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岚真的故事

刚走出便利店,我就被一个声音喊住。路旁不知从何时起摆着一只花瓶,里面零星插着几朵小花。虽然都说今年是暖冬,寒冷的日子却从新年持续至今。晚上十点过后,我总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冻得双手发僵。

这样的严寒中,花瓶里的小花却毫无防备地赤裸于天地之间。

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荣格自传里读过的句子:“植物没有自我意志,严格遵循神界之美与思想,从未背离。”

花朵凛然绽放在夜色之中,透着寂寥,又带着朴素的坚韧。这让我忽然有些理解,何为“神界之美”。

大风袭来,我穿着大衣仍感觉到脖颈处的寒意。这下,孩提时代的回忆也被吹了过来。我想起学校的体育老师说过的话。

当时我们穿着短袖短裤的运动服,感叹着天气寒冷。体育老师对我们说:“冷了就运动!热了就脱衣!”这话还有几分道理。他接着又说:“留在南极的太郎和次郎可比你们冷多了!”这话也太牵强附会,我苦笑不堪。

“是五十岚先生吗?”我转过身,发现一个男人站在我对面。

这个人三十出头,已称不上是年轻人,也不像经验老到的中年人,仿佛一个年轻的天真男人,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变成一个徒增年龄的天真男人。

“是五十岚先生吗?我叫远藤二郎。”男人自报家门。

我以为对方会递来名片,但他没有。

“能和您聊两句吗?”他打开身上的背包,窸窸窣窣地翻着。

深夜的马路上,陌生男人究竟要从背包里掏出什么?我不禁警惕起来。对方取出一份报纸摊开说:“请看这则新闻。”报纸上赫然印着一排巨大的标题:

1股41万日元→1日元41万股

大庵证券错误订单导致150亿日元损失

这是昨天的报纸。

“有什么事吗?”我努力保持镇定。

“五十岚先生在调查这起错误订单的原因吗?”

我盯着远藤二郎,为怎么回答而苦恼。

他继续说道:“您在一家系统开发公司工作,公司派您到大庵证券调查事故原因。是这样吗?我说的对吗?”他的样子不像胸有成竹或虚张声势的占卜师,倒像一个小心翼翼核对答案的考生。“五十岚先生是单身吗?”

“干吗忽然问我这些?”

“您离过婚吗?”

其实我大可以当场对他发火,可我并未心生不快:“我和老婆一年半以前离婚了。怎么?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那就是前年?不是过了三十岁离的吗?”

“我今年四十一岁,在三十九岁离婚。不知道算不算是过了三十岁离的婚。”

“三十九岁?这点不对呀。”

“有什么不对?”

“这和我听说的不一样。”远藤二郎小声嘟囔着,带我拐进一条小道。走到某栋大楼旁,他指着楼梯问:“可以一起喝一杯吗?”

不知不觉,我竟与他聊着天散起步来,还受他邀请一起喝酒。

我不太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在发生什么。这个男人突然登场,没礼貌地问了我一堆奇怪的问题。我为什么非要和他一起去居酒屋喝酒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我没抵抗事态的发展,跟着他走进居酒屋。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对自己的行为不解,暗自分析起这样行动的原因。

进了居酒屋,远藤二郎对店员说:“一会儿还有三个人要来。”顺便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还有别人要来吗?”我问。

“嗯,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也想问您一些事情。”

居酒屋的内置灯光营造出室内既妖艳又甜美的氛围。刚坐进包间,远藤二郎便给稍后要来的三人发送信息。

“没想到五十岚先生是这样的人,轻易答应我这个陌生人一起来喝酒。”

“明明是你邀请我来,却这么说……你对我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印象吗?”

“先入为主的印象?”

“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答应陌生人去喝酒?”

远藤二郎犹疑地点点头,说:“是有些先入为主的印象。有吻合的地方,也有不吻合的地方。”他接过服务员刚送上的啤酒,朝我举杯。

我举起手边斟着乌龙茶的玻璃杯。

远藤二郎客气地说:“真是抱歉,疲惫的下班归途上喊您出来。干杯!”

两只杯子相碰而鸣。我不禁回忆,自己已经多久没这样和别人碰杯了?就连没离婚时,我也一直独自饮食。

“我也想不通,明明素不相识,为什么会跟着远藤先生来喝酒。”我解释道,“其实当中有些缘由,也不是不能分析。”

“什么缘由?”

“刚刚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我想起自己的小学时代。”

“小学时代?”

“嗯。那时我们冻得瑟瑟发抖,体育老师却鼓励我们学学《南极物语》里的太郎和次郎!”

“他的鼓励估计没什么效果。”远藤二郎笑道。

“嗯。总之我正在回忆里神游,你忽然出现,还报上了自己的全名。”

“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全名,自己也没太注意。”

“而且,你的名字居然和《南极物语》里的小狗一样!”

远藤二郎一时瞠目结舌:“那又怎样?”

“我的体育老师就姓远藤。”

听了我的解释,远藤二郎若有所思:“这……”

“我想这些偶然也许有特殊的含义。”

“不就是偶然事件吗?”

“你听说过constellation这个词吗?”我问道。

“什么lation?”

“Constellation本来好像是星座的意思,在日语里也有排列配置的意思。”

“哦……”

“散落在空中的星星,如果从足够远的位置眺望,会呈现出狮子或天鹅的形状。同理,看似偶然的事情彼此间存在着宏大的意义。这个单词指的就是因缘际会,就是有意义的偶然。总之,当我沉浸在远藤老师和小狗次郎的回忆里时,远藤二郎先生恰巧出现了,这就是constellation。”

“您愿意听我讲话,原来是因为constellation?”

我不禁有些难为情。“听上去是不是很可疑?也许我只是很喜欢偶然和巧合吧。Constellation也是一个心理学名词。”

远藤二郎模棱两可地表示,自己在学生时代也学过一些。“心理学把梦境中的一切都和性联系在一起,可真的是这样吗?”他天真地问。

“你说的是弗洛伊德心理学吧。荣格就是因为对这种说法不满,与弗洛伊德决裂了。”

“原来如此。”

“不过荣格的心理学带有很强的神秘学色彩,经常被人批判不伦不类。”

远藤二郎眯起双眼。“五十岚先生,您很了解心理学吗?”

“我不是心理学专家。只是在工作中,我需要与各种各样的人交谈,逐渐对分析心理学产生了兴趣。分析心理学与我的工作有许多重叠的部分,后来就读了几本相关的书。”

“哦,是这样啊。”远藤二郎指着我玻璃杯里的乌龙茶,接着说,“不好意思换个话题,五十岚先生真的不喝酒吗?”

“这也是你对我先入为主的印象?”

“准确来说不是先入为主的印象,我只是听人这么讲过,那是一个预言……”

“预言?”

“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疑?”

“比荣格还要可疑。”

“五十岚先生居然这么信任我,还跟着我来喝酒。”

“并非信任你,只是我相信自己不会受稀奇古怪的事所骗。”我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那么刺耳,但我的确有这样的自信。工作上,我经常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调查他们的背景,分析对方的借口和抱怨。因此,无论是遇到上门推销还是新兴宗教的传教,我都能淡然客观地谨慎对待。

店里暖气很足,穿着高领毛衣的远藤二郎看起来十分闷热。

“你对我还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印象?我可以问吗?”

“还有,在脑门上缠领带?”

“缠领带?”

“五十岚先生不会这么做吧?”远藤二郎舒展脸颊,微笑起来。

“不会……”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好了。”远藤二郎举棋不定地说,“没想到,认识的第一天就能告诉您这件事。”这话听上去很像在为他的突兀找借口。看样子,他一开始就对我的回应不抱希望。“半年前,我遇到一个年轻人。他是个二十岁的蛰居族,名叫真人。”

“蛰居族?”

“我在做类似上门心理咨询的工作。去他家拜访的时候见到了他。”

我没有仔细询问上门心理咨询的内容,毕竟听名字就能了解一二。而且从远藤二郎躲闪的目光看来,上门心理咨询大概率是假话。没有追究的意义。

“起初,他昏迷不醒、失去意识,我没机会听他开口讲话。”

“蛰居族都会陷入这种状态吗?”

“不会,一般来说蛰居不会自我封闭到这种地步,他是个少见的例子。第二次拜访时,在我的呼唤下,真人突然开口说话。”

“他说了什么?”

