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九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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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火车站,上午十点钟。

看到伊雷娜迈着鸭子般蹒跚的步伐,卡米尔突然惊讶地发现,她的脸比离开的时候更加圆润,肚子也更大了。他赶紧上前帮她拖行李箱。他笨拙地亲吻了她,伊雷娜看起来一脸疲惫。

“住得开心吗?”他问道。

“你已经差不多都知道了。”她回答道,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他们打了出租车回家。一到家,伊雷娜就瘫倒在沙发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给你准备点什么喝的?”卡米尔问。

“茶。”

伊雷娜谈论起在父母家的短居生活。

“我父亲总是在滔滔不绝地说说说,说的只有他自己。还能怎样呢?他只会这样。”

“太累了。”

“他们人很好。”

卡米尔在想,如果有一天他的儿子谈论起他,说他人很好的时候,他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她询问了一下调查的进展。卡米尔给了她一封凶手信的复印件,然后下楼去取邮件。

“我们一起吃饭吗?”他回来的时候,伊雷娜问道。

“可能不行。”卡米尔回答道,他手里拿着一个封闭的信封,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信是从特朗布莱寄出来的。

亲爱的警官:

我很高兴,您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

我知道您正在四处寻找线索,这对您和您的团队来说,是巨大的工作量,让你们感到很辛苦。我真的感到十分抱歉。请您相信,如果能减轻您的负担,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但是,我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作品,我知道您一定会理解我的。

好啦,啰唆了这么多,还没回答您的问题。

那么,让我们来说说黑色大丽花吧。

多么令人称奇的一本书啊,不是吗?毫不谦逊地讲,我对这部巨作的致敬也堪称惊艳。“我的”黑色大丽花(您说得太好了),是一个红灯区的妓女。她毫无优雅可言,可能有些粗鲁。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明白她的位置在艾尔罗伊的书里,而不是在大街上。她的外形勉强够格,艾尔罗伊对她的描述更多的是死后的,而非生前。我像一个不安的灵魂游荡在巴黎的红灯区,整夜重复着书里的字句,渴望找到那颗罕见的珍珠。然后,有一天,她就这样出现了,就在圣-丹尼斯街道的拐角,毫不设防,甚至可以说有些愚蠢。她的微笑使我下定了决心。曼努埃拉有一张大嘴,一头漆黑的真实长发。我问了她价钱,然后跟她上了楼。

剩下的事就是一个长期战略了。妓女一般都很多疑,她们的保护人即便不直接现身,也会让人感觉到他们就在半掩的门后。我们会在楼道里碰到一些人影。我不得不光顾了好几次,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安静善良的客人,要求不多,还有些黏人。

我不想去妓院去得太频繁,也不想在同样的时间点出现。我担心有人会注意到我,担心她的同伴会认出我。

于是我向她提议在外面见面,“共度良宵”,她可以随便出价。万万没想到这个问题的协商如此困难。我必须跟她的皮条客商量。我本来可以改变主意,去找另一个对象,但已经在这个女孩身上投射了书里的所有形象,我认为她就是书中角色的完美化身,我没有勇气放弃。所以,我去见了大块头朗博特。他可真是个人物!不知道您有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见过他——啊,对,他已经死了,我接下来会解释的。他……真是小说里的传奇人物,超越理性的讽刺。他根本不用正眼瞧我,我也任其为之。这就是游戏规则。他想“知道他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他曾这样向我解释。我向您保证,这家伙热爱他的职业。我敢打赌,他也跟其他人一样,会殴打自己手下的女孩,但是他表现得对她们有种家长般的保护欲。总之,我跟他解释说,我想与“他的女儿”过一夜。他狠狠地敲诈了我一笔,我向您保证,卡米尔……这简直是个耻辱。无论如何,这就是游戏规则。他要求我给出会面的具体地址。形势开始变得势均力敌了。我给了他一个假地址,还做出已婚男人的扭捏姿态,这足以让他放下戒心,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第二天,曼努埃拉和我在离那条街道不远的地方见了面。我一直担心自己会被放鸽子,但是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笔好买卖。

在距离垃圾场一步之遥的利维街区,有几间长期无人居住的独立小屋,这里马上就要被拆除了。有些房子的门窗已经被水泥砖和木板堵住,看起来十分凄凉。还有两间屋子只是被遗弃了。我选择了门牌号五十七的那间。晚上我开车把曼努埃拉载到那里。看到这样的街区景象时,她显得十分不安。于是我开始表现得十分温柔笨拙,像个陷入爱情的人,就算是脾气最犟的妓女也会因此放下心来。

