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1

她是那种人们从不谈论的女人,既说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几乎看不出年龄。一张大众脸,像是家里的某个亲戚或是以前班上的某个女同学。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衣品令人沮丧,面相几乎就是她哥哥的翻版,只不过更加女性化一点儿。克洛迪娜·勒萨热坐在卡米尔对面,两手交叉,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她是在害怕吗?还是被震撼到了?这很难说清楚。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卡米尔在她身上看到了近似荒唐的决心。虽然长相酷似哥哥,克洛迪娜·勒萨热却让人觉得,她拥有更加坚强的意志力。

然而,她身上总有种茫然失措的感觉。她的眼神有时会短暂地逃离,像是突然之间失去了平衡。

“勒萨热女士,您知道您为什么在这里——”卡米尔放下眼镜说道。

“有人跟我说,这跟我哥哥有关。”

这是卡米尔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十分单薄,音调有些过高,像是在回应一次挑衅。她说出“哥哥”这个词的方式就说明了很多问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母亲才会有的反应。

“没错。我们正在调查他。”

“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

“这就是我们要一起研究的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从您这里得到一些解释。”

“我已经把所有该说的都告知了您的同事。”

“确实,”卡米尔指着面前的一个文件继续说道,“但是您说的这些对我们没什么用处。”

克洛迪娜·勒萨热再次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对她来说,这次会谈刚刚已经结束了。

“我们尤其想了解一下您在大不列颠逗留期间的事,在——”卡米尔迅速戴上眼镜,查阅了一下备忘录,然后又摘下,继而说道,“二〇〇一年的七月份。”

“探长,我们当时不仅是在大不列颠——”

“叫我警官。”

“我们当时只去了英格兰。”

“您确定吗?”

“您不确定吗?”

“嗯,老实跟您说,我们不确定。总之,我们并不总是确定消息的准确性。你们是在七月二日到达伦敦的。这点您同意吗?”

“也许吧。”

“确实如此。您的哥哥在八号离开伦敦,去了爱丁堡,也就是去了苏格兰,勒萨热女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去了大不列颠。他的机票显示,他十二号回到了伦敦。我没搞错吧?”

“如果您这么说的话——”

“您没注意到您的哥哥离开了将近五天时间吗?”

“您说的是八号到十二号,这是四天,不是五天。”

“他当时去了哪里?”

“您刚刚已经说过了,去了爱丁堡。”

“他去那里做什么?”

“我们在那里有个联系人,跟伦敦的情况一样。我哥哥每次一有机会,就会去拜访联系人。这是……商业行为,如果您更愿意这么理解的话。”

“你们的联系人,是萨默维尔先生。”卡米尔接着说道。

“没错,是萨默维尔先生。”

“我们有个小问题,勒萨热女士。今天上午,萨默维尔先生接受了爱丁堡警局的审问。他确实接待了您的哥哥,但是只是在八号,九号您的哥哥就离开了爱丁堡。您可以告诉我,他在九号到十二号之间做了什么吗?”

卡米尔马上就感觉到,她到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怀疑的神情,充满了怨气。

“我猜,他应该是去旅游了。”她终于说道。

“去旅游,当然了,他参观了苏格兰,欣赏了苏格兰的旷野,山谷里的湖泊,还有那里的城堡和鬼魂——”

“探长,您别跟我说这些老调重弹的话了,求您了。”

“请叫我警官。您觉得,他会不会受到好奇心驱使,去游览了格拉斯哥?”

“我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况且,我也不知道他能去那边做什么。”

“比如说,去那里杀害可怜的格蕾丝·霍布森?”

卡米尔试了一招,以往这样的招数曾经成功过。克洛迪娜·勒萨热不为所动。

“您有证据吗?”

“您听说过格蕾丝·霍布森这个名字吗?”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我来总结一下:您的哥哥离开伦敦,计划去爱丁堡待四天,但实际只待了一天,您不知道剩下这三天他做了什么。”

“大概是这样,没错。”

“大概。”

“就是如此。我相信他不会伤害——”

“我们一会儿再说这个。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二〇〇一年十一月的事,如果您愿意的话。”

“您的同事已经问了我——”

“我知道,勒萨热女士,我知道。您只需要向我确认这些信息,然后我们就不用说这些了。所以,十一月二十一日——”

“您能记得,两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您自己做了什么吗?”