“半年后将会发生的事情。那真是个奇妙的故事。”

“半年后的事情?也就是说……”

“就是现在。半年前他预言的,就是现在。”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核对答案一样。对不起,太热了。”远藤二郎终于忍不了室内的高温,脱下毛衣,“我是来核对答案的。我想看他到底有没有预言对。”

远藤二郎只喝了一杯啤酒就已经面红耳赤,他翻弄起自己的背包,取出一份报纸摊开说:“就是这个。”刚见面时,他就把这份报纸拿给我看过了。

这次他指着一篇短小的报道,题目是“身份不明男孩被收容”。

我凑近浏览这篇报道。

三天前,一个深夜滞留在外的男孩被相关机构收容。印象中我在网上也读到过这则新闻。男孩身上有受虐的伤痕,当时他奄奄一息,意识模糊。男孩被发现的地方就在我家附近,所以比起其他新闻,这则新闻和我更有联系。

“真令人痛心,希望能早点确认他的身份。”

远藤二郎慌忙说:“啊,搞错了。不是这篇,应该是这篇。”说着,他把报纸翻到另一面。

这演的是什么戏?还是单纯翻错了面?这次,翻到了大庵证券错误订单案的报道。

证券公司职员受客户委托,准备卖出一股四十一万日元的股票,在操作系统的时候却犯了错,输入成了一日元四十一万股。

这一举给市场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这则新闻的确和我有密切的联系。

“真人半年前就预测了这起错误订单案。”

“他预测会发生这起案件?”我注视着远藤二郎。

“他还知道你在调查这起案件的原因。”

远藤二郎知道这么多,我都没有想要中断与他的交谈。“的确。就在昨天,公司安排我去调查。”

“真人半年前就说过。”

“真的吗?”

“也就是说,真人的预言成真了。五十岚先生是某系统开发公司的职员,对吧?您在那里从事品质管理的工作,工作内容就是调查故障原因,对吗?您接到了公司命令,去证券公司调查错误订单案,是吗?”

我惊讶不已。

不是因为他的预言多准确。

恰好相反。

他完全没有说中。

“啊?没有说中吗?”

“首先,我是大庵证券的职员,不是系统开发公司。其次,公司确实委托我去调查案子,但那是因为我在大庵证券的总务部工作。话说,这么大的案子,证券公司怎么会交给其他公司的人去调查?”

远藤二郎怯场了,说:“那是因为……不是有第三方机构吗?公司内部调查丑闻,没什么公信力,所以就聘请五十岚先生这样的外部人员来调查……”

“不对,我是大庵证券的职员。”

远藤二郎没有因此特别沮丧,只是嘀咕道:“原来是这样。没说中的地方有很多。”

“什么意思?”

“真人的预言有说中的地方,也有没说中的地方。半年前我听到的故事里,证券公司的名字不是大庵,出事的公司不一样,损失的金额也不一样。五十岚先生离婚的年龄也没说中。还有,五十岚先生是证券公司职员,和系统开发没有任何关系。”

“准确地说,也不是没有关系。大约一年前,我还在一家叫桑原的系统开发公司从事品质管理的工作。”

“原来如此,还是说中了一些。虽然不能说完全正确,但也差得不远。”远藤二郎的表情豁然开朗。

“但现在我就职于证券公司,不是系统开发公司。”

“您的工作内容是调查事件的因果关系吗?”

“我的工作是帮助职员解决困难。和远藤先生一样,有时我也提供心理咨询。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发现这工作的确需要调查事件的因果关系。”我暗自感叹这个定义真是贴切,“我需要探究职员烦恼的根源,尽可能地为他们排忧解难。”

“所以您才开始学心理学吗?”

“嗯。”

“半年前真人讲的故事特别奇怪,情节荒诞无稽,跟神话似的,根本不像预言。”他观察着我的脸色,好像难以启齿,但还是飞快加上一句,“里面还混杂着《西游记》的情节。”

“《西游记》,是我理解的那个《西游记》吗?”

“是的。《西游记》里不切实际的那些情节。再说,证券公司职员因为粗心大意下错订单,导致数百亿日元的损失,进而干扰整个市场——这种故事简直是天方夜谭。”远藤二郎耸耸肩,充满暗示地扬起一边眉毛,“所以半年前,我只当真人说的是寓言。”

我逐渐明白了这个人来见我的原因。

“但这个天方夜谭,真的发生了。”我望着他拿来的报纸,“下错订单这起案件真的发生了。”

远藤二郎乖乖地点头。

他的思路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下错订单的预言成真了,岂不是说明,蛰居青年预言里的其他内容也会应验?

所以,他才来找我核对答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其实没有那么费劲。虽然没有确切的根据,我总觉得会在那家便利店遇到您,昨天和今天,我都在店里等待,不抱什么希望地等着。”

“你知道我常去那家便利店吗?这也是预言吗?”

“这倒不是预言。”面红耳赤的远藤二郎摇头道,“真人的活动范围只有自己家和那家便利店,所以他认识的人里,除了家人,就是在便利店遇到的人。而他的故事里,五十岚先生是主人公。据此推断,他也许在便利店见过您。”

主人公?一阵复杂的情绪涌来,我感觉腰间被一股意外的力量戳中。

服务员走过来,咚的一声把刺身船放在桌子上。

我拿起筷子伸向生鱼片,向远藤二郎确认道:“也就是说,我和那个叫真人的蛰居青年在便利店里见过面?”

“大概是这样。”

我刚想否认,脑海中便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夜晚。

虽说已到夜晚,气温仍旧很高。一走出便利店,身体上的冷气保护膜就消散殆尽,腾腾暑气席卷而来。

这是一段夏天的记忆。

高温难耐,我站在原地准备脱下西装,却被人从身后撞了个正着。我的公文包被撞飞,里面的公司文件散落一地。

那时我还是桑原系统公司的职员,但已经在考虑跳槽,文件里也许还夹着大庵证券的招聘材料。

撞我的是个年轻人,他帮我捡起资料,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在道歉。他看起来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意见,虽然露出歉意,说的话却含糊难辨。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稍微聊了两句。他告诉我他经常因为人际关系而烦恼,还问我系统工程师是不是只要面对电脑和程序就可以。

“完全不是。”我立刻回答,“虽然大把时间都花在电脑和程序上,但还要花更多时间与人沟通。”我从事品质管理工作时,也常常为人际关系苦恼。我还告诉他:“虽然不想吓唬你,但系统工程师这一职业的自杀率很高。”

这话千真万确。

系统工程师的自杀率高得让人吃惊,待遇差,责任大,最终被逼入精神绝境。

我之所以对心理学感兴趣,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这个年轻人有气无力地说:“原来世上没有恰到好处的工作。”

“那就是真人吗?”我问远藤二郎,“那天我们在停车场聊了会儿天。我还递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跟他说了很多工作上的事。”

“真人在自己房间闭门不出。有一天,他讲了一个富有预言色彩的奇妙故事。”

“就是混杂着《西游记》情节的那个故事吧?故事的主人公正是我,对吗?”

“对,真人分好几回,花了好多天才讲完这个故事。每到一部分,他就用一句‘且听下回分解’结束对话。”

“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里每章的结尾好像都有这句话。每次听到这句话,我就离开他家,直到下次休息日,再前去拜访。”

“好像热衷家访的老师啊。”

“还真是。总之每次去,他都会开启新的故事章节。故事里不仅有孙悟空,《西游记》里的牛魔王和其他妖魔鬼怪也轮番登场。而故事主线竟是股票错误订单案的调查过程。”

“真是异想天开。这个故事有结局吗?”我饶有兴致。如果故事的结局可以揭示订单错误的原因,就帮了我大忙。我期待从故事的结局中得到借鉴。

“其实,”远藤二郎吞吞吐吐,“在那个故事中,五十岚先生……”

“当主人公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我并不觉得主演本剧有多么光荣。

“故事里的五十岚先生在某间公寓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忽然听到“尸体”这个词,我略感惊讶,但并没有特别意外。

“您不觉得可怕吗?”远藤二郎对我的反应感到不解。

“用心理学上的话来讲,人被压抑的想法大多会通过梦境或者这种虚构故事展现。梦中出现尸体并不算特别。”

“那您可以用心理学的方法分析真人讲的故事吗?”远藤二郎身体前倾,“孙悟空和股票有什么深层含义?您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说:“逐一分析梦里的东西没什么意义。弗洛伊德可能会这么做,但至少荣格不会。”

“哦,原来是这样。”

“嗯。‘梦中出现铅笔,代表热爱学习’这种说法很牵强。况且,如果想要和性欲挂钩,几乎什么东西都能搬出来说。比如只要有长条状物体,就联系到男性生殖器。”

“这样啊。”

“所以,分析心理学把握的是整个故事的脉络。”

“整个故事?”

“最基本的方法就是直接和当事人对话。这样就能在对方的潜意识中发现症结。我能去见见真人吗?”

远藤二郎面露难色。“真人已经去信州了。”他把目光瞥向墙壁。可那里也不是信州的方向啊。

“真人跟我讲完这个故事后,还是闭门不出。”

“恢复原状了吗?”

“好像比原来还严重。他不和任何人产生任何交流,如果要比喻的话……”

这用不着比喻。

我刚想提醒,远藤率先开口:“真人就好像《西游记》里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他的母亲很担心他,于是带着他去信州的别墅,打算母子二人生活一段时间。”

“就像是异地疗养?”

