大家谨慎绕过的箱子补充道,“伊丽莎白,你去搜一下这栋楼。”说完他突然拿起马勒瓦尔还攥在手里的抹布。

他走到写字台前,在文件当中翻找了一阵,拿出了他和伊雷娜的一张近照。这是去年夏天他们去度假的时候拍的。

他把照片递给马勒瓦尔。

“我书房里的打印机可以扫描。你只要按一下绿色按钮——”

马勒瓦尔马上往书房走去。

“迈赫迪和阿尔芒,你们去街上问问。街道上的人大多都认识伊雷娜,但你还是把照片拿上。伊雷娜怀孕了,他不可能在不被看到的情况下,把她带走。尤其是,她还……受了伤,我不知道。阿尔芒,你拿上照片副本去诊所,秘书处和每层楼都问一问。等同事们一到,我会给所有人派去支援人手。路易,你回办公室,协调所有团队,还要告诉科布,让他留出一条空闲线路。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马勒瓦尔回来了,他印了两张复印件,把原件还给卡米尔,后者马上把照片揣进兜里。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走了,楼道里响起奔下楼的脚步声。

“你还好吗?”勒冈走近卡米尔问道。

“等我们找到他,我就会好的,让。”

勒冈的手机在此时响了起来。

“你有多少人?”他向对方发问道,“我全都要。对,全部人马,立刻过来,也包括你。来卡米尔家。对,应该是……我等你,你给我快点。”

卡米尔走了几步,蹲在打开的箱子前。他用笔尖轻轻挑起一件衣物,任它滑落,然后又站起来,走到被撕烂的窗帘旁,盯着它从上到下看了许久。

“卡米尔,”勒冈走了过来,“我得告诉你——”

卡米尔迅速转过身:“我猜——”

“没错,你已经很清楚了。法官也说得很正式。你不能插手这起案件。我只能把它交给莫兰。”

勒冈点了点头。

“你知道,莫兰是个很好的人,你也了解他,你在其中有过多牵扯,卡米尔,他不可能让你加入。”

此时,警笛响彻了街道。

卡米尔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要其他人来办案,是吗?必须如此吗?”

“是的,卡米尔,需要一个没有涉身其中的人。我不是对你——”

“那么,就由你来查吧,让。”

“什么?”

楼道里响起几个人的匆忙脚步声,门被推开了。贝热雷第一个走了进来。他握住卡米尔的手,简单地说了句:“卡米尔,我们会迅速做完的,别担心。我把所有人都带来了。”

卡米尔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贝热雷已经转身,开始审视每个房间并发布指令。两个技术人员安装好了探照灯,公寓里瞬间充满了刺眼的光芒,反光板转向了首先需要被侦查的地方。与此同时,其他三名技术人员一言不发地与卡米尔握过手后,快速戴上手套,打开了他们的箱子。

“你在说什么呢?”勒冈继续说道。

“我希望由你来办这个案子。你知道能这么做,别烦了。”

“听着,卡米尔,我已经很久没有实地办案了,已经没了反应能力,这你很清楚。要求我来做是件愚蠢的事。”

“要么你来,要么谁都别办了。所以呢?”

勒冈挠了挠脖子,摩挲着下巴。他的眼神拆穿了这些思考的动作,在他眼里读到的分明是巨大的焦虑。

“不,卡米尔,我不能——”

“除了你,谁也别想干。你接还是不接?见鬼!”

卡米尔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呃。好吧,我……我跟你说这——”

“所以你同意了,是吗?”

“呃。是的,但是——”

“但是什么,见鬼!”

“没错,真是见了你的鬼!我同意!”

“行,”卡米尔毫不迟疑地说道,“那就你来办了。不过,你不再有实地经验,反应也变迟钝了,所以你肯定会手足无措!”