“勒萨热女士,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我,而是您!您的哥哥经常会消失不见,不是吗?”

“警官,”克洛迪娜·勒萨热用跟孩子说话的耐心口吻回答道,“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卖的是二手书。我哥哥要去收书,然后再卖出去。他会去拜访私人图书馆,去买回成堆的书,去找专家做鉴定,去同行那里买书,或是卖给他们一些书。您应该知道,这些都不是站在书店柜台后面就能完成的工作。所以说,没错,我哥哥是经常出差。”

“也就是说,我们永远也不知他人在何方。”

克洛迪娜·勒萨热思索良久,不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您不觉得我们可以节省点时间吗?如果您话说得清楚一些——”

“勒萨热女士,事情很简单。您的哥哥给我们打电话,给了我们一条命案线索。”

“这可真是让人乐意帮助你们呢!”

“我们没有向他求助,是他向我们提出来的,他心甘情愿地、慷慨大方地提示我们,库尔贝瓦的双重命案是从B. E. 埃利斯的小说里得到的灵感。他的消息十分灵通,确实是这样。”

“他就是这行的。”

“杀害妓女这一行吗?”

克洛迪娜·勒萨热气得脸都红了。

“警官,如果您有证据,我洗耳恭听。而且,如果您有证据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回答您的问题了。我可以走了吗?”说完,她作势要起身离开。

卡米尔只是紧紧地盯着她。她又软弱地放弃了刚刚摆出来的姿势。

“我们已经查获了您哥哥的行程表。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而且非常有条理。我们的警员正在核实他过去五年的日程安排。目前来说,我们只进行了几项初步调查,但是其中的出入实在令人震惊,尤其是对一个如此有条理的人来说。”

“出入?”她惊讶地问道。

“没错。日程表上写着他在某个地方,实际上他却不在那里。所以,我们肯定会怀疑。”

“警官,你们在怀疑什么?”

“怀疑他一直在做的事情。怀疑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当有人杀害一个二十三岁的妓女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怀疑这个月初有人在库尔贝瓦残害两个妓女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您的哥哥经常去找妓女吗?”

“您太恶劣了。”

“那他呢?”

“如果这就是您对我哥哥的全部指控——”

“嗯,勒萨热女士,我们的疑问恰恰不止这些。我们还在调查他的钱都去了哪里。”

克洛迪娜·勒萨热向卡米尔投来惊愕的目光。

“他的钱?”

“或者说,是您的钱。因为,据我们所知,是他在管理您的财产,不是吗?”

“我没有任何‘财产’!”

她一字一板地说出这个词,好像这是一种侮辱。

“还是有一些的……您拥有……我看……一只股票,有两套巴黎公寓正在出租,还有一间祖宅。哦,对了,我们派了一队人员去那里。”

“去维勒雷阿勒?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我们在找两具尸体,勒萨热女士。一具大的和一具小的。一会儿会说到这个问题的。所以,您的财产——”

“我确实委托了我的哥哥代为管理。”

“那么,勒萨热女士,恐怕您没有做出明智的选择。”

克洛迪娜·勒萨热久久地盯着卡米尔。惊讶、愤怒,抑或是怀疑……他无法分辨这眼神中的情绪。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是一种盲目的决心:“警官,我哥哥用这笔钱做的所有一切,都经过了我的同意。没有任何例外。”

2

“有收获吗?”

“老实说,让,我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奇怪。不,我不知道。”

热罗姆·勒萨热在椅子上坐得笔挺,故意强装镇定的样子,想表明自己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

“我刚刚与您的妹妹谈过了,勒萨热先生。”

尽管他决意不表现出任何慌张,却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不悦的神情。

“为什么要跟她谈?”他问话的语气像是在询问菜单或者是火车时刻。

“为了更好地了解您。为了尝试更好地了解您。”

“她一心护着他,而且嘴很严,我们很难从他俩中间突破。”

“好吧,原来他们是一对伴侣。”

“没错,但比这还要复杂。”

“伴侣之间总是很复杂的。总之,我的伴侣关系一直很复杂。”

“您的日程安排很难理解,您知道吗?就连您的妹妹,这么了解您的人——”