“大概是吧。”

“他们还有别墅,真是富裕之家,真羡慕。当今这世道,还是有很多有钱人啊。”

“好像是他叔叔的别墅。他的叔叔很会炒股,是位守财奴先生。”

守财奴先生,听上去倒是很可爱。

“异地疗养的效果如何?”

“好像不差。真人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真人还会与他叔叔交谈。只是……”远藤二郎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昨天,我接到真人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说真人忽然不见了。”

“不见了?”听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挣破岩石的猴子。他的四肢再也忍受不了禁锢。他气势磅礴地直冲云霄,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间,逐渐消失在远方。“真人去了哪里?”我问道。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话题被迫中止。

我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店员走进包间,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包间立刻变得拥挤不堪。

“哎呀,好热闹啊。二郎真君,你怎么不等我们,就擅自开始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在远藤二郎旁边坐下,拍得他的肩膀乓乓直响。

“雁子小姐……好疼、好疼……”

“我还以为你喝醉睡着了呢。”

“没睡着。我酒量很好,只是脸红得快。这个地方好找吗?”“多亏有你刚才发过来的信息。”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怎么样,二郎真君,真人的预言说中了吗?”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强行从我的右侧挤过来。

男人穿着短袖,留着寸头,手臂粗壮。这么冷的夜晚,为什么他穿得如此单薄?我不禁分析起其中的缘由。也许,他是从暖气很足的地方一出门就坐车过来的,所以感觉不到室外的寒冷。又或许,他穿了暖和的上衣,不过在进门前脱了下来。

“我是五十岚。”我介绍自己的姓氏。

那个叫雁子的女人咧开嘴指着我说:“啊呀,是真的!和二郎真君说的一模一样。我以前见过你哦。”她又对着旁边一个系领带的男人说:“喂,是不是?”那个男人的外貌举止,像是哪家餐厅的服务生。虽然不确定他的年纪,只觉得他像个礼貌寡言的学生。

“我们在哪里见过?”我问。

“欢迎光临。”我旁边的大块头男人气势如虹地说道,整个包间的地板都为之震颤。我转头看他,他堆起满面笑容:“感谢您平日的惠顾。”

“你是那个便利店的……”

“我是店长金子。期待您的再次光临。”说着,他在桌椅的缝隙间勉强起身,朝我鞠了一躬。

“雁子小姐他们经常在便利店的停车场练习唱歌。”远藤二郎追加解释。

“哦……”我应声道。去便利店的时候,我见过几次排练。当时我还纳闷那是一群什么人,为什么非要在深夜唱歌。原来就是他们。

“所以呢,真人的预言说中了吗?”女人问远藤二郎。

“刚才我们正在谈论这个话题。”

“哎呀,二郎真君,你太磨蹭了,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懦弱还是认真。你们才谈到序言部分吧?要让你聊到最后的关键问题,估计要撑到第五章。我就开门见山啦。”

“雁子小姐,还是要按顺序说清楚才好。”

“喂,小兄弟,快告诉我们,下错订单的负责人是谁?”

“你想要我告诉你们事故负责人的信息?”

“对,快告诉我们那个人的住址。”

我原以为她会问我一些更笼统的同题,比如对预言的分析啦,身为故事主人公的感想啦,等等。没想到她居然问我负责人住址这样具体的信息,让我措手不及。

我努力不让视线飘向公文包。公文包里放着员工资料,当然也包括资产管理科中野彻的个人资料。就是他在两天前,输错了新兴股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的订单。

“你被别的公司派到证券公司,去调查那起错误订单的案子,是不是?”

“雁子小姐,这和事实稍有出入。”远藤二郎涨红脸插嘴道,“五十岚先生不是别的公司派去的,他就是证券公司的职员。真人的故事和现实有许多不吻合的地方。”

“不用在意这些细节!”旁边正在点单的金子店长忽然大吼一声,蹲在一旁的服务员被他吓得浑身一震。“听好了,只要大方向准确就没问题。既然错误订单的案子已经发生了,现在就必须去这个负责人邻居的房间调查,对吧?”

“邻居的房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调查他的邻居?

居酒屋的包间被一片不祥的气氛笼罩。

房间里升起一片迷雾,模糊了视线,这和间接照明那种考究的昏暗灯光完全不同。也许是过道里的香烟烟雾飘进了包间,我只觉得四周昏暗,空气凝固,双肩沉重。这的确很适合五个成年人聚在一起聊奇闻怪谈。

“我不知道污稀烂先生现在调查到哪一步了……”叫雁子的女人开口说道。她为什么把我的姓氏喊错?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雁子接着说:“但是订单出错的原因,就是那个职员粗心大意。”

我差点认同她。这种可能性的确很大。但现在我只知道,订单出错是因为中野彻输入错误。这也很可能是粗心大意所致。

“至于那个职员为什么犯了粗心大意的错误……”

“你要追究粗心大意的原因吗?”

“对啊。原因啊,就是前一天他睡眠不足,上班的时候很困。至于为什么会睡眠不足……”

等一下,我当然要在这里打断她:“这些都是真人说的吗?”

远藤二郎点头道:“半年前说的。”

“我没有直接听真人讲过,都是从二郎真君这里听到的。怎么样?答案正确吗?那家伙真的睡眠不足?”

我摇了摇头。“现在我还不清楚,调查才刚刚开始。明天我会和事故负责人中野先生见面。他现在——”

“请假在家休息吧?”金子店长抱着手臂低声说道。

确实如此。

“负责人姓中野?”远藤二郎问。

我吃了一惊,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信息说漏了嘴。这可不像我会犯的失误。

“好了,言归正传。那个谁来着,中野?中野之所以睡眠不足,好像是因为前一天夜里隔壁太吵,让他彻夜未眠。”

“你是想说,会粗心大意犯错,要怪他睡眠不足?”我用吸管搅动玻璃杯里的乌龙茶,杯子里的冰块叮咚作响。

“睡眠不足好像会导致大脑功能退化。”远藤二郎时不时窥探我的反应,“相关人员睡眠不足,是导致NASA发射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是谁说的?”

“五十岚先生说的。”远藤二郎马上改口,“不对,是真人故事里的五十岚先生。”

一阵奇妙的感觉拂来。是吗?原来我说过这种话?我想象着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还有,在真人的故事里,您想要去调查睡眠不足的原因。”

“我?”

“对。然后,您查到了原因。”

“睡眠不足的原因吗?”

“这个原因就是,隔壁房间里有人被杀了。”

我看着远藤二郎问:“就该尸体登场了,是吗?”

他点头默认。

“也就是说,隔壁房间有人被杀,声音吵闹,导致中野先生睡眠不足,第二天下单时犯困出错。是这样吗?”

“一点就通,你真是太靠得住啦!要是明白了这些,后面的事情也能举一反三吧?”雁子咬下烤串上的肉,用竹扦指着远藤二郎拿来的报纸,“真人故事里的股票案,最近真的发生了,对吧?”

“是啊。”

“因为敲错电脑键盘,导致损失了几十亿日元,这怎么听都像是胡诌的,令人惊讶的是,居然都成真了!”

“既然错误订单案发生了,那么,是不是真的有人已经死掉?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聪明!”雁子晃动竹扦赞叹道。

就算如此,他们要我交出员工住址,我也不能轻易答应。原则就是原则,规矩就是规矩,这是我的底线,不能妥协。

但是,金子店长破了我的规矩。他抢走我的公文包,直接打开,掏出了公司资料。一气呵成,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金子店长仿佛有对文件的嗅觉,他灵活地转动粗壮的手指,很快抽出一张纸。“找到中野那家伙的信息啦。他叫中野彻,住址是——”金子店长咧着嘴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这种时候,我本可以提出抗议,也可以勃然大怒,但这群人抢在我表态前叽叽喳喳道:“即刻动身,前往这个地址。”

“即刻动身?”就连远藤二郎也不明所以。

“喂,找我们来商量这件事的人是你吧?人命关天,不能待在这里磨洋工。”

“可现在已经很晚了,人家会生气的。”远藤二郎说。的确,已近十二点,日历马上要翻到新的一页。这个时间并不适合拜访陌生人的家,恐怕比擅自打开别人的包还要过分。

一转眼,我们已经走出店门,夜晚冷彻的空气顿时钻入身体。

远藤二郎打着寒战嘀咕道:“真人的故事里,下错订单的负责人叫田中彻。”他还望向我的公文包。

“现实里是中野彻。”

“虽然没有全对,也已经很接近了。”

我、远藤二郎还有雁子三人坐进一辆出租车,金子店长和服务生一样的男人则留了下来。“一下子这么多人过去,会让对方觉得困扰吧。”金子店长说道。为什么刚才和我见面的时候,他们没想到这个问题?