“但,我刚刚不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卡米尔!”勒冈大声叫道。

“好的,”卡米尔盯着他说,“所以你必须委托给一个有经验的人。我接受这个任务。谢谢你,让。”

勒冈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卡米尔已经转过身去。

“贝热雷!我来告诉你我需要什么。”

勒冈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勒冈分局长,给我接通德尚法官,有急事。”

看着卡米尔与鉴定部门的人正在讨论的身影,他默默地骂了句:“混蛋。”

14

几分钟后,莫兰的队伍到达。为了不影响技术人员,他们挤在楼道里开了个短会。勒冈、卡米尔和莫兰三人站在楼道上,其他五名警员只能站在稍低的台阶上。

“我负责主办伊雷娜·范霍文的失踪案。经过德尚法官的允许,我决定把行动委托给卡米尔·范霍文指挥。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勒冈宣布消息时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他沉默良久,更是表现出他的决心。

“到你了,卡米尔。”他补充道。

卡米尔简短地向莫兰表达了歉意,后者举起双手表示同意。然后,他无缝衔接地与同事商定了队伍分配,所有人立马向一楼奔去。

技术人员上上下下地抬着各种铝质箱子、盒子以及板条箱。两名警员在大楼里站岗守卫,一名在卡米尔公寓上一层,另一名在公寓下一层的楼道里,以便及时通报所有住户的出行。勒冈还在大楼门前的人行道上安排了两名警员。

“没有任何发现。从下午四点到现在,只有四户人家有住户在,”伊丽莎白解释道,“其他人都去上班了。”

卡米尔坐在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不停把弄着手机,并时不时转身望向大门敞开的公寓。楼道里透光的窗户永远紧闭着,透过磨砂玻璃,卡米尔可以看到此时拦在街上的警车警灯闪烁,像是跳着芭蕾。

卡米尔和伊雷娜住的大楼离马尔提尔大街拐角二十多米。两个多月前开始的管道工程把大楼对面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施工工人早已结束了大楼门口对面的工作,现在他们正在三百米开外的地方干活儿,就在通向林荫大道的街道另一端。然而,大楼对面的停车场依然被路障围起来。尽管此处工程已经结束,但是依然被留作工地机械设备存放点以及大型卡车的停车点。在更远的地方,还分别搭了三栋工地板房,用来存放材料,或在饭点时作为食堂使用。两辆警车横在马路上,分别堵住了道路的两端。其他警车以及鉴定部门的两辆小卡车,甚至没有做出停车的努力。这些车紧紧排列在一起,杵在街道的正中间,引得路过的居民阵阵侧目,邻近大楼的居民也都趴在窗户上观望。

卡米尔来到人行道时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久久地看着街道和工地上的路障。然后,他穿过街道,看着排成排的障碍物,又转头看向大楼入口,接着又看了看街角以及他的公寓窗户,然后又看向路障。

“显然——”他默默说道。

接下来,他开始往马尔提尔大街跑去,伊丽莎白把她的包抱在胸前,在后面艰难地跟随他的步伐。

他认识这个女人,却不记得她的名字。

“这是安托纳普鲁斯夫人。”马勒瓦尔指着老板娘向他说道。

“安托纳普洛斯。”女人纠正道。

“她好像看到了他们。”马勒瓦尔评论道,“有辆车停在了大楼前,伊雷娜上了那辆车。”

卡米尔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声音一直传到脑子里。他差点儿靠在马勒瓦尔身上,接着他闭上眼睛,努力地驱逐脑海里的画面。

他让老板娘描述了当时的情形,且说了两遍。她三言两语就说完了,用自己的观察证实了卡米尔几分钟之前的预感。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左右,一辆颜色灰暗的车停在了大楼门前。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老板娘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为了方便停车,同时不影响交通,他稍微移动了一个路障。等她再次往街上看去时,车右侧的后门已经打开,一个女人刚刚坐到车上。那个男人帮助女人上了车,然后啪地关上了车门,老板娘只看到了女人的腿。然后,她分了一会儿心,等她再次往街上看去时,车已经消失了。

“安托纳普洛斯夫人,”卡米尔指着伊丽莎白说道,“请您跟我的同事走一趟吧,我们需要您的帮助,需要了解您所记得的一切。”

老板娘认为她已经说出了所有能记住的细节,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这天傍晚她可能要把这个星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继续搜查这条路,尤其是附近的一楼。然后再去找路尽头的施工工人。他们得早点收工,你要联系一下他们的公司。有消息随时告诉我。”