一切都准备就绪。一走进去,我就重重一拳打在她的脑后,她还来不及呼叫就已经倒了下去。然后我把她搬到了地下室。

两个小时之后,她被绑在椅子上,在灯光下光着身子醒了过来。她浑身发抖,目光惊慌失措。我向她解释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在最开始的几个小时里,她不停地扭动,尝试逃脱。尽管嘴巴被胶带封住,还是试图大声呼叫,然而这些努力都是徒劳。这样的骚动把我惹怒了,于是我一开始就用棒球棒打断了她的双腿。在这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她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而且爬不了很长时间,也爬不远。我的任务因此得到大大的简化。我按照书上的指示,先鞭打了她,然后用烟头灼伤她的胸部。最困难的,当然是要一次成功地做出大丽花的微笑。显然,我没有犯错的余地。事实上,这是个伟大的时刻,卡米尔。

您知道,在我的作品中,一切都很重要。

就像一幅拼图,只有当所有零件都组装完毕时,才能实现形式上的完美,所以每一个零件都很重要。就算只缺了一个,整幅作品都会变了样,既不是变得更美,也不是变得更丑,而是变得不同。然而,我的任务就是要分毫不差地重现大师想象中的现实。这个任务之所以伟大,正是在于“分毫不差”这几个字。正因如此,最微小的细节都值得仔细研究并反复权衡。所以,成功完成这个微笑是至关重要的,而且必须百分之百成功。我的艺术就是模仿,我是一个再现者,一个临摹者,甚至可以说是个修行者,我完全牺牲了自己,无止境地奉献,我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其他人。

我抓住她的头发,控制住她的头,把刀刃放到耳朵下一厘米,尽量靠近头,专心致志地开始制作微笑……不过您可以想象,尽管如此,大丽花的这个微笑,于我而言是一个最美的嘉奖。这个美妙绝伦的微笑把我人生中见过的所有美好瞬间浓缩在这件作品之中。我再次检查了一遍,我的任务是否完全符合我的严谨计划。

等曼努埃拉死后,我按照书里说的处理了她的尸体。我不是解剖专家,所以不得不多次查阅一本解剖学书。这本书我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

天亮得太早了,我已经来不及去垃圾场完成我的作品。我担心会有人经过,所以选择了先回家。您无法想象,当时我有多么疲惫!第二天,夜幕初降时,我就回到现场继续完成我的工作。我像书里说的那样,把尸体运到了垃圾场。

如果要说我犯了什么错误的话,唯一的错误就是我又开车经过了那所房子。直到回到家,我才意识到有辆摩托车跟踪了我。车上的人戴着头盔,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时,我才明白我掉入了陷阱。曼努埃拉白天没有回去,她的皮条客应该不会担心,因为她只在晚上工作。但若是第二天晚上还见不到她……我推测,前一天我已经被跟踪了,只是我没有发现。摩托车手回到现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碰见我经过房子门前,然后跟踪了我……大块头朗博特现在知道我的住处了,我将任由他摆布。我一贯的平稳心态也受到了严重打击,所以我马上离开了巴黎。这样的情况只持续了一天,但真是漫长的一天啊……卡米尔,您知道我有多么焦虑吗?只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才能理解。第二天,我就放下心来了,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朗博特因持械抢劫被逮捕了。逮捕他的警察可能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朗博特的策略要复杂得多,导致他入狱的行动与他毫无关联。在他眼中,比起八个月的监禁(而且还有减刑三分之二的可能性),他出狱之后可能从我身上获取的钱财要划算得多。朗博特人在监狱,却仍然指挥着对我的监视。我冷静地等着他,在最初的几周里,没有尝试逃脱。最谨慎的做法,就是正常生活,不让他起任何疑心。我的策略得到了回报。他因此放松了警惕。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当我得知他也许将被释放,只需接受司法监督时,我请了几天假,去了在我名下的外省祖宅。我很少去那里,因为我从来不喜欢那里。我很喜欢祖宅的花园,但是房子实在太大,而且如今周围的村庄都空无一人,那里离什么地方都很远。我静静地等着他。他应该信心十足,而且急不可耐。他马上就带着一个打手找上门来了。他们趁着夜色从房子后面偷袭进来,想把我逮个正着,我用猎枪对着他们的头,一枪一个把他们打死了。然后我把他们埋在了花园里。希望你们不要急着去把他们挖出来……好了,相信现在您应该明白我的工作态度是多么认真,希望您能更好地理解我,更好地如实评价我的其他作品。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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