“事不宜迟。既然已经知道住址,那就只好动身啦。好嘞,出发!”雁子声势浩大。

我把资料上的住址告诉司机。司机兴味索然地打开导航,输入目的地。

“可是,”出租车刚启动,雁子忽然问道,“真人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神话?”

“哎,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要跟二郎真君讲这个猴子的故事?还说这是预言?”

“因为我挑衅他,问他到底有什么本事。他就说能预知未来。”

“也许,他把潜意识里的欲望和读过的孙悟空故事混为一谈,说了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远藤二郎百思不解。

“怎么想都很奇怪吧?一般人会说出‘我是孙悟空’这种话吗?难道他真以为自己是孙悟空?这就是所谓的cosplay吗?”

“孙悟空?这是怎么回事?”我扭头看着远藤二郎和雁子。

“哎,还没告诉你吗?”雁子的声音不大,却响彻整个车厢。

“雁子小姐,忽然提这个,会让五十岚先生困扰的。”

“你已经困扰他了。”

听到雁子的话,我不禁苦笑。如她所言,我早就感到十分困扰。

“话说回来,你长得很像唐三藏嘛。”雁子对我说,“事情是这样的。真人本来在家躲着不说话,但有一天忽然开口,说自己是孙悟空。”

“雁子小姐,严格来说不是孙悟空,是孙悟空的分身。”

“二郎真君,你太计较啦。”

“真人自称是孙悟空的分身?”

“五十岚先生,您没想到这个故事这么离奇吧?连孙悟空的分身都出现了。”远藤二郎又在偷偷打量我。

“听上去很有趣。”我回答。

“您这人也真够古怪。”

“荣格的自传里也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向他们提起一个关于荣格的小插曲。

“荣格?”雁子看起来很惊讶。

“嗯,是一个女患者的故事。那女人经常对自己的妄想高谈阔论,动不动就说‘我是女妖罗蕾莱’,医生们因此都很头疼。荣格调查后发现,她说的话别具深意。”

“自称女妖还有深意?”

“还是由医生的话引起的。”

“医生?”

“嗯。医生们听她说完妄想,总会先说一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话是什么意思?”

“比如医生一被问‘刚才她说什么了’,就经常这么回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刚才说这啊那啊之类很奇怪的话’。”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嗯,有首歌就叫《罗蕾莱》,歌词第一句就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又如何?”

“女患者听到了医生们的对话,以为医生在引用这首歌的歌词。《罗蕾莱》好像是唱女妖罗蕾莱的,女患者就以为,因为她是女妖罗蕾莱,所以医生们张口闭口都是这句歌词。”

“哦……”远藤二郎冷淡地回应。

“她还说过‘我是苏格拉底的代理人’。”

“她把这种泰斗级的人物都搬出来啦?”雁子说。

“当然,医生们认为这也是一种妄想。”

“这怎么看都是妄想啊。这不会也有什么原因吧?”

“荣格认为,女患者应该知道苏格拉底曾遭人污蔑,她想表达的是她和苏格拉底一样遭到了别人的污蔑。”

“哇!”雁子真诚地感慨,“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可是……”远藤二郎好像不太接受我的理论,委婉地强调道,“真人好像完全进入了角色,真的觉得自己就是孙悟空的分身。”

“为什么非得是分身啊,直接当真身不好吗?”雁子的关注点很奇特。

于是,远藤二郎向我简要解释了真人的理论。据他说,有两只分身从孙悟空真身上逃跑,其中一只身体逐渐变大,另一只则发生了爆炸,身上的能量四散。其中一股能量,便依附在了真人的身上。

“客人,话说……”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疑惑的我很快发现,声音来自驾驶座上的男人。

我望向副驾驶一侧,那里放着司机的介绍牌。照片里的司机看起来老实巴交,满头白发,长相颇似松鼠。

“你们听说过埃及学者多萝西吗?”

司机加入了对话,这下轮到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别误会,只是听到你们讲的,我忽然想起来,前不久电视上刚介绍过。”司机虽然像个谨慎的人,说起来却滔滔不绝,“有个叫多萝西的女人,是名学者。她各方面都很优秀,有个地方却很奇怪。”

“什么地方?”远藤二郎问。

“她宣称自己的前世是古埃及法老塞提一世的情人。”

据说多萝西还是个孩子时,看过古埃及碑文的照片后说“我懂这种语言”,看过塞提一世神殿的照片后又大喊“我曾经住在这里”。

“她说每当夜晚降临,塞提法老就会来与她相会。”

“这不是单纯做梦吗?”远藤二郎的语气掺杂着好奇与质疑。

“这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但据说,她真的从塞提法老那里得知很多秘密情报。”

“什么情报?”

“比如神殿庭院的准确位置。还有斯芬克斯,那个狮身人面像。以前不都说斯芬克斯是某个法老建的吗?”

“哈夫拉法老。”

“污稀烂先生,你知道的可真多啊。”

“塞提法老告诉多萝西,斯芬克斯在哈夫拉法老之前就有了。”司机继续说道。

“哇,这也是真的吗?”雁子兴奋地笑道。

“后来,有人根据石头风化程度之类的线索推测,斯芬克斯或许在哈夫拉法老之前就已经竣工。为此人们还展开了一场争论。”

“哎呀,天哪。”

“虽然还不知真假,但也不能断定多萝西的话就是胡说八道。”司机转动着方向盘。

雁子双臂环抱,感叹道:“说不定她真的是投胎转世。”

“或者,”远藤二郎说,“因为多萝西是一名优秀学者,熟悉古埃及文明的方方面面。这和投胎转世是两码事。”

“你说得对。”司机体贴地说,“电视里的专家也是这么说的。多萝西热衷于埃及研究,沉迷于历史遗迹。或许因为她学识渊博,直觉敏锐,才注意到许多别人遗漏的细节。”

“原来如此。”

“那位专家最后还说……”

“说什么?”

“多萝西到底是不是投胎转世,答案根本无所谓。”

远藤二郎笑道:“答案根本无所谓……这像是专家说出的话吗?”

“但我听他这么说,倒是松了一口气。”司机看起来很高兴,“如果投胎转世被全盘否定,还挺让人伤感呢。总之,多萝西相信自己的前世就是古埃及人,也确实取得了不俗的研究成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所以你们那个孙悟空的故事,也不可信其无。”

“这样啊。”远藤二郎回答。

“可是,”雁子中气十足地说,“我还是觉得孙悟空的故事太异想天开了。古埃及法老也就算了,这可是孙悟空啊,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号人物吧?”

“还是只猴子。”远藤二郎耸了耸肩。

终于,汽车导航响起——“即将到达目的地附近。”

“这机器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模糊啊。”雁子叹了口气。

司机好像故意补充:“差不多到了。”

走下出租车,为了御寒,我使劲拉紧外套领口。远藤二郎和我一样被冻得直缩肩膀,只有雁子挺胸抬头。

零时已过,街上虽有路灯,住宅区则完全被笼罩在漆黑之中。周围一片寂静,眼前的公寓楼几乎看不见一户亮着的灯光。

中野彻住的这幢公寓楼外观十分气派。

刚走进公寓楼入口,灯光马上自动亮起。应该安装了什么感应系统吧。更厉害的是,原本停在楼上的电梯也自动下降。

“中野先生住的地方可真豪华。”远藤二郎感叹道,“这里还装着监控摄像头呢。等一下,我们如果被拍到岂不是很麻烦?”

“没关系,我们又不是来干坏事的。”雁子毫无畏色,“话说,监控本来就是出了事以后才调出来看的,又不是被拍到就会被怀疑。”

“哎,你说的也是。”

“我们只是来验证有没有尸体,是吧?”

“有尸体不就意味着出事了吗?监控就会被调出来了啊。”

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走到对讲机前面准备按下门铃。这时候,也只能把中野彻叫出来给我们开公寓大门了。就在这时,楼里正好有个年轻女人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正好门开啦。”雁子闪进门里,我们跟了上去。

乘上电梯,我们按下了五楼的按钮。很快,随着一声轻响,电梯门开了。

我们排成一列,终于摸到了走廊尽头的门扉。门口的名牌上写着“中野”二字。

住在这里的男人,就是两天前下错订单的大庵证券的职员。

他正在这间房里熟睡吧?他一定没想到,深更半夜还有人会找上门。

“如果这里就是中野的房间,”雁子后退两步,指着五〇二号房说,“那么,这里就是有尸体的房间。”

可是五〇二号门口没有挂名牌。

“真人那个‘猴子的故事’里,住在这里的人叫什么来着?”

“圈圈先生。”远藤二郎回答。起先我没听懂,后来才意识到他说的是“〇〇”这个符号。“故事里,五十岚先生没听清那人的名字,只好一直喊他〇〇先生。”

我们站在〇〇先生的门口,好像面对着一个绷着嘴的人。

我看到旁边的门铃,问他们:“按门铃吗?”