15

所有警员都在外执勤,此时的工作间似乎按下了暂停键。科布坐在屏幕后面,继续进行着他的调查,从巴黎的交通地图到建筑公司名单,以及蒙唐贝尔诊所的所有医护人员具体名单,搜索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路易与另外一位卡米尔不认识的警员把整个工作间重新整理了一下,软木板、文件板以及所有档案,一切都井井有条。现在他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他把所有正在进行中的卷宗重新分门别类,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把信息传达给所有人。到总部时,他马上给克雷医生打了个电话,请他一有空就过来加入他们。也许,医生会有一些隐藏的想法,他也担心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卡米尔可能需要他的帮助。

卡米尔一到,克雷医生马上站起来,十分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卡米尔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到了一面镜子。在克雷专注而平静的脸上,卡米尔仿佛看到了自己。这张脸上已经被焦虑划出深深的沟壑,它们围绕在眼周,使他整个人变得僵硬而紧张。

“我很难过。”克雷平静地说道。

卡米尔听懂了未尽的话,已无须过多解释。克雷回到他的位置,路易把他安排坐在桌子的尽头,桌上摆着“小说家”的三封信。卡米尔在这些复印件的边页上做了一些笔记,画了些箭头,做了一些附注。

卡米尔注意到,科布新添了一个头戴式耳机,方便一边跟警员打电话,一边继续敲打键盘。路易凑过来,提了第一点。看着一脸严肃的卡米尔,他简单地说道:“目前来说,没有任何消息。”他边说边作势要撩头发,却奇怪地停在了半路,“伊丽莎白和老板娘正在审讯室里。她只记得刚刚跟您说过的那些事,没有其他新的情况。一个身高大概一米八的男人,穿着暗色西服。她不记得车的型号。她看到车从停下直到离开,这之间大概不到一刻钟。”

卡米尔想到审讯室时,问了一句:“勒萨热呢?”

“分局长与德尚法官商量了一下,我收到命令放了他。他走了有二十分钟了。”

卡米尔看了看时间。八点二十分。

科布快速编辑了一个列表,总结了各个分队的任务。

阿尔芒在蒙唐贝尔诊所一无所获。显然,伊雷娜是独自一人自由离开的。以防万一,他留下了事发时值班的两名护士和两名护工的联系方式,但是他没能审问他们,因为他们已经下班了。四队人马已经出发去他们的住处对他们进行直接审问。有两个团队已经打来电话,证实没人记得当时有什么异常情况。街道搜查也没能得出更好的结果,除了安托纳普洛斯夫人,其他人什么都没看到。那个男人显得十分沉着,行动异常冷静。科布找到了几个在街道上施工的建筑公司工人的联系方式。警员们已经兵分三路去他们的住处进行询问,目前还没有结果。

晚上快九点时,贝热雷亲自送来了初步结果。那个男人没有使用手套。除了伊雷娜和卡米尔的无数指纹,人们还在好几个地方发现了陌生人的指纹。

“没戴手套,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他毫不在乎。这不是个好兆头。”

贝热雷突然意识到,他刚刚说了句不吉利的话。

“抱歉。”他慌张地说道。

“没事。”卡米尔拍着他的肩膀说。

“我们马上查了数据库,”贝热雷艰难地继续说道,“这个家伙不在我们的数据库里。场景的很多细节还未得到重现,但是有好些事已经确信无疑。”吸取了刚才笨拙的教训后,贝热雷现在一字一句都要小心斟酌,甚至每一个音节都要考虑一下:“他可能按了门铃……然后……你的太……伊雷娜可能去给他开了门。她应该把箱子放在了前厅,我们认为那个男的应该是一脚……一脚……”

“听着,老兄,”卡米尔打断道,“这样我们谁都没法干活儿。所以,我们就直接说伊雷娜,其他的事也都全部直说。他一脚……踢在了哪里?”

贝热雷松了一口气,他拿起文件,再也没有抬起头,专注地看着笔记说道:“伊雷娜一打开门,他就打了她。”

卡米尔感到一阵恶心,急忙用手捂住嘴,同时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克雷医生此时说道,“贝热雷先生应该先把这些信息告诉路易。首先——”

卡米尔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然后把手放下,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下走到饮水机旁,接连喝了两杯冰水,然后又回来坐在贝热雷旁边。

“他按了门铃,伊雷娜开了门,他马上就打了她。我们是怎么确认的?”

贝热雷迷惘地瞥了一眼克雷医生,在医生的赞同和鼓励的眼神下,他继续说道:“我们找到了一些呕吐物痕迹。她应该感到了恶心,然后抱住身体蜷缩了起来。”

“我们没法知道他打了她哪里吗?”

