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听到真人忽然说“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我和边见姐不禁面面相觑。如果这时候真人能吐吐舌头说“逗你们玩”该有多好。可惜他并没有这么做。
真人坐在床边，正对着我们。
“真人。”边见姐轻声呼唤。又向我询问：“这是怎么回事？”看来边见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我望向窗帘紧闭的窗户，好奇起窗外的情形。这股氤氲在室内的神秘不安与困惑，会不会影响到窗外？窗外的天空此刻是否早已乌云低垂、电闪雷鸣……
孙悟空？这是幽默吗？有的驱魔对象会失态地咆哮“我就是你的敌人，你想叫我恶魔就叫吧”，这种反应不算家常便饭，但也并不罕见。既然是驱魔，称对方恶魔也不过分。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刚开始驱魔，对方就自称孙悟空。
真人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怒目圆睁，眼神却没有焦点。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又不迷茫空洞，而像在捕捉整个空间。苍白的脸面无表情。
不知他手臂上刚起的湿疹怎么样了。
真人没有回答，只顾自说自话，那些机械的句子听上去十分神秘。他说话的对象不是我们，而是这世间所有人。
我虽然困惑，但也不能一直傻站着。仪式必须继续进行。
恶魔也好，孙悟空也罢，都不过是对方的自称，没什么差别。
我再次拿起小玻璃瓶，取下盖子，伸出右手举起这瓶液体。
“不是单纯把水洒出去就能大功告成。”我回想起洛伦佐父亲的声音，“要把自己的祈祷和思绪融入圣水，以此抚慰对方受伤的身心。”
我把水洒在真人身上，真人的反应又和以往的驱魔对象大不相同。他没有兴奋，没有嘲笑，没有愤怒，没有尖叫，更没有无视。他低头看着被水溅湿的衣服，好像在思索这是什么情况。
“你是谁？”我问道。
真人看向我，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是……”
“孙悟空？”
这个只有在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名词，说出口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但真人仍旧一脸庄重，我只好紧绷着自己的表情。
“我是……”真人开口说道，“我是孙悟空，我也不是孙悟空。又或者，以上皆非。”
修禅般的回答，让我有些不适。
“你可知孙行者的身外身？”
“身外身？”
“身外身之术，又称分身之术。俺老孙只消拔下自己的毫毛，含在口中，吹一口气，喊上一声‘变’，就能变化出八万四千个小孙行者。”
哦，原来如此，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但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还是不明白。
我的仪式刚开始，真人就忽然睁开双眼，我还没来得及庆幸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就发现他说的是什么孙悟空分身的故事。
遇到这种情况，谁还能心平气和。
边见姐投入地聆听儿子的发言，不肯错过一丝细节。我被她的认真执着深深打动。
“身外身四处飞散，袭击敌人。任务完成后就回归本身。”
“那又如何？”
“毫毛变出来的猴子们会变回毫毛。但有一回，有两只身外身没回归本身。”
“两只？”一开始我只当是一个寓言故事，渐渐发现真人的语气像在讲述一起过去的失踪案。
“两只身外身长得和孙行者一模一样，只不过体形较之略小，他们就这样走向远方。起先他们像两个迷路的孩子，但在迷途中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边见姐问。
“其中一只潜入阴暗的森林。一般说来，一段时间之后孙行者的身外身会变回毫毛，期限一到就会死掉。但这两只身外身不但没有死，反而不断成长。”
分身还能成长？
他们已不再是孙悟空的分身，而成了孙悟空本体。
“潜入森林的身外身起先捕虫果腹，舔雨止渴。渐渐地，他不再动弹。别误会，他没有死，而是蜷缩起来睡着了。睡梦中，他膨胀般迅速成长。”
听真人说着，我脑海里出现一只渐渐膨胀的胖墩墩的猴子。
“另外一只来到了海边。起先他以螃蟹和海草为食，后来也不再动弹，蜷缩身体睡着了。”
“像冬眠一样吗？”边见姐好像已经接受了真人的这个故事。
“和冬眠不同，非要打比方的话，更像昆虫化蛹。身外身一直在抑制一股体内的强大力量。”
“什么力量？”我问道。
“孙行者的力量。齐天大圣的力量非同寻常，分身也不能完全承受。短时间内虽然可以应付，但这两只身外身没能回去，对这股孙行者的能量渐渐感到无法承受。”
原来孙悟空这么厉害。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真人，心里越来越在意窗外的情形。
这间屋子里正进行着如此荒谬的对话，窗外的时间却能若无其事地静静淌过。
“孙行者的两只分身开始了不同的进化之路。沉睡在森林里的那只，为了配合体内的能量，身体越变越大。”