远藤二郎还在犹豫,雁子已经伸手按响了门铃。

铃声响彻整个楼道。好像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尽头,有一只猫头鹰正在地发出赞许声。

声引得树叶沙沙作响,沙沙声又惊动了地底的昆虫。我想象着公寓里的住户会像这幅森林里的场景一样,一个接一个被铃声惊醒。

没有回应。

“原来如此。”雁子满意地点点头,“真奇怪。这里不会像真人说的那样真的有尸体吧?哇,突然好紧张。”

“也许人家只是睡着了,”我坦诚地说,“毕竟已经很晚了。”

“真人的故事里,这里的门没有锁,是五十岚先生打开的。”远藤二郎面庞紧绷。

听到他的话,我不由自主把手伸向门把。慢慢地旋转门把,啪嗒一声,门真的开了。

回头望向远藤二郎,他同样惊讶万分。

室内一片漆黑,好像藏着一头正在酣睡的猛兽。

雁子灵巧地摸到了开关,走廊一片明亮。

雁子脱下鞋走进去,用行动告诉我们“开始吧”。远藤二郎好像害怕自己被落下似的,慌慌张张地跟在雁子后面。我也脱掉鞋,顺便把那两人的鞋子并排摆好。

我们沿着走廊前进,雁子他们毫不犹豫地朝客厅走去,而我中途改道走向浴室。

一阵恶心的臭气袭来。这股熏人的腐臭,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摸到开关,打开电灯,粗暴地打开浴室门。汗水和粪便交织的臭味如疼痛一般扑面而来,狠狠砸在我的身上。

浴室里堆满了衣服、内裤、毛巾,肮脏不堪。

浴缸里也塞满了衣服。

在这样的浴室里,根本无法洗澡。

再看厕所,马桶上沾着阴毛,到处都是污迹斑点。

为什么这么脏乱?我汗毛倒立,连连后退。

“怎么了?”远藤二郎走过来问我。

“这里太脏了。那边情况如何?”

“没有发现尸体。”

五〇二号房里没有尸体。

“这道题没有答对啊。”我说。

“嗯,是啊。”远藤二郎也承认。

真人的预言说,这里有一具尸体。

“可是,这个房间也说不上正常。”

我踏入客厅,顿时理解了这话的含义。

这里虽然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现在却空无一人。啊,不对,应该反过来说。这里虽然没有人,但到处是浓浓的生活气息。

壁橱和储藏室堆满杂物,餐桌上有一罐开口的啤酒,掂在手里还挺沉,旁边的盘子里盛着佃煮,有被筷子戳动过的痕迹。

“这又是什么情况呢?”雁子环顾屋内说道。

“喝酒喝到一半出门了吗?这里看起来也有些杂乱。”

“洗手池和浴室那边很恶心,脏兮兮的。”我指着走廊的方向说,“好像在饲养动物。”

客厅也不同寻常。一把大椅子翻倒在地,地板上还有一只遥控器。我捡起遥控器才发现,屋里的空调还开着。

开着空调就出门了吗?

房间里很暖和。身上的寒意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我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停止键。

“这是……”远藤二郎蹲在木地板上。

“怎么了?”我上前查看。

“这是血吧?这里有点血痕……”远藤二郎一脸惊恐。

“血痕?请帮我雪恨啊。”雁子小声说起了冷笑话,并不关心血痕,反而在屋子里来回转悠,“啊,我有新发现!”

我顺着她的惊呼扭头,看见她拿起一个带锁链的金属圆环。

“这是手铐吗?看起来像项圈啊。”

“这里肯定养着狗。”如果是这样,也难怪屋里这么脏乱。

可就在这时,远藤二郎忽然尖叫:“啊!”

半夜三更在陌生人家里,他这声音可真够吓人。雁子也有些嗔怪,问:“二郎真君,你怎么啦?”

“我想起来了。这个东西在真人的故事里出现过。”

“这个东西是哪个东西?”

“项圈。”

“啊?”

“‘猴子的故事’里有这么个场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脖子上都套着项圈,被一个男人牵着走。虽然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这场景真瘆人。”

“嗯,就是这一幕被人目击。”

“谁目击了这一幕?”我刚说出口就发现这一提问毫无必要,“是我吧。故事里的我,看见了这一幕。”

“对啊,主人公是污稀烂先生嘛。”

“可能是虐待。”远藤二郎似乎有难言之隐,“那个男人对家人施暴,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出现了。”

“谁?”

“孙悟空。”

据说故事中有一个疑似家暴的男人登场,后来他被突然出现的孙悟空一棒打飞。

“也就是说!”远藤二郎兴奋地说,“这家主人〇〇先生就是那个施暴男。”

“什么意思?”

“一定是真人知道这家人的情况,这家人才会在他的故事里登场。”远藤二郎打了个响指,“对了!”他从肩上的背包里掏出报纸:“看,这则新闻,‘身份不明男孩被收容’!”

“你是说,男孩就是在这里遭到虐待?”

“这个可能性很大。这下全都说得通啦。”

我看了眼雁子手中的项圈,又看向走廊。男孩就是被拴在肮脏的浴室那里吧?这房间恐怖的氛围,确实让发生过虐待行为这种说法显得可信。

“那个男孩是什么时候被收容的?”雁子指着报纸,“话说回来,二郎真君,你怎么刚好带着这份报纸?”

“这是昨天的报纸。股票下错订单的新闻也在这上面。我想给五十岚先生看看订单报道,才拿过来的。”

“男孩收容和股票订单登在同一份报纸上,这只是巧合吗?”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远藤二郎道,“被虐待的男孩和下错订单的事故都出现在真人的故事里。我觉得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哎呀,真人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雁子语气疲倦,好像赌气扔掉作业的小孩。

“或许……”远藤二郎竖起手指。

“二郎真君,或许什么啊?”

“真人为自己编出了整个故事。”

“编故事?”

“雁子小姐不是说过吗?你曾告诉过真人。”

“告诉他什么?不过既然是我说的话,肯定都是好话啦。”

“虚构一个故事的效果。你说,有时候,故事可以拯救人心。”

“哦,那个啊。山手线老奶奶的故事。”

“是的。”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口中山手线老奶奶的故事,却可以理解虚构故事带来的效果。

“也就是说,半年前真人为了缓解自己情绪,才编出这个故事?”

“嗯。”远藤二郎回答,“雁子小姐曾经告诉真人,编个故事可以让自己安心。”

“真人就照做了?”

“但是,真人到底在苦恼什么呢?他为什么要编这个故事,还必须告诉别人呢?”

“二郎真君,你说什么梦话呢。事实都已经摆在眼前了,你还不明白吗?他一定是在苦恼这个房间里发生的虐待行为啊。真人一定万分苦恼吧。”雁子高声说道。

“啊?”

“他是因为发现了〇〇先生的虐待行为,为此苦恼才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的。”

“可是,”我立刻提出质疑,“如果发现虐待情况,打电话报警就可以了,不是自己待着想想可以解决的。”

“污稀烂先生,你说的都是大人的想法,孩子们在意的东西可多啦。特别是青春期,那可是哲学的季节。”

“哲学的季节?”

“自己存在的意义啦,什么是死亡啦……毕竟还是清纯少年嘛。他甚至还质问过我‘唱歌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难道唱歌可以救人吗’什么的。”

“唱歌可以救人吗?”我重复着这句话,“或许,他质问你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苦恼了吧?”

雁子皱起眉头盯着我,好像盯着黑暗中的草丛。

“也许真人发现了这里的虐待行为,想要帮忙却不知如何是好。烦恼日积月累,才会发出那样的质问。”

“现在不是轻松唱歌的时候,不如去帮助有困难的人。他是这么想的吗?哎呀,你这么一说确实很有道理。”

远藤二郎使劲拍了下手,目光炯炯。“原来如此,所以他才有那个疑问啊!”

“又是什么疑问?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灵光乍现。”

“真人有一次问边见阿姨,就是他的外婆……”

“问什么?”我问道。

远藤二郎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模仿电影台词:“暴力永远都是错的吗?”

暴力永远都是错的吗?

我一遍遍思考着这个问题。

“真人想使用暴力吗?”雁子噘着嘴问。

“他这么想是出于正义感还是单纯的厌烦,不得而知。但似乎真人无法原谅这个〇〇先生,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惩罚他。有这个可能性吧?真人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所以躲进屋子里不出门。”

“抑制自己的冲动?”

“真人无法原谅这个男人,情不自禁地想对付他。但理性又告诉真人,使用暴力是不对的。这是善与恶、理性与野蛮的对决。”远藤二郎露出兴奋的神情,“就像巴龙舞!”

“巴龙舞?你是说巴厘岛那个?”离婚之前,我和妻子曾去那里旅游,欣赏过剧团演出的巴龙舞。

“是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两个人物,代表善良的圣兽巴龙和代表邪恶的魔女兰达。他们相互争斗,却永远无法分出胜负。”

“你的意思是,真人心里也在跳巴龙舞?”