“这个我们没法知道。”

“然后呢?”

“她不得不跑进公寓,也许先跑到了窗边,窗帘是被她抓住扯下来的。在跑的过程中,那个男的应该撞到了打开的箱子。在离开公寓前,他们似乎都没有再碰过箱子。然后,伊雷娜跑到了浴室,他也许就是在这里抓住了她。”

“地上的血迹——”

“对。也许是头部被打了一下。不是很重,但足以打晕她。她摔倒的时候流了点血。伊雷娜把镜子下面隔板上的东西扫了下来,也许是在摔倒之前,也有可能是在站起来的时候。她应该还割伤了其他地方:我们在浴缸边缘也发现了一些血迹。在这之后,我们就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唯一确定的是,他把她拖到了门边,地板上有她鞋跟的拖痕。那个男人参观了公寓,我们猜想应该是在最后,在离开公寓之前。他去了房间、厨房,碰了两三件物品。”

“哪些物品?”

“他在厨房里打开了放餐具的抽屉。厨房窗户的长插销上也发现了他的指纹,还有冰箱的把手。”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在等她醒过来,与此同时他在翻东西。我们在厨房找到一个留有他指纹的玻璃杯,水龙头上也有。”

“他用这个弄醒了她。”

“我认为是的。他给了她一杯水。”

“或者往她脸上泼了一杯水。”

“不,我不这么认为。那个地方没有水渍。不,我觉得他应该是拿去给她喝的。在那里找到了伊雷娜的几根头发,他应该是把她的头抬起来了。之后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把楼道也检查了一遍,但是没什么用。过往的人太多了,得不出什么信息。”

卡米尔扶住额头,尝试着重建场景。

“还有别的事吗?”他终于抬头看向贝热雷问道。

“对。我们还找到了他的头发。是栗色短发,但是没有找到很多,现在正在进行分析。我们还知道他的血型。”

“为什么?”

“我认为,在他们打斗的时候,伊雷娜应该把他抓伤了。我们在浴室里,以及一条他用来擦过手的毛巾上,都提取到了血液样本。为以防万一,我们把它与你的血液进行了对比。他是O型阳性血,最普遍的血型之一。”

“栗色短发,O型血,还有别的吗?”

“卡米尔,这就是我们找到的所有信息了!我们没——”

“抱歉。谢谢。”

16

所有团队都回来以后,大家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情况汇报。收获寥寥无几,到了晚上九点,他们掌握的情况并不比下午六点半的时候多,或者可以说几乎毫无进展。在此之前,克雷研究了“小说家”的最后一封信,很大程度上确认了卡米尔已经知道的或已经预感到的信息。勒冈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扶手椅上,带着凝重的表情听完了精神科医生的报告。

“他在跟您耍花招。他在信的开头留了一丝悬念,好像你们正在玩游戏。你们都在这个游戏之中。这也印证了我们一开始的猜测。”

“他把这事儿当成个人恩怨吗?”勒冈问道。

“没错,”克雷转身回答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请不要误解我的回答。一开始,这并不涉及个人恩怨。更明确地说,我认为他不是范霍文警官曾经逮捕过的人,或者是类似的情况。不,这本不涉及个人恩怨,但是现在已经慢慢变成了这样,尤其是当他看到第一条启事之后。再加上范霍文警官离经叛道的手段,用自己的名字首字母署名,以及给出个人地址作为回复地址。”

“我真是个蠢货啊,对不对?”卡米尔对勒冈说道。

“卡米尔,这谁又能料到呢?”勒冈代替精神科医生回答道,“总之,你跟我一样,我们都是很容易被盯上的人。”

卡米尔思考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傲慢。以如此个人的方式行事,就好像这是一件男人跟男人之间的事,这是多么自负的行为啊。他又想到了德尚法官,想到在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曾威胁把他调离此案。为什么他要证明自己比她更强大呢?彼时一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却在此时让他付出了比失败更加惨重的代价。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勒冈继续说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换种做法也不会改变任何事。而且,我们知道这一点也是因为他在信里明确说了:‘只有在我得到这一切,而且是按照我的意愿得到这一切时,您才会从中脱身。’但是,最重要的信息集中在这封信的最后一部分。他引用了加博里奥作品的节选,并用了大段篇幅进行论证。”

“他觉得自己是在追随使命,我知道——”

“呃,也许这话会令您感到惊讶,我越来越怀疑这一点了。”

卡米尔伸长了耳朵,路易最终决定坐在勒冈身边。

“您看,”克雷说道,“他做得太明显,做得太过了。在戏剧领域,我们把这称为过度表演。他的某些话简直可以称作浮夸。”

“您想说什么?”