“她只知道我愿意让她知道的部分。”

他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对他来说,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卡米尔选择了沉默。

“您能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应该被指控的事吗?”勒萨热终于问道。

“我并没有指控您。我正在进行刑事调查,我手里握着很多命案,勒萨热先生。”

“我根本就不应该帮助您,第一次就不应该这么做。”

“但您还是没能忍住。”

“确实。”

勒萨热似乎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惊讶。

“当我看到案情综述时,我很自豪地认出了那就是埃利斯书里的情节,”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但这不能说明我就是杀人凶手。”

“她在为他辩护,而他在保护她。或者是相反的情况。”

“我们找到了什么疑点,卡米尔?实际上,我们找到了什么?”

“首先,他的日程安排有很多空白的地方。”

“首先,我想请您解释一下您在苏格兰的旅程。”

“您想知道什么?”

“嗯,您在二〇〇一年七月九日到十二日之间做了什么?您九号到的爱丁堡,当天晚上就离开了那里,直到十二号才再次出现,这就是四天的空白。您在这段时间内做了什么?”

“旅游。”

“他解释过吗?”

“没有,他在拖延时间,等我们摆出证据。他很清楚我们对他无可奈何。他们两人都很清楚。”

“旅游?在哪里旅游?”

“到处旅游。我四处逛了逛,跟所有人一样,出去度假的时候——”

“勒萨热先生,不是所有游客都会在他们游览的城市里杀害年轻女孩。”

“我没杀人!”

审讯开始以来,书店老板第一次表现出言辞激烈。蔑视卡米尔是一回事,但被人指控为杀人凶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没这么说——”

“不,您没有这样说,但我很清楚,您想把我变成一个杀人犯。”

“您写过书吗,勒萨热先生,比如小说?”

“没有,从没写过。我只是个读者。”

“一个狂热的读者。”

“我是做这一行的。我什么时候指控过您与杀人犯为伍了?”

“勒萨热先生,您的想象力太丰富,不写小说实在太可惜了。您为什么要捏造花里胡哨的日程,谎称与人有约?您在这些时间里做了些什么?什么事情需要花如此多的时间,勒萨热先生?”

“我需要出去透气。”

“您需要透的气可真是有点多!您是去找妓女吗?”

“这很正常。我想,跟您一样——”

“他的预算里也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支出。”

“大笔支出吗?”

“科布正在算账。大概有数万欧元,而且全部都是现金支出。这里五百欧元,那里两千欧元,最终加起来就是数万欧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少有五年了。我们没有搜索五年前数据的权限。”

“他的妹妹什么都没发现吗?”

“貌似是的。”

“我们正在核实您的银行账户。令妹会感到惊讶的。”

“别把我妹妹扯进来!”

勒萨热看着卡米尔,好像第一次表现出对个人生活的在意。

“她是个十分脆弱的女人。”

“在我面前,她表现得挺坚强的。”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一直郁郁寡欢,所以我把她带在身边。相信我,这是个沉重的负担。”

“在我看来,您似乎得到了慷慨的回报。”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您无关。”

“有什么事情是警察不能管的,勒萨热先生?”

“好吧,你进展到哪里了?”

“嗯,这正是问题所在,让——”

“我们回头再来讨论这些,勒萨热先生。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不想待在这里。”

“这不是您能决定的。”

“我想见律师。”

“当然,勒萨热先生。您觉得您需要律师的帮助吗?”

“对付您这样的人,任何人都需要律师的帮助。”

“只是有个问题。我们给您发送了一份未决案件的清单,您的反应让我感到很惊讶。”

“什么反应?”

“问题就是,您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不会再帮助你们了。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您应该发现其中一个案件与约翰·D. 麦克唐纳的《着魔》有相似之处。又或许,您没读过这本书——”

“范霍文先生,我对这本书了如指掌!”书店老板突然发怒了,“我可以告诉您,案件与麦克唐纳的书毫不相干,我已经检查过,有太多不同的细节。”

“您还是查过了!您看!但是您觉得不应该告诉我,这可真令人遗憾。”

“我曾经通知过您,而且是两次,却因此沦落至如今这般境地。所以,现在——”

“您还通知了媒体,也许是为了显得大方吧。”

“我已经解释过这个问题。我把实情告诉记者,这不属于法律管辖的范围。我现在要求马上离开。”

“更令人震惊的是,”卡米尔充耳不闻地继续说道,“像您这样博览群书的人,却没有看出这八起案件中,有一起与经典小说加博里奥《奥西沃尔的犯罪》完全重合。”

“警官,您真的把我当成傻子吗?”