“蛰居症状变严重后,真人心中野蛮的冲动和理性的思维不停交锋。”远藤二郎说完,自言自语道,“那时候看见的巨猴,原来是暴力的象征啊。”

“你后面说的又是什么?”雁子问道。

“我曾经看见真人心里有一群人和一只猴子开战,那是一只浑身长满眼睛的巨猴。这场战斗可能就是属于真人的巴龙舞。”

“啊呀呀,二郎真君,你能看见人心吗?”雁子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这么说来,真人编出这个故事,是因为他想要使用暴力?所以‘猴子的故事’的结局,是〇〇先生死在了这个房间里?”

“这个可能性很大。”远藤二郎肯定道,“就像在梦中达成自己的目的。”

“原来真人想要使用暴力啊。”

“但是,好不容易编一个故事,不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吗?最后大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之类的。”

“也对……”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想起荣格的另一段话:“将个人的疾病和苦痛联系到人类共通的问题上,是一种有效的个人治疗手段。”

“你说的是我们的语言吗?我怎么听不懂呢。”

“荣格在伦敦的演讲中说过:‘个人的精神苦痛不能怪罪到个人的失败上,这是整个时代背负的、人类共通的苦恼,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

“五十岚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把个人的失败转嫁到人类共有的苦恼上去。‘这不是我个人的错,要怪只能怪某个更大的问题。’这么想是不是得救了?更宏观的问题可以减轻个人肩负的责任。”

“真人把自己的暴力冲动转换成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从而得到解脱?”

远藤二郎欣喜地说:“这……这跟驱魔也很像!”

远藤二郎为什么忽然提起驱魔这个话题,我毫无头绪。

“有位神父曾对我说,人们想要把自身的苦楚归咎于某样更大的东西,才会无意识地表现出被恶魔附身的样子。”

“但是,扰乱市场这种事,听起来好像影响很大,其实也没大到哪里去。这也算不上是人类共通的问题。”雁子插话道。

“嗯,说的也是。”远藤二郎虚弱地回答。

“也许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我开口道。

“没有完结?”

“也许有谁因为这次错误订单赚了一笔,又用这笔钱帮助了一个遇到困难的人。说不定这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真人为了将自己的暴力合理化,想出这样的情节也不足为奇。”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雁子若有所思地附和。

忽然间,我们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适才,我们在别人的房间里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现在仿佛一起清醒过来。三人的视线如探照灯一样来回移动,相互交错。

这个房间乱七八糟,无人居住,加上木地板上有血痕,就能得到一个推论——

“所以说真人他……”我、远藤二郎和雁子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真人三天前来过这个房间?”

“真人是专程来收拾〇〇先生吗?”

“真人就是来这里使用暴力手段?”

我想起远藤二郎在居酒屋提起,几天前真人忽然从别墅消失。不就意味着他为了惩罚那个坏男人,已经有所行动了吗?

“所以,现在真人在哪里?”雁子问道。

“〇〇先生在哪里?”远藤二郎和雁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这么晚了是谁?”远藤二郎扭头望向走廊。

“太打扰别人了吧?真是没礼貌。”雁子低声抱怨。

这批评不是说给我们自己听的吗?人家好歹是登门拜访,我们几个可是擅自闯进别人家的,性质更恶劣。

远藤二郎慌张地四处查看,似乎想找一处藏身之地。他指着客厅深处的一个房间,用颤抖的声音说:“那里说不定有柜子什么的。”

“嗯,我们先藏起来吧。”我表示赞同。雁子却咚的一声敲了敲自己的侧腹,说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光明正大地直面对方,这样说不定还有救。”远藤二郎吃惊地说:“不会吧!”我很想追问雁子话中的深意,但门被打开的声音从玄关传来了。走廊那头似有人影。

“哎呀,忘了锁门。”那人咂嘴道。

从寒冷的室外飘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

深邃的走廊好似通往一座洞窟,我们几个藏身洞窟深处,那人影则是逼向我们的探险家。洞窟里是一条死路。我这才体会到被狩猎的动物是何种心情。

“这是谁的鞋?有谁在里面?喂,在别人家里干吗!”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们用错愕的眼神进行了一场无声的会议。看来,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是前几天那家伙吗?喂!到底想把我怎么样?”男人的声音逐渐靠近。听得出来,他虽然气势嚣张,但已乱了阵脚。

“在别人家里干吗呢!”

我很紧张,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情况,搜肠刮肚却无计可施。毕竟,我们明显是非法入侵。

雁子悄声说:“好紧张啊。”可听上去她完全不是在害怕,而是在充分享受这急迫的一刻。

“喂,我知道你在里面!听好了!别以为搞偷袭就能赢过我!我手上可有武器!”男人强调,他对我们这边一定也很警惕,“你要是敢乱来,那个女人可要受罪了!”

那个女人?

我与雁子四目相接,她也一脸疑惑。

“难道……”远藤二郎用嘶哑的嗓音说,“难道是被监禁在这里的那个女人?”

“搞不好是,”雁子点头道,“孩子已经被收容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问道。

远藤二郎感叹:“五十岚先生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保持冷静。”

“不,其实我很慌,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我说我们光明正大站出去就行了。”雁子一意孤行。

没料到远藤二郎马上附声说:“就这么办吧!”

怎么办?我扭头看向远藤二郎,他拍了拍我的胳膊说:“五十岚先生,您是唐三藏。”

什么?可我没有机会问个究竟。

远藤二郎紧接着说:“雁子小姐,对不住了,你是猪八戒。”然后他挺直腰板,“我是沙悟净。角色分配就按这个来吧。”

我仍然一头雾水,不知所措,那男人已经出现在门口。

“你们几个干什么!”这声音浑浊不清,充满压迫感。听他的口气,像是很习惯做这种恫吓他人的事。整个屋子都在隐隐震动,我感觉自己的胃在翻滚。

那男人体形壮硕,头发稀薄。衬衫外套着运动衫,无法从穿着猜想他的职业。但是我想,如果这个人穿上西装,会像一名管理者或公司领导。他会在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出现,心血来潮,一声令下,推翻之前所有的决定,把部下推向绝望的谷底。他看上去就是那种人,喜欢玩弄别人于股掌间,以确认自己的影响力。

男人手中紧握着一根高尔夫球杆。即便我不玩高尔夫,不知道那是几号球杆,也绝对看得出那是根金属球杆。男人的眼睛布满血丝,瞪着我们恐吓道:“你们几个到底是谁?”他散发着一股野兽的气息,活像一只亢奋的食肉动物。

如果这里真的是他家,看到我们三人就这样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他一定感到既恐怖又愤怒。

“我们……”远藤二郎开口道,“是来找他的。”

“谁?你说那家伙吗?你们几个是同伙吗?他到底是谁?”

“他是……”远藤二郎稍作停顿,好像在暗自下决心,又好像在故意制造悬念,“他是孙悟空。”

远藤二郎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但我知道不能有剧烈的反应,努力绷紧脸,直视着那个男人。

“你说什么?”男人表情扭曲,不苟言笑,好像认定自己遭人愚弄。“那小屁孩叫孙悟空?”他低声吼道,“开什么玩笑!别以为你们能逃得过今天!”

“悟空没有来这里打你吗?”远藤二郎似乎决定破釜沉舟,不露丝毫狼狈和焦灼,“我还以为你罪孽如此深重,他早就来治你了呢。”

男人顿时满脸阴云。他是回忆起了真人来时的情景,还是被“罪孽”一词震慑,又或者终于对眼下的状况感到困惑?

“听好了!”男人抬起长满胡须的下巴,低吟道,“听好了!那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店员一直纠缠我,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男人拿着金属球杆,因愤怒而异常焦躁。

店员?我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远藤二郎也怔住了,不知所以然。

“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啦!”说出这句话的是雁子,她正为自己的机敏得意,“原来是你造成了那场事故?便利店店员撞上车,是因为你推了他吧?”

雁子在讲什么,我毫无头绪,不禁看向一侧的远藤二郎。

远藤二郎也看向我,目光严肃,虽然没有开口,但我接收到了他的信号——配合演好这出戏。我轻轻点头回应。

远藤二郎朝着我说道:“对了,师父,悟空之前说过吧?”