“他不是个狂徒,只是个变态。他在您面前扮演一个精神病人,一个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人,也就是说,分不清文学与现实的人。但我认为,这只是他的又一个诡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与他在信里的表现判若两人。他扮演这个角色是为了让您相信。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的目的何在呢?”路易问道。

“我不知道。他对人类的需求以及现实的形变进行了长久的思考。他对此研究得如此透彻,以至于使之成为讽刺现实的漫画!他的所写并非所思,而是在佯装这样的想法。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模糊线索吗?”勒冈问道。

“也许吧。又或许是出于更高级别的原因。”

“什么意思?”卡米尔问。

“因为这属于他计划的一部分。”

大家把所有进行中的案件卷宗分发下去,每两人负责一个卷宗。他们的任务:从头开始,把所有的线索、印证都重新捋一遍。大家重新分配了桌子。到了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技术部门新装了四条电话线路、三个信息工作站。科布立马把这些机器连入网络,以便所有电脑都可以访问数据库。他已经在数据库里整合了所有可用的资源。整个工作间开始发出忙碌的声音。每次有新细节出现时,所有团队都在不停向卡米尔的同事们发出疑问和质询。

卡米尔这边则由路易和勒冈作陪,三人站在巨大的软木板前,把所有综述一一看完。卡米尔焦躁不安地看着手表。伊雷娜已经失踪了近五小时,所有人都一清二楚,现在每一分钟都要当作两分钟来用,倒计时正在无情地嘀嗒作响,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

在卡米尔的要求下,路易在一张纸板上列出了所有地点清单(枫丹白露、科尔贝、巴黎、格拉斯哥、特朗布莱、库尔贝瓦),所有受害者清单(玛丽斯·佩兰、爱丽丝·赫奇斯、格蕾丝·霍布森、曼努埃拉·康斯坦萨、伊芙琳娜·鲁弗雷、约瑟安娜·德伯夫),以及所有日期清单(二〇〇〇年七月二日、二〇〇〇年八月二十四日、二〇〇一年七月十日、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二〇〇三年四月六日)。三人在每个新情况前站定,绝望地寻找着它们之间的联结,交换着没有结论的推测。克雷医生静静地坐在后面强调道,“小说家”遵循的是文学逻辑,也许最好应该从他再现的文学作品入手。于是,路易又马上列出了文学作品清单(《奥西沃尔的犯罪》《罗丝安娜》《黑色大丽花》《美国精神病》),却没能得出更多结论。

“不在这里,”勒冈强调道,“这些都是他已经完成的作品,我们已经置身事外了。”

“没错,”卡米尔确认道,“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之后的作品,但,是哪一篇呢?”

路易去找来巴朗乔的清单,放进复印机,把每一页放大至A3版面,然后把所有东西都钉到墙上。

“好多书啊。”克雷评论道。

“没错,太多了。”卡米尔说,“但是,其中应该有一本,或者没有——”

卡米尔的思维在这个念头上停留了片刻。

“路易,哪一本书里说到了孕妇?”

“没有哪一本牵涉到。”路易拿起概述清单回答道。

“有的,路易,有一本。”

“我没看到——”

“肯定有,见鬼!”卡米尔暴怒地从他手中夺过清单,“一定有一本。”

他快速地翻阅了文件,然后还给了路易。

“不在这份清单里,路易,在另一份清单里。”

路易死死地盯着卡米尔。

“对,我忘了这事儿了。”

他跑到桌前,找出了科布列的第一份清单。路易曾用优雅的笔迹写下了几条笔记,他快速地扫了一眼。

“是这个。”他最终说道,然后把文件递给卡米尔。

卡米尔读着路易写下的笔记,清晰地回想起与巴朗乔教授的对话:“关于一九九八年三月的那起案件,一名女性在仓库被开膛,我的一个学生认为他读过情节类似的小说。我个人没有读过,这本书叫……《影子杀手》……一个不知名的作家。”