“当然没有,勒萨热先生。”

“谁告诉您我没有看出来的?”

“就是您。因为您没有跟我们说。”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显然,除了您。我本来还可以告诉你们——”

“怎么又有问题?我们的问题还不够多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能怎么办呢,让?这事情简直看不到头儿。”

“这次又是什么事?”

“您本来可以告诉我们什么,勒萨热先生?”

“我不想说。”

“您这样只会让我们更加怀疑您。您现在的处境已经不太好了。”

“我又跟他提了未决案件清单的事。他什么也不愿意说。你懂的,人都有自己的傲气。”

“您不想告诉我们什么?”

“……”

“行了,您都快憋死了吧?”卡米尔鼓动道。

勒萨热冷冷地看着他,无法掩饰脸上的轻蔑。

“您那些案件里的一起……那个在疏浚设备里找到的女孩。”

“怎么说?”

“她在被害前穿的是泳衣?”

“我想是的,没错,警方是从她身上的晒痕判断出来的。您想告诉我们什么,勒萨热?”

“我觉得,这出自《罗丝安娜》。”

3

城郊的林荫大道、大干线、主街、运河以及交通要地,在这些地方,不断发生着悲剧、恶行、事故和死亡。放眼看去,一切都川流不息,没有片刻停留。任何从中掉落的事物,瞬间便会烟消云散,不留下一丝痕迹,就像掉进了一条大河的水中。你甚至无法想象在里面能找到些什么:鞋子、罐头、衣服、财物、钢笔、纸盒、饭盒、水壶。

甚至还有尸体。

二〇〇〇年八月二十五日,设备管理部门正准备用翻斗起重机挖掘一处不知名的河床,目的是把河沙装载到一艘淘沙船上。

没有闲人会错过这样的景象:渔民、退休老人、住在附近的人以及路过的人,都驻足在布勒利欧特桥上,观看起重机作业。

大概十点半,发动机开始发出打嗝般的声音,排放出一串黑炭般的废气。接驳船静静等在运河中央,如同一条死鱼。几分钟后,起重机来到接驳船旁边就位,张开的翻斗刚好正对着十几人聚集的桥上。卢锡安·布朗查尔是这次作业的负责人,他站在起重机旁,向司机举手示意可以开动,于是司机扳下了操纵杆。人们听到一声干脆的金属声响,宽大的翻斗突然颠簸起来,面朝桥的方向,开始第一次下水作业。

翻斗还未下降一米,卢锡安·布朗查尔就注意到,在船闸桥上观察的人群开始骚动。他们指着翻斗,互相讨论着什么。有三四个人正朝他大声喊话,他们用手举过头顶,做出大幅度的动作。当翻斗浸入水中时,人们叫得更加大声了。布朗查尔马上意识到有情况,但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赶紧停止了操作。翻斗立刻停下来,半截浸在了水里。布朗查尔往桥那边望了望,但离得太远,根本听不清人们在喊什么。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手臂大张,手掌摊开,做着从下往上的动作。布朗查尔明白过来,这是让他把翻斗提起来。他有些恼火,把烟头扔在了甲板上。实际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不快。看到船闸桥上的所有人都做起了跟第一个人同样的手势,并继续大声地朝他喊着,他终于下定决心,指挥司机把翻斗提起来。翻斗浮出水面,突然倒退了一下,又重新定住。卢锡安·布朗查尔走上前,示意司机把翻斗放下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等翻斗与他的视线齐平时,布朗查尔才明白大事不妙:在滴着水的翻斗深处,露出了一具掩在黑色泥沙里的裸体女尸。

根据初步验证,这是一名年龄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女性。档案里一共有十几张照片,都是大尺寸,卡米尔把它们摊在桌上。那些照片没能拍出她潜在的优雅。