师父是谁?我差点回头寻觅,但马上想起了刚才远藤二郎分配给我的角色——五十岚先生,您是唐三藏。这么说来,师父指的是唐三藏,也就是我。

“悟空说什么了?”雁子问。

“便利店门外,准备下班的店员责问这男人是不是偷了东西。这个坏人当然极力否认。两人扭打一番后,店员被他一把推开,被汽车撞飞。”远藤二郎一气呵成。

我很诧异,这么详实的目击证言,他怎么能张口就来。转念一想,这也是真人故事里的情节吧。

这时我才明白,远藤二郎口中的孙悟空,指的就是真人。

“喂,那家伙真的在现场看见了吗?”男人唾液横飞。

“悟空可是变幻莫测。”雁子说。

这么说,真人果然来过这里,他想要惩治这个男人,一如孙悟空斩妖除魔。

我想象真人高高举起棒球棍或高尔夫球杆,如同举起如意金箍棒,朝这个男人狠狠挥去。男人落荒而逃,真人也许还紧追不舍。

我想不到自己的台词,只能有模有样地点头。

雁子也点了点头,抱着手臂说:“原来如此,悟空目睹了你的恶行,认为你十恶不赦,又发现你在这里监禁儿童和妇女,他更坐立难安。唉,可惜我们这位师父不许他多管闲事,滥用暴力。他忍耐了很久,最后还是忍无可忍来找你算账。怎么样,你被如意金箍棒打得还过瘾吗?”

“你们这几个家伙,别开玩笑了。”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的鼻孔在膨胀,气息粗重起来。

我意识到自己也开口了,大概是察觉到该自己发言了:“我猜,你突然遇袭,仓皇逃跑,后来看新闻,发现你监禁的男孩已经被收容,所以又逃了出去。但是你仔细看了报纸才发现,男孩意识模糊,讲不出自己的身世经历,才大胆地回到住处。对不对?”

也许他想回来销毁监禁和虐待的证据,也许是回来取钱包和换洗衣物。

“师父明鉴。”远藤二郎的语气与唯唐三藏是瞻的沙悟净如出一辙。

“可是悟净,这个男人虐待的是谁?悟空说过吗?”

“悟净”二字没能让远藤二郎即刻反应过来,停顿半晌,他还是接过话茬:“关于这个……悟空没有说过。”

“说话,你虐待的究竟是谁?是你的家人吗?”

男人“哼”了一声,扭过脑袋。

“想必是你逃走后,悟空放走了男孩和女人。对吧,师父?”远藤二郎问道。我心想,也不必每句话都跟我确认。

“你们到底演的是哪一出!还师父啊悟净啊,你们以为这是《西游记》吗?这又不是汇报演出!你们这些家伙,以为别人家里是说进就进的吗?”男人说着,挥舞起金属球杆,看起来是要动真格,“顺便告诉你们,我把那女人塞进了汽车,带着来回跑呢。”

“啊?”远藤二郎回头看向窗户,窗外就是停车场。

“车停在别的地方。听好了,你们几个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就别想知道那女人在哪儿了。”

“不知道你都动了别人几根汗毛了。”雁子不屑地说,“就连我猪八戒都瞧不起你。”

咚的一声。我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跳了起来。

高尔夫球杆的杆头向我猛烈挥来,幸运的是它并没有击中我。不是因为我反应快,而是球杆撞到餐桌的一角,整个房间都摇晃了一下。

“等等,太危险了!”远藤二郎摆手抗议,“反对暴力!”

“在别人家撒野,搞得乱七八糟,还有脸说这个?”男人再次高高举起球杆。

“明明是你自己搞得乱七八糟。”雁子抱怨。但男人毫不理会,将球杆对准她狠狠砸下去。“啊!”雁子惊声尖叫,抱头滚在地上。球杆太长,又撞在桌子上,桌上的佃煮四处飞溅。原来球杆因为有杆头,并不适合作武器。话虽如此,我也想不到什么制止他的方法。

男人重重地喘着气,眼神迷离。

“快想想办法啊,沙悟净!”雁子蹲在地上,抬头对远藤二郎喊道。

“一时半会儿哪儿想得出办法。”远藤二郎一脸为难。一来二去之间,高尔夫球杆挥动得更加猛烈了。

我不敢轻举妄动,搜寻着附近可以防身的道具。

男人那边,球杆冲着远藤二郎的脸直挥而下,远藤二郎抱头发出悲鸣。眼看球杆就要击中沙悟净的头部,男人骤然停了下来。

公寓内回荡起巨大的声响。

夜半三更,报警器忽然响了。听声音是火灾报警器。与此同时,刺啦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天花板有水喷射而出。

是自动喷水灭火器。

我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再查看时,发现男人已经逃走了。也许火灾报警器和自动喷水灭火器让他清醒,认识到此地不宜久留。

报警器和灭火器不久就停了下来,但是开关门的声音和嘈杂的人声不断传来,不少公寓住户以为发生了火灾,慌忙出逃。

我们当中反应最快的是远藤二郎。“我出去追,不能让他跑了。雁子小姐你们请待在这里,有什么事电话联系。”他说完,立刻冲向了房外。

我和雁子茫然地留在原地。

“等等,这里发生火灾了吗?”雁子睁大眼睛,模仿猎犬四处嗅闻,好像在寻找空气中烟雾的味道。

“我们是不是一起去比较好?”虽然情况尚不明朗,但那个带着金属球杆的男人太危险,不能就这么让他在城市的夜色中流窜。

“是啊。”

雁子话音刚落,远藤二郎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沮丧无力地说:“不行……跟丢了……电梯停了,我是从楼梯追出去的。”那男人拼命冲下楼梯,等远藤二郎追出楼外,已经不见他的踪影。“还是打电话报警吧?”远藤二郎呼哧呼哧地问。

“也是啊。”我附议,“刚才火灾报警器为什么响了?”

“我刚才下去的时候,听其他住户说,好像是系统故障。”

“什么?”雁子皱起眉头。

“系统故障?”

“好像是系统出错,开启了火灾报警程序。”远藤二郎调整着呼吸。

“啊……”我回想起还在系统公司负责品质管理时,调查过一次程序漏洞的原因,一个程序员不耐烦地解释“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也许这是公寓安保系统的程序漏洞。”

或许算不上程序漏洞,系统只是错误地打开了防灾演习模式。

远藤二郎大吃一惊,沉默了半晌说:“真人的故事也讲过这个。”

雁子耸了耸肩,说道:“我还以为是沙悟净使了什么法术呢。”

远藤二郎拿出手机报了警。为了不暴露我们非法入侵的行为,他只是告诉警察在附近街上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拿着高尔夫球杆钻进了汽车。“要是能顺利逮捕他就好啦。”远藤二郎忐忑不安,“我们也出去找找那个家伙吧。”

“说得对。不过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雁子举起食指挨个指向我和远藤二郎,“刚才的火灾报警器啊洒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程序漏洞又是什么意思?”

“我在之前的公司负责公寓安保系统的相关工作,遇见过同样的故障。”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吧?”远藤二郎说道。我没有问他怎么知道的,也许也是真人故事里的情节吧。

“可是,不是已经修好了吗?”

“按理说是的。”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如果还有问题早该有所反馈。难道是系统更新时出了错?毕竟任何人都有可能犯粗心大意的错误。又或许,这跟上次的程序漏洞不同,是一次单纯的系统故障?

“没想到,系统漏洞救了我们一命。”远藤二郎不是在说笑,而是闪着泪光,由衷地发出感慨。

“是啊。”

“可是,”雁子说,“真人为什么半年前就知道系统会发生故障?”

“我想,应该是他脑中糅杂了许多人的信息和情感,其中就有五十岚先生一份。”

“那个故事真是个预言?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说出这话的人,是我。

“哦?污稀烂先生,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我解释不来。但人的潜意识确实会受到经历和环境的影响。”

“五十岚先生。”远藤二郎看着我。

“什么事?”

“您说的太晦涩,我完全没有听懂。”

雁子狠狠地点头。

“作家、漫画家、画家、音乐家,他们的作品总是会无意识地折射出未来的样子。”

“常说某个电影导演很有预见性,就是这个意思?”

“举个例子……”

“该不会还是荣格吧?”雁子抢了我的话。

“荣格快四十岁时,经常被幻觉和噩梦困扰。”我只好苦笑。

“还真是荣格啊!”

我读过很多荣格的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插曲。

那时,荣格被噩梦和幻影困扰。一开始是洪水的幻觉,他看见汹涌的波浪和许多溺水而亡的尸体,甚至出现了血色大海。幻觉持续了一小时之久。

第二年他又有了新的梦境。受北极寒流影响,土地和运河全部冻结,人类消失,草木枯竭,这景象仿佛世界末日。

荣格神不守舍,不知这恐怖的景象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来,荣格还看到过别的情景。

他看见一棵只长叶子的大树,叶子逐渐变作有疗愈功效的葡萄。荣格摘下葡萄,发给众人。

“荣格起先怀疑自己患了精神疾病。因为他实在捉摸不透幻觉的深意。”

“这种梦怎么能搞得懂?”

“后来他意识到,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是对未来的暗示。”

荣格的这种解释方法,令我备感兴趣。

他没有妄想,而是静静地潜入自己的潜意识深处,与黑暗情绪正面对抗,从思考中得出结论。这种态度,颇具禅者风范。

“你是说他的梦和现实有联系?是预言吗?”