与此同时,路易已经在软木板上张贴了巴朗乔提出怀疑的所有案件。

“对,我知道现在很晚了,巴朗乔先生——”

他悄悄转过身,快速低声说明了情况。

“我让他接电话,对——”他终于把电话递给卡米尔。

卡米尔用了三言两语,令他回想起他们的谈话内容。

“对,但是我跟您说过了,我没读过这本书。而且,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这只是一个猜想,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巴朗乔先生!我需要这本书,立刻就要。您的学生,他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得查查学生花名册,我放在办公室了。”

“马勒瓦尔!”他甚至没有回答巴朗乔的话就喊了起来,“你去开车接上巴朗乔先生,把他送到学校去,我在那里与你们会合。”

卡米尔还没来得及在电话里继续跟巴朗乔说,马勒瓦尔已经朝门口跑去。

科布已经把伊丽莎白和阿尔芒在巴黎地图上找出来的地址列成了清单,一共三十几处。科布搜出来的每个地址以及每个地点,都经过了仔细检查。他们把这些地址分成两份清单,第一份清单是优先级别,上面列出来的是最偏远的且看起来长期废弃的仓库地址;第二份是特征不太匹配,但仍有搜寻价值的仓库。

“阿尔芒和迈赫迪,你们俩接手科布的工作,”卡米尔决定道,“伊丽莎白,你组织团队,我们马上去搜查所有地点。从最近的开始:以画同心圆的方式搜索,如果巴黎城区有的话,就先从城区开始,然后是巴黎郊区。科布,你帮我找一本书,哈布或是查布,作者大致是叫这个名字,书名叫《影子杀手》,是本很老的书。我只有这些信息。我现在去学校,你到时给我打电话。路易,我们走吧。”

17

“我是科布。我什么都没找到。”

“这不可能!”卡米尔喊道。

“卡米尔!我用了二百一十一个搜索引擎进行搜索!你确定那些参考信息是正确的吗?”

“等一下,我让路易听电话,你别挂。”

五盏路灯里只剩下两盏是亮的,昏黄的光线打在学校的外墙上,落在了巴朗乔教授的脚边。他像是从夜色里走了出来,递给卡米尔一份学校文件,上面写着“希尔万·吉尼亚尔”。他用手指指出写着个人手机号码的那一栏。卡米尔抢过路易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里传来一声嘟嘟囔囔的“喂”。

“是希尔万·吉尼亚尔吗?”

“不是。我是他父亲。我说,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是警局的范霍文警官。您赶紧让您的儿子接电话。”

“你是谁?”

卡米尔更加冷静地重复了一遍,并补充道:“吉尼亚尔先生,请马上把您儿子找过来,马上!”

“呃,这——”

卡米尔听到一阵脚步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更年轻明亮的声音。

“您是希尔万吗?”

“是。”

“我是警局的范霍文警官,我现在跟您的老师巴朗乔先生在一起。您还记得,您曾经参与过我们的一次搜索——”

“记得,那是——”

“您跟他提过一本他没有看过的书,您觉得跟某个案件有关,作者是叫哈布还是查布,您还记得吗?”

“对,我记得。”

卡米尔看了一眼文件,这个男生住在维勒帕里西斯。即便以最快速度赶路……他看了一眼手表。

“您手边有这本书吗?”他问道,“有没有?”

“没有,这是本很老的书了,我只是好像记得——”

“记得什么?”

“故事情节。我不知道,就是有点眼熟——”

“希尔万,你听好了,今天下午,有人在巴黎劫持了一名孕妇。我们必须找到她,在……这个女人疑似……我是说,她是我太太。”

说完这些话,卡米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我必须找到这本书。马上!”

小伙子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

“我现在没有,”他终于平静地说道,“我看这本书的时候,起码是十年前了。书名我可以确定,就叫《影子杀手》,作者名字我也可以确定,叫菲利普·查布。出版社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想……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封面。”

“封面上有什么?”

“您知道,就是那种浮夸的插图:惊慌失措的女人正在尖叫,在上方有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的影子,就是这种东西——”

“故事情节呢?”

“一个男人劫持了一名孕妇,这个我可以肯定。我看的时候很震惊,因为这跟我当时正在读的其他东西完全不同。这本书很可怕,但我不记得具体细节了。”

“地点呢?”