实际上,即便是活着的时候,她应该也算不上特别漂亮。她的外形就像是大自然的无心之作,在同一个身体里混杂了各种不协调的元素,有些地方沉重,有些地方苗条,屁股大得令人无法忽视,而一双脚却小巧得很。这个年轻女人应该经历过一些紫外线辐射(皮肤测试结果显示,这来自太阳光辐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她曾经穿过泳衣的痕迹。身体上没有明显的暴力迹象,只有一条从腰部到髋骨的擦伤。残留的水泥痕迹表明,这名年轻女子的身体曾被拖行于地面。至于她的脸,因在河水和淤泥中浸泡过久,已经软化,只能看出她眉毛浓密,嘴巴偏大,留着中长的棕色头发。

负责案件调查的马雷特中尉指出,这名年轻女性是在遭受了性暴力后被勒死的。尽管凶手行事残暴,却并未对尸体进行损害。

卡米尔慢慢地读着,他好几次抬起头来,仿佛是想先消化一些信息,再继续往下读,又像是希望醍醐灌顶的时刻能突然到来。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案件调查令人无比悲伤,几乎什么都没能查出来。

卡米尔无法从尸检报告中确认受害者的精神状态。她大约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八公斤,身上没有任何伤疤。紫外线在身上留下的痕迹表明,她曾穿着两片式泳衣,戴着墨镜,穿着沙滩凉鞋。受害者不抽烟,没有生过孩子,也未曾流过产。人们猜测,她应该是个干净整洁的人,对自己的外表并不过分在意。她没有任何佩戴首饰的迹象,凶手没有从她身上抢走任何首饰,也没有涂指甲油,甚至没有任何化妆的迹象。她最后一顿饭是在死前六小时吃的,包括肉、土豆以及草莓,还喝了不少牛奶。

她的尸体在淤泥里待了十几个小时才被发现。在这些调查结果中,有两条线索引起了查案人员的注意。没有任何报告对这两条线索提出合理解释,尤其是对第一条线索。首先,受害者被发现躺在翻斗里时,身上都是淤泥。

淤泥的出现是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尸体出现在翻斗里时,挖掘工作还没有开始。翻斗当时已经开始沉入运河的水中,但并未触底,无法翻起任何淤泥。这样的结论令人难以置信,但人们只能推测,凶手是先把尸体放进翻斗,然后再把淤泥放进去的。这举动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马雷特中尉没有做出任何推论,只是再三提到了这一细节。仔细来看,这个场景显得十分怪异。卡米尔尝试重现这个场景,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终只能得出,凶手应该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把尸体放进翻斗以后(报告显示,翻斗距离地面高度不超过一米三),他应该从运河里取出了一些淤泥(在这一点上,分析结果明确显示,这些淤泥来自同一条运河),然后将之扔到了尸体上面。根据淤泥的数量,我们可以推测,如果他用的是水桶或者别的类似器具,那他应该在运河里取了好几次淤泥。查案人员无法确定这一举动的意义。

卡米尔感到脊背传来一阵奇怪的刺痛。显然,这是个令人不安的细节。任何正常逻辑都不可能引发这样的行为,除非是为了还原一本书的细节……

第二条线索就是路易在摘要中指出的,受害者身上留下的印记。它看起来像块胎记,如同在很多尸体上会出现的东西一样。初步调查结果也确实是这样记录的,查案程序进行得很快,只包含了几张现场照片,惯常的地形测量,以及惯例措施。真正的尸检是在太平间进行的。尸检报告显示,这实际上是块假胎记。它的直径大概五厘米,颜色为棕色,是用常见的丙烯颜料一笔一画仔细画出来的。形状隐约像个动物,查案人员根据直觉猜测,一会儿觉得它像头猪,一会儿又觉得像条狗。他们甚至找到一位知识渊博的动物学家来参与调查,他认为画的是一头非洲疣猪。这个记号上涂了一层亚光清漆,这是一种以促进干燥的酸性物质为基础的颜料,常常用在艺术绘画中。卡米尔仔细分析了这个事实。他以前用丙烯颜料作画时,就曾经用过这种清漆。后来,他转而改用油性颜料,但还是经常想起它的乙醚味道。这气味令人头晕,很难说是好闻还是难闻,如果长期使用,人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头疼。在卡米尔看来,这个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凶手希望保留这个记号,即便尸体泡在水和淤泥里,这个记号也无法被擦除。