“嗯,荣格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直在观察社会的动向。然后……”

远藤二郎和雁子对视了一眼,一齐看向我。远藤二郎开口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远藤二郎和雁子同时咽了口唾沫。

“荣格的梦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关?”

“荣格认为,自己无意识察觉到,世界范围内将会发生一次战争,所以才会产生那样的梦与幻觉。”

“这和可疑的占卜师有什么两样,太牵强了吧。”

雁子的话没错。世界上总会发生各种不幸的事,自己的噩梦和哪个联系在一起都有可能。

“但是,假设荣格的思考是正确的,那么就真的会有人产生与现实关联的妄想。”

“什么意思?”

“世间万物事出有因。原因之上又有原因,以此追溯。”

“就好像刚才火灾报警器启动的原因,是程序漏洞?”远藤二郎问道。

“是的。程序出现漏洞也有其原因。”

“比如程序员失恋了?”远藤二郎像在向我确认,而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说,真人察觉到了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与半年后的未来有关?”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整幢公寓已回归了平静。

远藤二郎打开窗户,夜晚空气涌入房内。

“怎么才能找到〇〇先生现在的位置呢?”

“话说回来,没想到〇〇先生不仅是家暴嫌疑犯,还是店员交通事故的罪魁祸首,我真是吓了一跳。”雁子无奈地摇头道,“这下我明白真人为什么那么生气了。那家伙确实罪孽滔天。”

“真人目睹了交通事故,没有报警,但咽不下这口气。也许他后来又在便利店碰见了〇〇先生,便悄悄跟踪,没想到还发现了男人的家暴行径,于是深陷苦恼……”

“所以,他内心跳起了巴龙舞?”

“是的。真人想要收拾那家伙,可不知这么做是对是错,于是开始了与巨猴的战斗……”

一阵强风袭来,窗帘如斗篷一样高高隆起。

我隐约看见一道人影,不寒而栗。这里是公寓五楼,不可能有人从窗外进来,我刚想把那当作错觉,一个声音喊道:“师父!”

我差点惊叫出声。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陌生男人站在我面前,好似猴妖。

这猴妖与我身高相仿,披着一件暖和的长袍。他看起来机灵聪敏,就站在我的正前方。

他是跳进屋里的吗?

难以置信,世上真的有孙悟空。

更难以置信的是,我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孙悟空的双脚。

我很在意他有没有穿鞋。

孙悟空踏着一双红靴,头上戴着一只发光的圆环。

我木然地望着他。

“仔细听好。”猴妖理所当然地说,“刚才那男人,叫什么来着,哦对,〇〇先生。他开车逃了,但一会儿就会回来。因为他的汽车快没油了,而深夜营业的加油站并不多。恰巧这幢公寓前的那条路上就有一家。嘿,这么一想,筋斗云不用燃料,真是环保。言归正传,总之,他会回到公寓前面那条路上。”

我洗耳恭听。

猴妖口若悬河,还不时发出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指着墙上的挂钟说:“再过三十分钟,他就会开到那条路上。”

我心想自己不能一直盯着猴妖看,便扭开了脸,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看看远藤二郎他们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来告诉你们接下来怎么做。我只说一遍,请仔细听好。”猴妖口中飘出一股肥料般的腥臭。他果断地指向窗户:“现在马上去前面那条路上,合伙拦住那辆车。男孩的母亲被关在后备厢,被打得够呛,你们快去救她,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了。”他用力拍拍双手,“立即行动!”

听到这么暧昧的指示,我又凝视起猴妖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潜意识作祟?

“去拦住三十分钟后经过前面那条马路的车!”

可是怎么才能拦住呢?难道要远远站在汽车前挥手致意吗?我不觉得这样能得手,让那个男人停车才没那么简单。

猴妖好像洞察了我的疑惑,大笑起来,笑声如恐吓。“听好了,师父,去把隔壁的男人叫起来!”

我看向墙壁。

“就是和师父同家公司的那家伙。他手上有个东西,你们去找他借来一用。”

“什么东西?”我不情愿地问。

“还用问吗?当然是纸箱啦。那个家伙因为粗心大意订错物品,拿回家一堆纸箱。”

“纸箱?”

“把纸箱搬下楼,在马路上垒一堵墙。”

“然后呢?”

“等那男人开车撞上去,车就拦住了。”

猴妖说完,打了一个响指,电灯应声熄灭。我自己的身体仿佛也要消失在这黑暗中,令我胆战心惊。但很快,室内恢复了照明,猴妖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呛鼻的腥臭。

我看向远藤二郎他们。他们也正盯着我看。我该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事吗?又该如何描述呢?

我正苦苦思索,听见远藤二郎说:“也……也许,车子会从那里经过。”他怯生生地指着窗帘。

我暗自惊讶,和猴妖说得一样。

远藤二郎补充道:“就是前面的马路。”

“是啊,他要过去加油。”雁子表示赞成。

我眨眨眼睛,吞了口唾沫。他们在重复猴妖的话。他们是怎么想到的?

“我们现在就去拦下那辆车吧。”雁子催促道。

“拦车?怎么拦?”我条件反射般望向隔壁。

“比如……”雁子挠挠头。

“用纸箱垒一堵墙之类的。”远藤二郎迟疑地说。

“这个办法,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我脱口而出。

远藤二郎唰的一下脸色苍白。“怎么了?”

“不好意思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我措词小心,“比如,从一只猴妖那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吗?”

远藤二郎耷拉着八字眉,惨兮兮地说:“猴妖?怎么可能。世上怎么会有那东西。五十岚先生,您看见什么了?猴妖?”他这推诿的语气,好像是要将自己的错误交给别人去坦白。

我长舒一口气,将心中因困惑而混沌的气息排出体外,回答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是吧。”远藤二郎苦笑道。

“话说回来,”雁子插嘴,“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哪一点?”

“为什么我是猪八戒啊?”

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展开了行动。

首先,我们来到隔壁,无视此刻已是深夜,粗暴地按响门铃,而且连按数次。

远藤二郎甚至敲起门来,敲门的节奏仿佛在遵循某种规则。

“你到底在干吗?”雁子问。

远藤二郎解释道:“嘀嘀嘀、嗒——嗒——嗒——嘀嘀嘀。”

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该不该称之为幸运,中野彻还没睡,正在看电视。他说被火灾报警器的响声吵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中野彻对我们露出烦躁与警戒的神情。我赶忙掏出公司的员工证,向他解释我和他在同一家公司就职。

中野彻穿着一件厚毛衣,看起来很没底气,可能是想到了自己下错的订单。他应激般挺直脊背,不停道歉:“给大家添了大麻烦,真是万分抱歉。”

我慌忙说:“跟那件事无关,不,不能说无关,但现在我们是想借用一下你的纸箱。”

中野彻始料未及。接着,他表现出讶异、透露出警惕,甚至说下次再来打扰他就报警。

但我们无路可退。我想要说服他,但没成功,这件事根本无法用逻辑解释。

还是远藤二郎的恳求更得人心。他急切地说了几句感性十足的台词:“我们现在很需要你的纸箱。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正在哭泣。我们听到那个人发出了SOS求救信号,你的纸箱也许可以派上大用场。”

“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正在哭泣……”我都被这番话打动了。

中野彻似乎也被感染了,终于说:“既然是为了救人……”

我们从公寓一楼搬来一辆推车,来来回回搬了好多次。中野彻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还是给我们搭了把手。“这样我下错订单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中野彻问我,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惜,纸箱没办法解决所有问题。

搬纸箱的时候,远藤二郎若无其事地问:“中野先生,您遇见过一个叫真人的年轻人吗?”中野彻当然不知道这个名字。了解了真人的外貌后,说:“哦!在公寓外面见过一次。不过,我们只聊了一会儿。”那时,真人想打听一些关于〇〇先生的事,但中野彻也不太清楚隔壁的情况。

也许就是在闲聊中,中野彻把有关纸箱的事告诉了真人。

我们继续搬运纸箱。

搬运,组装,垒墙。

在夜晚的马路上垒纸箱?起初,我无法理解这种行为。这究竟是什么工程?

手指被冻得麻木,每当寒风吹过,我都不禁打个冷战。天寒地冻的,为什么要做这件既不是工作又不是运动的事?

但在奋力劳动的过程中,我的体内燃起了微弱的火光,渐渐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不知不觉,我脱掉了大衣、上衣,扯掉了领带。

在垒纸箱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

数十个纸箱搭建完成的那刻,我激动万分,沉浸在无以言表的成就感中,甚至举起双手高呼万岁。

说好的时间要到了。

“要来了。要来了。”我们紧张地躲在电线杆后等待。

可汽车并没有出现。三十分钟过去,一小时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接到附近住户投诉的警察闻声赶来,我们受到了一顿训斥。

几乎同时,在另一片闹市街区,〇〇先生因为违章停车被警察发现。这件事我们也是后来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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