“这个故事太深奥，我听不懂。”边见姐拼命想跟上儿子的思绪。“你可以想象自己在倒牛奶。”
“牛奶？”
“怎么做才能不让过多的牛奶洒出杯外？”
“怎么做？”
“只需要换个大点的杯子。同理，‘森之猴’为了适应那股巨大的能量，不断膨胀变大。”
“有多大？”边见姐问道。
真人镇定地回答：“很大，比摩天大楼还要大。”
“有那么大吗？”我暗想，不知另外一只身外身情况如何。
“另外一只身外身‘海之猴’，”真人继续说道，视线依旧不知落在哪里，“他在海边沙滩上挖了一个洞躺进去，无法承受孙行者的力量，身体也没能变大。最终，那股力量超过了肉体的容量，发生了爆炸。但爆炸后释放的能量没有消失，四处飞散。回到刚才打的比方，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不让牛奶洒出杯子。”
“什么意思？”
“如果牛奶很多，有两个不让牛奶洒出来的方法。换个大杯子，或者准备很多杯子。”
“很多……”我开始回味真人的话。
“孙行者力量过于强大，仅凭这一只身外身无法承受。但如果有很多身体一同承担这股力量，情况就不一样了。于是，孙行者的力量四散，依附在许多人类的身上。”
孙行者附身？这又是哪一出神话？“真人，你被孙行者附身了吗？”
“严格说来不是孙行者本人，而是身外身四处分散的能量。因此，除我之外，也许还有许多被孙行者附身的人。不，不是也许，是一定有。分散的能量在不同的国家依附在不同的人身上。”
我稍微挺了挺身子。刚听到这个离奇的分身故事时，我好像遭遇了一场突降的暴风雨，吓得手忙脚乱，而此时我已经恢复平静。真人讲的故事虽然荒唐无稽，但说到底，和自称恶魔的人所讲的故事并无区别。虽然讶异于孙悟空的故事，但只要像往常一样继续和对方沟通下去就好。
“简单来说，孙悟空的能量四处飞散，最后附着到真人身上。没错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为什么选择真人？”我整理了下西装，站到真人的正对面，逐渐找回了驱魔的节奏。
真人看着我的脸，因为他坐在床上，所以只能抬起头。
“就算你是孙悟空的分身，你为什么要选择附在真人身上？”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驱魔的时候，我经常会问：“你为什么选择附在这个人身上？”对方的回答其实就是对方的自我分析。如果对方回答“因为这个男人总是缩在自己的世界”，就说明对方虽然扮演着恶魔的角色，却清楚自己“总是缩在自己的世界”。这可以让对方借助恶魔的视角，客观地审视自己。
真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这样默默等待着。
“这个男人，”过了许久，真人终于出声，“这个男人总是闷闷不乐，有许多烦恼。”
“原来真人总是闷闷不乐，有许多烦恼。”我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驱魔过程中，重复对方的话可以表示自己深有同感，这也是心理咨询的基本方法。“这不是什么坏事。”
“他总是为找不到正确的做法而苦恼，最后却什么都做不了。像他这样的人最需要我。”
“原来真人总是为找不到正确的做法而苦恼。”
“善恶正邪，真假难辨。世上没有绝对的恶人，亦没有绝对的善人。善恶共存于人心，时而行善，时而作恶。”
“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是的。”
“那暴力呢？”我继续问道，“暴力是善是恶？”
这是真人自己的疑问，我这样问也许能引起他的兴趣。真人立刻紧锁眉头。“你是怎么想的？”真人问我，“暴力总是恶的一方吗？”
是这样吗……
我无法立即答复真人。我把“暴力”二字吞进大脑，努力咀嚼，发挥想象力说道：“暴力，是潜伏在每个人身上的东西。”
暴力也是一种SOS。
“每个人身上都有暴力倾向，动物当然也有。但是相比动物，人类在生活中需要直面的压力更多，因此很难缓解。这些压力藏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最终发酵成暴力，从体内倾泄而出。说到底，暴力就是累积起来的压力。”
“为什么？”听到我这些底气不足的解释，真人尖锐地问道，“为什么不能使用暴力呢？”我的话好像投出去的球，立刻被对方扔了回来，十分恐怖。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真的不知所措。
这个问题很像小孩故意试探大人“为什么不能杀人”，问题的内容其次，关键是隐藏在问题深处的恶作剧心理，让人疲于应对。
“如果随意发泄暴力，就没有办法与他人共处。”我想此刻对方也许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指责我“夸夸其谈”，另一种则表示“不一定非要和别人相处”。喜欢质疑的人大抵如此。
出乎意料的是，真人问我：“如果暴力不是随意发泄的呢？如果遇到了无法原谅的事，可以使用暴力吗？”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无法原谅的事？”我反问他。
对话不算顺畅，但情况也不坏，接近我以往驱魔的场面。
真人一言不发，边见姐焦心地呼唤他的名字。
再次开口之前，我早已想好了要问什么：“你真的拥有孙悟空的力量吗？”