当时,警方在失踪人口档案中进行了搜索,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体貌特征也发给了所有可能提供信息的部门,依然一无所获。受害者的身份一直没能被证实,尽管在马雷特中尉的领导下,人们进行了仔细的搜索,但所有从线索出发的搜索都没有得出任何结果。颜料和清漆都太常见了,无法成为可能的突破点。另外,如此大量的淤泥是如何出现的,也是一个未解之谜。因为证据不足,所以此案成了未决悬案。

4

“见鬼!这个东西怎么念?”勒冈眯着眼睛看着两个名字说道。舍瓦尔和瓦勒。

卡米尔没有评论。他打开《罗丝安娜》这本书,读道:

“第二十三页:‘死者是被勒死的。’马丁·贝克陷入了沉思。他看了一系列照片:船闸、挖掘船、出现在画面前端的翻斗、躺在防波堤上的尸体以及停尸房里的尸体……他仿佛看到这名女子就躺在他面前,就像照片所呈现的那样。身高一米六六,一双灰蓝色眼睛,一头浅棕色头发。牙齿健康,基本没有手术伤疤或者其他特别的标记,除了左边大腿内侧有一块胎记,离腹股沟大概三点七五厘米。这个棕色胎记的大小大致相当于一个十欧尔硬币,轮廓不太规则,看起来像一头猪的外形。”

“好吧……”勒冈开口说道。她吃的最后一顿饭,”卡米尔继续读道,“是在死前三到五小时之间。她吃了肉、土豆、草莓和牛奶……还有这里:这是一名女性。他们把她平放在运河岸边的一块篷布上。桥上的人……不,这段跳过去,等一下,是在这里:她赤身裸体,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她的皮肤被晒黑了,通过观察浅色的皮肤,可以推测她曾经穿着比基尼晒了日光浴。她的髋部十分宽大,大腿也十分壮硕。”

5

路易和马勒瓦尔总结了乌尔克运河案的所有线索。调查之所以陷入死胡同,主要是由于无法鉴定这名女子的身份。他们查阅了所有可以查阅的资料,也把信息发给了国际数据库,费尽心思。卡米尔坐在办公室的尽头,想象着科布坐在屏幕后的身影,对这样的悖论感到十分不解:在这样一个记录翔实的社会里,一名年轻女性竟然可以这样凭空消失。各种各样的目录、清单和名目表,记录了我们生活中的所有重要信息,可以追踪我们的每一通电话、每一次出行、每一笔花销。然而某些个人遭遇竟可以通过一系列的巧合和不可预见的情况,奇迹般地躲过每一次搜寻。一名有父母、有朋友、有爱人、有雇主,也有户口的二十五岁年轻女性,可以这样凭空消失。消失一个月,朋友们难道不会惊讶为何她再也不打来电话吗?消失一整年,从前深爱她的男友难道不会担心为何她度假还没回来吗?父母没有收到明信片,电话也打不通,难道在她死之前,父母就默认她已经消失了吗?除非,这是个独行侠,一个孤儿,一个逃逸的叛逆者,她对整个世界充满愤怒,以至于不再写信给任何人。也许,在她消失之前,世人都已经消失在她的眼中。

路易在纸板上为所有人做了回顾,好像这是必要举措一样。几天之内,大家都已经跟不上案件发展的速度了。

二〇〇〇年七月二日:科尔贝,《奥西沃尔的犯罪》(加博里奥)

受害者:玛丽斯·佩兰(二十三岁)

二〇〇〇年八月二十四日:巴黎,《罗丝安娜》(舍瓦尔与瓦勒)

受害者:?