“好像在一个仓库之类的地方。”

“一个怎样的仓库?在哪里?”

“老实说,我记不起来了。但我确定是在一个仓库里。”

“你把这本书弄到哪儿去了?”

“我们在十年内搬了三次家。我也没法告诉您这本书在哪里。”

“是哪家出版社出的?”

“我不知道。”

“我现在马上派人去您那儿,您把所有记得的情况都告诉他,您听明白了吗?”

“我想是的。”

“在谈话过程中,您也许会想起一些别的事,一些可以帮到我们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在此期间,请您在家里守着电话,试着回想这本书,什么时候看的,在哪里看的,您当时在做什么。有时这会帮助恢复回忆。您可以记记笔记,我的助手会给您好几个电话号码。如果您想起来任何事,无论是什么,请马上给我们打电话,您明白了吗?”

“明白。”

“好的。”卡米尔准备结束电话,在与路易交换手中的电话之前,他又补充道,“希尔万?”

“嗯?”

“谢谢您,请您尽力回想一下,这非常重要。”

卡米尔给克雷打了个电话,请他去维勒帕里西斯走一趟。

“这个小伙子很聪明的样子,也很配合。我们必须信任他,让他回想起来。他可能会想起点什么来的,我希望由您来完成这件事。”

“我马上就去。”克雷平静地说。

“路易会再给您打电话,他会把地址告诉您,还会给您找一辆车和一位好司机。”

卡米尔马上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我知道,勒萨热先生,您应该不太愿意帮助我们——”

“没错,如果是要帮忙的话,您另请高明吧。”

路易转过身,看到卡米尔侧过头去,像是在试图辨别勒萨热的表情变化。

“听着,”卡米尔继续说道,“我太太已经怀孕八个半月了。”

他的声音嘶哑了。他咽了咽口水。

“今天下午,她在我们家被绑架了。您知道吗?就是他干的,就是他。我必须找到我太太。”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会杀了她的,”卡米尔说,“他会杀了她——”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挣扎着不愿承认。此时,这件事好像第一次变成了可以触碰的现实,一种如此现实的确定性,以至于他差点儿没有握稳手机,只能一只手撑在墙上。

路易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卡米尔,似乎想要看穿他,就像他是透明的一样。卡米尔眼神呆滞,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勒萨热先生——”卡米尔终于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能做些什么?”书店老板机械地问道。

卡米尔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有一本书,《影子杀手》,作者是菲利普·查布。”

与此同时,路易转身看向巴朗乔。

“您有英文字典吗?”他语气平静地问道。

巴朗乔起身走向路易,然后绕过他,在一排书架前站定。

“是的,我知道这本书。这是本很老的书,”勒萨热终于松口道,“应该是在七八十年代出版的,七十年代末的样子。出版社是比尔邦。这家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就倒闭了,他们的出版目录没有人接手管理。”

路易靠在书桌上,打开了巴朗乔刚刚递给他的哈拉普字典。他脸色苍白地转向卡米尔。

卡米尔紧紧地盯着他,感到心脏在胸口剧烈地碰撞。

他机械地问道:“您碰巧有这本书吗?”

“没有,我正在检查。应该没有——”

路易转头看向字典,然后又看向卡米尔,嘴巴里说了一个卡米尔听不懂的词。

“哪里可以找到这本书?”

“这种作品是最难找的。因为没有收藏价值,甚至这本书本身就没什么价值。没什么人愿意保存这样的书。这样的书通常是偶然得来,需要撞运气。”

“您觉得您可以找到吗?”卡米尔又补充道,眼睛没有离开他的助手。

“我明天看一眼——”

勒萨热说完马上就明白这句话是多么不合时宜。

“我……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非常感谢。”卡米尔说完,紧紧握住手机,问道:“路易?”

“查布,”路易一字一顿地说,“在英语中,这个词是一种鱼。”

卡米尔不解地盯着他。

“所以呢?”

“在法语里,这个词读作‘舍韦纳’,雅罗鱼的意思。”

卡米尔的嘴巴大大张开,手里的手机滑落到地上,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菲利普·比松·德·舍韦纳,”路易说道,“就是《晨报》的那个记者。”

卡米尔猛地转过身看着马勒瓦尔。

“让-克洛德,你都干了些什么?”