真人忽然抽动双眉，眼神锋利，虽然我仍旧找不到他视线的焦点。
“你说你是附在真人身上的孙悟空？我不信。你告诉我，孙悟空到底能干什么？”我故意挑衅。这也是驱魔常用的手法之一。
真人的表情蒙上一层阴云。“亏你还是个监视者，居然不相信我？”真人说完倏地站起身。
我一头雾水。
边见姐急切地呼唤着真人，想要靠近他，我抬手把她拦住。
有反应是最好的。
根据经验，对方此时也许会忽然发狂，或者敲击房门想要跑出去。
真人的个子比我想象中要高。他环视整个房间，然后说：“还记得乌鸡国吗？”
“乌鸡国？”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几个字。
一旁的边见姐马上会意道：“是《西游记》里那个？”
“那是什么？”怎么又回到孙悟空的话题上了，我叹了口气。
“《西游记》里，有一回讲的就是唐三藏在乌鸡国发生的事。”
“俺老孙那时名叫立帝货。”真人说。
边见姐简要地为我概括了这个故事。
《西游记》里有一回，唐三藏面见乌鸡国太子，对太子撒谎说：“我带来一件宝贝。”不消说，那宝贝就是孙悟空变的。孙悟空教唐三藏说“这宝贝通晓过去未来之事”，还胡诌了个名字叫“立帝货”。
“那时，孙行者说他通晓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真人仿佛在讲什么众所周知的事，比如世界杯预选赛上一记漂亮的传球。
“那不是骗人的吗？孙悟空只是假扮成那宝贝，并不是真的预知未来。”我再次挑衅。
“不是假扮，这是事实。立帝货名字虽假，但俺老孙确有那实力。预知未来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如此，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实力呗。”只有这句话才能惹怒对方。
真人走了几步，一口气拉开了窗帘。
阳光瞬时照亮整个房间。我仿佛被舞台聚光灯照到，暴露在所有观众面前，只觉拘束。
窗户也被打开，风掀动着窗帘，哗啦哗啦涌进房间。
我忽然觉得窗外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也无声地闯进了房间。难道是孙悟空召唤来的妖魔鬼怪？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俺老孙可以预知未来，想让我证明给你看？也好，那你就看好了。”真人把目光掷向窗外。
我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事发生，走近窗户，站在真人身后。
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宽阔的马路。
边见姐家建在缓坡之上，人行道和车道尽收眼底。
双向车道上，一辆白色汽车从右车道驶过。低沉的轰鸣声随着汽车渐渐远去，一切又恢复平静。
“看，”真人伸手指向窗外，“那个走路的男人。”
对面人行道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向右走去。他戴着眼镜，腰杆笔直。
“那是？”我完全想象不到真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怎么才能展示孙悟空的本事呢？难道窗外会忽然出现一小朵云，真人会跳去云上向我展示一段优雅的空中飞行？又或者，他要掏出如意棒，把远处那个公司职员一棒打飞？
“那个男人叫五十岚真。”真人突然说。
“你认识吗？”边见姐问道。
真人仍然望着窗外，回答：“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你们仔细看！”真人仍然没有放下指向男人的手指。
我拨开窗帘，定睛望着他。
随后，真人缓缓地关上窗户，又坐回床边。
“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来告诉你们那个男人半年后会遇到什么事。”
“未来之事吗？”我和边见姐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这种小事，俺老孙手到擒来。”
真人深深吸了口气。
转瞬间，窗帘肆意摇摆，仿佛房间里空气都被真人吸走了似的。屋里的灯光骤然熄灭，室内一片昏暗。
我慌忙看向边见姐，而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真人。
“接下来我要讲的……”真人开口说道。
他像是在即兴表演讲故事，又像真的在预言发生在未来的事。总之他的声音浑厚高昂，仿佛听众不是我和边见姐两个人，而是芸芸众生。
“接下来我要讲的，是一个因果关系的故事。想我堂堂孙行者，曾因大闹天宫被压在五指山下。没有前因，就没有后果。无风不起浪，说的就是这个理。要解释这因果关系，就要讲到一个名叫五十岚真的男人。五十岚真的工作正巧就是‘调查事情的起因’。”
借助孙行者的力量，真人继续讲述这个发生在半年后的故事。
“五十岚真独自吃着午饭。咱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这天，办公室十二点的铃声刚刚响起，五十岚真就起身前往附近一家名叫釜屋的锅饭地下餐厅，点了一份午市套餐。这时的五十岚真已有四十岁。”
既然这是猴子讲的故事，那就取名叫“猴子的故事”吧。