二〇〇一年七月十日:格拉斯哥,《莱德劳》(麦尔文尼)

受害者:格蕾丝·霍布森(十九岁)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特朗布莱,《黑色大丽花》(艾尔罗伊)

受害者:曼努埃拉·康斯坦萨(二十四岁)、亨利·朗博特(五十一岁)

二〇〇三年四月六日:库尔贝瓦,《美国精神病》(B.E.埃利斯)

受害者:伊芙琳娜·鲁弗雷(二十三岁)、约瑟安娜·德伯夫(二十一岁)、弗朗索瓦·科泰(四十岁)

“在维勒雷阿勒的团队依然没能在勒萨热的祖宅找到任何东西,”路易说道,“他们先对院子做了简单搜查,据他们说,要把这么大一个地方翻过来,可能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克洛迪娜·勒萨热已经回家了,我派人送她回去的。”马勒瓦尔补充道。

“很好。”

伊丽莎白放弃了去人行道上抽烟的机会,这足以说明事情多么严峻。费尔南缺席了片刻,走路有些踉跄,却不失尊严。通常来说,如果他在这个点出去,同事就只能在第二天再见到他。阿尔芒对此不以为意,他早已搜刮了同事的最后一包烟,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待下一次供给。

迈赫迪和马勒瓦尔坐在一边,路易和伊丽莎白坐在另一边,他们正在比对关于热罗姆·勒萨热的已知线索与五个案件的已知信息。第一组人负责对比勒萨热的日程、出行和会面信息,第二组人负责对比预算信息。科布通过同时发起搜索任务,努力尝试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而阿尔芒则在前者的协助下,根据其他团队发过来的信息,再次关注五个案件的每一个细节。想要完成这样的工作,可能需要好几个小时。而且,第二天的初步审问结果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此。比对、印证工作做得越翔实,卡米尔就越有把握让勒萨热陷入困境,甚至快速取得他的供词。

“在财务层面上,”路易把手撑在桌面上,指着每一个档案说道,“有很多项支出,但是日期是非常随意的。我们正在估算所有罪行必须花费的总金额,与此同时,我们把所有可疑的支出和进账都统计了一遍。情况变得十分复杂,因为资金来源非常多样化,我们无法明确股票出售或交换所得来的资金收益,书店里的现金交易,还有在同行那里批量买入和卖出图书的交易也是如此。支出的问题就更加复杂了……如果我们无法厘清这一切,可能就需要金融刑侦科的专家进行协助了。”

“我一会儿给勒冈打个电话,请他联系德尚法官,准备提交申请。”

至于科布,他已经征用了第三个工作台,但由于空间不足,他没能把第三个屏幕连上他已经拥有的两个屏幕,于是只能每两三分钟就起身一次,去更新远程工作台上的搜索任务。

马勒瓦尔和迈赫迪都属于计算机一代,他们几乎不做手写笔记。卡米尔发现两人挨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一部手机,一旦找到联络方式,就可以打电话给勒萨热的工作联系人。

“有一些会面时间已经很久远了,”马勒瓦尔趁迈赫迪在线等待的时候说道,“我们让他们先去核实,然后他们再回电话,这很费时间,尤其是——”

马勒瓦尔的话被卡米尔的电话铃声打断。

“分局长刚刚告诉我,”德尚法官说道,“乌尔克运河案——”

“受害者的身份一直没被证实,”卡米尔补充道,“这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们花了几分钟,讨论了一下接下来要采取的策略。

“我觉得借助启事进行的交流不会持续太久,”卡米尔总结道,“目前,这个家伙正在享受着他梦寐以求的知名度。我感觉,他不会再理会最后一条启事。”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警官?”

“一开始是直觉,但现在我得到了肯定。要是没弄错的话,他应该没有更多的旧案了。他没有什么可以跟我们说的东西了。其次,这种方式有些机械,他应该会厌倦,会产生怀疑。在他的思考方式里,机械动作总是蕴藏风险。”

“不管怎样,又有了一起新案件。接下来怎么办?明天媒体又要来抨击我们了。”

“主要是我吧。”

“您要应付的是媒体,我要应付的是部长,大家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

德尚法官的语气已经与早期大不相同,这有些前后矛盾。调查越是停滞不前,她的态度似乎就越随和,这显然不是个好兆头。卡米尔决定在走之前与勒冈就此讨论一番。

“那个书商的事,你们进展得如何?”

“他妹妹会努力为他提供一切他需要的不在场证明。团队所有人都在为了明天的审问做准备。”

“你打算把他一直留到拘留期结束吗?”他终于问道。

“是的。我甚至希望可以再久一点儿。”

“今天可真是漫长,明天也不会是短暂的一天。”

卡米尔看了看手表,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伊雷娜的形象。他打了个招呼,示意他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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