马勒瓦尔轻轻晃动着脑袋,眼睛看着天花板,泪流满面。

“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18

警车停在了理查-勒努瓦尔大道的大楼前,三个人影急速爬上楼梯。马勒瓦尔最高,比路易和卡米尔领先了几个阶梯。

卡米尔从栏杆处探头向上看去,只看到从二楼至五楼盘旋而上的楼梯,一直延伸到大楼顶部。马勒瓦尔一枪崩坏了门锁,卡米尔来到敞开的大门前,看到隐没在黑暗中的门厅,只有右边不远处点着一盏灯。卡米尔拔出自己的枪,慢慢朝前走去。在他右手边的走廊里,他看到路易背对着墙,沿着门谨慎地移动。左手边的马勒瓦尔已经消失,进入了应该是厨房的房间里,然后又马上出现,眼神变得十分敏锐。卡米尔默默地示意保护路易,他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每扇门。他先是猛然一推,然后马上贴到墙上寻找掩护。马勒瓦尔快速朝他走去。卡米尔站在面对大门的客厅门槛上,他往里走去,快速地环顾四周,突然间确信公寓里空无一人。

卡米尔转过身,再次面对着客厅和面向大街的两扇窗户。

从他所在的位置,可以用目光扫视整个房间,这里几乎空无一物。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窗户,同时伸手摸索着开关。听到路易和马勒瓦尔的脚步声从右边慢慢接近,感觉到他们来到自己的身后,他打开了开关,一缕微弱的光线在左边亮起。三人一起走进来,客厅被照亮以后,突然显得大了很多。墙上可以看到画框被取下的痕迹。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三四个纸箱,其中一个还是打开的,近处是一把藤编椅,地上铺着的是打过蜡的木地板。左边唯一吸引视线的东西,是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桌前摆着一把椅子,与近处的那把类似。

他们放下了武器。卡米尔慢慢走近桌子。楼道里响起了其他脚步声。马勒瓦尔转身迅速走到门边。卡米尔听到他低声说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所有的光线都来自摆放在桌上的那盏床头灯,电灯线顺着墙边一直延伸至壁炉旁的嵌入式插座。

在桌子一角,摆着一个密封的档案袋,文件束绳被拉紧,红色的包装纸板鼓了起来。

一张纸摆在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卡米尔赶紧拿起来。

亲爱的卡米尔:

我很高兴你来到了这里。公寓确实有些空荡,显得我不是很热情,我得承认这一点。但是,您知道这是为了完成一项伟大事业。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您应该感到很失望吧。也许您希望能在这里找到您可爱的妻子。那您可得再耐心等一等……

再过一会儿,您就可以看到我的计划有多么伟大了。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您知道吗?我真想在那里见证这一幕……

您已经明白了,一会儿您将更好地理解,从一开始我就对我的“杰作”做了些手脚。

我认为,这样的成功是我们共同谱写的。人们将争先恐后地来阅读“我们”的故事,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故事已经写好,就在这里,在桌上这个红色的档案袋里,就在您的面前。作品还差一步就要大功告成了。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有耐心的人,带着这样的耐心,我复刻了小说中的五起案件。

我本来还可以做得更多,但是过多的示范并无益处。五起案件也许并不算多,但是对于犯罪案件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况且,这是怎样的五起案件呀?!您请放心,最后一起案件将登峰造极。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您可爱的伊雷娜已经做好准备,扮演主要角色了。她非常好,一定会表现得非常完美。

我的杰作的完美之处就在于,在完成了小说里最美的犯罪案件后,我又提前把最美的犯罪小说写了出来……这难道不是很美妙吗?在这个完美循环中,一切都被完美地预测,这难道不是一种理想的秩序?

这是多么伟大的胜利啊,卡米尔!一个如此现实、如此真实的故事。在这之前,这本书已经讲述了这个案件的所有流程……不久之后,人们将争相抢夺一个无人问津的作者的书。卡米尔,您将会看到,他们将俯首帖耳、阿谀奉承……您会为我感到骄傲,为我们感到骄傲,也为您美丽的伊雷娜感到骄傲。她的表现真是太棒了。

这一次,请允许我,用即将令我们感到荣耀的名字来署名。

祝好。

菲利普·查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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